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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艾利克斯」
▷序:伊莱克特拉(如图)

“我知道我的热情,它无法从我身边逃离……但是当我注视着明亮星辰的颤抖光芒,或者这白昼之光之时……我永远也无法停止痛苦的哀叹。因为如果那些不幸的死者躺在泥土里化为乌有,而他们却不偿还血债,人们的羞耻之心和对神的虔敬便会消失。”

——《索福克勒斯悲剧集之伊莱克特拉》

理查德·克莱维尔豪斯·杰布
译于1904年

阿特柔斯家族背负着诅咒,而且是极其可怕的那种,即使按神罚的标准来看亦是如此。这个家族的历史充斥着血腥屠杀、淫乱私通和狼子野心,骨肉相残的事件远比人们想象中多得多。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可是当阿特柔斯的后人——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多年以前站在我和孪生妹妹面前时,嗯,那些婴儿被煮熟呈送到他们父母嘴边的荒唐故事似乎就像阳光中的尘埃一般闪着微光,消失殆尽。
兄弟俩活力四射、年富力强,严格来说虽算不上英俊,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墨涅拉俄斯的胡须闪着淡红色,阿伽门农的胡须是黑色,和他脑袋上紧紧簇拥的鬈发一样。相貌上远胜过兄弟二人的求婚者们站在妹妹面前。事实上,他们聚集的大殿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嘎吱作响。这些求婚者个个颧骨轮廓分明,双肩健硕,下颌骨微微扬起,双目炯炯有神。在这群最优秀的希腊男性中,海伦可以随意挑选,但她独独中意手足无措的墨涅拉俄斯。他不安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默默地回望着海伦的目光。
她是宙斯之女,有关海伦的传说如是说道。与我涨红着脸,因为毫无体面可言的分娩嚎啕大哭来到人世间不同,妹妹据说是从一颗纯白的天鹅蛋中优雅地破壳而出,孵出来时貌美体健、明艳动人。这个传说还被添油加醋了许多细节——众所周知,宙斯可以幻化成各种形状,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宙斯身披雪白的羽毛出现在母亲面前,带着毋庸置疑的目的朝着她游去。
能被宙斯如此庇佑是一种荣耀。每个人都这么说。如果我们的母亲丽达能得到众神之神的垂青,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无上光荣。对父亲而言,亲自抚养如此结合而来的产物也并非什么丢脸的事。
而且海伦的美貌的确名扬四海。

我看了看佩涅罗佩。这位堂亲性格恬静,有一双灰色的眼眸,总是头脑冷静。但是她对我疯狂的注视毫无回应,因为她正专注地看着奥德修斯。两人相互对视良久,就好像独自漫步于芬芳的草地一般,而不是身陷险境——此刻的大殿有着数百个脾气火爆的男人,一触即发的火花随时能将他们统统点燃。

“我看到他了——看到他出生。”她尖声说道。但是当侍女们咕哝说这只是个梦,无需担心时,我看到母后的王家威严又回来了。她摆摆手,让她们安静下来。“我的梦,”她继续说道,“不仅仅是梦而已。这点你们都知道。”
寝宫变得鸦雀无声。我一动不动。身后的石墙让我浑身发冷,但我仍然靠着它呆若木鸡。母后就在火光形成的诡异光圈的中央,她又开口了。
“我用力把他推向这个世界,和之前生孩子一样。我再一次感受到肉体被炙烤,我很熟悉这种痛楚,也能像先前一样忍受。只是这一次不同——这种炙烤,让人觉得……”她停了下来,我看到她的手指拧在一起,关节绷得紧紧的。“他出生的火光,要比我想象中久得多,猛烈得多。我感到自己的皮肤起了水疱,我能闻到自己肉体烧焦发黑的味道。”她咽了咽口水,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听起来格外刺耳。“他不是个孩子;他就像你们抓着的火把,他的头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的周围全是烟,吞掉了一切。”

“去玩吧,卡珊德拉。”她说得很坚决,我只好走了。
但是,其实没人愿意我靠近。所有女孩子看起来都那么自信,那么落落大方。我觉得自己就像风中摇摆的芦苇,从来不敢大声说出想法,也不敢面对轻蔑和嘲笑。然而,对于赫卡柏的梦境还有先知——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也许她情愿改写记忆,但是,于我而言,那一晚我永生难忘,它已经深深印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从来无法让人听懂我的心声,即使当年也是如此。母后事务繁忙,没时间来理解我。如果当时她就能看到我的未来,如果当时她能看到我的异象而不是仅仅看到帕里斯的,我敢打赌她一定会把还是婴儿的我亲手摔死在石头上。可是,没有人仔细端详灰烬占卜我的未来。没有人介入,阻止我长成现在这副模样。

