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夜晚,一个阴沉潮湿的十月夜晚。佩拉大街上所有富丽堂皇的石头宫殿都已陷入黑暗。天下着毛毛细雨,雨细如尘埃,又利如针芒,冲刷着荒凉无人的街道。加拉塔萨雷的警卫室对面,两个等待深夜乘客等得绝望的马车夫,躲在自己的车厢里避雨酣睡。此外,再也看不到一个鬼影。白日的热闹全然没了踪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划破夜的寂静。这雨从昨晚上起就一直下着,单调凄厉的旋律惹得人心烦意乱。远处,沿着宽阔笔直的行车道,黑暗中可以看到许多血红色的星点,那是昏暗的煤气灯闪烁的火焰。
——《寡妇》
到了晚上,当一天的忙碌结束,马尔季罗斯单独置身于这个巨大的房子中,他的内心充满了好奇,他像着了魔似的在周围的货物中翻找,试图参透它们的隐藏意义。这里摆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女式长袜:有天鹅绒的、丝绸的、针织的,完全展现了女人细长匀称的美腿形状,还有些长袜长得可以拉到臀部。那边有一件雪白的亚麻女士内衣,对于马尔季罗斯没有经验的头脑而言,根本无法理解它的用途。那些又长又宽,带有泡沫花边的镂空衬衫,其设计更像是让胸部裸露出来,而不是遮住它。还有一些他完全搞不懂的内衣用品,有的地方裁切了,有的地方还没有缝制……再远一点儿是琳琅满目的女士饰品,有鸟状或花形的帽子,款式花哨的鞋子、手套和绑袜带,他已经熟悉了后者,他在家乡时常用它来绑自己的袜子。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小玩意儿,特别是那些精致小巧的玻璃瓶,它们的气味馥郁迷人,挑逗着马尔季罗斯的嗅觉神经。
但在顶楼他看到了更为惊奇的事情。在女裁缝们的工作间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女性裸体,雕刻技术如此高超,看上去栩栩如生。这个身体正惊人地向他的肉眼展现着女性身体隐藏的所有魅力,这种魅力使这个刚刚结婚的年轻人热血沸腾。直到清晨他都没有睡着,脑海中被这些由人类的想象力专为女性身体打造的魅惑撩人的各种东西笼罩着。
这位令人眼花缭乱的裸体美人艳压群芳,高傲宛如一个神奇王国的女王。她又大胆,仿佛准备随时委身于人。而在这个充满隐秘和魅力的神奇女性国度,年轻人注定要沦为一个不动声色的守护者,好似扮演阉鸡的不佳角色。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两个都很幸福。我说不可思议是因为,在爱情中通常一个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的。
我们没有掩饰我们的亲密关系。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并对我羡慕不已。没人知道,我是如何设法实现这种幸福的。
我俩经常在岛上散步,采摘路边生长的野草莓。日落时分,在修道院的小森林里,远离恶毒的闲话。我们俩,只有我们俩,握着彼此的手,坐在某棵树下,望着我们面前马尔马拉海那平静的蓝色海面。根据阿奇利亚的说法,我们年轻的船夫会在夜里握住他的六桨船,随时准备就绪,在月亮的光辉下顺着柔软平静的海浪,将我们送到普林西波隐蔽而荒芜的海岸。
阿梅尼萨的声音优美动听,没人能像她那样,将歌曲唱得如此真挚,能够抚慰人的心灵,令人热泪盈眶。她常常吟唱关于爱情的悲伤的歌。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两个都很幸福。我说不可思议是因为,在爱情中通常一个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的。
我们没有掩饰我们的亲密关系。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并对我羡慕不已。没人知道,我是如何设法实现这种幸福的。
