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让你从阳台上观看的就是这种游行,记得吧,还一边对你唱:
兹姆来啦,兹姆来啦
雄赳赳的军人”
我突然也记起了这首歌。一切恢复了本来的位置和范围。但是我有点若有所失,仿佛当初我更接近于真实,在我的全新感觉面前具有如此重要性的事,一定堪称历史事件。因此渴望把事件推到非常遥远的过去,让时间的距离赋予它伟大的色彩。
老头立刻直起腰来。他认识我那位牧师堂兄,甚至我祖父他也记忆犹新。他对我谈起我祖父的方式使我明白,无论在我祖父还是这位农民本人身上,最粗糙的外壳,可以包容多么崇高的克己精神和善良的品质。我觉得眼前这个农民与我祖父相像,体格非常健壮,嗓门洪亮而不柔和,目光直勾勾的毫无亲切感。
这时孩子们收工回来了,一个个儿高高的闺女、三个儿子。与祖父比较起来,他们显得机灵,娇嫩,漂亮,但已经表情严肃,甚至皱起眉头。主妇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放在餐桌上,见我还在说话,便做了个不为人注意的手势,让我不再往下说。老头儿开始念餐前祝福经。
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谈起我祖父,语言形象又准确,遗憾的是我没有记录下来。怎么!我心里想,这哪里是个乡巴佬!与我们诺曼底笨嘴拙舌的种田人比较起来,他的语言多么优雅,多么生动,多么庄重!
我非常喜欢于泽斯附近的田野、瓯泉峡谷,尤其喜欢咖里哥宇群落。头几年,我出去漫步总有保姆玛丽陪同。我带着她爬上“萨波内山”,那其实是一座石灰岩小丘,就在小城边上。那里挺有趣的事情,是在液汁呈白色的高大的大戟上面,可以找到天蛾的幼虫。它们像一条条散开的头帕,屁股上有一个角状物;或者是在松树荫蔽的茴香上面,找到另一类幼虫,即金凤蝶和鸢尾蝶幼虫。这类幼虫,只要触一下它们,颈子上就会伸出一个非常香、颜色出乎意料的分叉喇叭。绕过萨波内继续往前走,就到了瓯泉流经的绿色草地,最潮湿的地方,每到春季,绿草之上便点缀了诗人们笔下那种美丽洁白的纳喀索斯,当地人称为库巴多纳。这种花,没有任何于泽斯人去采摘,也没有任何于泽斯人去观赏,所以在僻静的草地上开得很多,在周围的地方都可以闻得到它们的清香。有些俯向水面,就像我在神话里读到的那样,我不愿意采摘它们;另一些半隐藏在茂密的草丛里,但通常高高地婷立于深绿色的草丛之上。每朵水仙花都像一颗璀璨的星星。
浴室和玛丽的卧室都有一道门通向一架侧梯。描写一个地方比什么都难,比什么都无聊。不过对这个地方的描写,对于了解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必不可少的……还应该说明的是,我们家那个名叫德尔菲娜的厨娘,刚刚与我们乡间邻居家的车夫订了婚,就要永远离开我们家了。然而就在离去前头天晚上,我半夜里被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惊醒了,正想喊玛丽,猛地意识到这声音就是从她房间里传来的,再说这声音只是奇怪、神秘,而并不怎么吓人。仿佛有两个声音在同时哀诉什么,现在我可以喻之为垂柳的絮语,但当时觉得什么都不像,只觉得像一种哀婉动人的旋律,被阵阵呜咽、笑声和冲动痉挛般打断。我半支起身子,在黑暗里倾听了很长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声音意味着某种事情,某种超越了体面、搅乱了睡眠和静夜的事情。
我站在墨丘利·迪德拉克的雕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面,欣赏得直发呆,玛丽好不容易才让我清醒过来。不过,这些雕像并不诱人追求快感,快感也不会使人联想到这些雕像。这些雕像和快感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性刺激的主题在别的方面: 通常是丰富的色彩或异常尖又异常悦耳的声音;有时也可能是迫不及待的意念,即我该采取,人家也指望、企盼我采取,而我却没有采取,没有实施,仅仅停留于想象的某个行动;还有非常相近的,即把什么东西弄坏的想法,具体讲如我正在弄坏一个心爱的玩具。总之,就是不涉及任何真正的欲望,不涉及任何接触的企图。对此一点不理解的人,才会大惊小怪。没有规范,没有目标,快感会导致什么结果?它会轻易使人向往挥金如土的放纵生活,向往愚蠢的奢华和荒唐的挥霍……为了说明本能会使一个孩子放任到何种地步,我想更明确地讲一讲两个追求享乐的故事。一个是乔治·桑在她那篇有趣的故事《傻瓜》中天真无邪地向我提供的: 一天,大雨滂沱,傻瓜跳进河里,但并不是为了避雨,即像他的几个兄弟试图让他相信的那样,而是为了躲避那几个嘲笑他的兄弟。傻瓜在河里奋力游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松懈下来不游了,从松懈下来不游那一刻起,他就顺水漂流,感到自己变得很小,很轻,很古怪,变成了植物,浑身长出叶子。不久,河水把我们的傻瓜朋友变成的嫩橡树枝冲到岸上。“荒唐!”有人会说。但恰恰因为这个故事荒唐我才讲述。我说的是真话,而绝非给我带来光彩的事情。诺安那位老奶奶也许根本没有想写一篇诱人堕落的故事。但是我可以作证,《阿佛洛狄忒》里没有任何一页像小傻瓜变成植物这个故事一样,使像我这个小无知一样的任何小学生思想变得混乱。
