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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词」

——致离世的人们

▷后记(如图)
▷译后记:生活的枝与叶 shimo.im/docs/47kgMggnBbfBGm3V

↓节选

早上八点以前,阿球(我家的猫)晒了太阳,喝了水,喝了牛奶,吃了“北海道时雨”(蟹腿的名字),吐了毛球,又吐了胃里的东西,拉了屎,撒了尿。一会儿工夫,把一整天的事都做了。阿球十八岁。按人类的年龄算是九十来岁。它真年轻。好强。我觉得它真厉害。
我上午去本乡的印刷厂办事,回家路上,在根津的贝类水产店买了“新海苔”,四百八十元。水产店的大叔说,昨天今天气温骤降,这样的早上捞的海苔好吃。他说,我是拌芥末酱油吃的。这样啊,我以前不知道有这种吃法。我没吃早饭就出门了,于是赶紧回家煮米饭试吃。
光是芥末酱油好像有点单调,我想了想,切了葱花。往葱花上滴了酱油,放在热饭上吃,然后把拌了芥末酱油的海苔搁在饭上吃。好像还是有点单调,我吃到一半想了想,做了甜口的炒蛋,把这三样轮流搁在饭上吃了。

某电影的试映会。下午三点,在银座和H会合。试映室达到满员的盛况。没坐到加座的人站着看。
电影开始后,旁边一个穿条纹西装、散发着发蜡气味的大个子男人开始不停地打哈欠,过了不久,他深深地垂下头,沉入睡眠,接着大声打起了呼噜。
不过,这个人早早入睡是明智的。他一定是电影界有眼光的人,看个开头就能知道电影是否有趣。是一部无聊得惊人的电影。我担心如果闭上眼睛,就会随波逐流地睡过去,和旁边那人一样打起鼾来,所以我一边努力不让上眼睑往下落(捏,拉,翻起来),一边琢磨,等电影散场到了外面,如果H第一句话是“这电影好看”,我就敲一下她的脑袋说:“你不是我的孩子!”
电影结束,人们缓缓起身,人人一脸茫然。看到西方人的东洋趣味(诸如穿着黑色带家纹的和服放火之类的),大家都露出仿佛窘迫又仿佛不自在的表情。
我们默默地走在夜晚的银座后街上。建筑之间仅有一处窄窄的空地,围着铁丝网,看起来像个黑色四方块,来到空地前,H喃喃道:“看了一部糟糕的电影。”接着,我们抓住铁丝网,不约而同地大笑。

早饭的时候,H说:“昨晚做了个梦,难得记得一清二楚。我特别开心地在隅田川里游泳。和我并行,在我的斜上方,妈妈在飞。”
“我吗?就这样飞?在空中?都没有羽毛?像这样?”
“嗯。看起来只能是那样。就在紧挨着我的斜上方,那可是空中。”
“我的表情什么样?”
“一脸严肃。”

晚上,埴谷(雄高)打来了电话。
“我前天住进武藏野的红十字会医院,昨天做了(白内障)手术,今天回来了。回到家,不戴眼镜,就这么看了堆积的杂志。最先读了涩泽龙彦君写幻觉的文章。止痛药引发了幻觉,药物带来的幻觉在醒了以后也记得很清楚,所以涩泽君能将它写下来。之前,住在我家斜对面的O夫人严重地扭了腰,因此住院,她好像也用了同一种药来止痛,并看到了幻象,醒来后她同样记得,把幻觉讲给我听。涩泽君是文学家,所以他的幻觉也是文学性的,出现了兰陵王什么的,O夫人的幻觉非常现实。说是‘我看到埴谷先生从对面过来,一头撞在柱子上,脑袋上起了个包’。”

歌舞伎座。《樱姬东文章(全本)》票价一千。我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先把四周乃至天花板打量了一遍。满心欢喜。看节目单。光是看到“序章·江之岛少年之渊”的字样,我就满心欢喜。我重新打量四周。两个大妈来到前面的位子,一边说“中场休息几分钟呀”,一边叠起外套。我再看节目单。色调鲜明的照片,位于中央的是孝夫扮的钓钟权助,用张开的双腿拥着玉三郎扮的樱姬。咦,原来孝夫赤裸的脚是这样的。他微黑的赤裸的足尖,从公主的振袖和服的十分微妙的位置探出来。我满心欢喜。响板响了一声。观众席的喧嚣安静下来,响板响了第二声。空气中仿佛飘来了煮豆子的气味。是满座的观众的呼吸味儿。
一片漆黑的舞台的半空挂着大大的金色新月,镰仓长谷寺的僧人清玄(孝夫饰演的第二个角色)带着和他是情人关系的少年白菊丸(玉三郎饰演的第二个角色),走过花道。大妈们相互叹息点头道:“和尚好俊。”“真俊啊,和尚。”
中场休息。大妈们的耳朵红通通的,将保温瓶放在双腿之间的地板上,交换着吃饭团、寿司、三明治。她们的海苔卷不是普通的海苔卷。里面卷的不是米饭,而是荞麦面。她们还吃了切成新月形的橙子。然后用吸管喝了盒装咖啡。接着吃了红的绿的、球体和四方体的不知什么东西。看起来是先吃了自己做的,然后吃了买来的食物。她们中间吃得呛住了,同时聊个不停,一直到铃响。

