(收录: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独腿旅行者》)
在这个松绑的夏天,还是第一次,这个警示语跟伊蕾娜的关系甚于跟海岸本身。陡峭的海岸就像是碎土块和沙子垒成的,就像是被士兵盖好的。于是,雾气无法入境,无法深入腹地,不管它从何方而来。
晚上,士兵们喝醉了,又开始走来走去。酒瓶子在灌木丛里叮叮咣咣。他们从远处的保龄球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站到酒馆里,他们,那些穿着夏装的士兵们,站到了雷达伞的大喇叭下面。雷达伞只是在捕捉灯光和水面颜色的变化。它们属于另一个国家的边界,跟另一个国家边界上的士兵一样。
在夜里,天水互为一体。
天空闪着斑驳的微光,跟星光一同躁动,随潮水起起落落。天空漆黑无声。水面波涛汹涌。
——《独腿旅行者》
棺材盖旁就是床。枕头是锦缎的,上面的斑点大大小小。床空着。床单是白色的,被子也是白色的。
猫头鹰从窗户旁飞过。它在玻璃里飞着,像一扇窗扇那么长。它在飞行中颤动。灯光歪歪斜斜地落下,猫头鹰变成了两只。
女人在桌前弯着腰来来回回。木匠把手伸向她的两腿间。女人看见挂着的针。她用手去抓。线摇晃着。女人让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滑下去。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木匠拖着她的手腕到床边。他把裤子扔到椅子上。内裤好像白色的布头伸进裤腿里。女人伸直大腿,然后弯起膝盖。她的肚子好像一团生面。她的两条腿竖着,好像床单上白色的窗户框。
床上方挂着一幅黑框画。木匠的母亲系着头巾靠在她丈夫的帽檐边。玻璃上有块污渍。污点就在她的下巴那儿。她从画里微笑着。她濒死地微笑着。一年都不到,她就笑着进了墙挨着墙的房间。
水井边轮子在转动。因为月亮很大,要喝水。因为风挂在轮辐里。袋子湿了。它就像一个睡觉的人般挂在后轮上。“袋子好像一个死人,”温迪施想,“吊在我后面。”
温迪施感觉到大腿旁挺直、僵硬的那个玩意儿。
“木匠的母亲,”温迪施想,“已经凉了。”
园子尽头、篱笆开始的地方,开着一朵白色的大丽花。大丽花一直长到她肩膀。木匠的母亲嗅着大丽花。她嗅了很长时间白色的叶子。她吸进大丽花的气息。她搓了搓额头,朝院子望去。
木匠的母亲用大刀割下了白色的大丽花。
“甜瓜只是个借口,”木匠在葬礼后说道,“大丽花是她的厄运。”木匠的女邻居说:“大丽花是一张脸。”
“今年夏天天气太干了,”木匠的母亲说,“大丽花的叶片全都是白色,卷曲着。花儿开得很大,还从未有大丽花开过这么大。这个夏天没有风,花儿没有掉落。大丽花早该结束生命,但它却不能凋零。”
“这无法忍受,”木匠说,“没人能忍受。”
没人知道,木匠的母亲拿割下的大丽花做什么。她没把花带回房子里。她没把花放到屋子里。大丽花也不在园子里。
“她从园子里走了出去。她手上拿着那把大刀。”木匠说。“她的眼睛里有些大丽花的影子。眼白干干的。”
“有可能,”木匠说,“她等着甜瓜时,把大丽花掰碎了。她把花放在手上掰碎的。没有花叶散落在地上。园子好像一间屋子似的。”
“我认为,”木匠说,“她用那把大刀在地里挖出了一个洞。她把大丽花埋了起来。”
空荡荡的房间里鲁迪跪在地板上。他面前摆着彩色玻璃,排成长长的队列,围成圈。鲁迪旁放着空空的箱子。墙上挂着一幅画。那不是画。框子是绿色玻璃。框子里是乳白色玻璃带着红色波纹。
猫头鹰飞过园子。它的叫声尖尖的。飞得很低。整夜都在飞。“一只猫,”温迪施想,“一只在飞的猫。”
鲁迪从蓝色的玻璃里拿出一把勺子到眼前。他的眼白变大了。勺子里瞳孔成了潮湿、闪亮的球体。地板将颜色冲到屋子边沿。另一个房间的时间击打着波浪。黑色的斑痕一起游动。灯泡颤动着。灯光破碎了。两扇窗户交织游动着。两块地板将墙壁挤压到面前。温迪施用手抱住头。脑袋里血管在跳动。手关节那儿太阳穴在搏动。地板在抬起。它们在靠近,在互相触碰。它们顺着狭窄的裂缝落下。它们将变得很重,大地将要打碎。玻璃将要发热,成为箱子里发抖的溃疡。
温迪施张开嘴。他感觉到它们在脸上生长,那些黑色的斑痕。
毛皮匠在这三年中就去看过他儿子一次。“我坐了一个礼拜的车进山去看鲁迪。”毛皮匠对温迪施说。