这天韦戴尔先生向学生们讲解的是: 在各种语言里,有时好几个词可以不加区别地表示同一个事物,这些词叫做同义词。他举例说:“coudrier”这个词和“noisetier”这个词就是这样,都表示同一种小灌木。为了活跃课堂气氛,韦戴尔先生习惯于讲解和提问穿插进行,他请纪德同学复述他刚所说过的话……
我不吭声,不知道如何复述。但韦戴尔先生为人和善,以真正的老师那种耐心,重复一遍他的讲解,而且又举了原来那个例子。可是,当他第二次叫我复述coudrier 一词的同义词是什么词时,我仍然哑口无言。他看上去有点恼火,叫我到院子里去,连续重复二十遍coudrier的同义词是noisetier,然后回到教室里向他复述。
我的木讷令全班幸灾乐祸。如果我想迎合大家,那是很容易的: 受罚之后回到教室里,当韦戴尔先生第三次叫我说出coudrier的同义词时,我只需说choufleur(花椰菜)或citrouille(西葫芦)就成了。然而不,我不想迎合大家,不想让人家笑话。我只是呆头呆脑;或许我头脑里也有不肯屈服的想法——不,甚至连这种想法也没有。实际上,我是弄不明白老师的意图,弄不明白老师指望我做什么。
学校没有规定惩罚学生做额外的作业,韦戴尔先生仅仅给我的表现打了个“零”分。这种惩罚从精神方面来讲是严厉的,可是对我并没有什么触动。每个星期不是行为举止得零分,就是整洁得零分,或者两项都得零分。这都在意料之中。不消说,我是班上的末等生。我再说一遍: 我还处于沉睡状态,仿佛还没有出世。
其中有一个同学真让我迷恋上了。他是俄罗斯人,他的姓名我要去学校的花名册上查一查才搞得清楚。谁能告诉我他现在怎样了呢?他体质娇弱,脸色非常苍白,相当长的头发黄黄的,一对眼睛蓝莹莹的,嗓音悦耳,加上有点口音,说起话来像唱歌似的。他整个人透露出一种诗意,我想那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娇弱,渴望别人爱他的缘故。同学们都不怎么尊重他,他也很少跟同学们一块游戏。我呢,只要他注视着我,就不好意思去跟别的同学玩。记得有几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突然发觉他在注视我,便立即放弃正在进行的游戏,走到他身边,因而受到其他人嘲笑。我希望有人向他进攻,我好保护他。图画课堂上悄悄说几句话无妨,我俩的座位紧挨着,他告诉我他父亲是一位很著名的学者。我没敢问关于他母亲的情况,也没敢问他为什么来到了巴黎。有一天,他突然不来上学了。没有人能告诉我他是生病了,还是回了俄国。至少是一种害羞或胆怯心理,阻止我去向老师们打听;老师们也许能告诉我一些情况的。我一生中最初的也最强烈的忧伤,就这样暗暗藏在心里。
一进入舞厅,我就发现化装成小糕点师的有二十来人。简直像个寄宿学校。炊锅太太,碍手碍脚的,弄得我狼狈不堪。最让我不知所措的是,我突然爱上了,对,确确实实爱上了一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小男孩。他细长的身材,优雅的举止,流利的谈吐,记忆中令我神魂颠倒。
他化装成小魔鬼也可以说小丑,一件缀满金属闪光片的黑色运动衫,紧紧裹住他纤细优美的身材。大家拥挤着都想看看他。他蹦蹦跳跳,翻着跟斗,左旋右转,仿佛迷醉在成功和快乐之中,像空气中一个精灵。我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想吸引他的注目,又因为自己可笑的服装而害怕被他看见,觉得自己形容丑陋,可怜兮兮。他在原地旋转两圈,走到可能是他母亲的一位夫人身边,要了块手帕,擦了把汗,因为他已汗流浃背。接着,他摘下小小的头箍,那头箍在他的前额上扎出两个山羊角。我走到他身边,笨手笨脚地掏出几块小脆饼给他。他说声“谢谢”,漫不经心地拿了一块饼,立刻转背走了。我片刻之后就离开了舞会,心如死灰,回到家里,失落感使我歇斯底里大发作。母亲不得不向我许诺,来年让我化装成“小乞丐”。的确,一套小乞丐服至少会对我比较适合,可能会讨小丑的喜欢。……翌年舞会,我化装成小乞丐,可是小丑没再露面。
一八八一这年我十二岁。母亲对我学习一塌糊涂,成天无所事事有点担心,便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我不大清楚是谁向她推荐的加林先生。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穿着讲究的人,一个神学院学生,又近视又愚钝,我担心他讲的课会使我不胜其烦。而这并非言过其实。他倒是经常陪我们去树林子里,但并不掩饰他对乡间不感兴趣。行进中,每当有树枝弹掉他的夹鼻眼镜,我就幸灾乐祸。他常常伸长嘴巴做作地哼《柯纳维尔的钟楼》这支小调,反复哼唱这样两句话:
……
轻浮的爱情
我们不喜欢
他那种得意扬扬、矫揉造作的嗓音令我恼火,终于忍不住说,真不明白哼这种愚蠢的曲子有什么乐趣。
“你觉得这曲子愚蠢,是因为你还太小。”他自负地回答,“以后你会懂得,这些曲子其实挺优美哩。”
他还补充说,这是一出流行歌剧中一首倍受赞扬的曲子……一切让我蔑视。
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一种如此支离破碎的教育,居然在我身上取得了某些成功。
