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
陆地躺在水中;影影绰绰的绿。
阴影,或许是浅滩,在它的边缘
呈现长长的、遍生海藻的礁岩轮廓
那儿,自绿色中,海藻缠附于纯净的蓝。
陆地向下倾斜,或许是为了高高托起大海,
不动声色地曳着它,环绕自身?
沿着细腻的、棕褐多沙的大陆架
陆地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洋?
纽芬兰的影子静静平躺。
拉布拉多呈黄色,在恍惚的爱斯基摩人
给它上油的地方。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
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
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笼。
海滨小镇的名字奔涌入海,
城市之名越过毗邻的山脉
——这儿,印刷工体会着同样的亢奋
当情感也远远超越它的因由。
这些半岛在拇指和其余手指间掬水
宛如女人摩挲一匹匹光滑的织物。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
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地:
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去,
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在。
国土可否自行选取色彩,还是听从分派?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域。
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
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彩。
《想象的冰山》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船,
即使这意味着旅行的终点。
即使它纹丝不动地站立,如云遮雾绕的岩石
而整片海洋是涌动的大理石。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船;
我们宁肯拥有这片呼吸着的雪原
尽管船帆在海上片片平展
如未融化的积雪卧在水面。
哦,庄肃的、漂浮的雪原,
你是否意识到,一座冰山正与你
小憩,当它醒来就会吞噬你的白雪?
这片风景,水手愿用双眼交换。
航船被忽略。冰山升起
又再度沉没;它玻璃般的尖顶
修正天空中的椭圆。
这片风景中,任何登台的人
自然会锦心绣口。窗帘轻得
可以在凌空飞旋的雪花
形成的最细的绳上升起。
这些白色巅峰的智慧
与太阳争锋。冰山胆敢把它的重量
加诸一个变幻的舞台,并且站定了,凝望。
这座冰山从内部切割它的晶面。
如同墓中珠宝
它永久地救了自己,并且只装饰
自身,或许还有那些躺在海面上
令我们惊讶的落雪。
再会,我们说,再会了,船只驶去
在波浪屈服于彼此的波浪之处
在云朵奔驰于更温暖的天空之处。
冰山要求灵魂
(两者都由最不可见的元素自我生成)
去这样看待它们:道成肉身、曼妙、矗立着,难以分割。
《从乡村到城市》
长长的,长长的腿
数里格靴的陆地,不把城市带往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我们行驶的
路线(小丑长裤和
裤袜上的丝缎条纹);
他固若金汤的箱子披挂碎布,涂满了
无意义的记号;
他影影绰绰、高高的丑角帽;以及
他最棒的表演奇观——
脑袋浮现,顶着“大获全胜”的冠冕
透过帽子闪闪发光
佩戴的珠宝正忙着啮合一顶顶皇冠
金碧辉煌。
当我们靠近,最邪恶的小丑,你的心和脑袋,
我们可以看到
你大脑璀璨闪亮的构造,现在是由
美人鱼般端坐的
摄人魂魄的塞壬组成,每一位都挥舞着手镜;
而我们被
关卡上空,电话线中一串轻微的杂音
吓了一跳。
一簇短短的、闪光的电线似乎在侧向飞翔。
它们可是鸟儿?
它们又闪了一次。不,它们是你紧攥
并敲击镜框的
调音叉的振动,接着一连几英里画出你的梦想,
向着乡村的方向。
我们从绵延的黑长身躯那儿带来口信:
“退下吧。”它一再恳求。
《人蛾》
这儿,上方,
楼房的裂口注满敲碎的月光。
人类的整个影子只有他的帽子那么大。
躺在他脚边,像一个供玩偶站立的圆,
一枚倒立的回形针,针尖被月亮磁化。
他没看见月亮;只观察她广袤的领地,
感觉他手上奇异的光芒,不暖也不冷,
一种温度计无法记录的体温。
可是当人蛾
时不时罕见地造访地球表面,
月亮在他眼中迥然不同。他从
人行道边缘下方一个窨井爬出
紧张地开始测量建筑的脸。
他认为月亮是天顶上一个小眼,
证明天空作为庇护所毫无用处。
他在颤抖,但必须尽可能爬向高处探测。
在楼房正面,
他的影子曳在身后,如摄影师的黑布
他战战兢兢地爬,认为这次终能顺利
将自己的小脑袋推出那个纯净的圆口
强行挤入裹在光上的漆黑卷轴,如同通过
试管(站在下方的人类没有这类幻觉)。
但人蛾必须做他最恐惧的事,虽然
他必然失败,惊惶摔落却毫发无损。
接着他回到
姑且称为家的苍白水泥隧道。他来回翩跹,
拍打翅膀,却无法登上那于他相宜的
急遽而沉默的列车。车门迅速关上。
人蛾总是坐在朝向错误的位置上
列车立刻全速启动,那可怖的速度,
没有换挡,也没有任何渐进加速。
他无法辨认自己倒退的速率。
每晚他必须
被带入人工隧道,做循环往复的梦。
一如列车下方循环往复的枕木,躺在
奔涌的思绪下。他不敢看向窗外
那第三根铁轨,不间断的毒风,
吹过身旁。他将它看作一种
天生易染的疾病。人蛾必须把手
放进口袋,就像其他人必须戴围巾。
若你抓住他
就把手电照向他的双眸。那儿只有黑瞳仁,
自成一整片夜晚,当他回瞪并阖上眼
这夜晚便收紧它多毛的地平线。接着一颗泪
自眼睑滚落,他唯一的财富,宛如蜂蜇。
他狡诈地将泪珠藏入掌心,若你不留神
他会吞下它。但若你凝神观看,他会将它交付:
沁凉犹如地下泉水,纯净得足以啜饮。
《爱情躺卧入眠》
拂晓时分,变幻着所有
跨越苍穹的、从星屑到星辰的轨道,
把路的尽头
与光之列车焊合
如今,它将床上的我们拽入白昼;
把脑中的重负清扫出去:
熄灭那些漂浮、膨胀、
灼烁的霓虹
把那些粉的黄的,字母或抽搐的符号
扫下双眼之间灰色的大道。
宿醉的月亮,渐亏,渐亏!
