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车开过来,行吗?”我把停车券交给他。
当他把我那辆奥兹车开过来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袋铅。白上衣帮我把他塞进了前座。那家伙睁开一只眼,对我们说声“谢谢”,又睡着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醉鬼。”我对白上衣说。
“各色各样、各种举止谈吐的都上这儿来,”白上衣说,“他们全是流浪汉。这位看来还整过容呢。”
“得了。”我给白上衣一元小费,他谢了我。整容的事他说得不错。我这位新朋友的右脸又僵又白,有几处缝合的浅薄细疤,疤痕边缘的皮肤显得光滑。这是整容手术,而且是下了狠手的大手术。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带他回家,让他醒酒,直到他能够说出住在哪里。”
“我喜欢酒吧刚开门做夜场生意的时候。这时屋里的空气还凉爽干净,每样东西都熠熠发光,酒保最后一次照镜子,看领带直不直,头发平不平。我喜欢吧台后面整洁的酒瓶,亮晶晶可人的玻璃杯,以及那份期待。我喜欢看人调制好当晚的第一杯酒,将它放在干净的杯垫上,把折叠整齐的小餐巾放在它旁边。我喜欢慢慢品尝。在安静的酒吧里喝下当晚第一杯安静的酒——简直妙极了。”
我赞同他的说法。
“酒精就像爱情,”他说,“初吻神奇,二吻亲密,三吻就成惯例了。接下来你会脱掉女孩的衣服。”
“这不好吗?”我问他。
“那是高层次的刺激,却是不纯的情感——从美学观点来看是不纯的。我并非蔑视性爱。它是必要的,不一定丑陋。但它总是需要经营。让性爱富有魅力是一项十亿元的产业,省不了一分钱。”
人进了看守所是没有人格的。他是个小小的留置问题,报告中的几个条目。没人在乎谁爱他或恨他,他长得怎么样,他在人生中干过什么。只要他不闹事,谁也不会理他。没人欺负他。狱方只要求他安静地走向正确的牢房,到达后安静地待着。没什么可抗争的,没什么可生气的。看守们是文静的男子,既无敌意也无施虐欲。你在刊物上看到的那些内容,犯人们大喊大叫,敲打铁栏,拿汤匙在铁栏上划动,看守提着棍子冲进来之类,都是写的大狱。好的看守所是世上最安静的地方之一。晚上你可能会走过普通监区,隔着铁栏望进去,看到一团棕色毛毯,或一头毛发,或一双茫然的眼睛。你可能听见鼾声。你可能听见有人做噩梦,很长时间才有一次。看守所的人生是悬而未决的,无目标无意义。在另一间牢房你可能见到有人无法入睡,甚至不能试着去睡。他坐在双层床的床沿,什么都不干。他看着你,或没看你。你看着他,他一言不发,你一言不发。没什么好交谈的。
你背靠标尺站定,灯光照着你,钢丝网后面没有灯光。但网外有许多人:警察、侦探、公民。这些公民或曾被抢,或曾遇袭,或曾被骗,或曾被枪顶着被踢出自己的爱车,或曾被骗走一生积蓄。你看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你听见夜班队长说话。你得大声清晰地回答。他对你进行全方位测验,仿佛你是一只表演狗。他疲倦、多疑、称职。他是历史上一出上演最久戏码的舞台经理,但他对此已了无兴趣。
“很好,你,站直了。肚子缩进去。下巴缩进去。肩膀往后。头放平。直视前方。左转。右转。再面朝前方,手伸出来。手掌向上。手掌向下。卷起袖子。没有明显的疤痕。头发深棕色,有点白发。
眼珠褐色。高一米八四,体重约八十六千克。名叫菲利普·马洛。职业:私家侦探。好,好,幸会,马洛。就这样了。下一个。”
距离月圆还有四天,墙上有一方月光,它像一只浑浊的大盲眼,一块角膜白斑,看着我。玩笑。愚蠢得该死的比喻。作家。每样东西都得像别的什么东西。我的脑袋像生奶油一样蓬松,却没它那么甜。又是比喻。一想到这讨厌的职业我就会吐出来。反正我会吐。我可能愿意吐。别逼我。给我时间。我腹腔神经丛里的虫子爬呀爬呀爬呀。我躺到床上去会好一些,但床下会有头黑兽,那黑兽会窸窸窣窣四处乱爬,弓起身子,撞到床板,然后我会发出一声喊叫,除了我没人听得见。一声梦吼,一声梦魇的叫喊。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怕,因为没什么可怕的,但我一旦像那样躺在床上,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头黑兽又来折腾我,碰撞床板,我有了性高潮。这比我做过的其他任何龌龊事更叫我恶心。
这是那种好像永远过不完的早晨。我无精打采,倦怠,迟钝,过去的分分秒秒宛如落入了真空,带着软绵绵的呼呼声响,好像脱落的火箭。鸟儿在外面的灌木丛里叽啾,汽车在月桂谷大道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通常我甚至听不见那些汽车。可我此刻忧思着,急躁着,刻薄着,过分敏感着。我决定以喝酒来消灭宿醉。