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我的想象力如野马般自由驰骋。如今,他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也许比我印象中要矮一点,五官也粗线条一点。然而,心情的放松确实像施了魔法一般。虽然他没有精致的鼻梁和下颌线,不会让雕塑家有雕刻成大理石的冲动,但是,他让我想起了哥哥狩猎带回的那张熊皮。为了显示自己艺高人胆大,哥哥将熊皮连着头一起扛回了家,熊的面容冻结在了咧嘴吼叫的那一瞬间。后来它被做成熊皮毯,伴着我和海伦度过了无数寒冷刺骨的冬日夜晚。阿伽门农粗硬的眉毛让我想到了它。海伦有些害怕它,但一想到不久前它还野性十足地漫步于山林间,我就兴趣盎然,忍不住伸出手来抚摸。
阿伽门农的眼睛再次投向我,这时,父王走到我们中间,用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催促他快点进去,说要好酒好菜好好庆祝一番。阿伽门农的脸上笑意盈盈。
男人们走在前面——墨涅拉俄斯本不愿意放下妻子的手,却被我兴高采烈的父王拉着——海伦和我跟在后面。我们走在一起,海伦紧紧拉着我,她的秀发拂在我的脸上,芳香而柔软。那一刻,我的种种迟疑都被抛之脑后,被他们的凯旋抹得一干二净。
我猜是胜利让他壮起了胆,因为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当庆典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他毫不犹豫地找到了我。这一次,他没有躲在暗处,而是半开玩笑地轻轻抓住我的胳膊,邀请我到外面的庭院走一走,远离大殿的喧闹和嘈杂。
我顿了顿,不知道如何拒绝才好。像上次那样在外偶遇是一回事,要是有意和他前往某个僻静之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注意到我的不情愿,凑上前说:“你的父王同意了。”
我陪他去了。我猜是时候了,但我完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外面的庭院里,月光洒在彩绘的廊柱上,皎洁而明亮。
“我明天要回迈锡尼了。”他告诉我。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整个晚上我都在看着他与旁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有了什么变化。我发现自己留恋的是他的不苟言笑,怀念的是他曾经背负的重担。也许,我并不想要一位欢呼胜利的征服者,而是宁愿看到饱受摧残的流亡者。
“我希望,”他清了清嗓子,“我希望如果我派人来接你,你愿意来。”
“去迈锡尼?”我问,“理由呢?”
浓密乌黑的鬈发下,他的耳根泛红。“走之前我说过,夺回王位之前我无心娶妻,”他说,“但是,既然我成功了,我问过你父王,他很高兴我们能成婚。”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海伦向我保证。我们站在嘎吱作响的木头甲板上紧紧拥抱在一起。
虽然我知道她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无异于天方夜谭。迈锡尼和斯巴达虽相距不远,但我知道,我们的来往必然屈指可数,因为绵延不绝的阿卡迪亚群山横亘在我们之间。此外,我们之前从未分开超过一天,所以就算仅隔数月便再次相见,那也是一段无法想象的久远别离了。
身后的船帆饱满地鼓胀起来,空气打在湿润的脸庞上有种凉爽之感。阿伽门农向我保证航程会很迅速,因为顺风,而且风力强劲。随着划手们的号子声越来越响,帆船缓缓启程,激起了泛着白边的阵阵海浪。我的双手紧握,感到指间再也没有了海伦手指的缠绕。父王站在那里,我能从他脸上看到胜利的喜悦。他站在海港边目送着我们离开,威严而庄重,举手投足间透出帝王之气。海伦的脸隐在了墨涅拉俄斯的肩膀后。但是当船桨干净利落地在浪沫中一上一下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看到她的脸庞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带着骄傲的荣光。因为早已习惯了,我几乎不曾留意她的美貌,但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她一下子就能摄人心魄。我靠在木头栏杆上,边笑边哭,疯狂地挥着手,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她的笑容是我最后看到的东西。

那一天终于来了,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黎明前,我漫步在海边,接着和平日一样回到了神庙。我在阿波罗的圣坛前吟唱,把花环挂在了圣坛中央的神像脖子上,碟子里燃烧的精油香气袭人,混合着我为他斟上的美酒的芳香,让人不免有些恍惚。幽暗室内的寂静与安宁于我而言,是一片圣殿,一处休憩之所。整个特洛伊城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让我有归属感了。
光线穿过柔和的烟雾,宛如涓涓细流。金色的流光弥漫在阴影中,所及之处立刻变得明亮起来。我无法辨别出光线从何而来,于是停了下来,手悬在原本要撒出的花瓣上方。我环视四周,感觉到有什么动静:空荡荡的房间里一阵微风拂过,在我的颈背低吟软语。
金色的光芒愈来愈强,汇成了屋子中央一道耀眼的光束,亮到让我看不清其他东西。我心中涌起一阵恐惧,抬起手遮挡眼睛,朝后退着,摸索着本该在我身后的出口。
就在那一刻,从光芒之中,他朝我走了过来。我的双手垂落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只有他的存在——他真正的存在——才会那么令人窒息,让人喘不过气,强烈到头晕目眩的地步。他的存在原本是个天方夜谭,但他的的确确就在那儿。阿波罗,奥林匹斯众神中的一员,活生生地站在那儿,俊美而可怖。
炽热的光慢慢退去,只剩下他站在我的面前。空气如同夏日的草地般清新怡人,带着阳光的温暖。“卡珊德拉。”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如同轻拨圆润的琴弦发出的浅吟低唱,充满着诗情画意,完全不像凡人的声音。
我曾想象过他会在梦中找我,向我发送模糊而晦涩的讯息让我解读。但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来到我的身边。我竟说不出话来。不过我又何须开口呢?他能看透我的灵魂,对我的渴望了如指掌。我已经向他的神像祷告了上百次。
他走近了点。我被定格在他的视线中,动弹不得。他则如同蛇一般灵活地靠近我。我往后缩了缩,生怕肌肤会被他的触碰烧焦,又怕被他手指一拂化作灰烬。他微微一笑,然后双手捧起我的面庞,将他那永生的双唇压在我的唇上。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杂乱无章的画面,涌现出模糊不清的声响,其速度之快、声响之大,让人应接不暇。要不是他用手扶着我,我几乎站不直了。然而这时,他松开了抓紧我的手,我一个踉跄,瘫在了石墙上。
“归你了。这是我赐予你的礼物。”