三天后毛皮匠回来了。他的脸颊被山风吹得通红,眼睛因为失眠受到了伤害。“我在那没法睡觉,”毛皮匠说,“我没法合眼。夜里我的脑子里都感觉到那些山。”
“到处望去,”毛皮匠说,“都是山。进山的路上都是隧道。那也是山。它们和夜晚一样黑。火车开过隧道。整座山都在火车的哐当哐当声中。耳朵里传来一声轰隆,脑袋感到一阵发胀。一会儿乌压压的黑夜,一会儿亮晃晃的白天,”毛皮匠说,“不断在交替。没法忍受。所有的人都坐着,都不往窗外望。亮的时候他们看书。他们留神书不要从膝盖上滑落。我必须留神手臂不要碰到那些书。黑的时候他们就让书摊开着。我仔细听着,在隧道里仔细听着他们是否把书合上。我什么也没听到。当光线又亮了的时候我的眼睛首先去看那些书,然后看他们的眼睛。书摊开着,他们的眼睛闭着。那些人比我睁开眼睛要晚。我告诉你,温迪施,”毛皮匠说,“我每次都很骄傲,因为我比他们睁开眼睛要早。我对隧道的尽头很敏感。我从在俄国时就有了这种敏感,”毛皮匠说,他用手撑着额头,“那么多个哐当哐当的夜晚,那么多个亮晃晃的白天,”毛皮匠说,“我从未经历过。我在夜晚,在床上,听到那些隧道。它们嗡嗡作响。像乌拉尔山里的敞篷货车一样嗡嗡作响。”
盒子用银色的细绳扎着。阿玛莉站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她在镜子中找寻着银色的绳子,然后扯开。“盒子放在了毛皮匠帽子里。”她说。
盒子里白色的薄棉纸沙沙作响。在白纸上放着一颗泪滴珠。尖部有一个孔。里面,在珠肚里,有一道凹槽。泪滴珠下面放着一张纸条。鲁迪写着:“泪滴珠是空的。灌上水。最好是雨水。”阿玛莉没法给珠子灌水。那是夏天,整个村子都干枯了。井水也不是雨水。
阿玛莉把珠子放到窗前光线下。它外表很呆板。但内部,沿着那条凹槽,它在颤动。七天来天空干烧着。它一直跑到了村子的尽头。它在山谷看了河流。天空喝上水。又下雨了。
院子里雨水淌过铺路的石块。阿玛莉拿着珠子站在屋檐的水槽下。她看着水流淌进泪滴珠的肚子里。
雨水中夹带着风。风将清脆的钟声一直吹过树林。钟声时而混沌,叶子在里面打旋。雨在唱歌。雨水声中还夹带着沙沙声。里面也卷进了树皮。
珠子里水满了。阿玛莉用湿湿的手把它拿进屋子,赤裸的双脚里夹着沙子。
温迪施老婆把珠子拿到手里。水在里面闪亮。玻璃里有道亮光。珠子里的水滴到温迪施老婆的手指间。
温迪施伸出手。他接过珠子。水沿着他的胳膊肘缓缓淌下来。温迪施老婆用舌尖舔舔湿漉漉的手指。温迪施看着她舔着那根手指,那根她在暴雨的夜晚从头发里抽出来的黏糊糊的手指。他向外望着雨。他感受到嘴里黏糊糊的。在他的脖子里难受得要呕吐了。
温迪施把珠子放到阿玛莉的手上。珠子滴水。但珠子里的水没有下降。“水是咸的。嘴唇火辣辣的。”温迪施老婆说。
阿玛莉舔了舔指关节。“雨是甜的,”她说,“盐是泪滴珠子哭出来的。”
战前教堂后面长着棵苹果树。这是一棵大嚼自己苹果的苹果树。
守夜人的父亲当时也是守夜人。在一个夏天的夜里他站在黄杨树篱笆后面。他看见那棵苹果树怎样在上面树枝分叉的树干那儿张开了嘴巴。苹果树在大嚼苹果。
早上守夜人没有去睡觉。他去找村里的法官。他告诉他,教堂后的苹果树大嚼自己的苹果。法官哈哈大笑。笑的时候他的睫毛都在抖动。守夜人从他的大笑中听出了恐惧。在法官的太阳穴上生命的小锤子正在敲打。
守夜人走回家。他穿着衣服躺到床上。他睡着了。他睡了一身汗。
在他睡觉的时候,苹果树擦伤了法官的太阳穴。他的眼睛发红,嘴干干的。
午饭后法官打了他老婆。他在汤里看到了漂浮的苹果。他吞下了它们。
村里的法官吃完饭后没法睡觉。他闭上眼睛,听着墙后的树皮声。树皮挂成一排。它们在绳子上摇晃,吃着苹果。
晚上法官召开了会议。人们聚在一起。法官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监视苹果树。委员会包括四位富农、神甫、村里的教师和法官自己。
神甫已经将教堂的钟停摆。它啮合的齿轮不该计算罪恶的时间。寂静应当控告这个村庄。
村子里谁也没睡。狗都站立在街上。它们没有叫唤。猫都坐在树杈上。它们瞪着发红的灯笼眼。
人们坐在屋子里。母亲抱着她们的孩子们在燃烧着的蜡烛间走来走去。孩子们不哭。温迪施和巴尔巴拉坐在桥下。
那位教师在他的怀表上看到午夜。他从袋子里伸出手来。他给夏夜委员会打了个手势。
