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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图1
▷后记:图2

↓节选

七月七日 阴(昭和三十九年)
★阴天的斗笠云。山上两处有雪,像刷了一抹油漆。富士山顶着斗笠云。斗笠云罩住整个山顶,让富士山显得矮了一截,云以相当快的速度不断向左手边移动。虽然在移动,但斗笠的形状一直不变。就是说,云的一部分不断离开山,消失了,又有别的云追加过来,保持着一定的量。因为是个无风的阴天,要是不仔细盯着看,会以为云保持不变,一动不动。但是,当斗笠云的下方往下落时,仿佛有一绺白发垂下来,富士山就化作一张古怪的白发老人的脸。斗笠云的白和背后的天空的白几乎同色,两者都混了极少的一点淡墨晕开的颜色。因此,斗笠云的边缘消失的时候,也很难确认。为什么这朵云就像吸附在上面一般,不离开山顶呢?云笼罩在山顶上很常见,可它真的像是故意盖在上面。等我睡过午觉,下午三点爬上坡一看,它不再是斗笠云,而是变成了头发云。感觉像稀疏的白发被风吹开,露出额头。相应地,富士山变成了平日的模样。

——泰淳记

「插图」

图1-2:武田山庄外观,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前后(摄影 武田花)​
图3:彩色玻璃窗,贴着泰淳绘制图案的剪纸(摄影 武田花)
图4:从山庄上坡的路(照片 中央公论社)

图5:山庄的“花窗玻璃”(摄影 武田花)
图6:不光是冬天,在微寒的日子也大显身手的壁炉。据说因为过于气派,导致山庄的地面倾斜。(照片提供 武田花)

傍晚去散步,富士山的山顶缠绕着帽子模样的白云,云缓缓转动着。山的左边,从山脚到差不多七合目的位置,灯光的队列一闪一闪地绵延着。是登山的灯吗?我想让花子看,下坡回到家,将她带来,结果富士山整个儿被云遮住了,连山在哪里都看不清。也看不到灯光。真的是在一瞬间,云落了下来。

我在河口湖休息,喝了冰水。这款冰柠檬水有股化妆水的味道,难喝。

八月一日 晴朗无云(昭和三十九年)

晴朗无云。晴朗无云。像全景照片一样,能完整看见像阿尔卑斯山一样的山峦,不知道是南阿尔卑斯、中央阿尔卑斯还是日本阿尔卑斯。从早晨到黄昏,一阵阵地吹着凉风,天空湛蓝,空中有雪白的一动不动的云。暑假的天气。因为安静,能清楚地听见远远的远远的人声。打开咖啡罐,有股好闻的气味。我连续喝了三杯咖啡。

昨天回程经过无户室浅间神社(旧御胎内),没进去,今天上午,我们仨去那里。荒凉的神社一角摆着张桌子,有个穿沙滩裤的大叔坐在那里看着,他的左臂骨折,打着石膏。我问他:“您是神主吗?”他说不是,是山下村子的人。“想看守这里的人来守。想来的人多的时候,就抽签。”门票一人五十元,他给了两张版画护身符,说“随喜”,于是我给了一百元。御胎内闪闪发光。到处闪着紫红色的光。让人想到,人体内的颜色或许就是这样的。到了深处,有些地方需要给双手和膝盖套上稻草垫,爬着通过。这地方奇形怪状,有种因果感,还有些下流。让人不舒服。看守的大叔也不像神主或经营者,感觉像为展览小屋揽客的人。

磁带一开始转,老板就把录音机附带的小麦克风凑在嘴边,站起来唱歌。“落在富士的高岭上的雪和落在京都先斗町的雪,同样是雪。同样融化流淌。”他发出一种可爱的声音,比平时更像低语,边微微晃着脑袋,边唱歌。第一小节唱完,女工们立即鼓掌打着节拍,唱了间奏的部分:“斯呛恰啦郎嘎,斯呛恰啦郎嘎。”我也一起唱了。其中一名女工唱道:“一吹就飞走了,象棋的棋子。”中间穿插了“什么什么老婆小春”,好像浪花节的歌词,她继续唱了第二小节。那名女工唱个不停,进了厕所还在唱。我试着把磁带倒回去,听了老板唱歌的部分,声音很好听,老板因此满脸通红。老板开心极了,说“我再唱一首别的”,唱了其他歌。接着,他录了“我对泥鳅[吃的泥鳅]的看法”。后来关井来了,混在一群人中间喝着果汁(关井不喝酒),他说“我也来一首”,把麦克风举在嘴边,同样站起身,唱了“寂寥的山下的湖边,一个人到来,心情悲伤”。最后,老板和关井一直在抢麦克风,交替唱歌。
今天长时间地细看之下,老板的脸长得与《猿蟹合战》中的栗子武士一模一样。那是友好书系还是讲谈社的绘本呢?我在许久以前见到过。