看到第一棵桉树,我心里一阵激动。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必须跑去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安娜。我连一根小小的树枝都没带回来,因此没法描述那繁花满枝的情形。我停都没停一下,就拉了安娜跑到那棵稀奇的树下。安娜说道:
“这是一棵桉树,从澳大利亚引进的一个树种。”她让我观察叶子的形态、枝叶的排列和树皮的早脱性。
驶过一辆四轮运货马车。一个小男孩高高地坐在收集来的麻袋上,扔给我一根开满那种奇异花朵的树枝。我迫不及待地观察起来: 花蕾呈青灰色,上面覆盖着一层含树脂的叶霜,形状像一个小小的香料匣,看上去还以为是颗种子,只是颜色比种子鲜艳。香料匣的盖子蓦地打开了,是被涌动的雄蕊掀开的,落在地上。释放出的雄蕊排列成圆环形。在那一堆锋利、椭圆的落叶之中,这种没有花瓣的白花,远远看去像朵海葵。
我特别欣赏的是另一类植物,即海底植物,每周可以观察一两次,那是当玛丽带我去雷其岛上漫步的时候。我们喜欢圣玛格丽特码头,离开码头不要走多远,就可以看到一些激浪拍岸的深水小湾,这些小湾由于岩石的风蚀,被分割成许多深潭。在那里的水底,贝壳、水藻,石珊瑚,五光十色,呈现一种东方式的华美,头一眼就令人惊喜莫名。过路人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只留下了头一眼的印象。我只要在那里静立片刻,像纳喀索斯俯身望着水面,就会看到被我的接近惊逃的无数小生物,从千百个石洞、千百个凹穴里钻出来。一切都开始呼吸,颤动起来了,连岩石也仿佛有了生命。人们以为没有生命的东西,仿佛全都羞答答地蠕动起来;一些半透明、奇形怪状、形态荒诞的生物,从水藻之间钻出来。水里充满生物,连海底有些地方浅色的沙子也显得动荡不宁。在一些深色的管状物——我们疑为灯芯草茎的两端,只见一片薄薄的花瓣,看去还有点怯生生的,但轻轻地,一抖一抖地绽放开来。
玛丽在不远处看书或打毛线,我呢就这样成小时地伫立在那里,不顾太阳照射,不知疲倦地观察一只海胆慢悠悠地转着圈儿刨洞穴,观察一条章鱼颜色的变化、一只海葵摸索的移动,观察一些生物的捕猎、追逐和潜伏,以及许许多多神秘莫测、惨不忍睹的现象。我从目瞪口呆的状态清醒过来后,往往依然如痴似醉,以至于头痛欲裂。
尽管最初的“音乐时刻”某些回忆十分强烈,其中有件事的回忆却使其他回忆黯然失色。那是八三年,鲁宾斯坦来埃拉尔音乐厅举行一系列音乐会,节目单把钢琴演奏列在最前面,这种安排一直保持至今天。我没有去听每场音乐会,因为正如妈妈所说,门票“贵得出奇”。我只听了三场,所留下的回忆是那样鲜明、那样清晰,有时我不免想,这是否就是鲁宾斯坦本人留下的回忆,抑或是我自那之后反复研读过多次的那些曲子留下的回忆。啊,不。我重新听到的、眼前重新浮现的正是他。至于他演奏的某些曲子,例如库伯兰的几首曲子、贝多芬的升C小调奏鸣曲(op. 53)、采勒的E大调回旋曲、舒曼的《先知鸟》等,后来我总是只有通过他才能听。
他声望很高,像贝多芬,有些人说他是贝多芬的儿子。我没有去核实他的年龄是否使这种假设很可能是真的。他一张脸扁平,颧颊突出,前额宽阔,但一半淹没在浓密的头发里,眉毛乱蓬蓬,目光时而涣散时而威严,下巴显示出倔强,唇厚的嘴总露出莫名其妙的恼怒表情。他不吸引人,而是征服人;神色惊慌显出一副醉态,有人说他常常是这样;他演奏时闭着眼睛,仿佛无视听众的存在,看上去不太像在弹奏一首曲子,而是寻觅、发现或者逐渐创作一首曲子,并非即兴创作,而是在内心强烈的幻象中,在渐进的默启中创作;这种默启令他自己感到惊喜莫名。
我去听的三场音乐会,第一场是演奏古典音乐,另两场是演奏贝多芬和舒曼的作品。有一场是专门演奏肖邦的作品,我很想去听,可是母亲认为肖邦的音乐“不健康”,拒不带我去。
回来的路上,我已是欢欣雀跃,对自己、对天空和对周围的人,都感到满意,对一切充满好奇,对一点小事都感到开心,对未来满怀着希望。不知为什么,这天回来时,我没走平常习惯走的圣普拉熙德街,而走了左边平行的一条小街。是出于开心,或者纯粹是出于换条路走走的念头。时近中午,空气清亮,几乎称得上暖融融的阳光,把那条窄窄的街道,纵划为两部分,因此一边的人行道阳光灿烂,另一边的人行道处在阴影里。
半道上,我离开阳光,想去感受一下阴凉。我那样高兴,边走边唱,欢蹦乱跳,两眼望着天空。正在这时,仿佛是对我的愉快心情的回应,我看见一个小小的、会飞的、金色的东西向我飘落下来,宛似一团阳光穿过阴影,扇动着翅膀,向我飞近,圣灵般落在我的鸭舌帽上。我伸手一抓,一只漂亮的小金丝雀蹲在我的手掌心里。它像我的心脏一样跃动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膨胀得充满了整个胸腔。我极度的快乐无疑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即使感觉迟钝的人类没有觉察到,但稍许敏锐的眼睛,肯定看到我整个儿像一面诱鸟反光镜一样闪闪发光。正是我的光芒引来了这个上天的造物。
那时我满腔热情地偏爱诗歌,把诗歌视为生活的菁华和果实。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认识到——我想太快认识到并不好——优美散文的卓越和非凡之处。那时我把艺术和诗歌混为一谈——在这种年龄这是自然的。我用心灵去感受韵脚的交替和必然的反复。我得意地感觉到韵律在自己心里扩展,宛如双翼有节奏地拍动,飞向长空……然而,我在玻璃书柜里最激动人心的发现,我想是亨利·海涅的诗歌(我讲的是迻译过来的海涅诗)。韵脚和格律的放弃,肯定会给扣人心弦的魅力增加虚假的诱惑力,因为在这些诗歌里同样令我感兴趣的,正是我一开始就相信自己可以模仿。