苹果树没有动静。法官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一个富农因烟草引起的咳嗽在抖动。他迅速地揪下一把草。他把草塞进嘴里。他压住了咳嗽。
午夜过去了两个小时,苹果树开始颤抖。上面树枝分叉的地方张开了一张嘴。那张嘴在大嚼苹果。
夏夜委员会听着嘴巴的吧嗒声。墙后,在教堂里,蟋蟀唧唧地叫着。
那张嘴在嚼第六个苹果。法官跑到树旁。他举起斧子去砍那张嘴。富农们将他们的粪叉举到空中。他们站在法官的身后。
一块树皮连着黄色、潮湿的木头落在草地上。
苹果树闭上了它的嘴。
夏夜委员会中没有人看见苹果树什么时候、怎样闭上了嘴巴。
教师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袋中爬出来。他作为教师肯定看到了,法官说。
早晨四点钟神甫穿着长长的、黑色的袍子,戴着大大的黑色的帽子,夹着黑色的文件包去火车站。他走得很快。他只看着石子路。曙光已经爬上房屋的墙壁。石灰很亮。
三天后主教来到了村里。教堂里满满的人。人们都在看他从凳子中穿过,走向祭坛。他爬上布道坛。
主教没有祈祷。他说,他读了村里教师的报告。他请教过上帝。“上帝早就知道,”他叫道,“上帝让我想想亚当和夏娃。上帝,”主教小声说,“上帝对我说:魔鬼就在苹果树里。”
主教之前给神甫写了封信。他用拉丁文写的。神甫在布道坛冲着下面念了这封信。因为拉丁文的缘故,布道坛看起来很高。
守夜人的父亲说,他没有听到神甫的声音。神甫把信念完后闭上了眼睛。他双手合拢,用拉丁文祷告。他从布道坛上爬下去。他看上去很矮小。他的脸看上去很疲惫。他脸朝祭坛站着。“我们不允许砍伐这棵树。我们必须让这棵树树立着烧尽。”他说。
老毛皮匠更愿意从神甫那儿买下这棵树。但神甫说:“上帝的旨意是神圣的。主教已经知晓。”
晚上男人们带来了一大堆稻草。四个富农用稻草将树干绑起来。村长站在梯子上。他把稻草撒在树冠上。
神甫站在苹果树后,大声地祷告。沿着黄杨树篱笆站着的教堂唱诗班,唱着长长的圣歌。天气很冷,歌声的气息一直飘到了天上。女人和孩子们小声祷告。
教师用一根燃烧的刨花去点燃稻草。火焰吞噬了稻草。火焰升起来了。火焰吞噬了树皮。火在木头中噼噼啪啪作响。树冠舔舐着天空。月亮遮住自己。
苹果鼓胀起来。它们炸开了。果汁叽叽咕咕。果汁在火里如同活着的肉体在呻吟。烟雾发出臭味。火辣辣刺入眼睛。歌曲被咳嗽声扯断。
在第一场雨到来前村子里烟雾弥漫。教师写进他的本子里。他称这场烟雾为“苹果烟雾”。
教堂后面很长时间还矗立着一段黑黑的、拱起的枯树干。
人们说,教堂后面站着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像没有戴帽子的神甫。
早上下了霜。黄杨树披上了白色。枯树干是黑色的。
教堂司事从祭坛上把枯萎的玫瑰抱到教堂后面。他经过枯树干。树干是他老婆的木臂。
烧焦的树叶打着旋。没有风。树叶轻飘飘的。它们飘到他的膝盖上。它们落在他的脚步前。树叶粉碎了。它们成了炭黑色。
教堂司事砍倒枯树干。斧子没有声音。司事倒了一瓶灯油在树干上。他点燃了。树干烧尽。地上留下了一小撮灰烬。
教堂司事把灰放进盒子里。他走到村边。他用手在地里刨了洞。他的额头前立着一根弯曲的树枝。那是一个木头手臂。它抓向他。
教堂司事填平了放盒子的洞。他穿过满是灰土的路走进田野。远远地他就听到树林的声音。玉米地干枯了。他经过的地方叶子都碎了。他感受到了年年岁岁的孤独。他的生命已经苍白。空了。
乌鸦飞过玉米地。它们落在玉米秆上。它们从煤堆里来的。它们很沉。玉米秆摇晃着。乌鸦拍打着翅膀。
教堂司事重新回到村子里时,他察觉他的心赤裸着、僵硬地挂在肋骨间。那个灰烬的盒子躺在黄杨树篱笆旁。
椴树枝挂在了墓碑上。“人们不需要梯子。”老克罗讷说。“不会头晕的。”她坐在草地上,把花采下来放进筐里。
老克罗讷一个冬天都在喝椴树花茶。她喝光了一杯又一杯。她喝茶上瘾。死神就在杯子里。
老克罗讷的脸放着光。人们说:“老克罗讷的脸预示着什么。”她的脸很年轻。年轻状就是毛病。像人们死前回光返照,就是这张脸。像人们越来越年轻,变得那么年轻直到身体垮掉。直到回到人世前。
克罗讷一直唱着同一首歌:“门前泉边有一棵椴树。”她将新的小节加进去。她唱椴树花的小节。
当老克罗讷喝的茶没加糖时,这些小节就很悲伤。她唱歌时照着镜子。她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椴树。她感受到了肚子和腿上的伤口。
