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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查利·梅森的母亲急着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好让他吃了出门赶路,但他心情太激动了,吃不下去。这是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就要前往巴黎旅行了。而之前的一天恰巧是季度结账日,他们忙碌了一整天。他父亲今天也不必上班,就开车送他去维多利亚港。他们在查利大街的格罗夫纳公园附近被车流堵住了几分钟。由于担心误了火车,他急得脸色煞白。父亲暗暗笑道:
“还有半个钟头哪,赶得上。”
但只有到了码头,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好了,孩子,祝你一路顺风。”父亲又叮嘱道,“出外少惹祸。”
轮船徐徐倒进了加来港,看到这座城市灰暗而高耸的建筑群,查利欣喜难耐。这天天气湿冷,北风刺骨。他飘飘然地沿着站台大步走着。“金矢”号列车就停卧在那里,显得豪华而动力强大,令人印象深刻。这可不是一辆普通的列车,他要搭乘这趟列车开始一次浪漫之旅。借着傍晚的余晖,他欣赏着车窗外的景色,看到这些曾在画廊中见过的美景时,他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远方的天际一片昏暗,景物也都被映成了灰色。沙丘、草地和村庄在车窗外一一闪过,铁路旁所见的都是些穷人的斜顶房屋。然后出现了一片辽阔的耕地和光秃秃的树林,这种景观使人产生了不尽的愁思。好像老天也不愿眷恋这种单调的景色,不一会儿他就只能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和身后车厢内的陈设了。这节豪华车厢内装潢的都是精致的红木家具。他想,要是坐飞机走就好了。他本来是打算坐飞机的,但母亲坚决反对。她对父亲说冬天坐飞机太危险了,不能干这种傻事。而父亲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因而他将坐火车设为查利此次旅行的前提条件。

查利很快就将西蒙没有到车站来接他的不满忘掉了,他肯定要么在酒店等着,要么很快就会打电话来说他马上就会赶来。坐着出租车从巴黎北站穿过拥挤不堪的道路驶向塞纳河的途中,他的情绪高涨起来。晚上抵达巴黎真是美妙。天空中不停地飘下蒙蒙细雨,使街道显得既神秘又令人兴奋。商店灯火通明。人行道上满是打着雨伞的人,雨水顺着伞流到街道上,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亮光。这个景象使查利想起了雷诺阿的画。有时一阵风吹过,雨伞下女人们的裙子就缠到了腿上。对于一个审慎的英国人来说,出租车行驶的方式有点儿猛烈,每当司机为避免碰撞而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急踩刹车的时候,他都要吸一口冷气。出租车被红灯拦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另两个方向的人流就像是受到警察袭击而惊惶失措的蜂群,黑压压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查利兴奋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似乎与英国的人群不同,显得更敏捷,更有激情。他的眼光偶然落在一个独行的女孩身上,她可能是个忙完一天工作正在回家路上的裁缝或打字员,他想象着这个女孩正急着赶去与情人幽会,不由得乐了。他又看到一对情侣在雨伞下手挽手地并肩走着,一个是留着胡须戴着宽边帽的年轻人,另一个是围着皮毛围脖的女孩,他们幸福的神态就好像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根本不在意头顶的雨水,也没有意识到周围拥挤的人群。他被这对情侣深深打动了,感到又羡慕又兴奋,心中充满了喜悦。他乘的出租车与一辆漂亮的豪华轿车被并排堵在一角。轿车内坐着一个身着貂皮大衣的女子,描了眉,画了唇,侧影美得惊人。她可能是伽尔蒙特公爵夫人,在茶会后坐车返回她位于圣日耳曼大街的房子。一个人二十三岁的时候能够独自一人到巴黎来真是太妙了。
“上帝,这个假日真是太棒了。”

他挂断了电话。查利手中的电话发出了断线的蜂音。他本以为西蒙非常想见他,就像他渴望见到西蒙一样。但从西蒙的语气和态度上来看,你会以为他们是一般的熟人,而且他们见不见面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当然,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这段时间西蒙可能已经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查利突然感到他的这次巴黎之行会无果而终。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西蒙,这种神经质他总是克服不掉。但当西蒙终于走进房间时,他发现西蒙的外表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他现在二十三岁了,虽然只有中等身高,但仍然显得瘦长。他身穿一件棕色夹克和一条灰色法兰绒裤子,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显得很寒酸。他的脸比以往更瘦、更苍白,一对黑眸似乎也更大了。他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总是带着冷酷、好奇与怀疑,似乎表明这对眼睛背后肯定有一个优秀的头脑。他大大的嘴总是带着一种嘲讽的味道;他的牙齿不大但参差不齐,有点儿像小型食肉动物的牙齿。他下巴尖尖,颧骨突出,整个脸庞算不上俊秀,但他的表情非常丰富,平时也总是这样,街上的行人从他身旁走过时几乎无法不注意到他。在某些瞬间,他的脸上会有一种痛苦的美感。这不是一种性格之美,而是一种躁动不安,代表奋斗精神的美。令人烦恼的是,从他的微笑中看不到快乐的感觉,那几乎就是一种讥讽的扭曲;他笑起来就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声音高亢,但似乎不受他的控制。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声音往往会变得尖锐刺耳。

“可能是吧。我要带走我的财产,否则我就会失去它。一句谚语凝聚了这个时代的智慧,只有傻瓜才看不起这样朴素的语言。你不要以为我打算一辈子都做伦敦一家报社的驻外记者或英语教师。这些都只是我的漫游岁月。我要利用这些时间来获取知识。我们俩接受的小学与中学教育都愚蠢透顶,那个所谓的剑桥大学就像是郊外的墓地,从那些地方是无法获取这些知识的。我所追求的不光是要获取书本知识和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这些只是一种手段;我所追求的是更难获得,并且也更重要的东西——不可征服的意志。我要像一个见习修道士在耶稣会铁的纪律下得到铸就一样去塑造自己。我一直都认为我很了解自己。没有什么比孤处于世,走到哪里都是陌生人,一辈子都与你毫不在意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样的阅历更能让你了解自己了。但我对自己的认识出于本能。在国外的这两年里我学会了认识自己,认识的深刻程度就如同我对欧几里得第五公设定理的认识一样。我知道自己的长处与弱点,我准备在接下来的五六年时间里培养自己的长处,消除自己的弱点。我要严格训练自己,就像一个教练把一名运动员训练成为冠军那样来做。我有一颗好脑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观察事物能够比我还敏锐。相信我的话,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我拥有优秀的口才。靠说理是说服不了人们去行动的,你必须要具有雄辩的口才。大多数人都是白痴,他们能被语言所左右。承认这点尽管很屈辱,但现在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就如同你接受在电影院里,一部成功的电影必须有一个快乐的结局一样。我对语言的掌握与运用已经接近炉火纯青,等我彻底掌握了这门技术,我将无往不胜。”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是几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英国退伍军人协会或一个类似的组织正在召开一个会议,我忘了会议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大概讨论的是军人墓地这类事情。我的上司应邀出席发言,但他感冒了,头痛,就派我来代替他。你知道我们的报纸,为了扩大发行量它们会表现出一种血淋淋的爱国主义,报纸可以谎话连篇,但都披着高尚的道德外衣。我的上司真可以说是人尽其才啊。他干这行二十年啦,但从来就没有自己的观点。他说出来的东西毫无新意,他就是讲一个黄段子也都是别人听过八百遍的,让人甚至感觉不到还有淫秽的成分了。但他还是有其精明之处的。他知道报社老板想要什么,而且他也会使老板感到满意。好吧,我就代他作了发言。从我嘴里出来的也都是些陈词滥调。我大声讲着哗众取宠的话。我给他们讲的笑话古老得连白发苍苍的法官也会自愧年岁过小。但他们哈哈大笑。我讲到伤心事时悲怆的语调可能都会让你作呕。但他们的眼泪滚下了脸颊。我就像一个救世军少女将她的性压抑看做高尚的品格一样去鼓吹爱国主义。但他们对我的讲话报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我的讲话是当晚最后一个。散会后,大人物们争相与我紧紧握手,他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我完全俘获了他们。但是你知道吗,我在会上的发言从头到尾都是一文不值的废话。这一切都是语言的作用。语言、语言啊!可怜的老哈姆雷特,他就吃了没有掌握语言艺术的亏。”