通常我不是个晨间饮酒者。南加州的气候温和得不适合晨饮。你的新陈代谢不够快。但这次我调了一大杯冷酒,坐在安乐椅上,敞开衬衫,挑出一本杂志,阅读一则荒唐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家伙有着双重生活和两位心理医生,一个是人,另一个是蜂巢里的某种昆虫。这家伙老是在这两种生活里来回穿梭,整件事情跟性感女人一样愚蠢,却有一种离谱的滑稽。我喝酒很小心,一次啜一小口,当心着自己。
“金钱有个特性,”他继续说,“数目大时趋向于有其自己的生命,甚至有其自己的良知。金钱的力量变得很难掌控。人永远是容易贪财的动物。人口增长,战争的巨大开销,没收性税收的持续压力,使得人越来越容易贪财。一般人疲惫而心惊,一个疲惫而心惊的人是玩不起理想的。他得养家糊口。在我们的时代我们在公德和私德两方面都看到了惊人的衰退。那些在生活中甘心于缺乏质量的人,你不能指望他们给你提供质量。你无法指望大规模生产注重质量。你不要高质量的东西,因为它过于经久耐用。于是你用不同的款式来取代它,这是人为制造废弃品的商业骗局。大规模生产必须使它今年售出的东西从现在算起一年后就落伍过时了,否则它就卖不掉下一年的产品。我们有世界上最洁白的厨房和最明亮的浴室。可是在那可爱的白色厨房里一般的美国主妇做不出一顿可口的饭菜,而那迷人的明亮浴室主要是一个贮藏所,收捡除臭剂、泻药、安眠药,以及美其名曰‘化妆品产业’的哄骗你增强自信心的产品。我们有全世界最精美的包装,马洛先生。包装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是垃圾。”
我空洞、空虚如同星辰之间的太空。到家时我调了杯烈酒,站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前,啜饮着,谛听着月桂谷大道上车流的激涌,凝视着悬挂于那些截断大道的山包肩上的那座愤怒大都市发出的刺目强光。远处警笛或消防车警报器的女鬼哀号此起彼落,绝无长时间的彻底沉寂。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逃,另有一些人则在努力抓捕。在外面那个千罪之夜中,人们奄奄一息,沦为残废,被飞来的玻璃片割伤,在方向盘前被撞死或在沉重的轮胎下被轧死。人们挨打,遭抢,被勒死,被强暴,被谋杀。人们挨饿,生病;厌烦,因寂寞、悔恨或恐惧而绝望,愤怒,残忍,狂热,啜泣颤抖。一座不比别的都市糟糕的都市,一座富有、活跃、充满自豪的都市,一座失落、挫败、布满空虚的都市。
这完全取决于你坐在什么位置,你自己的个人得分是多少。我没有得分。我不在乎。
我把酒喝完,上床睡觉。
我转身盯着他:“你是个该死的好警察,伯尼,但你还是全弄错了。从某种角度讲警察全是一个样。他们弄错了责怪的对象。如果有个家伙在赌桌上输掉了薪水,你就禁止赌博。如果他酗酒了,你就禁酒。如果他在车祸中撞死了人,你就禁止制造汽车。如果他带个女孩子去饭店开房被捉奸了,你就禁止性交。如果他跌下楼梯,你就禁止建房。”
“啊,住口!”
“一定的,我会住口。我只是个平头百姓。算了,伯尼。我们有流氓恶棍、犯罪集团和打手喽啰,并不是因为我们有奸诈的政客和他们在市政厅与立法机构里的那些傀儡。犯罪不是病,它是病兆。警察就像大夫,给你开阿司匹林治脑瘤,不过警察宁愿用棍棒来治愈它。我们是粗鲁、富有、狂野的人民,犯罪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有组织犯罪则是我们为组织化付出的代价。犯罪会在很长时间里伴随着我们。有组织犯罪只是暴富肮脏的一面。”
他的寓所又小又闷,不带个性色彩。他可能是当天下午才搬来的。绿色的硬沙发床前摆了张咖啡桌,桌上有个半空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一碗已经化开的冰块,三只空汽水瓶,两只玻璃杯,一只玻璃烟灰缸,里面堆满了烟蒂,有些沾了口红,有些没有。屋内没有照片,没有任何类型的私人物品。这可能是个旅馆房间,被人租来聚会或饯别,喝几杯聊聊天,滚滚床单。它不像任何人的居所。
他请我喝一杯。我说不喝,谢谢。我没坐下。我离开时他又讲了些感谢的话,但不像感谢我为他爬了一座山,也不像没有当回事。他有点儿颤抖,有点儿腼腆,却客气得要命。他站在敞开的门口,直到电梯上来,而我进了电梯。不管他缺少什么,他不缺少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