★樱花晃动,于是知道了小鸟的所在。
站在大门口往下看底下的院子时,我嘀咕了一句“像个传说”。我觉得我的说法并不夸张。无论是谁,看见自己的院子里开了这么多的樱花,肯定都会这样想。
为什么樱花还有其他的花会存在于地球上,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就像为什么人类会栖息在地球上。
——泰淳记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雾霭中去看其他别墅。雾或霭或云遮蔽了许多肮脏的或是不必要的事物,路上只有白白的霭,朦胧一片,我喜欢走在这样的路上。有片凹地上的杂树林,平时看着不起眼,这时也显得意味深长,变得复杂。

晚饭后,周遭暗下来之后,在屋外待着的百合子说:“有只大鸟朝我这边飞来。特别大。可怕。”她张开双臂,比出大小。我说:“是鼯鼠吧?是蝙蝠吧?”我怀疑这一带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的鸟。或许是看着大。
百合子做出用双手抓的动作,说:“有些鸟会把羊抓走吧?波可也会像这样被抓走。”又说:“要是鸟把我抓走,等它回到巢里,会吓一跳吧。”
我给波可梳了毛,立即来了差不多十只大山雀,衔起毛球,又是抖又是揪地很快运走了。
百合子自从傍晚见到大鸟之后,便陷入一种说不清是恍惚还是兴奋的状态,一直到入睡,她都在自言自语一般东拉西扯地讲关于大鸟的事。

★日本阿尔卑斯山脉的雪线一点点变得分明,让人以为是白云。仔细一看,悠然横亘的白云没什么变化,有种柔和感。雪山的褶皱则是坚硬的、细密的。不过,云的峰峦和山的雪线都浮在树林的曲线的远方,因此不管是色泽,还是距离或形象,看起来都像是一种东西。在天空以及远山的蓝色中,它们浮现、融合,就更有这种感觉。树木和草原则是切近的存在。
——泰淳记

花子看着晚霞,小声说:“收音机里说‘从大楼之间望见的东京黄昏的天空是紫色的,很美’。”
我听着连续射杀事件的新闻,感到东京在遥远的彼方,是个美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个让人怀念的地方。

我上到大门口的石柱顶上,像狗常做的那样,呆呆地环顾四周。被雪覆盖的高原坡度徐缓,向西面延伸开去,在高原的尽头,一盏,又一盏,鸣泽村的灯光微弱地亮着。隔得很远,在黑乎乎的半山腰也亮着灯。雪白的笔直道路消失在黑乎乎的村有林中,路上延伸着两条雪链翻起雪驶过的痕迹,混着泥,显得狼狈。我的心变得一片漆黑。

我们家的樱花,傍晚太阳落下去之前照射最多的地方,桃色最浓。日本海棠也缀着大量的花苞,红彤彤的,刚开。各种各样的草从土里冒出了芽。傍晚,天色微暗,雾气落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时,树莺开始鸣叫。

我晒着太阳磨镰刀,丈夫来到旁边,小声说:“百合子,百合子,你来一下。有个怪东西。就一会儿,你来看看。”他仿佛在讲什么秘密,匆匆忙忙地说。丈夫带我去看的是厨房门口草丛中的松树根。开着一种像是高山植物的花。叶、茎以及花瓣的外侧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闪着银光的胎毛般的毛。花朵像风铃草一样朝下开着,里面是浓重的黑血一样的深胭脂色,深处有橙色的蕊。因为花朝着下方,从外面看不出胭脂色,花、叶和茎都被胎毛般的银灰色包裹着。不像花的花,不像植物的植物。是什么时候长出来开花的呢?无论是触摸,还是探头看花心,都有种极其不可思议的感觉,它就像从宇宙来到这里的动物。