我现在仿佛还看到我在十六岁那年春天,像埃特鲁斯坎人[59]一样躺在地毯上,就在那个敞开的小书柜旁边,回应亨利·海涅的呼唤,发现和感觉自己心灵里丰富多彩的春天正在苏醒,激动得全身发抖。可是,一次阅读有什么可谈的呢?这正是我的叙述不可避免的缺点,也是一切回忆录不可避免的缺点。大家都写最明显和最重要的,而不勾画轮廓,避免抓住不放。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滞留在琐事上为乐事,不过我正是在琐事上开始感受生活的。
就在这时,我开始发现了希腊人,他们对我的思想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那时勒孔特·德·李勒的译著终于出版了,人们纷纷谈论,(我想)吕茜尔舅妈送了我一套。这些著作有着锐利的锋芒,奇异的光辉,充满异国情调和令我着迷的回声。甚至连译作的艰涩和表面的小小难点,人们也表示感谢。这些难点要求读者在阅读时更加认真,抱着更大的好感,而使没有诚心的人望洋兴叹。通过这些著作,我冥想奥林匹斯山、人类的痛苦和诸神微笑而严肃的面容。我了解神话,拥抱美,将美紧紧贴在我炽热的心头。
我的女友则阅读《伊利亚特》和古希腊悲剧。她的赞赏极大地激起我的赞赏,并与我的赞赏相互吻合。我想在福音的复活节上,我们是否甚至更加水乳交融。真奇怪!这种不信教者激越的热情,恰恰在我准备成为基督徒的时候燃烧起来。现在我感到惊奇的是,当时我们在一起竟极少感到拘束。如果我是一个不大热心的初学教理者,这还勉强可以解释。可是我不是不大热心的初学教理者。待会儿我会谈到我的热情,以及我使它达到何等狂热的程度。说真的,我们心灵的殿堂,恰如东方的清真寺,时时都敞开着,任凭阳光、音乐和芬芳美妙地涌进来。对我们来讲,排斥是对宗教的亵渎。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美好的,我们就会敞开心扉欢迎。
接下来是课间休息,我像往常一样,来到一条有玻璃窗的走廊里。走廊通向操场,其他同学吵吵嚷嚷在那里玩耍。在这里我孤独一人,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扰。我从衣兜里掏出《歌集》,开始重读:
大海深藏着珍珠,
天空闪耀着星星,
用诗人的爱情来安慰我这颗为友谊而忧伤的心:
而我的心,我的心啊,
我心中怀着爱情。
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彼埃尔·路易。他穿件黑白相间的小格子上衣,袖子太短,领子撕破了,因为他爱打架;一条领带飘动着……他那模样现在还如此清晰地浮在我眼前!有点笨手笨脚,像一个长得太快的孩子显得单薄、娇嫩,乱蓬蓬的头发把漂亮的前额遮住一半。我还没镇定下来,他已走到我身边,立即问我:
“你在读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把书递给他。他翻了一会儿《歌集》,又问道:
“你喜欢诗?”他那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微笑,我从来没听到和见到过。
啊,怎么!来者并不是敌人。我的心融化了。
“对了,这些诗我知道。”他接着说道,把那本小书还给了我。“不过,德文的诗,我更喜欢歌德的。”
我胆怯地试探道:
“我知道你还写诗。”
不过,为了说明我的笨拙,我将告诉彼埃尔·路易,我心里只装着一本书,一本打算要写的书,它占住了我的整个身心,使我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这本书题目叫做《安德烈·瓦尔特》,我已经开始写,把自己的全部疑问,自己内心所进行的全部辩论,自己的全部迷惘和全部困惑,尤其是自己的爱情,统统写进这本书里;我的爱情是这本书的主线,其他一切都围绕它来构思。
这本书矗立在我面前,遮挡住我的视线,以至于我无法想象什么时候可以抛开不顾。我不敢把它视为我一生的第一本书,而把它视为我一生唯一的一本书,不敢多存奢望。觉得它会消耗我的全部精力,写完之后我就会死去或者发疯,带着我的主人公与我一道,不知将陷入何等空虚、可怕的境地。很快我就会说不清我们俩是谁引导谁,因为如果什么也不属于他,正如我起初预感的那样,也可以说正如我在自己心里试验的那样,常常催促这个复制者在我前面走,我将冒险地跟随他,准备陷入他那样的疯狂。
还要一年多我才能真正致力于写这本书,但是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以便理清内心杂乱的骚动。这些日记有许多页已经原封不动地抄到这些“本子”里。我生活在忧虑之中,而这些忧虑有一个严重的妨害,就是以内省的方式吸引我的全部注意力。除了内心的东西,我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想写;我鄙视故事,在我看来,事件像不合时宜的捣乱者。如今也许只要是编得好的故事我就不欣赏,但重读当时写的那些东西,我就生气。那时我根本不理解艺术寓于特殊之中,反而企图避开一切偶然性,把任何确切的轮廓都视为偶然,而一心向往精深。
