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图1
▷后记:图2
↓节选
七月七日 阴(昭和三十九年)
★阴天的斗笠云。山上两处有雪,像刷了一抹油漆。富士山顶着斗笠云。斗笠云罩住整个山顶,让富士山显得矮了一截,云以相当快的速度不断向左手边移动。虽然在移动,但斗笠的形状一直不变。就是说,云的一部分不断离开山,消失了,又有别的云追加过来,保持着一定的量。因为是个无风的阴天,要是不仔细盯着看,会以为云保持不变,一动不动。但是,当斗笠云的下方往下落时,仿佛有一绺白发垂下来,富士山就化作一张古怪的白发老人的脸。斗笠云的白和背后的天空的白几乎同色,两者都混了极少的一点淡墨晕开的颜色。因此,斗笠云的边缘消失的时候,也很难确认。为什么这朵云就像吸附在上面一般,不离开山顶呢?云笼罩在山顶上很常见,可它真的像是故意盖在上面。等我睡过午觉,下午三点爬上坡一看,它不再是斗笠云,而是变成了头发云。感觉像稀疏的白发被风吹开,露出额头。相应地,富士山变成了平日的模样。
——泰淳记
磁带一开始转,老板就把录音机附带的小麦克风凑在嘴边,站起来唱歌。“落在富士的高岭上的雪和落在京都先斗町的雪,同样是雪。同样融化流淌。”他发出一种可爱的声音,比平时更像低语,边微微晃着脑袋,边唱歌。第一小节唱完,女工们立即鼓掌打着节拍,唱了间奏的部分:“斯呛恰啦郎嘎,斯呛恰啦郎嘎。”我也一起唱了。其中一名女工唱道:“一吹就飞走了,象棋的棋子。”中间穿插了“什么什么老婆小春”,好像浪花节的歌词,她继续唱了第二小节。那名女工唱个不停,进了厕所还在唱。我试着把磁带倒回去,听了老板唱歌的部分,声音很好听,老板因此满脸通红。老板开心极了,说“我再唱一首别的”,唱了其他歌。接着,他录了“我对泥鳅[吃的泥鳅]的看法”。后来关井来了,混在一群人中间喝着果汁(关井不喝酒),他说“我也来一首”,把麦克风举在嘴边,同样站起身,唱了“寂寥的山下的湖边,一个人到来,心情悲伤”。最后,老板和关井一直在抢麦克风,交替唱歌。
今天长时间地细看之下,老板的脸长得与《猿蟹合战》中的栗子武士一模一样。那是友好书系还是讲谈社的绘本呢?我在许久以前见到过。
上午十一点左右,两个《东京新闻》的人在雨中来了。要做“星期六访问”的采访。
我端出啤酒、培根、鸡肉、墨鱼、腌菜。
雨刚停,又下起来,一直没法拍照。三点左右,想着去外面拍照,顺便送他们去车站,我把车开出去。丈夫看家。两个人都带着双肩包,说是打算完工后去看风穴和冰穴,玩一天,但不巧刮风下雨。他们太可怜了,于是我没有下昴公路,从右边转上去,往五合目开。越往上,风雨越大,在暴风雨中开到四合目的大泽崩,折返。
我的介绍变成边开车边说:“这里是二合目。本来能看见冷杉和铁杉树林,不过今天看不见。”“这边是三合目,本来这里能看到一整片青木原的树海,不过今天看不见。”“这左边的林子深处有圣母玛利亚的像,不过今天去不了。”两位朝左右看向完全看不见的树林和树海,朝我点头,我感觉想哭。我们在车站告别。
经过旧货店门口,便进去看。没有想要的。有旧铝饭盒,还有变得扁平和硬邦邦的黑色皮革旧钱包。还挂着著名的狩野芳崖(?)的《悲母观音》的仿品的挂轴,与其说那是仿造、临摹,其实是独创性的东西。有着极为绚烂的色彩,像是地狱、极乐故事或日光东照宫。我喜欢极为绚烂的色彩,所以并未吃惊。我一直以为,《悲母观音》是这样一幅画:观音笔直地站着,其形象混合了威严与慈悲,即将托生下界的婴儿在一个肥皂泡般的东西里,观音正往婴儿身上浇珍贵的像是水的东西。而这间店的挂轴上的观音,脸上的神情与姿态不统一,显然画家觉得无所谓,脸相对身体过于小了,观音冷淡地不理会下方的婴儿,以无所谓的态度像尿尿一样把水浇下去,婴儿倒霉地淋了水,他的表情和姿态是冷得吃了一惊,又哭又叫。他的双手五指大大地张开,双腿僵直,嘴巴大张着,哭喊着。