浮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张脸,扭曲到面目全非,龇牙咧嘴地央求着,祈求答案和启示。在闪烁着的夺目光芒中,一会是婴儿在阳光中眯起了眼,一会是月光倒映的湖面上拼命划动着的船桨,一会又是熊熊火光直冲云霄。我感到自己的颅骨都要碎裂,会如雨点般散落成碎片。他将这股神力注入了我的体内,但这份礼物我肯定无福消受。这是母后曾经告诫我永远不要奢求的赏赐。
紧接着,他的面庞再一次贴近了我,我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手指在游走,先是解开了束着秀发的丝带,接着顺着裸露的胳膊滑下,滑到肩上系着长袍的铜搭扣,这件长袍是阿波罗贞洁的女祭司才会穿上的神圣服饰。他的礼物是有代价的。我意识到他想换取的是什么。
我无法动弹,惶恐而不安。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为了成为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我已经献出了纯洁无瑕的自己。我很清楚,如果违背了贞洁的誓言,即使是被阿波罗夺去童贞,自己的下场会如何。我将被逐出神庙,而这是我在特洛伊城中唯一能有家之温暖的地方。
我拼命地左右扭摆着头,想要逃离。“不要,”我哑着嗓子乞求道。“求求你,别这样。”
他浓密的眉毛紧锁,金色的双眸随之黯淡下来。他的双手如同铁链一般紧紧箍着我的胳膊。他的面庞离我是那么的近,我能感受到他完美肌肤不可思议的柔软,感受到他呼到我口中的芬芳。我以为他会强迫我躺下,但他并没有吻我。
我听到一阵嘶嘶声,感受到他啐出的口水滴在喉咙里的感觉。他的唾液在我的口中灼烧,他用手紧紧捂住我的双唇,唾液不成型地顺着舌头滴落,似乎在扭曲蠕动。他炽热的眼神注视着我,神圣的意志不容反抗。
我咽了下去,好像吞下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接着他消失了,和他出现时一样令人猝不及防。
我瘫倒在地板上,双腿就像那个清晨我在海边漫步时看到的海草一样无力地漂浮在泛着白沫的海面上,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知道他真的走了。四周的空气空荡荡的。我不懂他为何让我毫发无伤。

阿波罗把他的神力赐予了我,从此世界真相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但是,其他女祭司,尽管她们和我一样诚挚地仰慕着阿波罗,却听不懂我说的话。她们打量着我,相互交换着怀疑的眼神。她们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我终于明白他对我做了什么了,我放声哭嚎,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之躯,直到其他人冲了过来,用更强有力的手止住了我,她们不顾我的尖叫声把我抬回房间,锁上了房门。
我确实拥有了预言的神力,由阿波罗本尊亲自呼入我的口中。但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从我记事起,我就在生病。高热的折磨下,我大汗淋漓,从头到脚都在打颤。漆黑的屋里,我的双眼火辣辣地痛,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我眼前扭曲绽放,迸发出死灰一般的颜色。梦魇般的景象忽大忽小,看得我气喘吁吁,一片茫然。地板上浮现出一个个可怕的怪物,我叫喊着,拼命想躲开。蜿蜒的线圈在我身边穿梭,拂过我的脸。我抓住它们,想把它们扯开,这时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她劝我不要动,让我安静下来,好好休息,然后一切就会结束。
等最终退了烧,我的精力已经完全耗尽,我虚弱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看到食物我就想吐,哪怕只是抬头喝口水也力不从心。我就这么长时间地昏睡,醒来时完全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召唤了术士为我治疗。我还记得她的几个瞬间:昏暗光线中的黑色侧影,咕咕哝哝的咒语,草药刺鼻的味道,还有杯中旋动的苦涩液体。有一次,我醒来听到父母在门口低声说话。
“但是她会死吗?”我听到是母亲的声音。我感到身体变得僵硬,呼吸在胸腔停滞,我瞪大眼睛,竭力想听到答案。
“我们已经向众神献祭。”一听到是术士的声音,我缩了回来。“我们只能等。”
父王的声音清晰有力,毫不含混。“他们会放过她的。不用担心。”
我吐了口气,他的信心满满和权威让我安下心来。母亲继续在说话,语速很快,声音刺耳,让我更加头痛起来。我在毯子下动了动身子,喉咙干极了,像是五脏六腑都已经粘在一起。
注意到我微弱的动静,她立刻来到我身边,一只手滑到我的脑后,把我的头抬了起来,另一只手端着杯子递到我的唇边。水,这次就是水,清澈、甘甜而纯净。我感激地啜饮起来。父王已经离开了。我想继续睡觉,但她之前说的话吓到我了。要是就这么睡死过去了该怎么办?
她的双手轻抚我的脸,把我的头发往后捋,她把我安顿在柔软的垫子上,抚摸是如此的轻柔。当睡意一点点把我拉回梦乡时,我紧紧抓着父亲的话不放。