隔窗我望见
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幕,
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弱,
细节叠着细节,
檐口叠着外壁,
如此懒洋洋地升起,进入一片
虚弱而苍白的天空,它似乎在波动。
(城市在那儿缓慢生长
在水玻璃的众天穹中
从熔凝的铁珠子,以及黄铜水晶球中;
这小小的、罐子里的化学“花园”
轻颤着,再次立起来,
苍蓝,青绿,砖红。)
麻雀们匆促地开始嬉戏。
接着,在西方,轰隆一声,烟云蒸腾。
“轰隆!”爆炸的花骨朵之球
再次怒放。
(对所有受命照料植物的雇工
这声音意味着“危险”,或曾意味着“死亡”,
他们在梦中辗转,感到
短短的汗毛直立
在颈背上。)烟云飘逝。
一件衬衫被取下丝状晾衣绳。
沿着下方的街道
运水车前来
甩动它咝咝作响、霜雪般的风扇
掠过果皮和报纸。水痕风干
浅的干,深的湿,
冰西瓜的纹路。
我听见清晨罢工的白日喷泉
来自石墙,厅堂,铁床,
溅散或汇聚的小瀑布,
为预料之中的事鸣响警钟:
身兼一切人称的古怪爱神起床,
人们将终日为之准备晚餐,
你将大吃特吃
在他心上,这个他,那个他,
所以深情地遣他们为你做事吧,
在街上拖着他们独一无二的爱。
只用玫瑰鞭笞他们,
动作要轻如氦气,
因为白昼总会莅临其中一个或数个
他的脑袋从床沿耷拉下来
他的面孔翻转过来
城市的图像得以
向下滋生,进入他圆睁的眼眸
颠倒而变形。不。我是说
变形,并且示现
若他果真看见。
“你为什么把我带来看这个?
难解的风景中一座板条箱的庙宇
又能证明什么?
我已厌倦了呼吸这腐蚀的空气,
这使纪念碑不断开裂的干燥。”
这是一件木头的
工艺品。木头是比单独的
海洋、云朵或黄沙更好的黏合剂。
它选择那样生长,不再动弹。
纪念碑是一件物品,但那些漫不经心
钉上去的装饰,看起来什么也不是;
却泄露了自己有生命的秘密,希冀着
想要成为一座纪念碑,去珍惜点什么。
当日光每天一次环绕她
如一只潜行的兽,
或者雨落在它上面,或者风吹入它内部
连最潦草的蜗纹也说着:“铭记”。
它或许实心,或许中空。
艺术家亲王的骸骨或许收在其中
或许埋骨于更干燥遥远的土地。
它虽然简陋却足够庇护
腹里的东西(毕竟那内容
不可能打算被人看见)。
这是一幅绘画的起点,
一座雕塑,一首诗,一座纪念碑的起点,
都是木质。看仔细。
——《纪念碑》
《野草》
我梦见那死者,冥思着,
我躺在坟茔或床上,
(至少是某间寒冷而密闭的闺房)。
在寒冷的心中,它最后的思想
冰封伫立,画得巨硕又清晰,
僵硬闲散一如那儿的我;
而我们并肩保持不动
一整年,一分钟,一小时。
突然,那儿有了动静
那儿,对每种感官都如
一场爆破般惊悚。接着它落下
转为迫切而谨慎地蠕行
在心之领地,
从绝望的睡眠中将我戳醒。
我抬起头。一根纤弱的幼草
向上钻透了心脏,它那
绿色脑袋正在胸脯上频频点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它长了一英寸,像青草的尖刃;
然后侧边蹿出一片叶子
一面扭曲而飘摇的旗帜,接着
两片叶子摇曳成一种旗语。
草茎变粗了。紧张的神经根
伸展至每一侧;优雅的脑袋
神秘地挪动了位置,
既然那儿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
吸引它年幼的注意力。
生了根的心脏开始变幻
(不是搏动)接着它裂开
一股洪水从中决堤涌出。
两条河在两侧轻擦而过,
一条向右,一条向左,
两股半清半浊的溪川在奔涌,
(肋骨把它们劈作两挂小瀑布)
它们确凿地、玻璃般平滑地
淌入大地精细的漆黑纹理。
野草几乎要被冲走;
它与那些叶片苦苦挣扎,
高举着它们,凝重的水滴是叶之流苏。
好几滴落到我的面孔上
滚入我的双眸,我因此能看见
(或是以为看见,在那漆黑的处所)
每颗水珠都含着一束光,
一片小小的、缤纷点亮的布景;
被野草改变了流向的溪流
由疾涌的彩画汇成。
(就好像一条河理应承载
所有它曾映出并锁入水中的
风景,而不是漂浮在
转瞬即逝的表面上。)
野草端立在割开的心中。
“你在那儿做什么?”我问。
它抬起湿漉漉、不断滴水的头
(是我的念头将它打湿?)