“但光有头脑是不够的。口才尽管必要,也只是雕虫小技。克伦斯基是两者兼备,但又有什么用呢?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性格。我要锤炼的正是我的性格。我相信一个人的可塑性很大,只要敢于尝试,他就能改变自己。剩下的只是意志的问题了。我要训练自己,要能够面对侮辱、轻蔑和嘲笑无动于衷。我必须要达到一种彻底的精神上的超然境界。那时即使他们把我投入监狱,我也会感到自己就像是空中飞翔的鸟儿般自由。我必须要让自己坚强如钢。即使我犯了错误,我也不会动摇,而要装出很正确的样子并从中受益。我必须磨炼自己,不仅要能抵御被人怜悯的诱惑,而且要不知怜悯为何物。我必须要从自己的心灵中把爱的成分挤出去,让自己不可能有任何爱的感觉。”
“为什么?”
“我不能让自己的判断力受到任何情感的干扰,作为一个人,我可能会产生某种情感。查利,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我不会停止磨炼自己,直到我从骨子里确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你推到墙边亲手向你开枪,而且没有片刻的犹豫,没有片刻的遗憾。”
西蒙的眼光阴暗而混浊,它使你联想起一间废弃房子内的一面旧镜,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掉了,当你看着这面镜子的时候你看不到自己,只能伴它向幽深处而去,不知在哪里潜伏着过去久远事件的影子和早已死亡的激情,而这些幽灵附体在一个神秘的生命中,以某种令人恐惧的方式颤抖着。

“不要胡说八道了。你父亲对我跟他对艺术一样,并非真心喜欢。但善待一个身无分文的孤儿,居高临下地予以施舍,对他产生影响,这给了他一种自己好善乐施的舒服感觉。你母亲认为我是一个不择手段追求私利的人。她认为我对你产生了她所厌恶的影响;我认为你父亲是个老骗子,而且是最坏的那类骗子,他甚至欺骗自己。你母亲看出了这点,因此感到受到了冒犯。我唯一让她满意的地方就是她一看到我就会想到,你各方面都与我截然不同,这真是太好了。”
“你对我的父母可是有点儿不恭啊。”查利语气温和地说道。
西蒙完全没有理睬查利的插话。
“我们俩一见如故。那个讨厌的老歌德可能会把这种现象称做选择性亲和。你给予了我这辈子还从未体验到的东西。我从未成为一个男孩,但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是个男孩了。与你在一起我就会忘掉自我。我欺负过你,戏弄过你,嘲笑过你,也怠慢过你,但我总是很崇拜你。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还原自我。你非常谦逊,非常随和,非常快乐,而且脾气也非常好,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没有了紧张感,才能从那股驱使我不断前进的驱动力中解脱片刻。但我不想躺下,不想放松自己。看到你甜甜的、谦逊的笑容,我的意志力就会被削弱。我的意志不能软弱,我的心灵不允许温柔。你蓝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友善,是对人性的深信不疑,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会动摇,但我不敢动摇。你是我的敌人,我恨你。”
当听到西蒙前面对他的某些评价时,查利有些不自在地涨红了脸,但现在他心情愉快地笑了。
“哦,西蒙,你胡说些什么呀。”
西蒙没有理睬他的话。他用闪着亮光、充满激情的眼睛盯着查利,仿佛要钻进他灵魂的深处。

“他的身上有什么呢?”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或许只是一个偶然的印象,让人产生了他的心灵具有某种优秀品质的错觉?”然后他才对查利说:“我常常问自己,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肯定不是你俊美的面庞,虽然我敢说这有些关系;也不是你的智慧,你虽然有智慧但并不出类拔萃;同样不会是你厚道的性格或你的好脾气。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人们一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你还没有上阵就赢了一半。是魅力?什么是魅力?我们都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但我们都无法对它下一个精确的定义。但我知道如果我拥有你身上的优点,再加上我的头脑和意志,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将无往而不胜。你有活力,这就是魅力的一部分。但我精力同样旺盛。我可以几天内只睡四个小时,我也可以一天内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而不感到疲倦。当人们首次结识我时,都会对我产生敌对情绪,我不得不完全靠自己的头脑去征服他们。我不得不利用他们的弱点;我不得不让自己对他们有用;我不得不去奉承他们。当我来到巴黎后,我的上司认为我是他所遇见过的年轻人中最招人讨厌、最骄傲自大的人。当然,他是一个傻瓜。一个人如果能像我一样洞悉自身的缺点,他怎么可能骄傲自大?现在他完全听凭我摆布。但我拼命工作所换来的东西,你只要眨一眨长长的睫毛就能得到。魅力真是绝对重要。在过去的两年里,出于需要,我认识了许多著名的政治家,他们全都拥有魅力。只不过有人多一些,有人少一些罢了。但这些人并非都是天生就有魅力的。这表明魅力可以获取。魅力本身毫无意义,但它使拥有魅力者产生了追随者,而且追随者们乐于为他做出奉献,会完全服从命令,盲目行事。奖励他们一句好听的话,他们就会感到心满意足。我在工作中对此进行过验证。他们一旦崇拜你,其奉献之心就如同打开了阀门的水流。一见到你,他们的脸上马上会浮现友好的微笑;他们的双手时刻准备着为你鼓掌。而这位领导者说话时温暖的语气似乎在说你会受到赏识;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能让你认为你所焦虑的事也是他的当务之急;亲密的态度并不代表什么,但可以诱使你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他的亲信。富有魅力者虽然说的也都是旁人说过八百遍的陈词滥调,但那些老伙计之类的话出自他们的口就让人感到那么舒坦。他们能够模仿自然,完美地表现出一种轻松而自然的态度;他们能够敏锐地洞察傻瓜们的虚荣心,小心翼翼地从不冒犯它。这些我全都可以学会,只要多一分努力,多一点儿自我控制能力就能办到。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做过头,他们的魅力表现得过于机械,以致不起作用了。人们看穿了这一点,就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就会表示愤慨。”

雨已经停了,但人行道的路面还是湿的,当商店橱窗的灯光或路灯照到上面,路面就泛出苍白的亮光。很多人来来往往,徘徊在街道上。他们从光秃秃的树木的阴影中走出,就仿佛从舞台的边幕中走出一样。他们走过光线照亮的路段,然后又消失在另一片黑暗之中。阿尔及利亚小贩们肩上扛着一捆捆东方地毯和廉价的皮毛从身边走过,他们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买主,谄媚但固执地招呼着顾客。面目粗俗的男孩们头戴土耳其毡帽,挎着装有落花生的篮子,用沙哑的嗓音反复而单调地喊着:“花生米!花生米!”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两个黑人,黝黑的面孔由于寒冷而收缩着。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但除了等待,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这两位朋友到了多姆咖啡馆。

“人们关于爱的论述浩如烟海,这你知道,但那不过都是些废话。认为爱非常重要的观点与事实完全不符。人们都说它是人的价值的最高体现,似乎不证自明。但世上的一切都需要得到证明。在柏拉图将他多愁善感的感官享受穿上了迷人的文学形式外衣之前,古人除了实用性外并没有太重视这个问题。伊斯兰教徒们在这一点上具有健康的现实主义态度,他们认为这只是一种生理需要,没有什么更高层次的东西在里面。是基督教用新柏拉图主义支撑起性的情感说,使它成为最终的目的,成为生命存在的理由。但基督教是奴隶们的宗教。基督教为那些疲惫不堪、心情忧郁的奴隶们创造了一个来世的天堂,作为他们今世遭受苦难的补偿。而爱成了一种精神鸦片,使他们能够承受目前的痛苦。但就像所有的毒品一样,它不会有多少效果,而是最终毁灭了那些上瘾者。两千年来它窒息了我们人类。它削弱了我们的意志,销蚀了我们的勇气。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世界中,对我们而言,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比爱更加重要,只有愚蠢的软蛋们才会受其摆布。我们都明白这些,但我们仍然对它愚蠢地大唱颂歌。在书本中、在舞台上、在教堂的讲坛和教师的讲台上,还在灌输着这个陈腐而伤感的垃圾,这个过去用来蒙骗亚历山大大帝的奴隶们的谎言。”

“两千年所形成的习惯可能使爱成了一个人不可或缺之物。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认真对待这种情感。如果麻醉品是必不可少的东西,那么分发麻醉品的最佳人选绝对不能是一个瘾君子。如果爱可以有一些有用之处,那么利用它的人一定自身先要对它有免疫力。”