即使在自己的寝宫,我也难觅安宁,这里不是我的避难所。阿波罗侵入我的大脑,让我无路可逃。城邦里已没有我的藏身之处,甚至连意识也不再属于我。就算是他进攻的间隙,我也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不知道何时幻象会再次袭来。
我安静了一个小时。我躺在温柔皎洁的月光之下,没有睡着。我的双眼疼痛,浑身筋疲力尽,但是一切都很安静。桌上是一碟没人动过的食物,是小女奴先前留下的,她退出时低垂着眼睛,迫不及待地想从我身边逃走。盐水浸泡过的橄榄摆成一堆,闪着光泽,浓烈的气味混合着奶酪碎的咸香让我不禁想起常去散步的海边盘绕在一起的黑色海草。酒壶里飘散出美酒的香甜,勾起了我对神庙的回忆,我想起了在那里虔诚度过的寂静时光。那是整座城邦唯一真正属于过我的地方。
我仍然是他的女祭司。我发过誓,余生注定要侍奉他。一想到要回到那里,我就心惊肉跳,但是我无法打消这样的念头——也许这是我终结痛苦的唯一希望。在那个平静如水的夜晚,我可以和自己讲道理。如果我回到神庙,向他表明忠心和顺从,也许他会大发慈悲饶过我,也许他会平息我的幻觉,不再惩罚我的抗旨不尊。想到自己要再次踏足神庙,跪拜在他的神像面前,我不禁战栗起来。但是,既然是他下的诅咒,也只有他才能将诅咒带走。

我真希望他消失,被多年之前就应是葬身之处的群山吞噬。但是他笑容满面,满心欢喜,宛如明亮的灯塔一般,连我也被他吸引了,尽管他的存在让我不寒而栗。

海伦头戴面纱,当他们穿过特洛伊的大街小巷,来到我和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们站立的地方,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的脸,不是因为我想看她是否如传说那般美貌,而是因为我需要看着她,看看是否能读出同样的灾难,就像帕里斯回来的那天,我在他脸上看到的一样。
她的面纱金光闪闪,被精美的金色藤蔓发饰固定住,戴在了光泽的鬈发上。这一切太美了。我的手上还沾着海边岩石的黏液,正是在那里,我看见他们的船只出现在地平线上,伤心欲绝的我疲惫不堪地硬撑着回到城里迎接他们。我的指甲参差不齐,因为被咬过和撕裂的原因,每一面都皮开肉绽。用这样一双手触摸精致的面料一定是种亵渎,但我还是伸出手,将面纱从她脸上扯了下来。我知道人群中发出惊恐的喘息声,但是我必须看到她的脸。
换个女人,此刻也许会后退几步,甚至哭喊起来。但海伦不会。我明白,不仅是她的美貌不属凡间,她的自制力也是无与伦比。她注视着我,毫不退缩,我也回看着她。
她的双眸如同玻璃般清澈。我等着忧伤涌来,但除了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的浅褐色眸子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我的母亲几近疯狂,但海伦依然平静如初,我能感觉到她的恬静在我身边荡漾。面纱从我手中飘落,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帕里斯领着她绕过我,走向普利阿摩斯和赫卡柏,打破了此刻的剑拔弩张。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焦虑。他们要怎么办?即使把她送回她丈夫那里,侮辱已经铸就,覆水难收。我知道他们痛苦万分,即使帕里斯的轻松自如也无法消除他们的恐惧,他脱口而出的借口明显是精心排练过的谎言。
我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我看着海伦的脸庞,并没有遭受预言灾难之苦。我原以为暴风雨会席卷我的全身,让我清楚地看到,拜我那自私自大的弟弟所赐,我们会遭遇怎样的血雨腥风。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时间,我感到一阵狂喜——也许我对末日的预感到底是个错误,也许根本没有大难要降临。
接着,我恍然大悟。之所以在海伦的眼睛里我什么也没看见,那是因为没什么新东西可看了。从我母亲的那个胎梦开始,我们早就对这一切烂熟于心。一场大火即将吞噬整座城邦,特洛伊将会沦陷,尽管我若是大声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会信我,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们也明白这一点。

伊菲革涅亚被押着朝前走,我已经够不着她了。阿伽门农注视着她的到来。金色的阳光下,迷雾慢慢消散。他面无表情。
我拼命摇摆着头,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有军队把守。一排排士兵,在黎明的曙光中,面色沉重地聚集在沙滩上,如同空气一般沉寂无声。
奥德修斯就站在那儿,在我丈夫旁边。另一边是墨涅拉俄斯。其余人我都不认识。我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寻找阿喀琉斯,但即使看到,我也不认识他。尽管所有证据都指向相反的一面,我还在努力寻找婚礼的迹象,好让这一切能解释得通。
祭坛边,阿伽门农抽出一把刀。刀刃在他身后的朝阳中闪着光芒。
我看到,明白父亲企图的那一瞬间,女儿脸上的恍然大悟和双眸中浮现出的恐惧。我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叫,回荡在平静如水的空气中。
他一把抓住她,让她转身面朝着祭坛后的军队,双臂死死抱住。他一定闻到了她秀发的香味,感到了它贴在胸口上的柔软。我的女儿被她父亲抓着,就这么看着我。那一刻时间凝固,无人动弹,我仍然认为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发生。
他的手臂动作如此之快。一闪而过,刀起刀落,割破了她的脖子,她柔软而珍贵的脖子。在她倒向祭坛上的槽木之前,我看到鲜血流淌在她那件美丽的黄裙子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的是它现在被毁得一团糟,无论在河边的石头上如何用力搓洗,污渍永远褪不掉了。那条河在迈锡尼,而我的伊菲革涅亚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只知道勒在脖子上的手臂突然松开了。尽管双腿已经瘫软,我还是拖着沉重的身体走过沙地,朝孩子那支离破碎的身体走去。我只想抱着她,看看她眼中摇曳的生命之火,尽管她的鲜血正从祭坛上洒落,洒遍下面的木条,滴落在沙地上,黑乎乎的。木条摸起来很粗糙,扎破了我手上的肉。我紧握着木条,努力让自己站起来。
一阵风刮起,将我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粘在我泪水横流的眼睛上。我听到风吹过水面激起涟漪,听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反应过来的人群响起一阵感谢上苍的低语。
伊菲革涅亚的身体从木祭坛上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平台上。我把头发从自己的脸上拨开。鲜血,到处都是,沾在她没了血色的肌肤上,凝固在她的头发上,她的长发是那天早上我用指头梳理过的。
他已经走开了。刚刚扬起的微风中,斗篷在他身后飞舞。他一言不发。