看了看昨天外川给的湖上祭的节目单,发现最后的反面画着游艇的画,还有三首与河口湖有关的歌。每首歌都有三段,作为纪念,我把第一段记下来。上面没有作词和作曲者的名字。
○湖上祭之夜
一 那个梦这个梦 装点夜空
湖上祭的 五色的烟火
望着你 如同做梦
夏天的河口湖 啊,狂欢节
○河口湖华尔兹
一 富士闪耀 晴朗
像年轻人的未来
我想要配上杜鹃花,用彩色胶卷
拍摄你,留作回忆
啊,浪漫的 河口湖
○河口湖之舞
一 呵,心情舒畅
哟依秀括拉朵 括挪萨依
朝霞的富士山 天空的富士山
映照着山影 啊嗦呜将嗦将呢
映照着山影 啊嗟依托萨 河口湖
树莺的爱之歌响彻山谷
富士的河口湖爱之町

满天星斗。院子里,秋天的草花在盛开,夜晚也能看见。

上午十一点左右,两个《东京新闻》的人在雨中来了。要做“星期六访问”的采访。
我端出啤酒、培根、鸡肉、墨鱼、腌菜。
雨刚停,又下起来,一直没法拍照。三点左右,想着去外面拍照,顺便送他们去车站,我把车开出去。丈夫看家。两个人都带着双肩包,说是打算完工后去看风穴和冰穴,玩一天,但不巧刮风下雨。他们太可怜了,于是我没有下昴公路,从右边转上去,往五合目开。越往上,风雨越大,在暴风雨中开到四合目的大泽崩,折返。
我的介绍变成边开车边说:“这里是二合目。本来能看见冷杉和铁杉树林,不过今天看不见。”“这边是三合目,本来这里能看到一整片青木原的树海,不过今天看不见。”“这左边的林子深处有圣母玛利亚的像,不过今天去不了。”两位朝左右看向完全看不见的树林和树海,朝我点头,我感觉想哭。我们在车站告别。

八点左右,我来到屋外,天空的北半边是美丽的星空,南半边则是黑色的天空,只有那片漆黑的天空底下在下雨。星星清晰可见,却在下雨,所以我一开始以为是远处的村子和山头上的灯光。奇妙的天空。之后开始正式下起雨来,风停了,只下雨,连续下了一整夜。

经过旧货店门口,便进去看。没有想要的。有旧铝饭盒,还有变得扁平和硬邦邦的黑色皮革旧钱包。还挂着著名的狩野芳崖(?)的《悲母观音》的仿品的挂轴,与其说那是仿造、临摹,其实是独创性的东西。有着极为绚烂的色彩,像是地狱、极乐故事或日光东照宫。我喜欢极为绚烂的色彩,所以并未吃惊。我一直以为,《悲母观音》是这样一幅画:观音笔直地站着,其形象混合了威严与慈悲,即将托生下界的婴儿在一个肥皂泡般的东西里,观音正往婴儿身上浇珍贵的像是水的东西。而这间店的挂轴上的观音,脸上的神情与姿态不统一,显然画家觉得无所谓,脸相对身体过于小了,观音冷淡地不理会下方的婴儿,以无所谓的态度像尿尿一样把水浇下去,婴儿倒霉地淋了水,他的表情和姿态是冷得吃了一惊,又哭又叫。他的双手五指大大地张开,双腿僵直,嘴巴大张着,哭喊着。嘴巴里面涂得通红。那张脸比漫画还有趣。画得极为认真和仔细。是因为拼命临摹,所以最终成了那样一张脸,还是因为觉得原画就是那样临摹而成的?我一个人笑了起来,笑个不停。我是个女学生的时候,在教育课上,老师给我们看了好几回名作《悲母观音》的画。当时我不知怎的有种仿佛色情又仿佛荒诞的古怪心情,我想问一下别人,你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有时对丈夫说,看那幅画时我有种色眯眯的猥亵的心情,他就会骂我,然而这幅山梨版《悲母观音》,猥亵的心情、说不清的色情又诡异的心情,都被抹得一干二净,让我大吃一惊。我想让什么人看看这幅卷轴。我觉得,无论多么阴暗和忧郁的人,看到这幅画,都会变得愉快。