他们到达时弥撒正好刚刚开始。这里人山人海,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一个座位。教堂里冰冷刺骨,查利问她是否需要穿上他的大衣。她摇摇头,没有说话。廊道上点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它们将刺眼的光线投向穹顶、廊柱和黑压压一大片做礼拜的人群。唱诗班被笼罩在夺目的灯光之下。他们在一个廊柱旁找到一个地方,在廊柱的影子下觉得有了一块自己的小天地。在一个凸起的平台上有一支管弦乐队。祭坛前是身着华丽法衣的神父。在查利听来音乐似乎有些华丽,他感觉有点儿失望。音乐并未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打动他。独唱者们金属般质感、像唱歌剧一样的嗓音让他感到浑身冰冷。他觉得是在看表演,而不是在参加一个宗教仪式,音乐并没有在他内心激起敬畏的感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能来。电灯泡发出的光线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教堂内的黑暗,使哥特式的轮廓更显冷酷。祭坛上插着很多蜡烛,显得温柔而明亮;神父们的动作表示的是什么意思,查利一无所知;寂静的听众似乎不是在参与弥撒,而像是车站入口处等待大门打开的焦躁人群;湿衣服的恶臭混合着焚香的芳香;刺骨的寒冷像是不可见的威胁在一点点地沁入骨髓;他从这一切中感受到的不是宗教的激情,而是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植根于内心的神秘感。他的神经绷紧了。当管弦乐队的伴奏进入高潮之时,唱诗班突然用最高音调爆发出《真挚来临》这首圣诞音乐,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狂喜。然后一个男孩唱起了赞美诗。寂静中飘起了一股细细的、银铃般的声音,音符就好像在慢慢地流淌;起初是有点儿踌躇的奇异曲调,就好像歌手对自己也不太相信一样,宛如清澈的小溪在白色的石子上流淌;接着,歌手仿佛获得了信心,声音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黑手牵着缓缓升起,沿着教堂拱门错综的轮廓,直抵黑暗的穹顶。突然,查利意识到他身边的女孩哭了,是莉迪娅。他微微回了一下头,但英国人的礼貌习惯使他没有开口,而是假装没有看见。他认为幽暗的教堂和男孩纯净的声音使她内心突然充满了羞耻感。他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而且读过很多小说。他觉得可以猜出她现在的感觉,对她充满了同情。然而,她居然会被这种二流的音乐感动成这样,这使他觉得奇怪。但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她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现在不能继续假装不知道她遇到了麻烦。他伸出一只手去握她的手,想以此安抚她的情绪,但她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了他的手。他感到有些尴尬。现在她哭得那么厉害,旁观者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是在当众出丑。查利臊得满脸通红。

她抽泣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全身痉挛了。突然,她一下子跪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她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蹲在地上,像是一包被扔掉的衣服,要不是肩膀在颤抖,你会以为她昏死过去了。她蜷缩在高大的廊柱脚下。查利尽管感到很难堪,但依然挡在她前面,试图不让这种情形被他人看到。他看见许多人先向她,然后向他投去了古怪的目光。想到他们脑袋中的假定,他很是气恼。乐队停止了演奏,唱诗班也不唱了,寂静使人感到一种敬畏之情在内心生成。领受圣餐的人们一排排地拥上前去,一直挤到圣坛的台阶上,等待神父为他们提供圣餐。查利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一直看着圣坛上明亮的蜡烛,避免直接去瞅莉迪娅。但当她微微抬起身子的时候,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移动。她转过身来将手臂靠在廊柱上,将脸埋在臂弯内。这场痛哭使她精疲力竭,但她现在双臂摊开斜靠在坚硬的石柱上,双腿跪在石板上的无助姿势表达出的是比刚才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刚才蜷缩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就像是一个受到强大外力撞击而非正常死去的人。
弥撒快要结束了。管风琴的演奏自动加入到乐队的演奏中,退场的人们纷纷涌向出口而汇成了越来越大的人流,大家都急于去寻找自己的汽车或打出租车。这时乐队停止了演奏,活动结束了。巨大的人群缓缓地向出口方向移动。查利一直等到廊柱旁只剩下他们两人,人群的后端呈楔形地压向大门。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起来吧。我们得走了。”
他用双臂搂住她,把她抱着站起来。她就像个木偶一样随他怎么做。她始终看着其他方向,避免与他对视。查利挎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过廊道,又等了一小会儿,直到门内只剩十几个人了。

这完全不是他计划要度过的第一个巴黎夜晚。他真希望当初没有这样傻,竟然带她去参加午夜弥撒。他是个软心肠的人,不可能扔下她不管。但也许他的回答中有些语调触动了她,她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她再次露出了他已经看过两三次的微笑。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容。笑起来嘴唇几乎一动也不动,笑容中虽然没有愉悦的成分,但并不乏善意;这种勉强露出的笑容很罕见,讽刺的味道多于欢快,是理想幻灭后一种坚忍态度的流露。

“我刚才在教堂里哭泣的原因并非如你所想。为那个原因我已经哭够了。刚才我哭泣是由于别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感到非常孤独。那里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明天他们全家人,父亲、母亲和孩子们,都将在一起过圣诞节;其中一些人如你一样,到那里去只是为了听音乐;有些人并不信仰上帝,但那里所有的人都被一个共同的感觉连在了一起。这个仪式他们从生下来就熟悉,其意义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神父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他们都非常熟悉;即使他们的头脑不信仰上帝,但他们的心相信;敬畏与神秘感沁入了他们的骨髓。乡村、城镇的街道和他们玩耍的花园构成了他们童年回忆的一部分。这些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使他们成为一个整体,某些深层次的本能告诉他们,他们彼此相属。但我在那里是一个陌生人。我没有祖国,没有家,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我没有归属,我是个弃儿。”
她哀痛地笑了笑。
“我是俄罗斯人,但我对俄罗斯的全部了解就是我读过的书。我渴望见到一望无际的金色玉米地和银色的山毛榉森林,这些是我读过的书中的描述。虽然我想尽了办法,但我还是无法亲眼看见这样的景色。我从电影中认识了莫斯科。我有时绞尽脑汁想在头脑中勾画出一幅俄国村庄的景象——契诃夫的小说中描述的由原木和茅草屋顶的房屋组成的落后村庄。但我头脑中的画面无法让自己满意,我知道这些画面根本就不是实际的样子。我是俄罗斯人,但我讲的俄语要比我的英语和法语糟多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读译作比读原著要容易得多。对俄罗斯人来说,我就是一个外国人,就像英国人和法国人把我视作外国人一样。你是一个有祖国有家庭的人,有人爱你。你们的生活方式相同。就算你们互不相识也能相互理解。你怎么能知道一个无所归属的人的感受呢?”

她稍微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他自己一直都生活在无忧无虑中,以前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写满绝望的脸庞。它几乎不像是一张人的脸,而像是一个艺术家带着某种激情绘制出的日本面具。他打了个寒战。因为查利是英国人,所以之前莉迪娅主要是用英语与他交谈,只是在她感到用这种不熟悉的语言很难表达出自己想说的事情时才偶尔说法语。但她现在完全操起了法语。她声调平和的俄语式发音使她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哀怨的奇异感觉,但同时又使人感到她说的话十分虚幻,仿佛你是在听一个人的梦呓。

你不知道他穿着新做的灰色西装坐在床边的样子多么迷人。他很注重穿着,而且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那么得体。他深褐色的卷发长长地披在脑后,非常漂亮。

查利转过身来,看到莉迪娅正盯着壁炉中的炉火出神。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无法得知她是否听到了刚才的谈话。查利把他们用午餐的小桌子推到一边,把自己尽可能舒适地安顿到一张浅扶手椅子内。莉迪娅俯身向前,在炉火中又添了一块柴。这个动作有一种亲密的意味,但并没有惹得查利不快。她的屁股在椅垫上转了两三转,像一只小狗一样在椅垫上压出一个坐着舒适的凹坑。他们整整一个下午都待在宾馆内。冬季无精打采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他们就这样坐在壁炉的火光之中。院子对面房间里的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没挂窗帘而略显苍白的窗户给人一种虚幻的奇怪感觉,就像是街道旁亮着灯光的橱窗。但对查利而言,同一个他并不熟识,但把自己可怕的身世讲给他听的女人一道坐在这间邋遢的卧室中,身旁燃烧着噼啪作响的熊熊柴火,他同样感到虚幻。似乎她从未觉得他可能不愿意听她这些故事。到目前为止,她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他可能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也没有感到她这样毫不隐讳地将自己内心的极度痛苦告诉他是在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而一个陌生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利。她是想要博得他的同情吗?他甚至连这一点儿也不相信。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也没有想要了解。他只不过是她一个宣泄心情的对象。要不是他情绪好的话,他本会为她的冷漠而感到恼怒。傍晚时她静静地躺下了,眼下听着她平静的呼吸,查利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他在椅子上坐了这么久,四肢都有些酸痛了。他站起身来,踮着脚尖走到窗前,以免惊醒她。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宾馆的院子。他看见有灯光的窗户后面时不时有人走过;他看见一个老妇在浇花;他看见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正躺在床上看书;他琢磨着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似乎都是些经济状况一般的普通中产阶级人士。毕竟这是家廉价宾馆,这里也不是上层人士居住的地区。但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就仿佛在看西洋景一样,看起来都那样的虚幻。在他们平凡的外表下面谁又能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的内心经历了哪些痛苦与激情?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犯罪故事呢?一些房间的窗帘已经拉上,只有窗帘缝漏出的一丝光亮表明房间里有人。一些窗户完全是黑乎乎的,但这些房间并没有空着。宾馆已经住满了客人,这些房间的客人可能是出去了。他们出去是有某种神秘的差事吗?查利突然对所有这些他不了解的人产生了恐惧,他感到有些失魂落魄。这些人的生活他一无所知,在光鲜的外表下,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存在着困惑、阴暗、怪异和可怕的事情。