我强迫自己记住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我不断回想这些细节,决绝地希望知道更多。但是这些前来帮助我的奥里斯人,就算她们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她们是谁。我女儿的尸体就这样在陌生人的吟唱中火化了。是她们的眼泪润湿了沙地,是她们的祈祷伴随着她的骨灰飘入蜿蜒的风中,带着它们漂洋过海。
我记得,天空阴沉了下来,我把酒倾倒在了大地上,还有蜜、牛奶和水。我手里抓着一缕头发,那是我的头发,我把它放在了她双手合十的胸前。我记得日落是壮丽的,燃烧的火焰沉入大海,将云彩点燃,呈现出粉色和金色。我记得柴堆被点燃时,火焰发出噼啪声,我还记得自己将指甲深深扎进手掌直到流血,才忍住没跳入火中,把她的尸体拉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任它被火吞噬,我亲过的脸、梳理过的秀发,全都变黑了,烧焦了,化成了灰烬。
我的孩子们从我的身体里来到这个世界;她们的肉体由我而生。她们的手臂首先伸向的人是我。她们在夜里呼唤的人是我,我把她们一把揽入怀中,呼吸着她们的小光头发出的甜香。随着她们渐渐长大,我总能回想起她们的婴儿时期。我的身体无法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失去她让我痛不欲生。
我曾经害怕让她嫁作人妇,害怕她有朝一日也成为母亲。那样的分离已经足够难熬。看着火苗在夜空中忽闪,我不知道她去了何方。是独自走在那条阴暗曲折的小路前往地府吗?曾经每一条路,我都走在她前面。我踏过她要走的路,确保安全无虞后才让她走。现在我怎么能让她离开,让她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没有我陪在身边呢?
但是,假如我跟着去了,我又该如何为她报仇呢?整个晚上我彻夜未眠,悲伤和痛苦的混沌中,这个想法在我的心中冰冷而清晰。那种痛彻心肺的痛楚从内心深处把我撕碎,扯烂我的肉体,将我剥得一无所剩。只剩下这个念头。我心灵深处最坚硬的那一块,带着铁与血的冰在诉说:他也要尝尝这种滋味,而且要连本带息!
在大火吞噬了我的女儿,只留下苦涩的灰烬后,支撑着我从沙地站起来的并不是我腹内的婴儿。冉冉升起的阳光下,我祈祷我的丈夫能在这场战争中幸存并安全回家。我不希望特洛伊士兵夺走属于我的东西;也不希望建功心切的战士抓住扬名天下的机会,将剑刺入阿伽门农的心脏。让他回来吧,我对着空旷的天空愤然说道。让他回来吧,这样我就能看着光芒从他的眼中流逝;让他回来吧,这样他就能死在他最凶狠的敌人手中;让他回来吧,我要看着他受苦。让我慢慢来。

有一次,克律索忒弥斯带我去海港,我看到渔民们拉起大桶大桶的海螺,它们带刺的壳碰撞在一起咚咚作响。我问她这些海螺要被派什么用场,她告诉我它们要被碾碎,然后从它们糊状的身体中挤出紫色染料。“这样我们才有漂亮衣服呀。”她戏谑地弹了弹我的深色裙边。突然间,我曾引以为豪的装饰令我作呕。象征着奢华与财富的紫红色骤然之间成了我眼中的斑斑血迹,我的头脑里始终挥之不去那些黏糊糊的身体被挤压到喷出深色的浓稠黏液的画面。我曾经以为的精致美丽现在让我觉得污秽不堪。这就是我听母亲说话时的感受,这些话语像毒液和苦涩的胆汁一样从她内心涌出,溅了我们一身。

如果神让你做什么,你别无选择。这点我知道。这点我能理解。
“必须是他——其他士兵不行,”她接着说道,“他是军队统帅,所以只能是他。”
“这不是他的错。”我低声说道。吐出这句话让我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有了这一启示,真相大白,母亲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沉重负担一下子就解除了。阿耳忒弥斯发话了,所以伊菲革涅亚死了。
但我的母亲并没有死,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表现得像死人一般。她把自己锁起来闭门不出,即使出来,也像幽灵一样在我们中间飘荡。我害怕看到她那茫然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我的腿很疼,还头痛欲裂,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母亲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再给我浸洗额头,坐在床边陪伴我呢?
我站在庭院,背对宫殿,眺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看到了远处平原上矗立着的穹顶建筑。那是皇室陵园,是有朝一日用来安葬我们家族遗体的。然而,他们并没有把伊菲革涅亚带回来,想到这里,我感到不安:她已经离去了,远到我们够不着,远到我们甚至无法说再见。我抬起头,望着山顶笼罩着的稀薄云雾,将我的手掌举向天空。“阿耳忒弥斯。”我低声说道。我努力回想那些女祭司的模样,回想她们祈祷时松弛的表情和冷淡的目光,仿佛能置身事外。我怎么知道她是否在倾听?我凝视着云彩,直到视线开始模糊。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她,如何向她提出我的请求。我只知道阿耳忒弥斯是狩猎女神,在林中奔跑,凶悍而狂野。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带走我的姐姐,也不知道她想从我的家族中得到什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请让我的父亲平安归来,”我大声说道,迫切想让她听到我的祈求,听到一个孩子的讨价还价,“请不要把他也带走。”
不管女神是否被感动,我的父亲已经走了,漂洋过海去到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地方。伊菲革涅亚去了地府,一个我无法跟随的地方。我的母亲则躲在紧闭的大门后,不知为何,她竟然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遥不可及。我不明白克吕泰涅斯特拉为什么闭门不出,为什么不肯像从前一样对我们笑语盈盈,给我们讲故事。即使我敲着厚重的木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都从不应答,也没有任何听到我说话的迹象。