我被自己的叙述所驱使,没有能够及时谈到安娜的去世。她是八四年五月份离开我们的。前十天,母亲和我送她去夏尔格兰街卫生院。她要在那里接受手术,切除一个肿瘤。相当长时间以来,这个肿瘤使她人都变了样,压迫着她。我把她留在一个干净、清冷的普通小病房里,此后就再也没见到她。手术做成功了,的确如此,不过使她变得太虚弱了。安娜没能康复,以她卑微的方式告别了人生。她去世的时候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有在她去世之后才注意到。在她最后的时刻母亲和我都不在她身边,她没有能够与我们告别,她最后的目光所遇到的都是陌生面孔。一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好多个星期,好几个月,我一直想象着她孤独忧伤的情态。我想象、听到那个多情灵魂绝望的呼唤。除了上帝,一切都抛弃了这个灵魂。正是这种呼唤的回声,回荡在我的《窄门》最后几页文字里。
通过我的朋友们,我感受到了尼采这句俏皮话所包含的真理:“任何艺术家可以利用的不光是他自己的智慧,还有他的朋友们的智慧。”我的朋友们能更加深入了解思想的某个特殊领域,而这是我无法做到的,所以他们经常代替探索者的角色。我出于好感有时陪他们一些时间,那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考虑,使自己免得进行专门研究。因此,在这个特殊领域,我承认没有一位朋友不高我一筹,不过他们的智慧也许更加局限。我知道对于别人理解最深刻的东西,我比他们之中单个的每个人理解都更肤浅,这样我觉得我就同时理解了他们所有人;在我所处的十字路口,我的目光环视四周,得以透过他们,洞察他们的言论所揭示的各种观点。
如果我不庆幸自己成了这些朋友中每个人最好的朋友,那么我说的这些话就太没意思了。因为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思想当成中心,认为世界是排列在自己周围。认为还有更亲密的知己,在我是不能接受的。我向别人敞开心扉,像我要求别人向我敞开心扉一样彻底。些许的保留在我看来都是可耻的,大逆不道的。
我开始觉得,义务对每个人来讲可能是不尽相同的,上帝本人很可能对这种千篇一律也感到厌恶;造化就反对千篇一律,但基督教的理想却似乎力求千篇一律而压抑天性。我现在只接受具体的道德,这种道德有时会提出相互对立的绝对必要的要求。我深信每个人,或者至少上帝的每个选民,都要在世间扮演某种角色,确切地讲就是他自己的角色,与其他任何人的角色是不相同的。因此任何让自己服从于某种共同准则的努力,在我看来都是叛逆,不错,是叛逆,我将之视为反对圣灵的这样一种“十恶不赦”的大逆不道,因而使个人丧失了自己确切的、不可代替的意义,丧失了他那不可复得的“味道”。我在我当时所记的那本日记的题词中,写了不知从哪儿拈来的这句拉丁话:
人类特有的使命,就是完全承诺始终给予可能的智力以充分的动力。
你以什么神的名义,以什么理想的名义,禁止我按自己的天性生活?但这种天性会把我带到何处,如果我只按天性行事?迄今为止,我奉行的是基督的伦理道德,或者至少是人们作为基督的伦理道德而教给我的某种清教主义。为了竭力遵循这种主义,弄得我整个人深深地陷入了惶恐之中。我不赞成生活可以没有准则,我的肉体的要求不可能不需要得到我的思想的同意。这类要求如果更为一般,那么我怀疑我的惶恐是否会小一些。因为问题根本不在于我的欲望要求什么,尽管这么长时期我以为应该拒绝它的一切。不过我终于开始怀疑,上帝本人是要求如此的克制,如果不断反抗并非大逆不道,又不是针对上帝的,而且在这场自我闹别扭的斗争中,我可以合情合理地把错误归咎于另一半。最后我隐约看到,这种不协调的二重性也许很可能转化为和谐。我立刻觉得,这种和谐可能就是我的最高目标,就是寻求活在世上的明显理由。当九三年十月我乘船去阿尔及利亚时,我的热情驱使我奔向的并不仅仅是一片新的土地,而是奔向“这个”,奔向那金羊毛。我决意出去走走,但犹豫了很长时间,委决不下是否跟我表哥乔治·普舍走,他邀请我去冰岛进行一次科学考察旅行。当保罗·洛朗在一次什么竞赛中得奖,获得一笔旅行费,不得不远走他乡一年时,我还在犹豫。他选择我作为他的旅伴,这才决定了我的命运。
一个题材的困难最好在写作过程中逐步发现,一下子看清楚了就使你丧失了写作的勇气。我当时打算写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部虚构的历史,其中包括一些战争、革命、政权更替和种种重大事件。每个国家的历史与任何另一个国家的历史都不相同,我却自鸣得意地要描绘出为所有国家的历史所共同的轮廓。我要创造出一个个英雄,一个个君主,一个个政治家和艺术家,杜撰出一种艺术,一种文学,介绍其种种倾向和种类,叙述每个种类的演变和杰作,披露一些片断……这一切是要证明什么呢?人类的历史可能各不相同,我们的风俗习惯、我们的兴趣爱好、我们的法律和美的标准也各不相同,但不管怎样依然是人类的。我投身于这样一个计划之中,可能会晕头转向,但也许会很开心。
我们要在扎关过夜,整个一天我们都看见前面的扎关山在慢慢靠近,一小时比一小时更呈玫瑰色。渐渐地我们爱上了这个单调而辽阔的地方,爱上了它色彩斑斓的空旷和它的寂静。可是这风!风一停,就热得不堪忍受;风一刮,就冻得浑身发抖。风像滔滔的河水一样刮着,不间断地猛烈地刮着,穿透毛毯,穿透衣服,甚至透彻肌肤,我觉得连骨头都给冻僵了。在土伦的不适好了之后,疲劳(我坚持不让疲劳压垮)仍然使我感到不舒服。不跟着保罗走我难以做到,所以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相信,没有我他走的地方肯定更多。他出于友谊,经常体贴地停下来。而一停下来,我就扛不住了。我要时刻小心在意,担心自己穿得太多或穿得太少。在这样的条件下向沙漠里驰去是发疯。但是我不愿意半途而废,完全被南方的吸引力迷住了,被海市蜃楼迷住了;海市蜃楼使我们觉得南方温暖。