如果说有什么能称得上是纯粹的巧合,那就是莉迪娅与罗伯特·伯杰的相遇。同她一起居住的朋友在俄罗斯餐馆打工,通过他们的关系,莉迪娅有时能得到一张音乐会的门票。有时她得不到赠送的门票,却非常想听这场音乐会,她就只能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一点儿来买张站票。听场音乐会是她唯一的消遣方式,也是她唯一的奢侈花费。她主要喜欢俄罗斯音乐。听着俄罗斯的音乐,她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这个从未亲眼目睹过的国家;但这又使她产生了肯定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思乡渴望。除了从父母口中,从伊芙吉尼娅与阿列克谢谈到以往生活的对话中,从她读到的小说中对俄罗斯有一知半解的了解外,这个国家对她而言基本上是完全陌生的。只有当她听着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和格拉佐诺夫的音乐,听着斯特拉文斯基活泼而辛辣的作品时,她对俄罗斯缥缈的印象才能日渐有血有肉起来。这些粗犷的旋律,节奏鲜明的曲调与欧洲的音乐有着某种截然不同的特性,使她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她凄惨的生活,使她完全沉浸在爱与欢乐之中,她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脸颊。她用头脑想象不出来的,现在用身体感受到了。以往她头脑中的俄罗斯只是道听途说与狂热想象的产物,怪异而扭曲。她头脑中的克里姆林宫是镀金的圆顶和镶着红星的建筑,是红场和中国城,仿佛是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场景;安德烈公爵和迷人的娜塔莎仍然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奔忙;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在与吉卜赛人狂欢一夜后,仍然在蒙斯特布瑞斯克大桥遇到了甜美的阿廖沙;商人罗戈驾驶着雪橇疾驰在雪原上,而纳斯塔霞·菲里波芙娜就坐在他的身边;契诃夫的故事就像被秋风卷起的枯叶一样四处飘荡。夏园和涅瓦大道只是两个奇异的名字,安娜·卡列尼娜仍然坐在她的马车中,渥伦斯基穿着笔挺的新军服正优雅地爬上喷泉运河旁的大房子,而卑劣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正在圣彼得堡的开桥上走着。在俄罗斯音乐蕴含的激情与乡愁中,屠格涅夫小说描述的情景回绕在脑际,她仿佛来到了俄罗斯,与他们一道在宽敞、简陋、散发着原木芬芳的农舍中彻夜交谈着;微光初现的黎明,在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沼泽地,她与他们一道开枪猎杀野鸭;她与高尔基一道在破败的小村里狂饮,爱得疯狂,牺牲得壮烈;她仿佛见到了混浊的伏尔加河在流淌,仿佛见到了无边无际的高加索大草原,仿佛见到了迷人的克里米亚半岛。她心中充满着渴望,充满着对永远逝去的生活的惆怅和着对从未了解过的家园的思念。她是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但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属于这个伟大而神秘的国家。虽然她的俄语结结巴巴,但她是俄罗斯人,她爱她的祖国;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毕竟是找到了归属;在那一刻她感到理解了父亲——尽管有人事先警告过他,但即使是冒着死亡的危险,他也义无反顾地回到祖国。

一次,她又去听一场音乐会,一场俄罗斯音乐专场。她发现自己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她注意到他频频好奇地打量自己。一次,她偶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被他沉浸在音乐中的热情和专注所震动。他的双手紧握着,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要喘不上气来了。他是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中了。他容貌俊朗,看上去很有教养。莉迪娅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又回到音乐中,继续随着音乐做她的俄罗斯之梦。她的思绪又随着音乐飘走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发出了低声的呜咽。她突然感到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并轻轻地握了握。她吃了一惊,马上抽回自己的手。现在正是幕间休息前的最后一首曲子。演奏完后,那个小伙子向她转过身来。他长着一双可爱的眼睛,浓密的眉毛下闪着灰色的光芒,显得独特而温柔。
“你哭了,小姐。”
她原以为他可能和她一样是俄罗斯人,但他的口音是纯粹的法国口音。她明白刚才他握着她的手只是对她的一种本能的同情。
她淡淡笑道:“并非是我有什么难过的事。”
他也对她笑了笑,他的微笑很迷人。
“我知道。是这首俄罗斯乐曲的缘故。它使人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而且使人心碎。”
“但你是法国人呀。这首乐曲对你会意味着什么吗?”
“不错,我是法国人。我确实不知道这首音乐对我意味着什么。它只是我唯一想听的音乐而已。这首乐曲充满了力量与激情,鲜血与毁灭。它刺痛了我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他自嘲地笑了笑,“有时我听到这首乐曲的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
她没有回答。同样一首乐曲,不同的人竟然可以产生这样全然不同的理解,这真令人不可思议。对她而言,他们刚刚听到的音乐讲述的是人类命运的悲剧,是对命运反抗的徒劳以及谦恭和顺从带来的欢愉与平和。

他灰色的眼睛由于同情而显得很温柔。

我在那场音乐会握着你的手,只是因为你对音乐的感受与我同样深刻。触摸到你的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能感觉到你的激情流淌进我的身体,使我对音乐的感受更加强烈了。

他的笑声是那么年轻,那么优美,那么无忧无虑。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坦率,让人无法相信在富有感染力的音乐的影响下,那一刻他的表情会表现得如此冷酷和残忍。

似乎没什么其他话可说了,查利沉默了。莉迪娅将胳膊肘支在红白色相间的桌布上,用双手托着下巴。查利坐在她对面。她盯着他的眼睛,就这样沉思着久久地盯着,似乎要进入他的灵魂深处。
“我要赎罪。”
查利盯着她,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尽管声音很小,他却仿佛听到一声霹雳。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一条熟悉的,满是人世间欢乐景象图案的面纱突然被扯掉,露出了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令人震撼的黑暗面孔。

“虽然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罗伯特,但我知道他有罪。我觉得现在我能够拯救罗伯特的唯一方法就是我自己去遭受我能想到的最大痛苦,去干我所知道的最低贱的活儿。起初我想到一家普通士兵、工人和大城市底层社会的人光顾的妓院去,但我担心我会对这些可怜的人产生怜悯。这些人偶尔匆匆光顾这些地方,是因为他们的痛苦生活难得一点儿欢乐。而这些地方花钱不多,还能得到片刻的欢愉。而经常光顾苏丹宫的都是些富人、闲人和邪恶的家伙。在那里我只会对那些出钱占有我身体的人生出憎恶和鄙视来。在那里我的屈辱感会像一个溃烂的伤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这道伤口愈合。我在那里必须穿得野蛮而下流的服装是一种耻辱,这种耻辱感无法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降低。我愿意承受痛苦。我愿意承受那些把我当做泻欲工具的男人们对我的蔑视。我愿意承受他们的残忍行为。罗伯特在承受着地狱的煎熬,我也要遭受同样的罪,也许我遭受苦难可以让他更容易忍受自己的痛苦。”

此时此刻,在特里·梅森的别墅,全家人可能已经开始跳舞了。他们也可能正在戴上从拉炮中取出来的纸帽,开始晚宴。有的可能有点儿小,但是管它呢,圣诞节谁会介意这个。槲寄生树枝下的亲吻,欢声笑语与恶作剧,大家一起欢度一段愉快的时光。这个场景似乎非常遥远。但感谢上帝,它就在那里,正常、正派、理智和现实。而发生在这里的是一场噩梦。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这个悲剧式的女人过着凄惨的生活,他想知道她说的话是否有些道理。难道上帝真的在创造了无垠的世界后就寿终正寝了?他是静静地躺在某个死亡了的恒星的巨大山脉上,还是融入了他创造的宇宙中呢?