老克罗讷从田里采来飞燕草。她将草煮熟。然后用棕色的草汁涂到伤口上。伤口变得越来越大。它们闻起来越来越甜。
田里所有的飞燕草都被老克罗讷采完了。她越来越多地煮飞燕草,还有茶。
老克罗讷的棺木上面放着绣球花束。花枯萎得很厉害,成了紫色。躺在棺材里的,皮肤和骨头的死神带着它们走。雨水的祈祷带着它们走。
苍蝇在没有了香味的绣球花束里爬行。
神甫朝门走去。他脚步沉重,似乎他的身体灌满了水。神甫把黑色的雨伞递给辅弥撒者,说道:“赞美耶稣基督。”女人们嗡嗡着,苍蝇嗡嗡着。
木匠把棺木盖拿进屋里。
一片绣球叶子颤动着。半紫色,半死灰色落到了白色绳子旁祈祷的手上。木匠将盖子放到棺木上。他用黑色的钉子和短短的锤击将棺木钉牢。
死者的灵车闪闪发光。马看着树林。马夫把灰色的罩子盖在马背上。“马会受凉。”他对木匠说。
辅弥撒者举着把大大的雨伞在神甫的头顶上。神甫的腿看不见了。黑袍子的边沿拖到了泥浆里。
温迪施感觉水在鞋子里咕嘟咕嘟。他认得法衣室里的钉子。他认识那个长钉子,上面曾挂着那件袍子。木匠踩进了一个水坑。温迪施看着他的鞋带湿透了。
“黑袍子已经看过了很多,”温迪施想,“它看过,神甫怎么和女人们在铁床上寻找洗礼证明书。”木匠问着些什么。温迪施听见他的声音。温迪施不清楚木匠在说什么。温迪施听见身后的单簧管声和隆隆的鼓声。
守夜人的帽檐边,雨水线形成了流苏圈。灵车上棺罩扑扑翻动。绣球花束在路过坑洼地时颤抖着。叶子掉进了泥浆里。泥浆在车轮下面亮汪汪。灵车在水洼的亮光里转动。
吹奏曲凄凄冷冷。隆隆的鼓声听起来低沉、潮湿。村子的上空,房顶都向着雨水的方向。
墓地白色的大理石十字架泛着光。拉钟拖着它口齿不清的舌头响彻村子上空。温迪施看到他的帽子穿过一个水洼。“池塘要涨水了,”他想,“雨会把给警察的面粉袋打湿了。”
坟墓里积了水。水黄得像茶。“现在老克罗讷可以喝了。”干瘪的维尔马低语道。
领读祈祷文的女人把她的鞋子搁在坟墓间开着的春白菊上。辅弥撒者斜打着伞。烟雾渗透到了地里。
神甫将一把泥浆滴洒到棺材上。“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于上帝。”他说。辅弥撒者唱出一声长长的、潮湿的“阿门”。温迪施看到他嘴里的臼齿。
月亮很大。温迪施听见老鼠钻进水里。“我感觉到了风,”他说,“腿关节很疼。很快就要下雨了。”
狗站在草垛旁,吠叫着。“从山谷那儿来的风带不来雨,”守夜人说,“只有云和灰。”“也许会带来风暴,”温迪施说,“又要把水果从树上吹下来。”
月亮蒙上一层红晕。
“那鲁迪呢?”守夜人问。
“他休息了。”温迪施说。他感觉到谎言让他的脸颊发烧。“在德国做玻璃和我们这里不太一样。毛皮匠写信说我们应该带上我们的水晶去。我们的陶瓷,还有做枕头的羽毛。他写信说,不要带锦缎和内衣。那里有的是。但皮毛很贵。皮毛和眼镜。”
温迪施在啃草茎。“开始不容易。”温迪施说。
守夜人用手指尖捅着臼齿。“全世界人们都得工作。”他说。
温迪施用草茎绑着食指。“有一点很难,毛皮匠写道,一种病,我们所有人都从战争中了解过。思乡病。”
守夜人手里抓着个苹果。“我不会得思乡病的,”他说,“在那里人们也只是待在德国人中间。”
温迪施把草茎打了个结。“那里比这里的外乡人还多,毛皮匠写了。而且人数迅速增长。”温迪施说。
温迪施将草茎从牙齿中穿过。草茎冰凉。他的牙龈冰凉。温迪施把天空含在他的嘴里。风和夜晚的天空。草茎在他的牙间扯破了。
一个士兵看到了灌木丛里的小猫头鹰。他把枪放进草里。他起身。子弹飞了。它命中了。
死者是裁缝的儿子。死者是迪特马尔。
神甫说:“小猫头鹰栖息在多瑙河边,但它想起了我们的村子。”
温迪施看着他的自行车。他把子弹的消息从村子带到院子里。“现在又像在战争中。”他说。
温迪施老婆竖起眉头。“那种情况也不关猫头鹰什么事,”她说,“那是一个意外。”她从苹果树上扯下一片黄叶子。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温迪施。长时间停留在上衣胸口的口袋,那里面心脏在跳动。
温迪施感觉到嘴里的灼热。“你的见识真短,”他喊道,“甚至都没有从额头到你的嘴巴那么长。”温迪施老婆哭了,她揉碎了那片黄叶子。
温迪施感觉仿佛沙粒在脑袋里嘭嘭跳。“她只为自己哭泣,”他想,“不是为死者。女人永远只为自己哭泣。”