然后回答:“我生长,”它说,
“只为再次切开你的心。”
《海景》
这绝美的海景,白色苍鹭如天使立起,
想飞多高就多高,想飞多远就多远
在层层叠叠、纯洁无瑕的倒影里;
整片海域,从最高的那只苍鹭
到下方失重的海榄雌岛屿
那儿,鸟粪齐齐为明艳的绿叶镶边
像银质的彩画,
再到下方海榄雌根隐约形成的哥特拱顶
以及后方曼妙的豆绿色牧场
那儿,时不时有鱼儿跃起,宛如一朵野花
在装饰性的喷花之雾中;
拉斐尔为教皇的织锦创作了这幅草图:
看起来的确恍若天堂。
可是,一座形销骨立的灯塔
穿着黑白教士袍矗立在那儿,
他靠胆魄维生,自以为见多识广
以为地狱在他的铁蹄下咆哮,
以为这就是浅处的水如此温暖的原因,
并且他知道,天堂与此决然不同。
天堂不像飞翔,也不像游泳,
天堂与黑暗有关,与一道强光有关
天黑时分,他会记得一些
关于这一主题的、措辞激烈的话语。
《首语重复》
纪念玛格丽·卡尔·史蒂文斯
每天以如此盛大的仪式
开场,以飞禽,以铃铛,
以来自工厂的汽笛;
我们刚睁开眼就见到
这白金色的天空,这辉煌的墙壁
以至于有一刹那,我们纳闷
“这音乐来自何方,还有这能量?
白昼是为何种妙不可言的造物而备
我们却注定错过?”哦,他及时
现身,顿时披上了尘世的秉性
顿时沦为
漫长诡计的受害者,
承担起记忆,还有致命的
致命的倦怠。
更加缓慢地落入视野
向点彩斑驳的面孔落一阵雨,
昏沉着,冷凝着他所有的光;
尽管那种眼神
把那么多幻梦挥霍在他身上,
忍受着我们的利用和滥用,
下沉,穿过漂游的躯体,
下沉,穿过漂游的阶级
沉入暮色,沉入公园里的乞丐
他,疲惫地,没有灯光或书本
准备着惊人的研究:
每日如火如荼的
事件,在无尽的
无尽的应允中。
《致纽约》
献给露易丝·克莱恩
下一封来信里,我希望你说说
你要去往何方,正在做什么;
戏怎么样,看完戏以后
你还要寻找什么别的乐子。
深更半夜搭上计程车,
一路飞驰,像要拯救你的灵魂
那儿,道路绕着公园盘旋又盘旋
计程表闪耀如德高望重的猫头鹰,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
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中
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
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大部分玩笑你就是听不懂,
如同从石板上擦去的污言秽语,
歌声响亮,却又暗淡莫名
而时间已经晚得不像话,
当你走出褐沙石住宅
来到灰色的人行道上,来到洒了水的街,
楼群的一侧与太阳并排升起
宛如一片微光灼烁的小麦原野。
——小麦,而不是燕麦,亲爱的。
若是小麦,恐怕就不是你播种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
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
《寒春》
献给马里兰的简·杜威
无物及得上春天美丽。
——霍普金斯
一个寒冷的春天:
草坪上,紫罗兰冻裂了;
树木犹豫了两星期或更久
小树叶等待着,
小心翼翼显示它们的个性。
最终,一片厚重的绿色尘埃
洒遍你漫无目的的硕大山丘。
一天,在一股寒冷的白色阳光中,
在山丘一侧,一头牛犊降生。
母牛停止哞叫
花了许久吃净胞衣