西蒙手法娴熟地将故事笼罩在一种查利所不熟悉的氛围中,使他的内心产生了悸动。他所知道的世界,是一个表面上充满了和平与幸福的世界。就像一个美丽的湖泊,蔚蓝的湖水倒映着朵朵白云和岸边的垂柳,无忧无虑的小伙子们在湖面上划着轻舟,舟中的女孩儿将手指插入清凉的湖水之中,在湖面上划出了一道道涟漪。但如果想到,就在船的下面,湖里危险的水草正挥动触角想要缠住你的船,将你拖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想到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可怕事情;想到有毒的水蛇,长着剃刀一般锋利牙齿的鱼,它们正悄无声息地埋伏着,伺机向你发动攻击,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慢慢的,从字里行间查利看出来了,西蒙已经能够透过深深的湖水看清湖里的一切,他痴迷于此。查利问自己,他是否只是好奇,或是对这种令人恐惧的事情本身着了迷,而使他能够对这些骗子和恶棍用玩世不恭的语言进行描述,对他们采取了一种宽容的态度。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罗伯特·伯杰发现自己如鱼得水。他比居住在这个“湖”内的大多数居民社会层次要高,受到的教育也要高,因而在这里享有一定的声望。他的魅力,他那随和待人的方式和他的社会地位吸引了同伙,但同时也引起了他们的警惕。他们知道他是个恶棍,但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他出生于一个优秀的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受人尊敬,本不应该属于他们这个圈子。他主要是自己一个人行事,没有同伙,凡事自己拿主意。这些人认为罗伯特瞧不起他们。但罗伯特去听音乐会,而且回来后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个音乐会,音乐知识非常丰富。他们虽然对音乐知之不多,但对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罗伯特爱好音乐,尤其是酷爱俄罗斯音乐。而正是这个原因使莉迪娅和他走到一起,对她而言真是太不幸了。查利也非常喜欢音乐。他知道音乐所带来的欢愉。当优美的曲调震荡着耳膜的时候,他会陶醉于其中。这部分来自对音乐的领悟,部分来自身体的感觉。他现在还能够通过这些音乐的微妙之处,真切地感觉到作曲家的思想。查利反思自己在听音乐时的内心感受,以前他可能从来没有这样反思过。对他来说,聆听一曲伟大的交响乐时是百感交集。既感到兴奋同时又心情平和;既有对他人的爱,又有为他人做些什么的渴望;既有向善的意愿,又沉醉于施善的喜悦;身心完全放松,进入到一种奇异的超脱境界,仿佛自己超然于尘世之外,滚滚红尘与他毫无关系。或许应该把所有这些情感合成一个概念,给它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幸福。但罗伯特·伯杰听音乐时的感受是什么呢?显而易见,他在听音乐时与自己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但把音乐带给他的这种情感与他卑鄙的行为一道摒弃是否有些不公平?或许音乐能使他暂时感到摆脱了心中的魔鬼?这个魔鬼过于强大,他无法靠自己脱身,当然他也不希望脱身。这个魔鬼驱使他去犯罪,而他扭曲的心理也通过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来。通过对法律与秩序的挑战,他了解了自己的个性。或许他的心灵在音乐声中得到了片刻宁静?上苍默许他此时心静如水,仿佛透过层层乌云的缝隙看到了一丝美好与善良的人性?
查利知道沉浸在爱河中的人性是什么样子。他知道,爱使你对所有的人都友好相待。他知道如果爱上了一个姑娘,你就恨不能把一切都献给她。你甚至无法想象会有任何伤害她的念头,你会非常在意你在她心中的形象,因为她在你心中的形象无疑是完美的。如果你是一个诚实之人,你就必须对她说实话,坦白你无法照亮她的人生。查利想,如果他有这种想法,其他人一定也会这样想,而罗伯特·伯杰也不会例外。他非常爱莉迪娅,这毫无疑问。但如果他的心中充满了爱情,他怎么可以继续干那些肮脏可怕的犯罪勾当呢?这真令人感到迷惑不解。想到爱情这个神圣的字眼儿查利就局促不安,脸差不多都要红了。罗伯特一定是个有双重人格的人。查利感到困惑不堪,当然这也不奇怪。他只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比他年长也更聪明的人都无法理解,一个恶棍怎么可能像一个圣人一样有纯洁和无私的爱情呢。如果他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不肖之徒,莉迪娅现在怎么可能完全原谅了她的丈夫,并全身心地爱着他?
“人性真是难以理解呀。”他喃喃自语道。
不觉间,他正说到了点子上。

而毁灭了莉迪娅的正是这场爱情,这场占据她全部生活核心的爱情,这场成为她所有思想源泉的爱情。这场爱情就像是一部交响乐的伴奏,使主旋律更有深度和意义。而她的主旋律就是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当查利开始思考这场爱情的时候,他就如同目睹了燃起熊熊烈焰的森林或洪水泛滥的河流,只能在敬畏和恐惧中畏缩不前。这是一件他以往的经验无法应对的事情。与这场爱情相比,他知道自己的那点儿风流韵事不过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调调情而已,只不过是给自己有些单调的生活不时带来点儿喜悦和快乐的情感,只不过是一个男孩的多愁善感罢了。这个平凡毫无生气的小女人身体内竟然容得下如此强烈的感情,这真叫人难以理解。你不仅能从她讲述的故事中意识到她那火热的爱情,也能从她那超然的态度中凭直觉感受到。这种激情使得她尽管对你显得非常亲密,却始终与你保持着距离。你从她那双深邃而透明的眼睛中看到了这种激情;当她不知道你在观察她时,你从她那露出轻蔑的嘴唇中看到了这一点;你从她那唱歌一样的说话声音中也听出了这一点。不同于查利所熟悉的任何文明的感情,他们的这场爱情更多地渗入了一种原始与野蛮的成分。尽管莉迪娅穿着高跟鞋和丝袜,穿着外套和裙子,但她似乎不属于现今社会的一员,而是具有原始直觉的野蛮人;她的心灵犹如人类的祖先猿人,仍然停留在远古的极度黑暗之中。
“上帝!我都在想些什么呢?”查利说道。

她换了衣服,现在穿着一件黑色丝绸外套。衣服很一般,但裁剪合体。这件衣服与她很般配,使她光洁无瑕的皮肤显得更加细腻,使她的眼睛显得更蓝了。她戴着一顶黑帽子。这顶帽子显得有点儿俏皮,插着一根羽毛,比原来那顶旧毡帽显得更般配一些。得体的服装让她增色不少,她穿着这身衣服显得优雅而自信。

“我只能告诉你阿列克谢曾对我说过的事。他说,捷尔任斯基最不同寻常的地方是他的眼神。他能够盯着你很长时间而不眨一下眼睛,而且目光尖锐。他那对大大的瞳孔能使人不寒而栗。他曾在监狱中患过肺结核,因而骨瘦如柴。但他身材高挑,长相俊朗。他绝对忠诚,因而得到了巨大的权力。他喜怒不形于色,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他可能从来也没有让身心轻松下来过,从来也没有体验过身心愉悦是什么感觉。他唯一关心的是他的工作,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在他事业的顶峰时期,他住在一间小屋里,室内除了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屏风以及屏风后的小铁床外就一无所有了。他们说,在饥荒年间,当别人给他送来点儿好吃的而不是马肉时,他就会又送出去。他坚持与契卡的其他工作人员领同样的食物配给量,不肯多吃多占分毫。他全部身心都奉献给了契卡。他的内心没有人性,没有怜悯,也不懂得什么是爱,只有狂热和仇恨。他的无情令人恐惧。”

“我敢说西蒙如同其他人一样也有缺点。旁人应该容忍他的这些缺点,因为他的生活一直都很不顺,缺少幸福的体验。我想也许他渴望获得他人的爱,而他的性格又使他难以获得他人的爱。他非常敏感,一般人毫无感觉的事情却会让他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我觉得他的内心还是仁慈和善良的。”
“你看错他了。你觉得他同你一样有一颗善良和无私的心,但我要告诉你,他很危险。捷尔任斯基是一个狭隘的理想主义者,他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毫不迟疑地毁灭他的国家。而西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冷酷无情,没有良心,也没有良心上的不安。一旦时机出现,即使你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毁灭你。”

雷恩大道洒满了阳光,一扫往日阴暗的景象。那些灰色的旧房子也不像平常那样显得破破烂烂、令人沮丧了。这些房子像是些和善但经济拮据的老妇人。明媚的阳光洒在河对岸那些宏伟的新建筑上,也同样亲热地照在这些老房子上,使它们不再显得那么凄凉了。当他们穿过圣日耳曼德培广场时,公共汽车、有轨电车、横冲直撞的的士、卡车及私家车乱成一团。莉迪娅挽起查利的胳膊,沿着狭窄的塞纳街向前走去。他们就像是一对情人或一个杂货店老板和妻子,在一个周日下午出来逛街。他们手挽手地闲逛着,不时在一家家书画店的橱窗前停下来看看。然后,他们来到了码头。在这个位置,巴黎冬日的美景一下子就全部展现在他们眼前,查利兴奋之下,低声喊了一声。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景色?”莉迪娅笑道。
“这简直就是一幅拉法埃利的风景画。”他想起了在图尔时读到的一句诗:“她今天纯洁、美丽而活泼。”
空气中有亮点在闪烁,让人觉得似乎可以用手抓住,然后让它们像泉水一样从指尖上划过。查利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伦敦柔软的雾霾和朦胧的景色,感到巴黎的空气清澈而透明。塞纳河边的高楼、桥梁和护墙的轮廓被清晰而优美的线条勾画出来,仿佛出自一个手法细腻的画家之手,显得柔和而亲切。天空、云朵和石头的颜色也很柔和,仿佛是十八世纪的粉笔画作。树叶落光了的大树,修长的枝条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显出淡紫色来;天空的颜色精致而多变,构成了一幅优雅而复杂的图画。查利曾看到过同样景色的绘画,因此他才能从容地欣赏这幅美景,而没有感到吃惊。他能够理解这样的画面,热爱这样的景致。头一次见到这种景色他就能领悟到这幅画面的美,尽管出乎意料,但他并没有感到困惑。他就像一个人离开家乡几年后又回到了自己曾居住的小村,又看到了那条熟悉而亲切的街道,心中充满了喜悦。
“人活着难道不是很好吗?”他大声喊道。
“像你一样年轻又充满生活的激情才好。”莉迪娅一面说着,一面挽紧了他的手臂。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没有注意。