旅馆位于城外,这一侧附近多沙。看到在乡村生长得那样茂盛的橄榄树,在这里被流动的沙丘掩埋了一半,心里真难受。令人意外的是,稍远处居然遇到一条河。那是一条涓涓细流,刚刚从沙子底下钻出来,倒映一下天空,就汇入了大海。一群黑人洗衣妇蹲在那一点点淡水边,这就是保罗驻足这里的理由。我说好要去找他的,可是在沙子里行走那样累人,我只好听任阿里——这是帮我拿大衣和披肩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在沙丘上拖着我走。不一会儿我们到了一个沙坑或者一个像火山口的地方,坑的边缘几乎俯瞰着整个地方,可以看见向沙丘走来的人。到了沙坡上,阿里立刻扔掉披肩和大衣,自己也扑倒在沙坡上,仰卧着,双臂伸开,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不致蠢到这种地步,连他的挑逗也不明白。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坐在他不远的地方,但也离得不太近,也定定地看着他,非常好奇地等待着,看他要干什么。
我等待着,今天我很欣赏自己当时那种顽强精神。不过真是好奇心使我等待着吗?这我闹不清了。我们的行为神秘的动机,我想说的是最具决定性的动机,我们往往搞不清,不仅在我们所保留的记忆里是这样,而且当时就是这样。在人们所称的罪孽的门槛边,我还犹豫不决吗?不,这次奇遇如果以我的操守的胜利结束,就太让我失望了。我对自己的操守已经抱了蔑视和厌恶态度。不,的确是好奇心使我等着……我看见阿里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那露出雪白牙齿的嘴唇闭上了。沮丧、忧伤的表情使他那张迷人的脸笼罩了阴云。最后他站起来:
“那么,再见。”他说。
我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把他放倒在地上打滚。他脸上立刻重新露了笑容。他没有耐心花很多时间去解代替腰带的绳子复杂的结,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匕首,一刀拉断已弄乱的结,衣服落在地上,将褂子扔得远远的,挺起赤条条的身子,像一尊神。他伸开细瘦的双臂,向苍天举了一会儿,一边哈哈大笑,然后紧贴住我倒在地上。他的躯体可能是滚烫的,但我的手抚摩上去觉得像阴影一样清凉。这沙地多么美好!在傍晚辉煌迷人的夕照中,我的快乐可谓光芒四射……
这时春天走近了绿洲。一种还不甚明显的生机开始在棕榈树下跃动。我身体好些了。一天早晨,我试着进行了一次比平时长得多的散步。这个景色单调的地方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我像这个地方一样,感到自己复苏了。甚至我头一回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世上,走出了死亡的阴影笼罩的峡谷,获得了真正的新生。是的,我跨进了崭新的生活,彻底欢迎和彻底抛弃的生活。一层蓝色的薄雾,使近旁的景物也仿佛隔了相当距离,每个景物变得飘忽不定,有如幻境。我自己失去了一切重量,慢步向前走着,像雷诺在阿尔米德的花园里,由于难以描述的惊愕和赞叹而浑身瑟瑟发抖。似乎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这样谛听、观看和呼吸过。而各种声音、芬芳和色彩,纷纷涌进我的心间,我感到我的心变得闲散,因为感激而啜泣,化成对陌生的阿波罗的崇敬。
“接受我吧!将我整个儿接受下来吧。”我大声说道,“我属于你,服从你,整个儿献给你。让我身上的一切都变成光。是的,变得光明和轻盈。直到今天,我徒劳地与你抗争。不过现在我认准你了。但愿你的意愿得以实现。我不再抗拒,我顺从你。接受我吧。”
就这样,我泪流满面地走进了一个充满欢笑和奇异事物的迷人的世界。
自从我复原之后,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要活下去的疯狂欲望,便攫取了我。助长这种欲望的,不仅是尚佩尔的浴疗,还有安德烈绝好的建议。
“每当你看见有你可以跳进去的水,”他对我说,“不要犹豫。”
我照这样做了。啊!波浪翻滚的激流!飞瀑,冰湖,绿树荫翳的小溪,清澈的山泉,透明的海中龙宫,你们的清凉吸引着我。而后躺在金色的沙滩上,傍着正在退潮的波涛休息。我喜欢的不仅仅是海水浴,还有神话般的期待,神毫无遮拦的注视;在我被阳光晒透的身体里,我尝到了难以言状的化学反应般的舒适感觉。我把苦恼、压抑、操心和衣服一块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当一切愿望消失殆尽,我任凭感觉从我多毛孔的、蜂箱般的身体里,悄悄地分泌出蜜,流进我的《食粮》。
他向我介绍过那次会见。
“你以为我有朋友,”王尔德好像对他说,“我只有情人。再见。”
显然,我想他从廉耻进入了令我擦掉石板上自己姓名的那种感情。与王尔德交往已经变得会受连累,当不得不再次面对他时,我并不感到自豪。