醉汉一把推开窗户。伊蕾娜把他扶到两张床中的一张上。
你叫弗兰茨。孩子们都这么叫你。
他没明白这个问题意义何在。没作声。灰色的眼睛,牙齿顶着嘴唇,犬齿的边缘就像一片薄薄的白色锯子。
我喝醉了,可你居然说德语。你没喝醉,怎么会说德语。
伊蕾娜走到窗边。向外面看。
这个我明天再告诉你。
弗兰茨不省人事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睡着了而且还是张着嘴睡的,他的嘴巴很干,嘴唇像海岸的碎石一般粗糙。
伊蕾娜看着窗帘一直垂到地上。她呆呆地望出去,望着海天之间的黑色平面。弗兰茨的手在睡梦中动了动。光线之下,睡着的脸被白色的床衬得若即若离。
一股欲望向她袭来。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种无机物的状态。那状态属于石头和海水。属于货运火车和门以及上上下下的电梯。
外面黑色平面上,铺着深夜笔直的铁轨。
脸上吹过的风,让伊蕾娜感觉到房间位置很高。星星刺进她的额头。海水涌向脚下很远的地方。
不,伊蕾娜对窗外说。
她走到洗手池旁。她用手捧着喝了口凉水。她关了灯。像弗兰茨一样,和衣睡在另一张床上。她感觉到,狭长小道里的房间向窗口延伸,伸进空空的平面,那里的黑暗更加凝重。
伊蕾娜在黑暗里哭不出来。
伊蕾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直到天光将眼皮打开。
弗兰茨光着身子从浴室里走出来。一道光斑顺着墙面,洒到床边。弗兰茨坐到了床沿上。
昨天晚上,他说。
你怎么来这儿的。
站台上方挂着一个时钟。铁轨并成一束的地方,燃着一道绿光。
罪行尚未发生,审判就已降临。
那一对在亲吻。地铁在隧道里呼啸。那一对在亲吻。却连手都不碰一下。嘴噘着,彼此挤压着。
那些吻很仓促。眼睛一直睁着。嘴唇是干的。
那些吻里没有激情。也没有逢场作戏的那种轻浮。
那些吻是一个夹子。
人们在那些亲吻中换乘。等待下一班地铁。
就像上车和下车之于伊蕾娜,只是为了不再站在原地。
鞋子周围是沥青。头发周围是不断的冷风。风在撕扯。
每当两张脸彼此分开,隧道里的黄色瓷砖就透过嘴唇间的缝隙,闯进随冰冷车厢晃动的视线。
下一班地铁开过来时,两个人和车厢以及吸入的空气再无分别。
报亭旁边有一个长椅。报亭里的灯光洒在椅子靠背上。杂志封面的女郎们微笑着,一丝不挂。伊蕾娜看见风拂过她们的双乳,像一只手帕。
火车停在铁轨上。芥末绿色的长筒袜。姑娘背着蓝色书包。音乐从她的耳机里鱼贯而出。抹得很浓的眼影。眼睛睁得又大又呆滞,好像从未注视过某个画面。
一个球在站台上方转动。球的内部发着光。
两个女人在交谈。边说边用手在面前比画着。她们的手长得很像。若不是看戒指和指甲油的颜色,很难分辨出手是谁的。接着,手把箱子往跟前拽了拽。嘴唇张了张,却只字未说。
一双黑色漆皮鞋擦得铮亮。只反射出一双白色袜子。
一只鸽子在火车旁边匆忙捣着碎步。它的头非常僵硬,伊蕾娜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出于高傲,还是出于某种折磨着它的疾病。
光线在没有火车的铁轨上凸起。铁轨之间横陈着枕木。枕木之间铺着碾碎的石子。还有烟头。
鸽子悬在火车上面的空中。伊蕾娜看见它嘴后边的齿轮。
到了伊蕾娜不得不把所思所想都说出来的时候,她却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连随意拼凑的字母都不行。
从那个转动的球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播报列车进站。
美丽的嘴唇,高高在上,伊蕾娜想。那嘴唇在为侏儒播报火车进站。
穿芥末绿色长筒袜的姑娘上了车。她腿上的重量比她的背包要重。
跟你在一起真愉快,弗兰茨说。
伊蕾娜没有接茬儿。那种在一起时的愉快让她心痛。那愉快属于过去,那愉快留在从前。
人是会忘掉整本书的,伊蕾娜说,这个我知道。只有某些狂妄的句子还能记住。这些句子属于某个人,似乎发生在某个车站里的一次特殊经历,把这些句子悄悄告诉给某个人。假装这些句子是某个人的突发奇想。
车站,弗兰茨说。我觉得这本书是关于城市的。