我俩经常在岛上散步,采摘路边生长的野草莓。日落时分,在修道院的小森林里,远离恶毒的闲话。我们俩,只有我们俩,握着彼此的手,坐在某棵树下,望着我们面前马尔马拉海那平静的蓝色海面。根据阿奇利亚的说法,我们年轻的船夫会在夜里握住他的六桨船,随时准备就绪,在月亮的光辉下顺着柔软平静的海浪,将我们送到普林西波隐蔽而荒芜的海岸。
阿梅尼萨的声音优美动听,没人能像她那样,将歌曲唱得如此真挚,能够抚慰人的心灵,令人热泪盈眶。她常常吟唱关于爱情的悲伤的歌。
我们来到旅馆。我多么希望,去旅店的路永无尽头,我们永远也无法到达。
我们一起走进房间,走进那个香气迷人、亲切诱惑,萦绕着海誓山盟的房间。此刻我进来的时候如同一位被告,过会儿出去的时候应该是个已被判刑的罪犯。
离开这个房间并不容易,但我也无法再继续自己的谎言。曾经那句“是”带给我无上的幸福,因此我打算同样用这句话来结束我罪恶的幸福。
但我无法起身静静离开,我心如刀割,懊丧至极。我将自己内心的所有痛苦,我的爱与罪,一股脑地向她倾泻出来。阿梅尼萨惊讶地听着,没有打断我,让我将灵魂中沸腾的情绪发泄出来。我用绝望的勇气为自己辩护。我痛斥她的宗教信仰,为自己两个月来伪装的痛苦而报复她。我违反了她不容逾越的神圣原则,我知道,我的离开已成定局。
“不管你有多恨我,我会依然爱着你。我的爱比你的更纯洁、更真诚。”我说,“我的爱会弥补我的罪过,而你的爱只是一种盲目的狂热。”
阿梅尼萨被我的勇气惊到了。她从未想过,我会这样勇敢。我的激动有一瞬间触动了她的内心,但我对她信仰的嘲讽再度唤醒了她的宗教情感。
“好吧,好吧。”她打断了我,“总之,你是格列高利教徒,一直以来却装作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再无瓜葛。去找你的神父忏悔吧。毕竟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等你很久了。”
“好的,我会的。”
她仍然笃信上帝,尽管在这好似被强风驱赶的海浪般的二十五年里,她遭受了无数的苦难。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不断遭遇挫折,但这些打击并未动摇她的信仰。几年间,她四个孩子中的两个被死神夺走了,她丈夫的全部财富也只剩下回忆。有价证券的贬值以及其他的不幸接二连三地到来,最终彻底击垮了他。
上帝为何惩罚她?索菲科哈努姆刨根问底地思考着自己的人生,翻寻着过去记忆中的所有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个良心上的污点,抑或任何一个不善的企图。然而,在漫长的搜索中,她没有发现自己有任何值得受到残酷惩罚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索菲科哈努姆害怕即将到来的贫穷。她的心情不再平静。她总是忧心忡忡,对于善良的上帝对她的态度感到困惑不解。
她向上帝祈祷,像询问亲人一样,无休止地问他:“您为何要生我们的气?我们干了什么坏事让您如此动怒?”
她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也厌倦了再翻腾那些早被宽恕的陈年旧事,于是来到自己的房间,那间旧卧室,她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在那里,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座低矮的教堂,教堂两侧延伸出四个石翼,将椭圆形拱门的凸起部分遮住,它像过去一样从容、宁静,让人想起锚,也像过去一样激发了她的信仰。
——《锚》
儿子的情况越来越糟,她已经在犹豫,不知道该指望谁,是指望人,还是指望上帝?她害怕上帝的帮助会迟到,又立即恐惧地后悔这个想法:怀疑上帝的旨意是极大的罪过。
难道死神真会夺走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希望吗?