我只在非做不可的情况下照顾孩子,然后就离开寝宫,继续履行我做母亲的其他职责,尽管克律索忒弥斯和伊莱克特拉一眼就看穿我这些尝试背后的疲惫不堪,看穿我心中那块毫无感情的裹尸布。我教她们唱歌跳舞,教她们学会女红有什么意义呢?我怎么知道自己精心培养的孩子会不会成为屠刀下的又一个牺牲品?如果特洛伊局势逆转,如果阿伽门农大败而归,暴徒是否会冲进王宫,再次牺牲无辜的生命来满足贪婪的神灵呢?一想到要再次承受这样的痛苦,我的肉体就像被炮烙了一般。还不如保护好自己,龟缩在唯一能打造的盔甲后面呢。我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望去,他们说话的时候,既不看也不听。我只是希望当他们也从我身边被夺走时,不再会有温柔的记忆将我的心撕个粉碎。

我与她保持距离。她刚来就被我扯破了面纱,这让我尴尬不已;从她见到我的那一刻起,所有关于帕里斯疯姐姐的传闻无疑被证实,这让我羞愧难当。当我感受到她落在我身上的温暖目光时,我猜到她要和我说话,于是我逃走了。直到她来到阿波罗神庙,我才第一次和她攀谈起来。
当她穿过小路走向神庙入口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站在阴暗处,半掩在廊柱后,注视着她的到来。微风吹拂下,裙摆飘动在她的纤纤玉腿边。她的脚步轻盈,宛若飘过城邦的云朵,虽然幻化成完美的人形,但仍和空气一般虚无缥缈,就像我们永远也抓不住的东西,随时会飘散得无影无踪。我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目光低垂,娴静端庄,手臂里抱着鲜花,我猜她是为了献祭而来。她很明智,来向我们的守护神寻求庇护,从而将自己与特洛伊及其神祇联系在一起。毕竟,仅凭阿佛洛狄忒的一时兴起,并不足以护她和帕里斯的周全。
直到走上台阶,她才抬起头。此时她微微一笑,似乎很惊讶看到我。但是我确信她知道我一直在看她。
“卡珊德拉。”她和我打了个招呼,声音听起来真挚而热情。
我试着与她对视,但目光还是挪开了。一只小蜥蜴在温暖的石头上飞快爬行,穿梭在神庙廊柱间透过的阳光和阴影之间。它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
“很抱歉,妨碍了你的工作。”她说。
我摇了摇头。“进来吧。”我说道,仍旧把脸扭到一边不去看她。当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感受到了她飘拂的秀发、甜美的笑靥和怀抱着的鲜花的芬芳。走进大殿,因为要适应昏暗的室内,我的双眼飞快眨动着,努力想摆脱户外明媚的阳光烙印在视线中的焦黑形状。
“真美。”她说道。我不确定她指的是神庙,还是她此刻仰望着的阿波罗神像。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眼睛朝我们看了过来,象牙双脚活动着从底座上抬起,雕刻出的长袍飘扬在肩上。我想知道,如果真的如此,她还能带着一如往常的自信,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吗?

他表现得不像个外人。他在宫里如鱼得水,轻松自如,就好像生于斯长于斯,就好像他一辈子都躺在华丽的雕花椅上,享受着葡萄美酒夜光杯。他总是笑语盈盈,巧舌如簧。

“我本来就期望你能这么说。”他说着走近了些,拉近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能看到他额头上的光泽,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潮湿。我感到胸中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着我,一种近乎保护性的冲动油然而生。“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人,”他接着说下去,“比我更有理由恨他——直到他干出了一件超乎我想象的伤天害理之事,尽管我本就知道他是个无耻之徒。”
我的心中一阵激动。几乎没人敢对阿伽门农的所作所为评头论足。我这一生在迈锡尼结识的女人现在都躲得远远的,要么消失在人群中,要么从角落溜走,她们不敢正视我的脸,不敢正视我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议论纷纷。她们称其为牺牲。阿伽门农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楚,身处备受煎熬的困境:他心爱的女儿被放在他的王国和国家的对立面,是要一个女孩的性命,还是要实现全希腊的雄心。她们背着我称颂他的举动,视其为高尚之举,认为是阿耳忒弥斯要价太高,而全军上下只有阿伽门农勇于承担。
“当我听说他杀了伊菲革涅亚时……”埃奎斯托斯如此这般说道。
再也没人提到过她的名字了。哪怕是王宫里曾经爱戴她的女奴们,就连她的亲妹妹们也不敢大声说出来。现在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听到她的名字,就好像一盆冷水浇在滚烫的皮肤上,让人心惊肉跳。“说下去。”我低语道。
“这个男人曾经冲进这座宫殿,尽管我尖叫求饶,却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父亲——可即便是这样一头禽兽,我仍无法想象他竟会为了一场顺风,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他说。
没等他说完,泪水已经在我的面颊上流了下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这个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把我内心迸发出的愤怒与痛苦诉说得淋漓尽致。