这面破烂的旗帜,
但小牛犊突然站起来
似乎打定主意要开开心心。
第二天
暖和了不少。
浅绿夹白的山茱萸渗透了树林,
每片花瓣似乎都被烟蒂烫过;
面目不清的紫荆站在一旁
纹丝不动,但几乎比
任何可定位的色彩更像是在运动。
四只雄鹿练习跃过你的篱笆。
新生的橡叶荡过成熟的橡树。
歌唱的麻雀已为夏日拧紧发条,
枫树间,互补的红衣凤头鸟
抽响鞭子,梦中人苏醒,
自南方舒展数英里的绿色肢体。
紫丁香在他睡帽中变白,
某一日它们飘坠如雪花。
现在,夜色中,
一弯新月出现。
山丘变得柔和。丛生的高草
在每处躺着牛粪的地方显露。
牛蛙呱呱,
粗笨的拇指拨弄松弛的琴弦。
灯光下,贴着你白色的前门,
最小的蛾子,一如中国纸扇,
压扁自己,淡黄色、橘色
或苍灰色之上的白银和镀银。
现在,自茂密的草丛中,萤火虫
开始翩跹飞舞:
上升、下降、再上升:
点亮渐高的翱翔,
在同一时刻向同一高度飘拂,
——恰似香槟中的气泡。
——后来,它们升到高得多的地方。
而你暗影幢幢的牧场将提供
这些独特的、闪闪发光的贡品
遍及从今天到整个夏日的夜晚。
《两千多幅插图和一套完整的索引》
我们的旅行应当是这样:
庄严,可被雕刻。
世界七大奇观已看厌
一种熟稔感,但其他景观
数不胜数,同样悲伤和静谧,
于我们却是陌生。常常地,一名
或一群阿拉伯人蹲伏着,或许正密谋
推翻我们的基督教帝国,
有人茕茕孑立,伸展臂膀与手
指向坟茔、陷坑、圣墓。
海枣的树枝看似一把把锉刀。
鹅卵石庭院里,圣井已干涸,
犹如线图,砖砌的沟渠
巨硕醒目,人形的雕像
早在历史或神学里消逝,
随骆驼或精忠的马匹一起消逝。
永远是这样:那沉默,那姿态,那群鸟的斑点
在圣地不可见的线头上高悬,
或是轻烟被线牵引着,肃然上升。
被赋予单独一页,或是由数帧排成
斜角长方形或圆形的风景
组成的一页,在颗粒斑驳的灰底上,
被赋予一扇冷峻的弦月窗
定格在首字母的重重罗网中,
若定睛细看,它们就开始消融,分解。
眼睛垂下,不堪负荷,在刻刀划出的
线条间,那些四散游移的线条
仿佛黄沙上的涟漪,
消融中的风暴,上帝蔓延的指纹,
终于在朦胧的白色与蓝色间
痛楚地烧灼起来。
进入圣约翰海峡
山羊动人的咩咩声抵达船只。
我们瞥见:淡红色的羊,在雾气浸透的
野草和蛋黄草丛中跃上山岩。
在圣彼得,海风呼啸,日头狂烈照耀。
急遽地,目标明确地,学生们列队前进,
穿着黑衣,交错地穿过大广场,如蚁群。
在墨西哥,死人躺在
蓝色拱廊里;死火山
如复活节百合般湿润发光。
点唱机持续播放:“哎,哈利斯科!”
在沃吕比利斯,美丽的罂粟
分割着马赛克砖;肥胖的老导游挤眉弄眼。
在丁格尔港湾,一长溜儿的金色黄昏中
腐烂的船骸高举着不断滴水的绒棉。
英国女人斟着茶,告诉我们
公爵夫人即将生产。
在马拉喀什的青楼
痘痕斑斑的雏妓
在她们的头顶稳着茶盘
跳起肚皮舞;她们咯咯笑着
赤身露体,蜂拥至我们膝前,
索要香烟。在附近的某处
我目睹了最叫我惊惧的事物:
一座圣墓,看起来并不特别圣洁,
只是在有锁形拱孔的石盖下,众多坟墓中的一座
向来自粉红沙漠的每一阵风敞开。
一座洞开、多砾的大理石马槽,深深刻着
训祷文,泛黄
如四散的牛牙;
一半填满了尘土,甚至不是那位
曾经长眠于此的可怜异教先知的骨灰。
披着精巧的连帽斗篷,卡杜尔冷眼旁观觉得滑稽。
万事万物仅仅由“和”与“和”连接。
打开书(书边的镀金磨损了
并为指尖传授花粉)。
打开那沉重的书。为什么我们不能看见
这场古老的耶稣诞生,当我们仍在现场?