嘴巴里面涂得通红。那张脸比漫画还有趣。画得极为认真和仔细。是因为拼命临摹,所以最终成了那样一张脸,还是因为觉得原画就是那样临摹而成的?我一个人笑了起来,笑个不停。我是个女学生的时候,在教育课上,老师给我们看了好几回名作《悲母观音》的画。当时我不知怎的有种仿佛色情又仿佛荒诞的古怪心情,我想问一下别人,你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有时对丈夫说,看那幅画时我有种色眯眯的猥亵的心情,他就会骂我,然而这幅山梨版《悲母观音》,猥亵的心情、说不清的色情又诡异的心情,都被抹得一干二净,让我大吃一惊。我想让什么人看看这幅卷轴。我觉得,无论多么阴暗和忧郁的人,看到这幅画,都会变得愉快。
早 米饭,红烧剑鱼,裙带菜味噌汤。
午 小锅乌冬面,炸鱼糕,夏橙果冻。
丈夫砍掉低处的树枝。还割了草。
有风吹过,所以把门窗大开。
蓟花开得正盛。蜜蜂趴在蓟花上。下过雨的第二天,草和花的颜色都浓郁。
邻居在挖泥建造地基。不时响起男女泥工的声音。
我睡了一觉到黄昏。睡醒的时候,出现了夕照。夕照的时间短,起了黑云,风又变大了。丈夫六点半睡。
晚上,出现了三颗星。
电视上说,以明后天为中心,沿山一带天气多变。
我一个人看电视。有阿拉伯联合的实况。虽然输了,但那里的人以一种慢吞吞慢吞吞的调子说,我们要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们走路的模样也是慢吞吞的。想去看看。
院子里开着的花。
水蜡树的白花,富士樱的黑色珠子,野蔷薇(阴处的现在盛开),蓟花,红色的像绣线菊的花,耧斗菜的花。
回到家,正在和丈夫一起喝啤酒,大冈夫妻来了。
“怎么样?狗死了,很难受吧。我们来安慰你们。”说着,他们进了屋。太太教我用她借给我的织机。
虽然是晚饭时间,但只有些奇怪的小菜,于是我们就着毛豆、火腿、蟹肉,只喝了啤酒。
大冈从以前就一直养狗。所以,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死。
养一只大狗的时候,用链子拴着的狗从树篱的缝隙钻到外面,狗很大,然而石墙高,它的脚够不到底下,等于是被吊死了。一个年轻男孩,不知是销售还是送货的,看到了,来告诉他们。“是绞首啊。是不是自杀呢……”
此外,大冈又讲了各种各样的狗的死法。然后他突然做出要回去的样子,说:“哎,说了这么多,可以了吧?你们好些了吗?”丈夫和我都恳求道:“还不行,再多说一点。”大冈没法子,重新坐下,回忆着又讲了一桩狗死去的经过,然后回家。我送他们到大门口,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晚上吃了小锅乌冬面。
我在深夜到外面扔垃圾。又开始下雨,点点滴滴,如同沁入地面。
波可就埋在那丛灌木下的黑暗中,脸朝着家的方向侧躺着。昨天夜深之后,我恍惚听见它睡得很沉的时候像啜泣的鼻息,那是心理作用。波可,早点在土里腐烂吧。
那天比平时热。我们每小时一次把它从后备厢放出来让它休息,可它等不了。波可用脑袋顶开篮子盖,探出脑袋。每当车摇晃,被硬是顶开的盖子就像弹簧一样绞住波可的脖子。它没法缩回去。它是只小狗,所以很快死了。淡红色的舌头吐出来一点点。大睁着仿佛装满水的黑玻璃弹珠一样的眼。也没有流口水。表情就像歪着头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什么。打开后备厢看见狗的时候,我头顶上的天空湛蓝。我将永不会忘记吧。发现狗死了的时候,天空湛蓝。
埋它的坑是丈夫挖的。孩子他爸那么快地挖了那么深的坑。我软绵绵地坐在坑边,抱着狗,像呕吐一样大声地哭。我哭了很久,哭到哭不动。然后用毛巾裹住它,然后裹上狗一直睡的毯子,正要把它放进坑底,丈夫说:“别这样,会很难腐烂,直接放进去。”所以我把波可直接放进坑里。往它脖子一圈蓬蓬的毛和玻璃弹珠般的眼球盖上土,然后不断往上盖土,踩实。