一下雨,树叶染红的速度就急剧加快。

五点刚过就吃了晚饭。今天的夕照也美。
我出去扔垃圾,平时月亮都在露台那边,只见紧挨着大门口展望台的上方,一个大大的月亮清晰地浮现,我心头一惊。是一个亮闪闪亮闪闪的发着光的月亮。月亮会一直亮到明天早上吧。那样的话,等我搬运回程的行李,周围也不会暗。我看了钟,七点二十分。

去年年底,大叔来玩的时候念了俳句:“下雪了,山家静点灯。”解释俳句的时候,他说“下雪了”,吸一口气,一动不动地歪着脑袋,仿佛在侧耳倾听下雪的动静,然后把大大的巴掌张开来,做出把整个下雪的村子拥进怀里的柔和动作,说:“‘山家静点灯。’——是山脚下的人家呢。也有我们家的意思。虽然说是我们家,但其实是咏俳句的我在外面看着灯火。有些寂寞啊。”

今天比昨天和前天更加晴朗。东京很热吧。富士山露出了全貌。残留的雪是纯白的,山体是藏青色。昨天傍晚有斗笠云罩在山上,一直停留不动。

早 米饭,红烧剑鱼,裙带菜味噌汤。
午 小锅乌冬面,炸鱼糕,夏橙果冻。
丈夫砍掉低处的树枝。还割了草。
有风吹过,所以把门窗大开。
蓟花开得正盛。蜜蜂趴在蓟花上。下过雨的第二天,草和花的颜色都浓郁。
邻居在挖泥建造地基。不时响起男女泥工的声音。
我睡了一觉到黄昏。睡醒的时候,出现了夕照。夕照的时间短,起了黑云,风又变大了。丈夫六点半睡。
晚上,出现了三颗星。
电视上说,以明后天为中心,沿山一带天气多变。
我一个人看电视。有阿拉伯联合的实况。虽然输了,但那里的人以一种慢吞吞慢吞吞的调子说,我们要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们走路的模样也是慢吞吞的。想去看看。
院子里开着的花。
水蜡树的白花,富士樱的黑色珠子,野蔷薇(阴处的现在盛开),蓟花,红色的像绣线菊的花,耧斗菜的花。

半夜,风怒吼着摇撼房子,大雨如注。我感觉有过一次地震。暴风雨中会有地震吗?或许是梦。

九点过后,又静静地下起了雨。
今天白天也不时下雨。即便下雨,鸟也在叫。雨中的鸟声格外清澈,竭尽全力,让人悲哀。我都想走到旁边问它为什么叫。
今天读到的书里写道,据御坂峠的茶屋老板讲(《井伏鳟二全集》),鸟鸣声声的日子,那之后必然下雨,或是变天。又写道,晴天,如果富士山清晰可见并且呈蓝色,之后也会变天。以及,鸟在这个季节不吃食,吃食是在秋天到冬天。不管是放猪油还是放葵花籽喂鸟,一定都不会减少。但其实麻雀一直在吃。我一直以为“坡——坡”叫的是山斑鸠,书上说,山斑鸠有山鸠、绿鸠、雉鸠等,每种的叫声有些不同。
蛾子变多了。白翅膀微微泛绿的小飞蛾飘飘悠悠地落在纱门上,停住不动。

回到家,正在和丈夫一起喝啤酒,大冈夫妻来了。
“怎么样?狗死了,很难受吧。我们来安慰你们。”说着,他们进了屋。太太教我用她借给我的织机。
虽然是晚饭时间,但只有些奇怪的小菜,于是我们就着毛豆、火腿、蟹肉,只喝了啤酒。
大冈从以前就一直养狗。所以,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死。
养一只大狗的时候,用链子拴着的狗从树篱的缝隙钻到外面,狗很大,然而石墙高,它的脚够不到底下,等于是被吊死了。一个年轻男孩,不知是销售还是送货的,看到了,来告诉他们。“是绞首啊。是不是自杀呢……”
此外,大冈又讲了各种各样的狗的死法。然后他突然做出要回去的样子,说:“哎,说了这么多,可以了吧?你们好些了吗?”丈夫和我都恳求道:“还不行,再多说一点。”大冈没法子,重新坐下,回忆着又讲了一桩狗死去的经过,然后回家。我送他们到大门口,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晚上吃了小锅乌冬面。
我在深夜到外面扔垃圾。又开始下雨,点点滴滴,如同沁入地面。
波可就埋在那丛灌木下的黑暗中,脸朝着家的方向侧躺着。昨天夜深之后,我恍惚听见它睡得很沉的时候像啜泣的鼻息,那是心理作用。波可,早点在土里腐烂吧。