——那半敞的黑暗,那光中碎裂的岩石,
那一串不间断也不呼吸的火焰,
没有颜色,没有火花,尽情吞噬着稻草,
以及内里风平浪静、饲养宠物的家庭,
——看着看着,直到我们幼弱的视线衰微。
凛冽、幽暗、深邃且绝对澄澈,
澄澈冰冷的灰水……在我们背后
庄严高大的冷杉开始撤退。
百万棵黛青色的圣诞树伫立
与自己的影子联手
等待圣诞。水似乎高悬
在圆溜溜的、灰与蓝灰的卵石上。
我曾反复看见它,同一片海,同一片
悠悠地、漫不经心在卵石上荡着秋千的海
在群石之上,冰冷而自由,
在群石以及整个世界之上。
若你将手浸入其中,
手腕会立即生疼,
骨骼会立即生疼,你的手会烧起来
仿佛水是一场嬗变的火
吞噬石头,燃起深灰色火焰。
若你品尝,它起先会是苦的,
接着是海水的咸味,接着必将灼烧舌头。
就像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样子:
幽暗、咸涩、澄明、移涌、纯然自由,
从世界凛冽坚硬的口中
汲出,永远源自岩石乳房,
流淌着汲取着,因为我们的知识
基于历史,它便永远流动,转瞬即逝。
——《在渔屋》
《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在一片火焰般苍白的化学试剂云朵中
请飞过来,
进入上千只小蓝鼓急遽的翻滚
下降自鲭鱼蓝的天空
越过海湾那微光灼烁的水波看台,
请飞过来。
汽笛、三角旗和烟雾正吹响。船只
友善地打出数不尽的旗语。
旗帜飞升,降落,鸟儿般布满了港湾。
请进吧:两条河,优雅地负荷着
无数玲珑晶莹的果冻
在拖着银链子的雕花玻璃糕盘中。
这飞行多安全;天气已全然安排。
在这晴朗早晨,波涛在诗行中奔涌。
请飞过来。
来吧,每只黑鞋都伸着尖尖的脚趾
拖出一道海蓝宝石的高光,
裹着满是蝶翼和妙语的黑斗篷,
天知道有多少天使
骑在你宽阔的黑帽檐上,
请飞过来。
带上一只听不见的音乐算盘,
皱着略爱挑剔的眉头,系着蓝丝带,
请飞过来。
事实和摩天楼在潮汐中波光粼粼,曼哈顿
在这晴朗早晨已被道德湮没,
所以请飞过来。
跨上穹宇,以天然的英雄气魄,
凌驾于车祸之上,凌驾于恶毒的电影、
出租车以及逃逸的不公之上,
而号角在你曼妙的耳中回响
它们同时还聆听一种
缱绻的、尚未发明的乐音,适合麝香鹿,
请飞过来。
庄肃的博物馆将为你
彬彬有礼如雄花亭鸟,
可亲的狮子们将为你
躺卧等在公共图书馆的台阶,
渴望起身,追随你穿过一扇扇门
向上进入阅览室,
请飞过来。
我们可以坐下啜泣,我们可以去购物,
或者玩一个始终弄错
一组珠玑词汇的游戏,
或者我们可以勇敢地表达痛惜,但请
请飞过来。
否定句结构的朝代
在你四周晦暗并死去,带上它们,
一种语法骤然旋转又闪光
如一群翱翔的矶鹬,带上它,
请飞过来。
来吧,如白鲭鱼天空中的一道光
来吧,如白日彗星
带着一长串并不云遮雾绕的词句,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旅行的问题》
这儿瀑布太多;拥挤的溪流
太过心急地奔流入海,
山顶上那么多云彩的压力
使它们以柔和的慢动作漫过山坡,
就在我们眼前化为瀑布。
——若说那些条纹,几英里长的闪亮泪痕
尚且不是瀑布,
那么在飞逝的岁月中(岁月在此飞逝)
它们多半将成为瀑布。
可是假如溪流与云继续旅行,旅行,
山脉看起来就会像倾覆之船的外壳,
身上垂满淤泥和藤壶。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
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
今天我们该在何处?
在这最奇诡的剧院里
观看剧中的陌生人,这样对吗?
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
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
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
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去凝视某块扑朔迷离的古老石雕,
扑朔迷离,无法穿透,
无论从哪个视角,
都当下可见,永远,永远赏心悦目?
哦,难道我们不仅得做着梦
还必须拥有这些梦?
我们可还有空间容纳
又一场余温尚存、叠起的日落?
但那显然会是一场遗憾:
不曾见到这条路旁的树木,
呈现着夸张的美,
不曾见过它们如同高贵的哑剧演员
身披粉红衣裳,做着手势。
——不曾被迫停下加油,听见
那哀伤的、双音符的、木质的音调
源自两只不成双的木屐
漫不经心地噼啪踩过
加油站沾满油污的地板。
(在另一个国度,所有的木屐都会接受质检。
每双的音高都如出一辙。)
——遗憾啊,若不曾听过
胖棕鸟的另一支不那么原始的歌谣,
它在破裂的加油泵上方
在耶稣会的巴洛克竹教堂里歌唱:
三座塔,五座银十字。
——是的,那将是遗憾,若不曾
混沌而无结果地思忖过,
在最粗糙的木鞋
与精致考究的木笼
切削而成的幻想之间
哪种联系可以存在数百年。
——从未在歌禽之笼
勉强的书法中研究过历史,
——从未不得不聆听雨声
滔滔而下如政客的演说:
两小时不屈不挠的华辞美藻,
接着是一阵突兀、金黄的沉默。
此刻,旅行者取出笔记本写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
也并非全然正确?
洲、城、国、社会:
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
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
无论家在何处?”