你改造这些句子,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伊蕾娜说。你以为能靠这些句子生活,因为它们很狂妄。
被刷成绿色的窗户旁边有块颜料。伊蕾娜关注的那个工人在调试灰色和墨绿色颜料的细微差别。
不过用不了几年,你就会对那些句子感到厌倦。当你说出来的时候,发音司空见惯。没有新奇的发音,伊蕾娜说。就只有你自己的。不过是几个平时不说的词。就像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是你自己,带着一副奇怪的表情。句子的狂妄已经杳无踪迹。
狂妄,这个词我喜欢,弗兰茨说。
为什么是草绿色,伊蕾娜心想。眼睛看着那块颜料。
然后弗兰茨说了挂掉电话前的最后一句,他说:我祝愿你。
这句话祝愿的,并非伊蕾娜所期望的。
伊蕾娜试图把弗兰茨说过的第一句话重复一遍。可是她忘记他的原话了:
假如我们存在。此前是什么,后面又是什么。这是一句不属于伊蕾娜的话。就算是读书时看到,她也不会在意。
第二天上午,邮差送来一封急电:
“人们若能从城市的里面看见城市,城市就成了另外一座城市。伊蕾娜是远方某座城市的名字,一旦人们走近它,它就成了另一座城市。一个是给路过而不走到城里面的人,另一个是给被城市攫住并且再也走不出去的人;一座城市给初来此地的人,另一座是给彻底离开的人;每个城市都理应有另一个名字,也许我曾用别的名字讲起过伊蕾娜,也许我只讲过伊蕾娜。”
没一个字是我自己说的。都是引用的,弗兰茨说。这本书叫:看不见的城市。几年前我就把关于伊蕾娜这座城市的段落划出来。当时,我没有把它跟任何人联系到一起。现在,你叫伊蕾娜,还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红绿灯就像眼睛。一种冰冷的安全感爬上伊蕾娜的身体。好像她正走在铮亮发光的纸上,同一个物体,从一张明信片跑到另一张上。她想要思考的一切都从那里跑开。继而,整个思路就像脑中的街区地图。
斑斓的灯光里,飞驰的汽车间,有个男人在行走。他走在白色的斑马线上。斑马线把街道分成各个方向。他的外套在风中飞舞,拉链的锯齿被呈环形流动的汽车灯照亮。
庭院里那个四边形里亮着灯。没穿上衣的女人在说话,手在面前比画着。脚手架上投下一只桶的影子。接着,房顶后面,市政厅的钟敲响了。
天已经亮了四个小时。
洗澡水来势汹汹。水砸得皮肤生疼,好像有人在扔沙子。
伊蕾娜此刻光溜溜站在灯下,弓着腰,她惊讶于自己的肩膀竟没有掉到脚趾上。
前屋的楼板在呻吟。
厨房拼贴画上的男人,坐在空荡荡的天空底下。当伊蕾娜关上灯时,他还在看着伊蕾娜的脸。
伊蕾娜想起那个发光的四边形:
一个小房间,一盏夜明灯,房间角落里有一张大床。床脚有个冰箱。夜灯开着。
一个男人赤裸着躺在床上。女人没穿上衣,站在床脚,把裤袜和内裤顺着一条腿脱下来。
她的手摸向脖子,解开一条沉沉的棕色项链。项链有三排扣。她把项链放到冰箱上面,动作不紧不慢,似乎整个人都专注于那条项链,好像她脱衣服只是为了摘掉项链。
她忽然看了一眼床,好像在为自己会心一笑。她摘下手链。手链上有三排棕色搭扣。她把手链挨着项链放在冰箱上。
她侧了两次头,从每个耳垂上分别摘下一只耳环。每只耳环有一个棕色搭扣。两只耳环也放在了冰箱上。
女人咯咯笑着打开了冰箱门。一盏灯,亮得如同夜灯,发出强光,照着她的腹部。
女人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空盘子。她把项链、手链和耳环都放到盘子上。再把盘子放回冰箱,然后关上冰箱门。男人就在此刻关上了夜灯。
黑暗中,女人在呻吟,男人在喘息。
接下来,冰箱里的灯亮了。与此同时,夜灯也亮了。
女人从冰箱里拿出小盘子。
她慢条斯理地,完全在自己身上忙活起来,戴上项链、手链和耳环,好像跟那个男人睡觉只是为了重新戴上这些首饰。首饰在晃动。棕色搭扣是葡萄园里活生生的蜗牛。
伊蕾娜打开杂物箱。
最好的年华,伊蕾娜想。
在一块抹布和一个手套之间,放着一个卫生巾。不是伊蕾娜的。
她关上杂物箱。
我会缩短他的生命,伊蕾娜心想,如果我再这么想,如果我把他放在人生的正中间。
是我妹妹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弗兰茨说。
在他的一个个姿势之间、在方向盘和哗啦啦响的钥匙之间,她能有什么想法。