他们穿行于一个又一个画廊,从无数的艺术作品前走过。因为莉迪娅不记得她要找的那幅画挂在哪里了。最后她在一个小幅画作前停下了脚步。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找这幅画,很容易漏过。
他说:“这是夏尔丹的作品,没错,我以前看到过。”
“但你仔细品过没有?”
“哦,当然。夏尔丹的画很有特点,他是个不错的画家。我母亲很喜欢他的作品。我自己一直比较喜欢他的静物画。”
“你的感悟就这些吗?但他的画使我心碎。”
“是吗?”查利惊讶地叫了起来,“一条面包和一瓶酒会使你心碎?当然,这幅画画得非常好。”
“你说得很对,这幅画非常优秀。画家是带着怜悯与爱心创作出这幅画的。这不仅是一条面包和一瓶酒。它代表的是一种精神食粮和基督之血。这条面包不代表从那些忍饥挨饿的人们口中抢下来,并由教会定期施舍的食粮,它代表的是在痛苦中煎熬的男男女女们的每日糊口之粮。这幅画那么卑微,那么自然,那么友善,它代表的是穷人的面包和酒。穷苦的人们没有非分之想,他们的要求只是平静的生活,不要失业,能够自由地享用他们简单的食物就足矣。这幅画是低贱和绝望者们的哭泣。这幅画是在宣告,不管一个人如何罪孽深重,他的内心都是善良的。这条面包和这瓶酒代表的是低贱而温顺的人们的欢乐与悲伤。这幅画是在呼唤你的怜悯和你的爱;这幅画是在告诉你,他们同你一样有血有肉;这幅画是在告诉你,生命是短暂而艰难的,而坟墓中是冰冷和孤独的。这幅画里的不仅仅是一条面包和一瓶酒,它们象征着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的神秘命运,象征着人类对友谊和爱的渴望,象征着当人类无法获得一丝友谊和爱时,他们谦卑和顺从的态度。”
莉迪娅的声音在颤抖,现在泪水已经从她的眼睛中流了下来。她急忙将泪水擦掉。
“这幅画描绘的物体虽然简单,但画家感情细腻,画技精湛,心怀慈念。这位古怪而可亲的老人竟然能够创作出这么美的作品,它能让人心碎。这幅画是不是太妙了?作者好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让你知道,只要你拥有足够的爱,只要你展现出足够的同情心,你就能走出痛苦、忧伤与无情的旋涡,摆脱世上所有的邪恶,你就可以创造出美来。”
她看着这幅小画,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查利也在看着这幅画,但内心充满了困惑。这是一幅非常优秀的画作,之前他还从没有真正欣赏过这幅画。他很高兴莉迪娅引起了他对这幅作品的注意。她的介绍方式相当让人感动,而且有点儿怪异。当然,要不是听了她对这幅画的评价,他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悟。她真是一个性情不定,让人难以琢磨的女人!她竟然能在众目睽睽的画廊中哭泣,这让人多少有些尴尬。这些俄罗斯人,他们让你处境尴尬,自己却不以为然。但谁又能想到一幅画能让人感动成这样呢?他想起了他母亲讲的,外祖父要好的一个同学第一次看到安格尔的《大宫女》而昏厥过去的故事。但这是早在十九世纪的事,那个时代的人们都非常浪漫,也非常易动感情。莉迪娅转向他,嘴唇上带着开心的笑容。看到她突然破涕为笑,查利有些张皇失措。

当我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里又成了我寻求慰藉之处。在罗伯特审判前被关在监狱的那漫长的几个月,我怀着身孕,要不是有卢浮宫可去,我想我可能要么是自杀,要么就疯了。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没人盯着我看。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欣赏画作。这些艺术作品成了我的朋友。在这里使我能获得精神上的休息和安宁。这些画给了我生活的勇气。给我帮助最大的不是那些伟大的著名作品,而是那些不引人注目,默默地栖于一角的小画作。我感到当我在看着它们时,它们都露出了喜色。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真的是离它不行的,因为万物都必然要消逝。忍受!再忍受!这就是我在卢浮宫的收获。尽管这个世界存在无尽的恐怖、苦难和残忍,但我感悟到一种能够忍受这一切的东西,它更加强大,更加重要。这就是人的精神和人创造的美。

为了尽情地享受这个美好的天气,他们沿着繁忙的圣米歇尔大道漫步。走到这条坡道的最高处时,他们拐进了卢森堡公园。他们坐了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无所事事地四面张望着。附近有几个推着婴儿车的保姆。唉,她们已经不像上代人那样都穿着缎子长袍了。还有几个穿着一身黑色服装的老太太,她们一脸严肃地领着小孩子们在散步。几个老绅士把厚厚的围巾都捂到了鼻子下面,他们来回踱步,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俩开心地望着那些长胳膊长腿的男孩和女孩们,他们在周围跑来跑去地做游戏;一对青年学生从他俩身旁走过,他俩又开始琢磨他们在那么认真地讨论些什么。这里似乎不是一处开放的公园,而是生活在塞纳河左岸的人们的一处私人花园,公园里的一切都显得非常亲近,让人心动。但逐渐西斜的太阳发出的光线也是冷冰冰的,使公园内依然笼罩着一种忧郁的气氛。带有花格的铁栅栏将公园与这个喧闹的大城市分隔开,使公园给人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似乎那些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散步的老人,那些欢快地喧闹着的儿童都是些漫步的幽灵和游戏的鬼魂,黄昏一到,他们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人吐出的烟圈消逝于周围的黑暗中一样。现在他们已经感到非常寒冷了,因此查利和莉迪娅起身向他们住的宾馆走去。路上他俩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像是一对和睦的伴侣。

他看着这份乐谱的内容,心里琢磨现在莉迪娅在想些什么呢?她一定曾在罗伯特的身边坐过,就像她现在坐在自己身边一样。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他弹的这些曲子必然会勾起她痛苦的回忆,使她想起那短暂的幸福时光和随后而来的痛苦。
“好吧,可以开始了。”
这份曲谱子,他看一眼就会。他弹得十分得心应手。他自认为演奏得还不错,没给自己丢脸。弹完最后一组合弦后,他等着莉迪娅的夸赞。
“你弹得非常不错,”莉迪娅说道,“但怎么感觉没有俄罗斯的味道了?”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他感到有些受到冒犯,质问道。
“你的演奏听起来就好像是在伦敦的一个星期日下午,人们衣着鲜亮,在那些宽阔的大广场上漫步,盼望着喝茶的时间快点儿到来。但这根本就不是这首曲子要表达的本意。这首曲子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它表达的是农夫们为生活的煎熬与生命的短暂而感到的悲哀,它表达的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和劳动的人们喜迎丰收的景象,它表达的是无边无际的山毛榉树的林海,它表达的是劳动的人们对过去大地五谷丰登与一派和平景象的怀念情绪,它表达的是人们为短暂地忘却种种不幸而狂放舞蹈的场景。”
“那好吧,可能你弹会更好些。”
“我也弹不好。”她一边回答,一边将他挤到了长凳的一边,坐到了他刚才的位置上。
他现在倒要听听她的演奏。她弹奏钢琴的水平很糟糕,但即使如此,她的演奏还是表达出了某种他没有悟出的东西。她努力想要表达出这首曲子内在的激情、痛苦和忧郁;她为这首曲子注入了舞曲的节律,产生了一种原始而野蛮的活力,使人听了血脉贲张。但查利却感到困惑。
当莉迪娅演奏完后,他不悦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认为这样踩着增音踏板不放,乱弹一气,却更能表现俄罗斯风格呢?”
莉迪娅爆发出一阵大笑,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你真可爱。”她喊道。

在他述说的过程中,他第一次以外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之前,他像一个在台上进行演出的演员,从来没有以观众的视角来看待这部戏。他对这部戏的效果如何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在戏里卖力地演出,但从未想过自己的角色到底有什么意义。说他现在感到不安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他只是稍感困惑。他认识到,他们一家人,他父亲、母亲、妹妹和自己从早忙到晚,挤出时间来做他们想做的事,然而回过头来审视他们年复一年的生活,他们每个人实际上都一事无成。想到这里确实很不舒服。就像是在看一幕喜剧,该剧的舞台布景精致,演员的服装鲜亮,对白机巧,演技高超。观看这幕剧时你会感到心情愉快,但一个星期后你就会将它全然忘却。

“我们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们对自己有多少了解?我们中的一些人是否戴着假面具活着,不像眼前的这个人那样真实?”