索菲科哈努姆的目光从无边无际、被泡沫覆盖的大海转移到旁边坚固的锚上。此刻锚已经无法激起她对获得拯救的信心,反而让她预感到即将到来的覆灭。怎么会这样?她一生只信任它,信任这个锚,这个摇摇欲坠的、无法依靠的支柱。
一切都结束了,但索菲科仍然站在儿子身边,等待着什么。天还没亮,她就去了教堂,要求上帝给她一个解释。她走过花园,偷偷从侧门溜进教堂,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它仍然是她认识的那个小教堂。在黎明前冰冷的昏暗中她看见了她熟悉的光秃秃的墙壁,但她突然觉得,一阵隐蔽的寒战掠过这些没有知觉的墙壁,然后墙壁就跟着颤动起来。
在祭坛苍白的灯光中,她看到圣母的脸,脸上挂着她永恒的微笑。索菲科哈努姆跪下来,开始诉说自己的痛苦……她声嘶力竭地哭诉着,声音响彻整个教堂,回声在教堂的穹顶里徘徊。
孤寂的烛光微微颤动,将女人跪着的身影照射在地板上,然后投射到石头穹顶上,而后又转移到阳台和柱子上,她的影子被奇怪地摆动着、打碎着。
几个小时苍白的烛光都在玩弄她的影子,而女人仍在愤怒地抗议,她试图唤醒这些沉默的墙壁,期望从它们那里得到答案。突然,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个影子,这是她自己的影子,一个黑色而凄厉的影子,这个影子会在未来等候着她,而现在她觉得这个影子就像一个对着她亲人的坟墓声嘶力竭的发狂女巫。
天完全亮了,烛光在墙壁上照射出一幅恐怖的画面:在连接拱门的铁杆上,用绳子悬挂着一具尸体,它像钟摆一样摇摆着,正对着圣母的圣像,伸长了舌头。尸体单调地摆动着,渐渐停止了旋转。当神父打开教堂的大门时,它仍在轻微地摆动着。
偶尔我也会问起她已故的丈夫,以及留在山村的孩子。
她总是轻声回答我的问题,慢慢敞开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无法被任何东西抚慰的心。即使这种椎心蚀骨的痛楚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需求,割舍它对她而言却像让吸烟者戒烟一般困难。
她永远关心我的房间是否收拾得干净、整洁。我的窗户正对着花园,爬满了胡乱生长的玫瑰枝条,有丛玫瑰就长在窗台下,爬满了整面墙。她摆弄了很久,希望白色和红色的玫瑰能够将我的窗子装饰得很漂亮,营造一种红玫瑰、白玫瑰和丝绒绿玫瑰相得益彰的意境。
有时我白天出去了,她会到我的房间,在浓烈的玫瑰花香中编织她那条没完没了的长袜。她会友好地责备我将书扔得到处都是,然后又顺从地将它们一一拾起来:“我为你感到难过,我的小先生,因为你毁了自己的眼睛!”
岂止是眼睛!要是她知道,那些皱皱巴巴、落满灰尘的纸片耗费了我多少心血,我所有天真烂漫的青春和颠扑不破的信念都镌刻在里面,我将一切都献给了这些纸张,自己过早地陷入负面情绪的泥潭,失去色彩斑斓的内心,仿佛一块已经熔化的死气沉沉的金属,徒劳地尝试拥有对世界的完整认识,想要变得自信和平和,如果她能知道就好了。然而,她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有时我回来得很晚,她只能在晚上见到我,我会摊开一张白纸,又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特法里克》
她待在楼上沉思,宛如大理石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而我则站在楼下看她,也如石化一般,心中却感到幸福。地平线上闪烁的星星渐渐黯淡。夜色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晴朗,远处,深蓝色的大海失去了先前的光泽,仿佛盖在一尊巨大的石棺上的黑纱。
万籁俱寂中,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纯洁安宁的世界,那里除了我和这位陌生女郎,别无他人,整个宇宙都属于我俩。
公鸡已经打鸣,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浓密的秀发仍在窗前,微风拂来,柔软的秀发随风飘动。天空渐渐明亮起来——黎明到来了。
尽管我十分疲惫,但我并不后悔徒劳地等了一夜。毕竟她也等在窗前,像我一样无眠,像我一样沉思……
我又站了一小会儿,突然定睛一看,没有看到黑色的波浪卷发,只看到一小束罗勒。罗勒插在一个深红色的瓦罐里,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
竟然是这束罗勒等我到天明!