《雨季之歌》
藏身,哦,藏身于
孤高的雾中
和磁岩下
我们栖息的房子,
身上跨着雨和彩虹,
那儿,血一样黑的
凤梨、地衣、
猫头鹰,还有瀑布的纤维
依附着,
熟稔,不请自来。
在一个幽暗的
水之年代
溪涧从巨蕨的
肋骨笼中
高声歌唱;水蒸气
轻松爬上厚厚的植被
转过身来,
在一片私密的云中
抓住这两者:
房屋与岩石。
夜间,屋顶上,
盲目的水滴缓行
不起眼的棕色猫头鹰
为我们证明
他会数数:
五次——始终是五次——
他跺脚,飞走
去追踪那些肥硕的,
为爱情而鼓噪的
费力攀爬的青蛙。
屋子,向着白露
和不刺眼的
牛奶色日出
敞开的屋子,
向着全体
银鱼、老鼠、
蠹虫、
巨蛾敞开;有一面墙
用来悬挂霉菌的
懵懂的地图;
被温暖呼吸
的温暖触摸
摩得昏暗,失去光泽,
染上斑点,被呵护,
欢庆吧!因为后来的纪元
将会不同。
(哦,那杀戮
或胁迫我们渺小的
朦胧的大半辈子
的差异!)没有水
巨大的岩石会瞠视着
消了磁,光秃秃,
不再披戴
彩虹或雨,
宽恕的空气
还有孤高的雾都会消失;
猫头鹰会继续前行
几挂瀑布
会在坚稳的日光中
枯皱。
《巴西,1502 年1月1日》
……刺绣过的自然……织上壁毯的风景。
——肯尼斯·克拉克爵士《艺术中的风景》
诸多的一月,大自然迎接我们的目光
恰如她必定迎接它们的目光:
每平方英寸都布满枝叶——
大树叶,小树叶,巨型树叶,
蓝色,青绿色,橄榄色,
时不时露出色彩更浅的叶脉和叶缘,
或一片反转的、丝缎质地的腹叶;
银灰色浮雕中
怪兽般的蕨;
还有花朵,像是硕大无朋的睡莲
高举在空中——莫如说,高举在叶间——
淡紫色,黄色,两朵黄色,粉红色,
锈红色,还有掺了浅绿的白;
坚凝却缥缈;新鲜得犹如刚画完
从画框中摘下来。
月白色的天空,一张简纯的网,
背衬着轻软如羽的细节:
转瞬即逝的虹,一只苍绿色的破轮子,
几棵棕榈,黝黑粗壮却也精致;
硕大的象征意味的鸟儿张着喙
安安静静地停在那儿,宛如在剪影中,
每一只都仅仅裸露一半他那
疏松的、胖乎乎的、纯色或斑驳的胸脯。
“罪业”仍在前景中:
五条煤黑的龙盘旋在巨岩边。
巨岩被地衣覆盖,灰色陨屑
泼溅着,彼此叠织,
下方被苔藓威胁
在可爱的地狱绿焰中,
上方被云梯葡萄藤围剿
斗折蛇行却整洁,
“一片叶子说是,一片说不”(葡萄牙语)。
蜥蜴们几乎屏息;所有的目光
都聚焦于那条背朝他们的、更小的母蜥,
她邪毒的尾巴高高翘着,并且反转,
通红一如滚烫的电线。
于是,那些坚硬如钉
渺小如指甲的基督徒前来,
在碎裂的镜中闪烁微光,发现这一切
并不陌生:
没有爱人的漫步,没有凉亭,
没有等待采摘的樱桃,没有琉特琴音,
可却对应着
一场奢华、纸醉金迷的旧梦
当他们离家,这梦境就已过时——
奢华,加上一种崭新的欢愉。
弥撒过后,也许径直哼着
《军装男儿》或类似的曲调,
他们剥开并进入那垂悬的织物,
人人都为自己逮一个印第安人——
那些令人发疯的小妇人始终召唤,
召唤着彼此(或是鸟儿们已经醒来?)
并且退隐,永远退隐着,隐入织物背面。
《风度》
献给1918年的一个孩子
我们坐在马车座上
祖父对我说,
“切记总要
和每个遇见的人说话。”
我们遇到一个步行的陌生人。
祖父用鞭子轻碰帽檐。
“日安,先生。日安。天气真不错。”
我说,同时坐着鞠躬。
接着我们赶上一个认识的男孩
肩上停着硕大的宠物乌鸦。
“总要让每个人搭便车;
等你长大一点,也别忘了这个。”
祖父说。于是威利
爬到我们身旁,可是乌鸦
“嘎”的一声飞走了。我很担心。
他怎么知道要去哪儿?
但他每次只飞一点路
从这根栅栏柱前往那一根;
当威利吹起口哨,他就回应。
“一只好鸟儿,”祖父说,
“教养良好。看,你一叫唤
他就礼貌地回答。
无论人或兽,这都是好风度
你俩切记,总也要这么做。”
汽车驶过的时候,
尘埃遮掩了人们的脸,
但我们嚷着:“日安!日安!