人类的秘密永远都无法被全部探究出来。事实上,你可能对任何人都一无所知。

两人都非常瘦,都穿着厚厚的西装,打着领带。一人穿的是灰白色相间的方格西服,另一人穿的是深绿色西服。但他们的西装做工都很粗糙,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他们的内心看起来也很紧张。年长的男子虽然个头矮一些,但身体强壮,显得很结实。他蜡黄、呆板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像是两人中拿主意的一个。另一人的脸色同样蜡黄和呆板,但他的皮肤紧紧地包裹着骨骼,显得光滑而没有皱纹;他看上去病得不轻。他俩有另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眼睛都显得非常大。当他们瞅着你的时候,似乎不是在看你,而是视线越过了你,眼神狂乱,仿佛是在盯着使他们充满恐惧的某件东西。他俩的眼神让人感到非常痛苦。起初,尽管查利递给他们香烟,想要表现得友好一些,但还是有些腼腆;而莉迪娅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们。因此,他们也有些畏缩,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但她的目光非常柔和,因此他们并不显得尴尬。服务员给他们端来了咖啡和一盘蛋糕。年长的男子把玩着一块蛋糕,而年轻的男子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一面吃,一面还不时地瞅他朋友一眼,目光中透出了惊喜,看着颇让人动容。

“民主完全是种空谈,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宣传家们用此来诱惑大众,就像在驴子的眼前吊着一根胡萝卜,永远可望而不可即。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些十九世纪的伟大口号纯粹是些废话。自由?人民大众不需要自由。即使给他们自由,他们也不知道自由有什么用。他们需要别人告诉他们该干些什么,他们只要感到快活就行。因此,安全感才是他们最深切的希望。很久以前人们就认定,只有行事正确,自由才有意义。而正确与否是由权力来决定的。正确是一种概念,一般要由公众舆论进行评判,由法律条文所规定。但公众舆论是由那些有能力将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大众的人们所左右的,法律所认可的只是这种舆论背后的权力。博爱?博爱是什么意思?”
查利对这个问题考虑了片刻。
“嗯,我也不太清楚。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感觉,认为我们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存时间如此的短暂,相互间应该与人为善。”
“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可能还有这样一层意思。生活很不容易,如果人们能够互相尊重,互相帮助,我们就能生活得更轻松一些。人们身上都会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很多善良美好的地方。你对人们了解越多,你就越会觉得他们值得敬重。博爱这个词可能还有着一层意思,就是如果你给人们机会,他们就会互相让步,达成妥协。”

你对人们了解越多,对他们的印象就会越好的想法就不正确。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应该只有熟人,而不要结交朋友的原因。熟人只向你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向你展示他的体贴和礼貌。他会用社会习俗和传统来掩盖自己的缺点。但与他成为亲密的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会抛开虚假的面具。你对他有了深入的了解,他也就不会去刻意伪装自己了。那么你就会发现一个如此卑鄙、如此浅薄、如此软弱、如此堕落的小人。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你肯定会大吃一惊。如果因此而责备他,就如同责备一头狼贪得无厌或责备一条眼镜蛇咬人一样愚蠢。因为人的本性就是利己的。利己主义既是他的力量所在,也是他的弱点。噢,我在报界混的这两年已经把人了解得很透彻了。人都爱慕虚荣、气量狭小、贪得无厌、爱耍两面派和奴性十足,他们会纯粹出于恶意而相互背叛,甚至不顾是否对自己有利。为了使对手的计划泡汤,他们可以所有诡计无所不用。为了得到一个头衔或一纸委任书,他们可以忍受任何羞辱。不仅政客们如此,律师、商人、艺术家、文人学者们也概莫能免。他们渴望能出风头,为了在报纸上得到一个对他们有利的报道,他们会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记者阿谀奉承。有钱人为了几英镑也会毫不犹豫地尔虞我诈,而这点儿小钱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诚信,无论是商业诚信还是政治诚信,本来应该是他们唯一珍视的东西,但他们也可以弃之不顾。唯一可以对他们构成约束的是恐惧,因为他们都是些懦夫。他们的口头声明,他们天花乱坠哄骗他人的话都是些最无耻的谎言。哦,请相信我的话。我离开剑桥大学后增长了大量的阅历。而你做不到,你还保留着许多关于人类本性的幻想。人类是卑鄙的动物,他们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我厌恶他们。

“平等?平等纯属胡说八道。这个概念使人类的智慧陷入混乱之中。就仿佛人本来就是平等的,或能变成平等一样!他们谈的是机会平等。机会平等并不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好处,为什么还要议论它?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人们生而秉性不同、体力不同、智商不同,这些后天无法改变。绝大多数人天生愚笨、轻信、浅薄和不思进取,为什么要给予他们与那些有个性、有头脑、勤奋而身体健壮的人平等的机会呢?而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不平等证实了民主毫无价值。靠成千上万头脑空空的人去管理国家真是一出愚蠢的闹剧!首先,他们不知道民主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其次,他们没有能力得到他们想要的利益。民主成了什么?民主沦为了狡猾而自私的政客们具有煽动性的口号,民主成了玩弄字眼的游戏。民主的鼓吹者们都是些没有脑子的人。即使有些人有脑子,他们也没有时间来动脑子。因为他要全力以赴地哄骗那些傻瓜们去投他的选票。民主制度经过了一百年的试验,理论上它始终是荒谬的。现在我们知道了,实践上它也是失败的。”
“如果你能成为一名议员,你就不会坚持这样的观点了。西蒙老兄,这样看来,你是一个非常不诚实的家伙呀。”
“在一个英国这样的老式国家,人们珍爱其既有的体制。除了能够进入这些机构外,一个人从外部无法获得足够的权力来实施他的计划。我想任何人除非能成为下议院一个大党的重要成员,否则都无法在这个国家得到足够的支持,在他周围聚集起大批的追随者,发动一场成功的政变。而既然要挑起一场大规模的动乱,只能借助人民的力量,那么这个大党必然是工党。即使在革命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资产阶级仍然能够保持着足够的特权,这样他们就可以将自己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你认为在什么条件下会出现这种情况?在战争失败或经济危机爆发时?”
“说得很对!即使在那样的时刻,资产阶级受到的打击也相对较轻。他们可以卖掉自己的汽车或者关掉乡间的别墅。这样一来就增加了失业者,但于他们自己并无大碍。而在这种情况下,人民却会陷入饥馑之中。在这样的时刻,只要你告诉人民,在革命中他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只要你在他们面前晃动着可以分到其他人的财产这个诱饵,他们压抑已久的贪欲和妒忌马上就会释放出来,因为他们以往没有办法满足自己对富人财产的贪欲。这时,他们就会听从你的号召。有了自由和平等的口号,你就可以带领他们进行战斗了。过去二十五年的历史表明,他们必将赢得成功。而有产者由于贪恋财富而软弱无力。他们讲究人道主义,心怀感伤,因而他们既没有意志,也没有勇气来捍卫自己。他们的意见无法统一,此时他们唯一的机会是马上展开无情的行动,但他们却把时间浪费在相互指责上。而革命领袖的工具是一帮暴徒,他们不是按照思考,而是根据本能来行动。他们容易受到催眠般暗示的控制,你可以用口号使他们如痴如狂。他们是一个整体,因而对同伴倒下死去无动于衷。他们既不懂得怜悯,也不知道宽容。他们陶醉于毁灭,在毁灭中他们认识到自己的力量。”