那天比平时热。我们每小时一次把它从后备厢放出来让它休息,可它等不了。波可用脑袋顶开篮子盖,探出脑袋。每当车摇晃,被硬是顶开的盖子就像弹簧一样绞住波可的脖子。它没法缩回去。它是只小狗,所以很快死了。淡红色的舌头吐出来一点点。大睁着仿佛装满水的黑玻璃弹珠一样的眼。也没有流口水。表情就像歪着头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什么。打开后备厢看见狗的时候,我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我将永不会忘记吧。发现狗死了的时候,天空湛蓝。
埋它的坑是丈夫挖的。孩子他爸那么快地挖了那么深的坑。我软绵绵地坐在坑边,抱着狗,像呕吐一样大声地哭。我哭了很久,哭到哭不动。然后用毛巾裹住它,然后裹上狗一直睡的毯子,正要把它放进坑底,丈夫说:“别这样,会很难腐烂,直接放进去。”所以我把波可直接放进坑里。往它脖子一圈蓬蓬的毛和玻璃弹珠般的眼球盖上土,然后不断往上盖土,踩实。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晴,有云,短暂的雨(昭和四十二年)

醒了。传来丈夫踩过院子里的碎石出去散步的脚步声。之前的日子,总是听见跟着他去散步的狗呼呼喘气的声响围着他打转。我用被子罩住自己,又哭了一回,然后起床。
早 米饭,佃煮,咸牛肉,萝卜味噌汤,海苔。
午 面包,牛肉汤,红茶,番茄。
烧了去年的旧杂志和纸片。
蓟花的花粉变得粉渣渣的。除了金茶色蝴蝶,还有闪着紫色光泽的黑色大凤蝶过来,久久地扇动着翅膀停在蓟花上。露台前的蓟花,还有屋后草丛中的蓟花,都有大凤蝶来。耧斗菜喇叭状的花则有蜜蜂进进出出。
无论看到什么都流眼泪。今天也流个没完。
太阳下山后,我去拿牛奶。工地上的男女来管理处休息,他们聊道,三四天前,在户外做石工的时候,因为风向的关系,传来女人的哭声,响了很长时间,真吓人。我从他们旁边匆匆走过。
好几户人家门口停着车,传来笑声。还有户人家像是在浴室里笑,笑声和泼水声一道响起。
晚 米饭(做成海苔饭团),味噌炖青花鱼罐头,煮豆,番茄。
因为狗死了而哭,不要憋着不哭。要只流泪不出声。要张着嘴,呼呼出气。

车站的候车室快被人塞满了。每当火车和大巴抵达,人就更满了。我旁边坐了两个像是当地的农妇。她们把塞满黄菊、假龙头花和桔梗的背篓放在脚边,把用厚牛皮纸包裹的有一抱那么多的麝香百合花束竖着放在长凳上,靠在自己身后,俩人一直在聊天,直到火车抵达。她们说:“最要紧的是有精神。有精神就不会死。年纪轻轻的死掉的,是因为没精神。”“叫作命之母的药,那个很有效。”