这个年轻人其貌不扬,忧心忡忡,看起来不太像作乱者,但是我理解他的感受。仇恨的力量使他克服了恐惧,他从我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漂洋过海,从某个藏身之所来到我这里,来到这个他曾无助地看着父亲死去的地方,来到这个可能还会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地方。但我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轻而易举,仇恨让世界一锤定音,仇恨让万物变得简单。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告诉他。
“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随时会让他支离破碎。自从目睹伊菲革涅亚化为一缕青烟后,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活着的女儿们扑在我怀里哭泣时,我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我的孩子出生后,我也漠不关心。但不知何故,这个陌生人的痛苦让我打了个激灵。也许是因为我能看穿他的内心,他跳动的心脏就这么暴露在我面前,和我的心一模一样。我们灵魂深处的痛楚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抚慰。那就是复仇。
我盯着他颤抖着的娇嫩喉咙。我想摸摸他的皮肤。我已经受不了别人靠近我。如果女儿们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我只能感觉到她们的皮肤冰冷到毫无生气,只能看到她们的眼睛空洞而茫然,只能想象她们的肉体在点燃的柴堆上化为乌有。然而埃奎斯托斯看起来就是个已死之人。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也是。我的灵魂顺着潮湿而阴冷的小路蜿蜒而下飘向地狱,无法摆脱我和爱女之间的纽带,就好像我们从未被分开过一样,这样的我除了是死人以外,还能是什么呢?只有我的躯体还在这里,为了一个目的苟活于世。埃奎斯托斯和我可能就是站在庭院里的两个鬼魂——如果我们是鬼魂,那么谁又有资格评判我们呢?
我用手捧住他的脸,把它拉近我,这时我感到他全身泛起的惶恐。吻他的时候甜蜜极了,但不是因为他嘴里的恐惧带来的酸涩,也不是因为他唇上薄薄的干燥裂纹,而是别的原因让他吻起来香甜可口:他是我丈夫的堂弟,是他仇人的儿子。这个敌人比特洛伊城墙内的任何人都更与他不共戴天,也比任何活人都更坚定地要向他发起进攻。任何人,除了我之外。

我没有走。这片黑暗属于我,是我能找到的最慰藉心灵的地方,也是我离黑夜中飘荡在冥府的伊菲革涅亚最近的地方。但是我没责怪埃奎斯托斯的擅自闯入。我感激他为我描绘的场景,感激他让我尝到了仇恨的滋味。我不再孤独地沉浸于悲伤之中,不再独自愤怒。

俄瑞斯忒斯看上去一脸困惑。
“别担心,”我说着把他搂得更紧了,“我会在这儿照顾你的。直到父亲回来为止。等他回来了,他会为我们铲除埃奎斯托斯的。到时候一切就好了。”
他依偎在我身上,头枕着我的肩膀。
“和我再说说打仗的事,”他说,“讲讲父亲打过的胜仗。”
我调动起我全部的想象力。
战争已经进入了第十个年头,其时间跨度之长,无人料到。我在农舍旁结识的小男孩现在已经下地耕作,长成了一个男人。不是阿伽门农那样的男人,不是高大威猛、傲气十足的国王,也没有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闪着光泽的头发,他强有力的拥抱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因为辛苦劳作,乔治斯的目光暗淡,尽管手臂肌肉发达,却很瘦削,长年累月的农活已经让他累弯了腰。也许正是因为艰苦劳作中养成的耐心,他才愿意听我一遍遍的诉说。我坐在宫殿后的石阶上,俯瞰着下面绵延起伏的群山,我们的王宫建在最高处。低矮的树木星罗棋布,午后的阳光洒下金色的光芒,照射在这片土地上。真希望它的美还能触动我,还能激起某种情感。我感到了狗的离去。我有时仍然会向下伸出手,想摸摸它的头,这时才记起它早就不在人世了。
“你在想什么?”
我深深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转过头,但是我知道坐在我身边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阳光斜照下来,他一定是眯缝着眼,但他绝不会用手遮挡住眼睛。对于我母亲和她的情人来说,他就是个农民,但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拥有的朋友,也是我唯一需要的朋友。他是唯一一个告诉我家族真相的人。
我知道,有时候他希望我们可以谈谈其他事情。我也希望自己除了愤怒,还可以想点别的。有时我仿佛可以游离在身体之外听见自己说话,没完没了的刺耳声音让我自己都尴尬不已。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长篇大论,这些话如同扭曲缠绕的藤蔓一般卡在我的喉咙里,只有一吐方能为快。我很感激乔治斯,他永远愿意陪在那里听我说话。