王尔德变化极大,不是外貌,而是举止。他似乎决心抛弃谨慎。我想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经常与他做伴,助长了这一点。
道格拉斯我根本不了解,但王尔德立刻开始向我介绍他,异乎寻常地大加赞扬。他叫道格拉斯·博西,弄得我起初都没闹明白他在赞扬谁,尤其他装作只夸他人长得漂亮。
“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再对我说,“然后告诉我,你是否能找到一个更可爱的神。我崇拜他,是的,我真的崇拜他。”
王尔德用造作的外衣掩盖着他最真诚的感情。这使他令许多人无法忍受。他不愿意停止做戏,大概也做不到。不过他演的正是他自己这个人物,角色本身是真诚的,一个魔鬼不停地给他提词。
“你在读什么?”他指着我的书问道。
我知道王尔德不喜欢狄更斯,至少是装作不喜欢。我感到很不服,很高兴地递给他《巴纳比·鲁奇》的译本(当时我一个英文单词都不认识)。王尔德做出一副怪相,声称“不应该阅读狄更斯”。由于我开心地大谈自己对狄更斯无比景仰——再说这完全是真诚的,我始终保持了这种景仰——他似乎铁了心,开始谈论“神圣波阿斯”,其雄辩显示出在这种强装谴责之下隐藏着许多敬意。但王尔德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艺术家,而不能原谅狄更斯的人道。
道格拉斯的个性显得比王尔德的个性强烈得多,突出得多。是的,道格拉斯的确更有个性(甚至从这个字眼最坏的意义上讲),某种命定性支配着他,有时几乎到了不负责任的地步。他从不自我抗拒,因此也不容许任何事物、任何人抗拒他。说实话,博西令我非常感兴趣,不过他的确“可怕”,我想王尔德一生中种种倒霉遭遇,其责任都应归咎于他。在他身边,王尔德显得温顺,没有主见,优柔寡断。道格拉斯身上有着作恶的本能,那是促使一个孩子砸碎自己最漂亮的玩具的本能。他对什么都不满足,渴望不断地追求。下面这件事可以看出他多么无耻: 一天,我向他询问关于王尔德两个儿子的情况,他强调当时才小小年纪的西里尔(我想是西里尔吧?)人长得漂亮,接着得意地莞尔一笑,悄声说道:“对我来讲吗他……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最最罕见的充满诗意的天赋,从他那唱歌般的声音,从他的动作、目光和面部表情都可以感觉得到,从中也可以感觉到生理学家所称的‘丰富的遗传特性’。”
王尔德对彼埃尔·路易抛弃他表现得非常敏感。他对路易一直表现出特殊的情谊。他问我是否又见到过路易,坚持要了解对于他们的关系的破裂,路易是怎样对我说的。我告诉了他,重复了我在前面转述过的那句话。
“他真的对你这样说的吗?”王尔德大声问道,“你肯定没转述错?”我保证转述是准确的,并补充说他的话令我难过。王尔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你想必注意过,不是吗?最拙劣的谎言,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谎言。不过,路易肯定没想要说谎,也不认为自己在说谎。只不过他根本没有理解那天我对他说的话。我不希望他说谎,但他误解了,严重误解了我的话的含义。你想知道我对他说过什么话吗?在我们所住的那个宾馆房间里,他开始对我说一些可怕的事情,对我进行指责,因为我不愿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向他做任何解释。我对他说,我不承认他有权评价我,但如果他愿意,他所听到人家对我的议论,他统统可以相信,我一概无所谓。于是路易说,既然这样,他就只好离开我了。我黯然神伤地打量着他,因为我很爱路易,正因为如此,仅仅因为如此,他的责备使我感到非常难过。但我感到,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便对他说: ‘再见,彼埃尔·路易。我想有一个朋友,但只剩下情人了。’听到这句话路易就走了,而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少年从突尼斯坎肩里掏出一支芦笛,开始优美地吹奏起来。过后不久王尔德告诉我,他叫穆罕默德,就是博西的那一位,他开始之所以犹豫是否进来,是因为他没有看见道格拉斯勋爵在这里。他两只大眼睛因为抽大麻而目光无神,他的皮肤呈黄褐色。我欣赏他放在笛子上修长的手指,他那还没长成的细长的身体,以及他那两条纤细的光腿,从宽大的白短裤里伸出来,一条屈起架在另一条的膝头。那个卡瓦基青年过来坐在他身旁,与他一块儿吹奏一首达布卡舞曲。笛子吹奏的舞曲像一泓清澈的水,在万籁俱寂中流淌,听得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自己是何人,忘记了人世间一切忧烦。我们这样听着,一动不动,仿佛听了天长地久,但我愿意听更长时间,如果不是王尔德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打破了这神奇的魔力。
“来。”他对我说。
我们出了咖啡馆,跟着丑陋的向导,在巷子里走了几步。我想这个晚上的活动结束了,但拐了头一个弯,王尔德停住了,将他的大手放在我肩上,俯身(他比我高得多)低声问我:
“亲爱的,你想要那个吹笛子的小伙子吗?”