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晴,有云,短暂的雨(昭和四十二年)
醒了。传来丈夫踩过院子里的碎石出去散步的脚步声。之前的日子,总是听见跟着他去散步的狗呼呼喘气的声响围着他打转。我用被子罩住自己,又哭了一回,然后起床。
早 米饭,佃煮,咸牛肉,萝卜味噌汤,海苔。
午 面包,牛肉汤,红茶,番茄。
烧了去年的旧杂志和纸片。
蓟花的花粉变得粉渣渣的。除了金茶色蝴蝶,还有闪着紫色光泽的黑色大凤蝶过来,久久地扇动着翅膀停在蓟花上。露台前的蓟花,还有屋后草丛中的蓟花,都有大凤蝶来。耧斗菜喇叭状的花则有蜜蜂进进出出。
无论看到什么都流眼泪。今天也流个没完。
太阳下山后,我去拿牛奶。工地上的男女来管理处休息,他们聊道,三四天前,在户外做石工的时候,因为风向的关系,传来女人的哭声,响了很长时间,真吓人。我从他们旁边匆匆走过。
好几户人家门口停着车,传来笑声。还有户人家像是在浴室里笑,笑声和泼水声一道响起。
晚 米饭(做成海苔饭团),味噌炖青花鱼罐头,煮豆,番茄。
因为狗死了而哭,不要憋着不哭。要只流泪不出声。要张着嘴,呼呼出气。
昨晚的炸猪排剩下许多,所以送给管理处。管理处的女人正在用剩饭喂鸡,但鸡不吃。南边的平地上铺着报纸,在晒蘑菇,蘑菇旁边有二十来粒南瓜子。女人说,这个蘑菇叫扯布菇,也叫酒杯菇,因为是小酒杯的形状。扯布菇可以放在馎饦里,也可以做三杯醋或者味噌汤。刚摘下来的会出水,一点也不好吃,要等它变小了,稍微晒干一些再用。叫扯布菇,是因为这个菇长在那里就像扯了一块白布。平时喝酒的人吃了扯布菇,一整天不能喝酒,会压迫心脏,难受。从现在起一直到下霜,到落叶松的松针落下为止,这一带采到的蘑菇,红的绿的颜色分明的不能吃,其他的都能吃。
说着,她把晒着的扯布菇全给了我,作为炸猪排的谢礼。回去的时候,有个男工人叫住我,说:“吃了扯布菇,不是一整天,而是两天不能喝酒。会没命的。”
我织了一会儿布。看到丈夫一个人从院子走上去,我停下织布,跟他去散步。走到高尔夫球场。途中捡到高尔夫球,又扔进草丛中。乌头在开花。野蔷薇的红果。藤蔓的紫色果子。山椒的胭脂色果子。开始枯萎的蓟。我想起死去的狗。
☆自从暑假来过之后,差不多四个月没来了。莫名地有些怀念。夏天和冬天,无论是天空的颜色还是山的形状,莫名地不一样。尤其是因为下过雪,周围白白的,我以为,这种景色是悲伤的景色。波可的墓上也积了雪,积了雪才像是波可的墓,我感到高兴。波可的墓顶上有小小的兽的脚印。感觉怪怪的。现在是十一点。爸爸因为他自己上的电视节目是八点到九点,看完那个节目就睡了。“看自己出现的电视节目有意思吗?”妈妈一脸不可思议,问爸爸。妈妈也在节目过后立即睡了。我有作业。感觉周围过于安静。传来爸爸的鼾声。我正在琢磨今天写作业到几点,看到在我写作业的桌上,放着这本日记。红色硬封面有金色花纹,用金字印着“日记”,底下印着“河出书房”,于是我以为是一本叫《日记》的书,结果里面是本子,是我们在山上一直记的日记本。我厌倦了学习,于是也写了起来。看前面的妈妈的日记。莫名地很好玩。日记里有画。地图、云、月亮、花、草,像图鉴的画一样详细,用箭头做了说明。整个就很像妈妈的风格。
——花记
「插图」
图1-2:武田山庄外观,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前后(摄影 武田花)
图3:彩色玻璃窗,贴着泰淳绘制图案的剪纸(摄影 武田花)
图4:从山庄上坡的路(照片 中央公论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