天气真好!”把嗓子扯到最高。
当我们来到忙人丘,
祖父说母马累了,
于是我们下车步行,
维持我们的好风度。
《在候诊室》
在马萨诸塞州伍斯特,
我陪康苏埃拉阿姨
去赴牙医会诊。
在牙医的候诊室
我坐着等她。
那是冬季。天黑得
很早。候诊室
充满成年人,
穿着御寒防水套鞋和厚大衣,
充满灯与杂志。
我的阿姨在里面
感觉待了许久,
我边等边读
《国家地理》杂志
(我能读)一丝不苟地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内壁,
漆黑,覆满灰尘;
接着是它溢出
火焰的小溪流。
欧莎和马丁·约翰逊
穿着马裤,
蕾丝靴,戴着木髓太阳帽。
一个死人挂在柱子上
——“长猪猡。”船长说。
生着尖脑袋的婴孩身上
一圈一圈盘着铁丝;
黝黑的裸女脖子上
一圈一圈缠着电线
如同灯泡的脖子。
她们的乳房真骇人。
我径直把它读完。
我太害羞,不敢停下来。
接着我看看封面:
黄色页边,出版日期。
突然,从室内
传来一声疼痛的尖叫:“哦!”
——康苏埃拉阿姨的声音——
不很响也不很长。
我一点也不惊讶;
早在那时,我就知道
她是个愚蠢而腼腆的女人。
我本来或许会感到尴尬,
却没有。令我
大吃一惊的是
那是我:
我口中的声音。
来不及想,
我就是我愚蠢的姨妈,
我——我们——在坠落,坠落,
我们的眼睛胶着在
1918年2月号的
《国家地理》封面上。
我对自己说:还有三天
你就七岁了。
我这么说是为了
抑止坠落的感受:
从这旋转的球形世界
坠入寒冷的、蓝黑的空间。
但我感到:你就是一个我,
你就是一个伊丽莎白,
你是伊丽莎白们中间的一个。
为什么你也该是其中之一?
我几乎不敢看
看清我到底是什么。
我斜睨了一眼
——我无法看得更高——
那些影影绰绰的灰色膝盖,
裤、裙、靴
许多双不同的手
平铺在灯下。
我知道,再也不曾发生过
更奇诡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
更奇诡的事。
为什么我会是我的姨妈,
或者我,或者任何人?
怎样的相似——
是靴子、手、我在喉咙中感到的
家族嗓音,甚至是
《国家地理》杂志
和那些可怕的下垂的乳房——
把我们聚在一起
或使我们成为一体?
怎样的——我不知道
该用什么词——怎样的“不可能”……
我是如何来到此地,
像他们一样,并且窥听到
一声本可以更响、更恐怖
却并未这样的疼痛叫嚷?
候诊室明亮
过分闷热。它在滑入
一排巨大的黑浪之下,
又一排,又一排。
然后我又回到其中。
战争正打响。室外,
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
是夜晚、雪泥和寒冬,
日期依然是
1918年2月5日。
《三月末》
献给约翰·马尔康·布列宁和比尔·里德,写于达克斯伯里
寒冷多风,不是什么
适合在长长的海滩上漫步的好日子。
万物尽可能远地撤退
缄默:远处的潮汐,缩水的海洋,
孤单或成双的海鸟。
喧扰、冰冷、近岸的海风
吹木了我们的一侧脸;
吹散了一长串
加拿大野雁的阵形;
并在垂直的、钢铁似的雾霭中
吹退了低回而噤声的巨浪。
天空比海水更深
——它是羊脂玉的色彩。
沿着潮湿的沙滩,我们足蹬橡皮靴
追随一串大狗的脚印(那么大
简直像狮子的)。然后我们走在
一根绵长无尽、潮湿的白弦上,
蜿蜒至涨潮线,又深入水中,
循环往复。终于到了尽头:那是
一个与人等大的稠密白结,被波浪洗刷
在每朵浪花上升起,湿淋淋的幽魂,
又随潮水退落,浑身湿透,咽着气……
一根风筝线?——可是没有风筝。
我想一直走到我原梦的屋子,
我的密码梦幻屋,那畸形的盒子
安置在木桩上,屋顶板是绿色的,
洋蓟般的房屋,唯独更绿一些
(可是用苏打水的碳酸氢盐煮过?)
用一道栅栏隔开春潮,那栅栏
——可是火车枕木?