行了,她说,我信。
伊蕾娜觉得弗兰茨的目光好似一根刺扎在脸上。
要是你能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好了,弗兰茨说。
伊蕾娜说话间走过了庭院、楼梯间和房间:
我曾经,在我还没来到这儿的时候,在另一个国家里,我常常设想你和我之间有距离。那成了许多段距离。每天都不一样。可所有距离都没错。即便在我落地之后,仍有距离,因为当时在机场的是施特凡。直到几个星期之后,当我看到你的脸,那些距离全都不对了。我一个人出发,想要两个人到达。一切都颠倒了。实际上,我是两个人出发,一个人到达。我经常给你写卡片。卡片写得满满,而我却是空的。曾经威胁我们的偶然事件,不存在了。
弗兰茨把几双鞋放进箱子,上面放了一件衬衫,再上面是一件上衣。
弗兰茨的离开就像一次缩水。似乎他渴望的正是毁掉他的东西。
在到达、拆包、打包、出发之间,几乎没有片刻空闲。
伊蕾娜写了一张卡片:
弗兰茨,当我把自己跟你联系到一起,一切都成了虚构。我大可以把我的生活建立在一个完全虚构的支柱之上。然而所有这些故事,人们怎么能清楚记住。
我选了很久的衬衫,直到发觉累了。领子不能打皱。扣子不能开线。上面不能有线头。
走在街上,购物袋沙沙作响。我步履轻快:我觉得就快等不及了,我要回家,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面:走进房间,打开灯。我把身上的衣服扯下来,眼看着它们落到地上。穿衬衫的时候,我在发抖。我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接下来,我的眼里只有衬衫。
衬衫是我房间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在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当中,它脱颖而出。
看着我的脸,我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我有一张脸,我很愿意变成它的主人。我喜欢我自己。我抚摩我的生殖器,洗澡,对着自己呻吟,就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呻吟。我亲吻身上所有能自己亲吻到的地方。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跟自己做爱。
必须让这件衬衫过上一夜。我故意把它这样挂到椅背上,以便我能从床上看到它,并且每次一开灯就能看见。说不定我忽然醒过来,只为看看这件衬衫。
可惜当我把一件新衬衫放在房间里时,我从来没醒过。买东西让我浑身疲惫,睡得很香。早上,一切都结束了。这件衬衫跟其他衬衫毫无二致了,就像房子里所有东西一样:它再也没有价值了。它再也不出类拔萃了。
我穿上衬衫。穿好之后,先照照镜子。我有一张脸,我不想成为它的主人。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前一个白天借用了某个人,夜里睡觉时又把他还了回去,托马斯说。
一个女人上了车。
当火车再次开动,伊蕾娜看见女人坐在背靠车头方向的座位上。对面座位上没有人。这时候伊蕾娜想,这个女人大概会换座吧。伊蕾娜等着她换座位。
由于女人并没有换座,伊蕾娜继续看着她:她的膝盖,她放在大腿上的手。她的裙子,她的上衣。她的耳垂,她的下巴。
当伊蕾娜的目光抵达脸部的时候,女人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比伊蕾娜的缓慢,起伏很规律。
伊蕾娜有点恼火,这个女人的呼吸居然能这么缓慢而又这么规则。她居然对伊蕾娜的窥视不闻不问。她居然不想更正伊蕾娜的眼之所见。
当伊蕾娜下车的时候,她知道那个女人还要坐很久的车。从她的坐姿和她的睡态上,伊蕾娜看出她是在背对整个世界。
伊雷娜眼之所见的一切,都面临那个问题,她能否在这座城市生活。
伊蕾娜想象出一座无人的城市,感受山水的近在咫尺。这种亲近是冰凉的。这种亲近算不上逃亡。这是一种不必涉足的亲近。
不只是马尔堡,还包括其他城市,伊蕾娜去得越频繁,它们就变得越陌生。都是与她亲密的人,居住在那些城市里面。