他就在这里。我能够感受到他锋芒毕露的威胁:阿波罗的怒火毋庸置疑,就像很久之前我在神庙被他的双唇猛烈压住时体会到的那样。我的心怦怦乱跳,与清晨的安宁格格不入。我想要逃走,但是就好像被流沙吸住了一般,无助而孱弱地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猛地扑倒在地的时候,感到膝盖被石头擦破。我气喘吁吁地等待他发起进攻。
那一刻过去了。我感到了他的离去,于是大着胆子把头抬离地板一寸。我爬向城墙,硬撑着靠在上面站起身来,然后朝外望去,眺望着战场的广阔平地,注视着那一边的希腊军营。
痛楚如同一道闪电将我的脑袋击碎。我用双手死死顶住太阳穴,极力想让头骨保持完整。他的光芒从我的脑中划过时,我几乎灵魂出窍,靠在被雾气浸湿的冰冷砖头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我的视力一点点恢复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降临在希腊人身上,除了我以外谁也看不见:疾病带着刺鼻的恶臭,瘟疫的气息令人窒息,阿波罗完美的双唇中呼出了一朵胀鼓鼓的云,里面塞满每一种阿波罗深谙治疗之道的疾病,这种诅咒会让裸露的烂疮在他们的肉体上竞相绽放,会让他们的身体饱受高烧的蹂躏,会让他们粗重的喘息和祷告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们会祈求他的宽恕,祈求他妙手回春,而他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浓雾随着海浪从岸边滚滚而来,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喷薄出的飘忽不定的白色潮水。大雾将敌营罩得严严实实,还将触须伸向了城墙脚下星罗棋布的特洛伊篝火。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在这永无止境的时刻,整座城邦无声地集结。我想,当勇士们列队排开,严阵以待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一切仍然陷于诡异的寂静之中,只有一只孤独的小鸟在我们的头顶上低飞,发出沙哑的尖叫打破了这种寂静,它拍打翅膀的声音大得惊人。
接着,朦胧的昏暗中传来战车车轮的轰隆声。安德洛玛刻就站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我们原以为会看见特洛伊人的进攻,但是,在他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似乎是希腊人——这群饱受摧残,几乎溃不成军的希腊人——不可思议地逼上前来。消散的雾气后面涌现出巨大的黑影,立刻呼喊声响彻云霄,回荡在特洛伊的古老城墙上。一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头盔伴着清晨第一缕微弱的阳光闪耀,我们都认出了这件闪闪发光的盔甲。
安德洛玛刻猛地抓住我的手。“阿喀琉斯回来了。”她倒抽了一口气。
我摇摇头,眯起眼睛看着那个策马扬鞭的伟岸身影。他站在战车上,傲视群雄,两翼护卫的是密耳弥多涅人,我们原以为他们的缺席会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不,阿喀琉斯此刻独自坐着。”我轻声说道。我看见他了,孤独而忧伤,和他身边火堆中闷燃着的余烬一样闷闷不乐。他毅然决然地看向大海,他的女神母亲正注视着他,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满意的神色。
“这不是阿喀琉斯。”我小声说道。阿波罗的话在我的喉咙里灼烧。

宫殿就是坟墓。我看到陆地上巍峨耸立着一座巨石砌成的雄伟建筑,地基散发出的死亡气息盖过了海风的咸腥味。
昨天,我站在甲板上凝视着黎明的曙光,强烈的阳光下,长途航行后的幸存者聚集在一起,形容憔悴、精疲力尽。海水在我们身后泛着红光,天空中燃烧着滔天火焰。靠岸的时候,我很害怕踏上这片大地。我从未站在特洛伊以外的土地上,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离家万里。我病恹恹的,浑身酸痛,无比渴望阿波罗神庙中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它是那么的安静和亲切。
我不知道暴风雨来临前,我们在海上已经熬过了多少个星期。连肉眼凡胎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场风暴是众神之怒召唤来的。天空中聚集的怒火显而易见,雅典娜终于为她的神庙遭到亵渎而表现出了迟来的愤怒。
凄厉嘶吼的狂风将我们周围黑压压的海水搅得波涛汹涌,巨浪翻滚,每一道闪电都照亮了更多的杀戮,更多的船只被险恶的礁石撞碎,更多的船员被卷走。垂死之人发出的凄厉惨叫响彻广阔的海洋,直到女神的怒火熄灭为止。但暴风雨带给我的恐惧却不及这里。我宁愿被汹涌的波涛摆布,也不愿意站在迈锡尼的土地上。

当这个特洛伊女人把我的匕首抵在她胸前时,我退缩了,油然而生的恐惧使我本能地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但是,我盯着透过窗户悄然洒下的昏暗光线,却只能在她脸上看到无尽的绝望。我想到了伊菲革涅亚,她原本要迈入属于她的未来,未来却如同花瓶一样在石砖上摔得粉碎。
我想,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刹那间,这一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清晰无比,奇怪地让我平静下来。她是特洛伊的幽灵,属于她的世界已经在烈焰火海中湮灭,化为灰烬。伊菲革涅亚被人夺走了生命,游荡在黑暗的地下王国。伊莱克特拉在愤怒与渴望中尖叫,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抚平她的伤痛。但是在这里,就在我面前,有一种礼物可以由我馈赠,有一种痛苦能够被我减轻。
我轻抚着这个女人的脸庞,托起她颤抖的下颌。我想起阿伽门农突然之间把我女儿猛地拉至胸前,我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已血溅当场。
我用拇指抚过她的眼皮,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我的手掌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我举刀划过她的脖颈,尽量不让手晃动。即使一切已经结束,我的视线被泪水淹没,她的身子瘫软在我身上,我仍然抱着她,就像当年抱着女儿们睡在我的腿上一样。尽管她的鲜血温热地流过我的衣裙,我仍然原地抱着她。我轻抚着她的秀发,她乌黑的鬈发从我的指间散落,就好像她只是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中,就好像我上次抱着伊菲革涅亚一样。
宫里爆发出一阵骚动:刺耳的尖叫,关门声砰砰作响,脚步声急促嘈杂。此时此刻,我应该站出来宣布胜利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卡珊德拉的头放在地上,这样我才能站起身,甩开涌上心头的悲伤,这悲伤差点要在我大功告成的时候把我淹没。我再也不需要坐在幽暗的房间里为一个死去的女孩流泪伤心了。我女儿的大仇已报。在某个地方,她自由了。

@momomogugu
不用客气,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
书名:《伊莱克特拉》
作者:詹妮弗·赛因特(Jennifer Sa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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