啊!这巷子里真黑!我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需要努力鼓起勇气才回答了一声:“好,”嗓子都像给勒住了。
自此之后,每次我寻找欢乐,都追忆这天夜里的情景。苏斯那次艳遇之后,我再次可耻地堕落了。快乐,我偶尔顺便得手一次,那都是偷偷地进行的。然而一天晚上(那是在抵达拉布雷维纳之前不久),在船上与科姆湖一个年轻船员,却是妙不可言: 湖面奇幻的轻雾和岸边潮润的芳香融于月光里,我在月光笼罩下,心醉神迷。过后呢,什么也没留下,只是一片可怕的荒漠,充斥着没有应和的呼唤,没有目标的冲动,不安,争斗,令人疲乏不堪的梦,想象的激奋,恼人的颓丧。离开拉洛克前两年的夏天,我觉得自己变疯了,在那里度过的所有时间,都是关在房间里。本来只有工作能把我留在房间里,可是强迫自己工作也白搭(我正在写作《乌有国游记》),我像着了魔,像魔鬼附身,大概希望从毫无节制之中寻求排遣,从另一面登上蓝天,让纠缠我的魔鬼精疲力竭(我承认正是我的魔鬼给我出的主意),结果被搞得精疲力竭的是我自己,我狂躁地消耗着自己,直到彻底衰竭,直到自己面前只剩下痴愚和疯狂。
啊!我脱离的是多么可怕的地狱!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诉说,没有任何人出出主意;我相信一切调和都是不可能,起初死活都不肯退一步,所以只有沉沦……可是,有什么必要重提那些凄惨的日子?难道对它们的回忆能够解释我这天夜里的疯狂?在梅莉姆身边的尝试、“正常化”的努力,都没有结果,因为在我的感觉中这行不通。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正常状态。这里不再有任何压抑、匆忙、暧昧,我所保留的回忆中没有丝毫灰色。我的快乐是巨大的,假如掺和了爱情,我都无法想象它会有多圆满。怎么会有爱情问题呢?我怎么会让爱情支配我的心呢?我的快乐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不会产生任何后悔。可是,把那个美好、野性、热烈、淫荡、神秘的小小肉体搂在自己赤裸的怀里时,那种冲动叫作什么?
穆罕默德离开我之后,我久久地沉迷在激动不已的狂喜状态。在他身边我已经五次达到高潮,但还是一次又一次设法重现那种销魂的快感。回到宾馆的房间,直到清晨,意犹未尽。
两年后我重新见到穆罕默德。他的面部没有多大变化,只稍稍显得不那么年轻了,身材还是那么富有魅力,但目光中再也没有那种忧郁的神色,我从中觉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冷漠、不安和下流。
“你不再抽大麻了?”我明知故问。
“不抽啦,”他答道,“现在我喝苦艾酒。”
他仍然富有吸引力——我说什么?比任何时候都更富有吸引力,但看上去厚颜无耻多于淫荡好色。
达尼埃尔·B和我在一起。穆罕默德把我们领到一家不三不四的旅馆的五层;底层有一家酒吧,一些海员在喝酒。老板问我们姓名,我在簿子上登记了凯撒·布洛克。达尼埃尔要了啤酒和汽水,“为了装得像那么回事。”他说。我们进入的房间只靠刚才上楼时所拿的那支蜡烛照亮。一个侍者送来啤酒、汽水和玻璃杯,放在蜡烛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只有两张椅子,达尼埃尔和我坐下,穆罕默德则坐在我俩之间的桌子上。他现在穿了件白罩袍,代替了过去那套突尼斯服装,向我们伸出两条裸腿。
“每个人一条。”他笑着对我们说。
我坐在饮了一半的玻璃杯旁边没动,达尼埃尔抓住穆罕默德,搂在怀里,抱到房间里端的床上,让他仰着横卧在床边上。不一会儿,我只看见垂在大动的达尼埃尔身体两边的两条细腿了。达尼埃尔甚至没有脱大衣。他个子很高,靠床站着,只模糊地看见背部,脸被黝黑的长鬈发遮住。达尼埃尔穿着那件长及脚跟的大衣,显得非常魁梧,俯在那个小小的身体之上,盖住了它,像一个高大的鬼在吸一具尸体的血。我差点恐惧地叫喊起来……
人们总是很难理解别人的爱情和别人做爱的方式。甚至包括动物的做爱方式(我似乎应该把这个“甚至”留给人类)。人们可能羡慕鸟的歌唱和飞翔,写道:
啊!你知道鱼在海底是什么样吗?
它们那么舒适!
安娜·夏克尔顿!我眼前浮现出你安详的面容、光洁的前额,略显严厉的嘴,还有你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给我的童年播撒了那么多善意。我渴望发明更热情洋溢、更充满敬意、更亲切动人的词语,来谈论你。我会在将来有一天讲述你谦卑的一生吗?我希望在我的叙述中,你的谦卑会光彩照人;当权势者遭到贬抑,卑贱者受到颂扬之时,你的谦卑会在上帝面前大放异彩。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多大兴趣为这世上的踌躇满志者和自命不凡者画像,倒是颇有兴趣为把真正的荣誉隐藏不露的人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