“我想你不会否认,这样的革命必然导致成千上万无辜的人遭受杀戮,使历经数百年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制度遭到破坏。”
“在一场革命中,必然会出现大量的破坏和杀戮。恩格斯多年前说过,必须预见到资产阶级会利用一切手段抵抗对他们的镇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民主对人类生活的重要性已经被提升到十分荒谬的程度。从道义上看,人类毫无价值,对人进行压制并不会带来什么损失;生物意义上看,人类也不很重要。杀死一个人就如同拍死一只苍蝇,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对罗伯特·伯杰感兴趣了。”
“我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杀人没有任何肮脏的动机。他杀人既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所具有的力量。”
“共产主义制度是否可行当然还有待证明。”
“共产主义?谁谈共产主义了?现在人所共知,共产主义已经失败了。共产主义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们的梦想。他们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共产主义是一种引诱工人阶级起来造反的诱惑物。正如自由和平等一样,是一种口号。这些口号使他们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纵观人类历史,总是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分。今后也将永远如此。这种状况应该是正常的。因为自然界创造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是奴隶,他们管理不好自己。为了他们的利益着想,也应该有主子来管理他们。”
“这个说法可有点儿令人吃惊。”
“这不是我说的,老伙计。”西蒙讽刺地回答道,“这是柏拉图说的。但他做出这个断言之后的人类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该断言是个真理。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目睹的革命结果是什么呢?人民并没有摆脱主子的控制,他们只是换了个主子而已。共产主义的铁腕统治超过了任何统治者的治理能力。”
“那么人民是受到欺骗了吗?”
“当然是。这还有疑问吗?人们是愚蠢的,他们应该被欺骗。这值得一提吗?他们的收益也很大。他们不再需要自己动脑筋想问题,有人告诉他们去做什么。只要他们听从指挥,他们就会拥有所希冀的安全感。我们这个时代的独裁者们犯了错误,我们可以从他们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他们忘记了马基雅弗利的格言:如果你给予人民私人生活的自由,你就可以在政治上奴役人民。我应该给予人民自由的假象。只要不与国家的安全相冲突,我就要让他们享有尽可能多的个人自由。我要在人类的动物特性所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实现工业的国有化,给人们以平等的假象。因为他们都被套在一副枷锁下,他们甚至可能产生兄弟友爱的假象。请记住,独裁者可以为人民谋得许多民主制度下无法得到的利益。因为民主制度既要照顾既得者的利益,也要考虑对既得利益者的嫉妒和个人野心。因此,一个独裁者可以获得改变大众命运的绝佳机会。我有一天曾参加过本地一个盛大的共产党大会,大大小小的标语横幅上写的都是和平、工作和福祉之类的口号。还有什么能比这些要求更自然吗?然而尽管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民主制度,人们的这些目标仍然没有实现。而独裁者只要大笔一挥就能够满足人民的这些愿望。”

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独裁者必须具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能让其追随者产生一种宗教般的迷狂。使得人们放下自己的生命拥护他。在他的影响下,追随者们变得更有激情。而我带给人的是厌恶感而不是吸引力。我可以使人们害怕我,但我从来无法让他们爱我。林肯曾说过:‘你可以长久地蒙骗一部分人,也可以在部分时间内蒙骗所有的人,但你无法长期蒙骗所有的人。’而独裁者必须做到的就是要长期蒙骗所有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还必须欺骗自己。没有任何一个独裁者拥有一清晰而又具有逻辑性的头脑,但他拥有驱动力、吸引力和魅力。如果你能仔细琢磨他的话,你会发现,独裁者的智慧很平庸,他的行动是基于直觉的。他如果开始思考,他的头脑就会变得糊涂。我的头脑太过清晰,而人又太缺少魅力,我无法成为一个独裁者。此外,无产阶级推举上台的独裁者最好是无产阶级的一员。工人阶级会更容易认定他为自己的同类人,从而会更加自觉地服从他的领导,为他献身。革命的方法现在已经成熟,只待条件适当,一个坚决而果敢的人很容易夺取政权。难的是保持住政权。俄国革命走的是一条最为明确的道路,意大利和德国的革命层次稍低。这些经验证明,要革命成功只有一种手段,这就是恐怖政策。成为一国政权领袖的工人会面对各种诱惑,只有意志非常坚强的人才能抗拒这些诱惑。要想他不会由于阿谀奉承而晕头转向,要想他的意志不会被奢侈的生活所削弱,他必须是个超人。工人出身的领袖自然是情绪化的人。他的善良很容易变成怜悯,当他心满意足后,他很容易对事情袖手旁观,任其自然发展。他宽恕了他的敌人。但只要他一转身,敌人们就会将刀插入他的后背。他需要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其出身和性格、受到的教育和训练使他对出头露面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兴趣,他对革命成功后使人意志衰退的各种影响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

“我告诉过你,我要赎罪。罗伯特没有勇气自己去赎罪,那我就要代替他。”
“但这是疯狂的,是病态的,这样做毫无意义。虽然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但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这样做过于执迷不悟。也许你相信存在一个残忍的复仇之神,他可以接受你的自我惩罚,作为罗伯特所犯错误的报应。但你告诉过我,你不相信上帝。”
“你无法与感觉讲道理。当然,我的这种感觉不理性,但它与理性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相信基督教的上帝,不相信他为了拯救人类会奉献出自己的儿子。这是一个神话。但如果这个神话没有表达出人类的一些深层次的直觉,基督教为什么会兴起呢?我不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我的上述想法来自直觉,而你怎能用语言来描述直觉呢?我有一个直觉,统治我们人类、动物和世间万物的力量,是一个邪恶而残忍的力量。它要世间万物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报应,而且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应。尽管我们的精神和肉体可能会因此而痛苦和扭曲,但我们不得不忍受,因为这个力量就是我们自己。”
查利作了一个表示气馁的含混手势。他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语言不通的人进行交谈。
“你要在苏丹宫里待多长时间呢?”
“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赎清了罪。直到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感觉罗伯特不是从监狱中释放出来,而是洗清了罪孽。有一段时间,我做过填写信封的工作。成千上万个信封,会让你感觉好像永远也写不完。你没完没了地写啊写啊。很长一段时间内,似乎写来写去都不见少,然后突然有一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信封。那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奇怪。”
“然后你会去与罗伯特团聚吗?”
“如果他还想要我的话。”
“他当然会想要你。”
她无限伤感地看了他一眼。

他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开始弹奏斯克里亚宾的一首曲子。莉迪娅曾认为他这首曲子弹得非常糟糕。当他开始弹奏的时候,脑中突然回想起莉迪娅带他去过的那个地下室;想起了与他结下友情的那些粗莽之人;想起了那个皮肤黝黑,面容憔悴,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俄罗斯女人;想起了她用悲惨的腔调所唱的那些野性而豪放的歌曲。他在敲击琴键的过程中,仿佛听见了她沙哑刺耳,但打动人心的歌声。莱斯利·梅森的耳朵对音乐非常敏感。
“你弹的这首曲子与你以前的演奏风格有些不一样了。”当查利起身离开钢琴时,他说道。
“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啊,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听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你弹奏的时候有些激动,这就产生了不同的效果。”
“我更喜欢你原来的弹奏风格,查利。你刚才的弹奏听起来有些忧郁。”梅森夫人说。

查利走进他温暖而舒适的卧室,开始脱衣服。但他突然觉得很累,一下跌坐到扶手椅上。他想,上床睡觉之前最好再吸一袋烟。刚刚过去的一晚与他经历的无数其他夜晚并没有什么两样,但他却感到今夜特别温暖和亲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爱,一切都是完完全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在眼前流逝。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与这种丰富多彩而让人安心的生活相比的了。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总是焦虑不安地感觉到一种暗示,暗示这个夜晚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假象。就像一个大人们所玩的哄孩子的室内游戏。他想起了那场噩梦,一会儿是莉迪娅画着眼影,乳头涂得粉红,下身穿着蓝色的土耳其裤子,头上扎着蓝头巾,正在苏丹宫跳舞,亦或是赤身露体,屈辱地躺在一个她憎恶的男人怀中,又因为这种屈辱感受到一种残忍的激情;一会儿是西蒙,他完成了办公室的工作,正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左岸大街,他疯狂扭曲的头脑中可能又在苦心琢磨着某个骇人听闻的计划;一会儿是阿列克谢和伊芙吉尼娅,查利从未见过他们,但通过莉迪娅的描述,他似乎已经对他们很熟悉,他相信自己如果在街头与他们相遇,一定能够认出他们来;阿列克谢喝醉了,他也许正因为酒后伤感而流泪,并痛骂儿子的堕落,伊芙吉尼娅则在因为生活如此的艰难而轻轻地哭泣,她的双手仍在不停地做着针线活,为了生活拼命地缝啊缝啊;一会儿是那两个刑满释放犯,他们看人的眼神就好像在盯着什么令他们恐惧的东西,他们可能正坐在那个烟气呛人的昏暗地下室内,面前的桌子上各摆着一杯啤酒,隐藏在人群中让他们暂时摆脱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受人监视的恐惧;一会儿又是罗伯特·伯杰,远在南美洲的海岸边,穿着红白条纹相间的囚服,光头上扣着一顶丑陋的草帽,正从医院里出来去办差,他也许会将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大海,掂量着逃跑有几分可能,有那么一会儿他会带着宽容想起莉迪娅。查利很庆幸他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了,但这场噩梦有一种可怕的真实感,让其他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似乎有一种力量,一种模糊的含义,让他与家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妹妹,这三个与他最亲近之人——一起分享的生活,以及更大范围内的,机遇已经为他安排好的舒适环境中那虽略乏味却颇体面的生活,都成了一出皮影戏。佩茜曾问他在巴黎期间是否有过冒险的经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有。事实上他确实什么也没做。他父亲认为他在巴黎的这段时间一定同许多女人鬼混过,怕他已经得了性病,但他甚至一个女人也没碰过。在他的身上只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让人颇为费解,而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就是:他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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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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