(关于此地的许多事都疑窦重重。)
我想在那儿退隐,什么都不做,
或者不做太多,永远待在两间空屋中:
用双筒望远镜看远处,读乏味的书,
古老、冗长、冗长的书,写下无用的笔记,
对自己说话,并在浓雾天
观看小水滴滑落,承载光的重负。
夜晚,喝一杯美利坚掺水烈酒。
我会以厨房里的火柴点燃它
可爱的、半透着光的蓝色火苗
将会摇曳,在窗里成双。
那儿一定得有个小火炉;那儿有烟囱;
歪斜却绷着电线,
或许还有电
——至少,背面有另一根线
无精打采地将这一切
拴在沙丘背后的什么东西之上。
一盏可供读书的灯——太完美了!但——不可能。
那日的海风过于凛冽
甚至走不到那么远,
自然,房子一定封上了木板。
归家路上,我们的另一侧脸也冻僵了。
太阳探出头来,转瞬即逝。
就那么一分钟,在它们多沙的斜切面间
那些土褐色、湿漉漉、四散的石头
呈现斑斓的色彩,
所有足够高的岩石都投下修长的影子,
各自的影子,接着又将影子拽回。
它们可能是在嘲弄太阳这头狮子,
现在他却已然跑到它们身后
——最后的落潮时分沿海滩漫步的太阳,
踩出那些巨大恢宏的爪印,或许这狮子
为了日后玩耍,把风筝拍出了天外。
《北海芬》
纪念罗伯特·洛威尔
我能辨认出一英里外
纵帆船上的绳缆;我能清点
云杉上新生的球果。苍蓝港湾
如此宁谧,披着乳色肌肤,空中
无云,除了一条绵长的、蓖好的马尾。
群岛自上个夏天起就不曾漂移,
即使我愿意假装它们已移位
——凫游着,如梦似幻,
向北一点儿,向南一点儿或微微偏向
并且在海湾的蓝色界限中是自由的。
这个月,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
毛茛、朝颜剪秋罗、深紫豌豆花,
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
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
还有更多花朵重返,将草甸涂抹得欢快。
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
白喉雀五个音节的歌谣,
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
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
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
多年以前,你告诉我是在此地
(1932年?)你第一次“发现了姑娘们”
学会驾驶帆船,学会亲吻。
你说你享受了“这般乐趣”,在那经典夏日。
(“乐趣”——它似乎总让你茫然失措……)
你离开北海芬,沉锚于它的礁石,
漂浮在神秘的蓝色之上……现在你——你已
永远离开。你不能再次打乱或重新安排
你的诗篇(鸟雀们却可以重谱它们的歌)。
词语不会再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再改。
1978
《山峦》
傍晚,身后有东西。
我吓了一跳,面色苍白,
或是蹒跚停步又燃烧。
我的年纪我不知晓。
早晨就不一样。
一本打开的书与我对峙,
挨得太近,无法畅快阅读。
告诉我,我有多老。
而那些山谷向我耳中
填入棉花般的
穿不透的迷雾。
我的年纪我不知晓。
我并不打算抱怨。
他们说,是我的错。
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
告诉我,我有多老。
最深的界线
也会慢慢延展,消褪
就像所有的蓝文身。
我的年纪我不知晓。
阴影落下,光在攀爬。
登高的光,哦,孩子!
你待得从来不够久。
告诉我,我有多老。
石头翅膀在此筛过
羽毛硬化着羽毛。
爪子已在某处遗失。
我的年纪我不知晓。
我正变聋。鸟鸣声
逐渐消匿。瀑布们
不经擦拭地落下。我几岁了?
告诉我,我有多老。
就让月亮去高悬,
让星星去放飞它们的风筝。
我只想知道我的年纪。
告诉我,我有多老。
1952
《三首给眼睛的商籁》
I 潮水坞
退潮的水会如此谨慎
好让我们相信那儿令人作呕的裂声
是我们脑中的幻听。“多么盲的
眼睛!”它说(拖着它滑溜溜的脚丫),
“现在它们留下空洞的真相,一如天使之眼
看着古老的墓石;看穿了坟茔。
你自己的心脏把你双眸的色彩泵入潮水
将蓝色一直填满至地平线上。”
哦等等!从那之外它正弥合色彩的复仇
从它被中止的财富里取得最炫目的利息……
很快所有骇人的眼窝都会丰盈恢复健康,
越过凹陷的眼角偷走它虹膜的蓝色静脉。
视力并非如此轻易地来自感官。看
你的眼睛重新鼓起,完整,向你闪耀!
II
他们始终都盯着彼此的眼睛看
看,我在这儿,在其中!你温暖——哦,再看看!
我知道,你知道所有别处目瞪口呆的徒劳:
乏味瞠视的眼,宽眨的眼,错误臆测的斜视的眼
而我们的眼沉默着,沉默;对他们而言是
扫视是哑巴中介,从它的扫拂和奇怪微笑中
转动脸颊:(第二场被白昼误解的
持续终夜的睡眠)它自己的即时翻译官。
鸟儿齐声尖叫,从紫杉降落
像要连根拔起它们,用风暴和歌声带走它们。
风儿戛然而止;披盔甲的太阳鸣响着
向地面坠落,它的黄金已碎裂。夜晚排山倒海,
我们认为(我知道我们)所幸它以睫毛,
缄默的眼睑,这些眼睛,荫蔽了那些恋人。
III
你的感官太过迥异,无法取悦我——
触碰我可以;整整二十个指尖上
分割的差异。但听觉距离你那里
有漫长的数里格,彼处荒野增长……看
肉体森林,神经布满叶脉,疼痛之星花朵盛开,
耳蚁在何处颤抖,毫无线索。
自那里的何处,一个陌生人转入了视线?
颅骨中,你的眼睛是否庇护着柔软闪亮的鸟儿?
不是在你上方,就是在你墓石上雕刻的天使上方
我将忍受眼睛,并凝视它们。一旦你死去
秘密就在于前额(莫如说是这个结构的裂隙)。
它们一起从那儿离去,并不更奇怪。我会
茫然在最整洁的白骨鸟巢中窥视,那儿
钢线圈的弹簧已重重掊击,飞轮已飞离。
1933
【辑一 北与南(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