——《罗勒》
弥留之际,病人仿佛沉睡在甜蜜的梦乡。死神慢慢走近,似乎用一束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的头靠在枕头上,半闭着眼睛躺着,就像我四个月前在轮船上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他微红的胡子在晨光中泛着金光,这张凝滞的脸庞,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死了……
我站在死者的床边,备受打击,垂头丧气,我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证了死亡——平静、庄重,几乎有些诱人。它好似水平如镜的海面,其平静单调的表象下,是一片虚无。
我很平静。死者并没有让我感到害怕。我只是不明白,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他现在是什么?他意味着什么?一个问题还是一个答案?泪水不知不觉充满了我的眼眶。萨拉站在我身边,但她没流一滴泪。她似乎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的悲伤如山崩般袭来,挡住了泪水的洪流。
她穿了一身黑色,衣服的颜色衬托出她蜡黄苍白的脸。她来到我身边,用带有香水味的手帕擦去我的泪水。
此时此刻,在死亡面前,我已经忘记了她的一切。她拉着我的手,像几个月前与我告别时那样。她眼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好像猫的眼睛。
——《萨拉》
“你们医生总是试图延长人的生命,但不要想着延长女人的生命,因为您无法避免她们的凋零,无法保全这些可怜人的青春与貌美。当一个女人变成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肉体松弛的老太婆,无论她活得是长是短,都没什么意义了。您能让一个女人青春永驻吗?不能吧?那就允许她死吧。”
她忠于自己的使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何必强迫一个失声的歌手留在舞台上,任由他被喝倒彩、被嘲笑呢?女人本就该笑着,不必将这笑容变成眼泪。
她的病情恶化了,常常感到呼吸困难,但她依旧对我的建议置若罔闻,继续不加节制地寻欢作乐。关于女人的角色和天职,她有一种奇怪的观念,但也许她才是正确的。她狂热而大胆地与周围人分享她与生俱来的魅力。她给很多人带来了希望和欢乐,但她自己却不需要它们,就好比售卖紫罗兰的小贩科别:售卖的是春天,自己却死在了冬天。
——《幸福的死法》
他确实去世了,死于一次不长不短的疾病,毕竟,即使德高望重的人也难逃一死。他并非猝死,也不是意外死亡,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忏悔,料理后事。正如讣告上所说,他卧床三个月后离世,并且接受了教会的所有圣礼。
他的主治医生无法确定致使他离世的疾病。他的生命安静无声地逝去,没有丝毫痛苦,这是这个家中唯一容许的死亡方式。没有人为他的逝世悲伤,尽管讣告中说,他的离去使家庭成员们悲痛万分。
他的妻子为他服丧整整一年,头三个月用厚厚的拖地黑纱遮住脸;后来黑纱缩短了一半,随后很快她就完全不戴了。他们遵守了所有的丧葬习俗,甚至在阿科皮克死后的第四十天举行了弥撒,为他的灵魂祈祷。
命运如此残酷地嘲弄这个小伙子。他无法忍受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如果是别人拥有了这样的生活,他们会选择享受宁静直到晚年。在我看来,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比麻风病还可怕的疾病将他带入了坟墓。这种疾病就是社会的虚伪。
——《阿科皮克》
他在教堂的门廊前逗留了一会儿,一边再次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一边环顾四周。透过七月的晨光,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图景映入他的眼帘:远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犹如一条巨蛇般蜿蜒前行,在两座山岭间时隐时现。
阳光洒在海面上,仿佛铺就了一条镶嵌着无数碎钻的小路,使得柔和的蓝色大海显得更加深邃。神父站在岸边眺望,近处的钻石如此之大,颗颗都能看得分明,远处的钻石则逐渐变小并融为一片,更远处只余下阳光的灿烂光辉凝成的一片光泽。
大海中央,阳光下的浪花闪烁着霓虹般的色彩,不断翻涌着,变换着位置与色彩,它们肆意地跳跃,互相追逐,在广袤的蓝色海洋中翩翩起舞。
岸上的风光也同样赏心悦目:山上翠绿的作物与新近翻种的红色田埂交替排列;无数条交错相通的沟渠在田野上延伸;再往前走,在地平线附近,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的树木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绿——从接近黄色的嫩绿,到几近黑色的深绿。有时,树叶会轻轻颤动,然后连带着整个树林一起摇曳,好似一片绿色的海浪。大地和草茵上凝结着晨露,又在晨曦的照射下化作薄雾升到空中。
村中万籁俱寂,连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教堂的院落》
马尔季罗斯才十九岁。这是一个高大魁梧,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伙子。女人们会立刻被他刚毅的外表所吸引。不过他那俊朗、黝黑的脸庞虽然散发着男性的气概,却仍留存着少年的柔情。他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少年的温柔与羞怯,那宽阔有力的胸膛印证了他强健的体魄。蓝色的紧腰长外衣非常贴合他年轻、修长的身体。那肌肉发达的手臂,昭示着非凡的气力,短裤刚刚没过膝盖,露出他饱满挺拔的小腿。
这位新员工的出现在佩拉的居民中引起一阵喜悦。女人们对这个年轻人赞不绝口,他的羞怯和谦虚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种魅力只有女人才能领会。
——《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