从老路回。行驶在辽阔的稻田间,积雨云耸立在像钢铁一样的蓝天里。让人恍惚的正午。狗的死,有种无法形容的、毫无来由的悲哀。

浅玫瑰色天空中有淡墨色的云,高原起了霭,一片朦胧,唯有山上的树木和树林的轮廓像剪纸一样。长时间的夕照。花子匆忙放起昨天带来的《圣经:创世纪》主题曲唱片。

波可的墓的正上方,总是有一颗暗星和一颗亮星。我想,那家伙怎么样了呢,稍微腐烂了吗?我的眼泪不那么多了。我有时想,再养一回狗吧,有时又想,再也不要养动物了。

风大的时候,就会有蝴蝶破碎的翅膀落在玻璃门外。今天落着一片金茶色上有黑点的翅膀。

昨晚的炸猪排剩下许多,所以送给管理处。管理处的女人正在用剩饭喂鸡,但鸡不吃。南边的平地上铺着报纸,在晒蘑菇,蘑菇旁边有二十来粒南瓜子。女人说,这个蘑菇叫扯布菇,也叫酒杯菇,因为是小酒杯的形状。扯布菇可以放在馎饦里,也可以做三杯醋或者味噌汤。刚摘下来的会出水,一点也不好吃,要等它变小了,稍微晒干一些再用。叫扯布菇,是因为这个菇长在那里就像扯了一块白布。平时喝酒的人吃了扯布菇,一整天不能喝酒,会压迫心脏,难受。从现在起一直到下霜,到落叶松的松针落下为止,这一带采到的蘑菇,红的绿的颜色分明的不能吃,其他的都能吃。
说着,她把晒着的扯布菇全给了我,作为炸猪排的谢礼。回去的时候,有个男工人叫住我,说:“吃了扯布菇,不是一整天,而是两天不能喝酒。会没命的。”
我织了一会儿布。看到丈夫一个人从院子走上去,我停下织布,跟他去散步。走到高尔夫球场。途中捡到高尔夫球,又扔进草丛中。乌头在开花。野蔷薇的红果。藤蔓的紫色果子。山椒的胭脂色果子。开始枯萎的蓟。我想起死去的狗。

☆自从暑假来过之后,差不多四个月没来了。莫名地有些怀念。夏天和冬天,无论是天空的颜色还是山的形状,莫名地不一样。尤其是因为下过雪,周围白白的,我以为,这种景色是悲伤的景色。波可的墓上也积了雪,积了雪才像是波可的墓,我感到高兴。波可的墓顶上有小小的兽的脚印。感觉怪怪的。现在是十一点。爸爸因为他自己上的电视节目是八点到九点,看完那个节目就睡了。“看自己出现的电视节目有意思吗?”妈妈一脸不可思议,问爸爸。妈妈也在节目过后立即睡了。我有作业。感觉周围过于安静。传来爸爸的鼾声。我正在琢磨今天写作业到几点,看到在我写作业的桌上,放着这本日记。红色硬封面有金色花纹,用金字印着“日记”,底下印着“河出书房”,于是我以为是一本叫《日记》的书,结果里面是本子,是我们在山上一直记的日记本。我厌倦了学习,于是也写了起来。看前面的妈妈的日记。莫名地很好玩。日记里有画。地图、云、月亮、花、草,像图鉴的画一样详细,用箭头做了说明。整个就很像妈妈的风格。
——花记

傍晚,富士山变成玫瑰色。与昨晚一样,升起一道镰刀模样的月亮。

路渐渐变窄了,车蹭着两侧的雪墙。一层层厚雪叠成的雪墙将近两米。车就像从冰之隧道穿过。我开到御庭。阳光照过来,冰之隧道呈现透明的淡蓝色。原来雪是淡蓝色的。再往前是豪雪,路不通。两辆车跟在后面上来,从车里下来的男人们也都呆呆地站在那儿。感觉就像穿过镜子开到了另一边。安静,又冷又美。

四点过一会儿,我下山加油。高尔夫球场水泥路两边的樱树在微暗的光线中浮现浓郁的桃色。昴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也没有声响。只有杜鹃和樱花静静地开着。

天色微暗的时候,在大门口的路上的正中央,有只兔子一动不动地蹲着。很肥,看着像只黑猫。它朝着富士山的方向,一动不动。
带点儿桃色的昏暗天空中,月亮旁边只有两颗星。月亮的轮廓模糊,明天像要下雨。晚上,树莺不时鸣叫。

山中湖畔如今盛开着白花。有些树像樱树一样大。树们像行道树一样延续在路边,或是从人家的围篱漫出来。花朵繁多,叶子不显眼。像雾凇一样,缀着的全是花。是沙梨树、杏树,还是山楂树?我用眼角余光看着开过去,所以不清楚。
驶入昴公路,两侧盛开着酒红色锦带花。