伊蕾娜有种感觉,通过看这些城市,通过她亲密的人,她反而远离了城市。她努力不去流露自己的陌生感。
他们十分清楚,在什么地方该干什么事。
他们迫不及待地购物,迅速点一杯咖啡。一边走路一边擦过橱窗、墙面和栅栏。在公园里,他们扯下第一丛灌木上的叶子。他们甚至把叶子放进嘴里。过桥的时候,他们把石头踢到水里。广场上,他们坐在第一张椅子上。他们不用左顾右盼,马上就开始滔滔不绝。
在人头攒动的大马路上,他们能够灵活地避开路人。伊蕾娜总是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之外。
接着,伊蕾娜看见那些与她亲近的人,把他们生活的城市扛在背上。
在这些时刻里,伊蕾娜知道她是为了观察而生。观察让她变得丧失了行动力。
当伊蕾娜不得不行动的时候,却什么也做不了。行动还保持在开端。而那些开端已经分崩离析。就连每个姿势动作都不复完整。
伊蕾娜就这样,不是生活在事物里面,而是生活在它们的结果之中。
她跟弗兰茨或其他人走过的路,如今要一个人再走一次。
为此,她需要借口和托词。
有时候她甚至不得不撒谎。
在大马路上,人可以一眼望到很远。汽车在树丛间穿行很久,像被喷射出去似的。紫苑花长在街道两旁。它们沙沙作响,花朵很重,散发出水和盐的味道。
每当伊蕾娜走过树枝,形单影只,她都会想:这座城市的人非得有个花瓶不可,要么就得有座坟墓。
伊蕾娜并没有对跟她亲近的人说过这些话。她只说在大马路上人可以一眼望到很远,汽车在树丛间穿行很久,还有紫苑花。
每次她一开口说话,同她亲近的人身体里就会发生一些触动。
街道,汽车,树木,鲜花,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只是它们彼此间的关联。
他们如此不带感情地安顿下来,以至于这种关联令他们感到痛苦。关联,像一个带刺的东西钻进他们的身体。他们无能为力,令伊蕾娜恨不得消失在那些她刚才说过的东西后面。
灯罩的影子落在桌子上。门把手闪闪发亮。钥匙的影子落在门上。
钟在嘀嗒地走着。早已过了午夜。这时候,伊蕾娜已经分辨不出表盘和拨号盘。二者都是靶子。伊蕾娜能想到的只是一根鸽子毛:浅灰色的,在额头后面微微拱起。
伊蕾娜看见庭院里亮灯的窗子。脱了上衣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儿看着。
伊蕾娜的目光与亮灯的窗子交汇之处,是冷漠和固执。此外,还有一种紧绷的寂静。
为了躲开这些,伊蕾娜走到柜子旁边,用钥匙把柜门锁上。
困到想要睡,就像上了瘾。
还想要乘车远离。从车厢向窗外望去,看外面雾霭中的景色,在深深浅浅的绿色条纹里渐行渐远,消失不见。还有人走进车厢。他们吃东西,睡觉。他们不放弃自己的任何东西。他们在大站下车,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在噪音里站好一会儿。他们犹疑不定,穿过等待的人们,走进城市。
他们如此犹疑不定,乃至消失了许久,你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着皱巴巴的衣服站在风中。你可以猜测或预见,他们胳膊下面夹着包,在停车场里迷失方向。他们走过橱窗,却不朝里面瞧上一眼。他们就像搁浅在陌生水岸边的人,坐在潮湿的椅子上。坐在纪念碑下面的台阶上,凭空发呆。
这些人不再知道,现在他们是不是穿着挤脚鞋子的城市旅行者,抑或是拎着手提行李的城市居民。
伊蕾娜不愿去想离别。
(全文完)
磨坊沉默无声。墙壁沉默,天花板沉默,齿轮也沉默。温迪施按下开关,然后灭了灯。黑夜罩住齿轮。昏暗的空气吞噬了面粉灰、苍蝇和袋子。
守夜人坐在磨坊的板凳上。他在睡觉。嘴张着。他的狗在板凳下闪亮着眼睛。
温迪施双手抬着袋子,双膝托着。他将袋子靠在磨坊墙边。狗看着,打了个哈欠。白色的牙就像一道裂缝。
钥匙在磨坊门的锁孔里转动。锁扣在温迪施的手指间咔嚓作响。温迪施数着数。温迪施听见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想:“我的脑袋就是一只钟。”他将钥匙塞进包里。狗叫唤起来。“我会上紧发条,直到弹簧断了。”温迪施大声说。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