午 发糕(放了肉糜),鸭儿芹汤,夏橙果冻。
傍晚,我一个人去采蕨菜。在溪谷的底部和松林中都盛开着仿佛是透明的淡红色杜鹃花。在微暗的林中,飞蛾和蜉蝣虚弱地飞舞着。兔子从我的脚边蹿出去跑掉。它像是跑开一截然后观察我。只采到四根蕨菜。我进到邻居的地界,有股像香水的气味。没找到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气味。在邻居那儿采了三根蕨菜。
晚 炒饭(放了剩下的春卷馅),汤,高汤浸裙带菜。
淡红色天空中出现了月亮。

露台的一角停着一只蛾子,像用别针扎在那儿似的。像是好不容易从蛹里生出来,累坏了,在休息。头一次接触到空气的翅膀和身体覆盖着一层湿润发光的软毛。傍晚,我把它放在松树枝上拿出去,放在院子里被西晒照得明亮的桌上,它头朝下向前倒了两三回,然后翻回去,之后开始扑簌簌地扇动翅膀。接着,它的翅膀扇得更厉害了,像在做飞行的准备。我看了五分钟左右,它一直那个样子,我看厌了,正准备进屋,它在一眨眼的工夫突然飞高了,在我的头顶回旋,停在松树高高的枝干上。像怪兽电影一样。
底下溪谷的刺槐树缀满了白色的花穗。蜜蜂聚集。我折了一枝走在路上,蜜蜂一直跟着我。

雨后夜晚的院子满是野蔷薇的香气。白玫瑰香水的味道。

入夜,开始下雨。无声的雨,就像是雾浓了之后逐渐变重,变成了雨。

笼坂峠满满的绿色笼着一层白雾,驶近一看,是野蔷薇和齿叶溲疏的花。绿色浓郁,催生困意。

今天来的路上,山北好几栋住家的院子里,百日红开满了花。
“想给你看/百日红的花颤悠悠/浅桃色飘摇风中。”据说这首温柔的和歌是向着原子弹落下时死去的丈夫倾诉。女人的和歌,她本人也在之后死于核爆病。只要百日红开花,我不知怎的肯定会想起这首和歌。

风吹拂,晴朗无云。阳光沁入万物。忽然出来许多蝴蝶,流连于蓟、百合、童氏老鹳草、月见草的花。黑凤蝶,黄蝴蝶,金茶黑斑的蝴蝶。

夜里,今年夏天头一次出现如同要落下星星的星空。风大。风声像秋天或冬天一样。

吃饭的时候,风一下子停了,奇妙的沉静的日落,像傍晚的静风一样。松树显得黑乎乎的。

大冈太太开车,她戴着墨镜,穿着蓝色和服。或许因为玻璃的缘故,大冈太太的脸色苍白,和服湛蓝,她是那么美而优雅。像一大朵蓝牵牛花!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目送她。我在感动的时候会做体操来表达,于是我朝着车尾举起手,喊了三声“万岁!”阳光照耀的原野上盛放着地榆、败酱、桔梗、萱草,蝴蝶狂飞乱舞。

在下雨,但我还是和丈夫去散步。雾一样的雨。我俩都戴着草帽走路。路上长出来许多橙色的大蘑菇。感觉像内脏落在那里,我吃了一惊。每年看见的时候都是一惊。傍晚晴了一会儿,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院子里的花期结束了。开剩下的蓝盆花的花瓣变得泛白,像纸一样。有一棵带刺的树结着红果,现在是最有朝气的。我以为听见松鼠或黄鼠狼的脚步声,原来是树叶一片片落下的声响。
富士山笼着薄薄的烟,能看见整座山。从五合目往下的林木带变成了茶色和黄色。五合目只有一个地方持续地反射着云母色,是建筑物的屋顶或玻璃。

过了大月,此地的农家有着与郡内不同的宽敞的格局,立着雪白的移门,剥了皮的柿子从二楼或一楼的屋檐一连串地挂下来。刚剥掉皮的柿子被阳光照着,闪着光泽。大柿子树的叶子落光了,枝条上残留着柿子,像茧玉。

安静得让人不知所措。真是个寂静的日子。梁柱变干的嘎吱声都特别响,让人一惊。

到了大门口,树莺在叫。院子里的雪彻底消失。梅树长出了胭脂色的芽。
晒被子。
从高原吹过的风听起来像海潮声,但只要关上玻璃门,阳光洒进餐厅,就像待在温室里。尤其是下午,太阳转到西边,阳光持续地照进餐厅,一直到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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