云朵迅速移过月亮的表面,像拔了一把野兽腹部的绒毛吹散在天上。

梦。猫在整个家里跑圈。从走廊,从客厅。到了尽头就转弯,绕圈跑。转弯时,猫把身体扭成U形,每转一个弯,猫的身体就大一圈。我坐在客厅中央望着这一幕。梦里的我看起来比真正的我年轻许多。客厅对面还有个客厅,移门向左右大敞着,再过去是明亮到炫目的院子,院子里的池塘中,黄色的菖蒲盛开。
一般来说,只要起来(身体直立),就会立即忘记梦境,可不知怎的,除了猫,有其他动物出现的梦,我也记得。前不久,药房给了我一份鳖粉的宣传小样,说虽然不是什么灵药,但能消除眼部疲劳,我吃了鳖粉睡下的那天夜里,从东南西北各个角落出现了一只又一只的猫,猫们叼着鸡脖子,来到正面,死死地盯着我看。鸡就像伊藤若冲画里的,鸡冠通红。叼着鸡的猫不断增加,最后我家的阿球也叼着鸡混在其中。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叫《天皇的散步道》,是为了什么纪念而制作的。片中流淌着笛子和古典乐,天皇的庭院的各个角落都被播放出来。满目自然。巧妙地种了众多种类的植物。池子气派。有莲花,但并不是规整的。有点野趣,有点废园的味道。水渠里有胖胖的黑鲤鱼,好多种水鸟,乌龟。八百株樱树,垂枝樱,油菜花,桃树,棣棠,蜂斗菜,竹笋。每一样都特别细致地拍给人看。包括瓢虫。还拍了蛇。闪亮的蛇顺着护城河的石堤爬过。我看得入迷,觉得那是日本第一的庭院。想再看一回。
不过,在关于庭院的说明之间,旁白不停地穿插着讲天皇是个多好的人,让人感到,说不定他不是个好人。

水族馆内漂浮着犹如波子汽水瓶的淡蓝色光线,在里面一直看那些湿乎乎的动物,鳄鱼和鱼之类的,人很快就累了。

风从底下的草原吹上来,掠过。太阳一会儿炽烈,一会儿被云遮住。一只身上有钴蓝色环状纹的大蜻蜓水平地震颤着翅膀,闪闪发光地飞来,在露台上来来去去。它每次转向,翅膀就发出窸窸声,尾巴弯成P字形。只见阿球在树林深处小便,侧脸严肃。它回来了,下巴放在前肢上,在水泥地上摊平,像一张熟皮革,或一片仙贝。

被雨声吵醒了。梦里有只蜘蛛,长着多得不得了的腿。仔细一看,那只蜘蛛趴在另一只蜘蛛的身上,正在吃另一只。做了这样的梦。

趁没忘写下来。昨晚(今天早上)做的梦。
我在梦里似乎是个女人。而且似乎是古代的人。头目是个长得酷似五木宽的男人,是个武士,穿着带家纹的黑和服。在他的周围,除了我,还有老人、中年人、年轻人,一大群男的簇拥着他。众人坐在榻榻米客厅里。时代剧。我似乎是个农家女。黑和服被敌人包围。从周糟的氛围推断,像是有人来报仇。黑和服奋力起身,说道,你们要给我报仇啊。他从客厅出去了。他应该是很强的,但不知怎的变弱了,很快就踩着变得皱巴巴的和服下摆回到客厅。接着他磨了刀,又出去了,随即筋疲力尽地回来。敌方的武士头头焦躁起来,想要借一把好刀给这边,可那人却被干掉了,被绞死在院子里。敌人暂时撤退的间隙,我们开始商量对策。用砍刀吧。有个老男人把砍刀磨得极利。为了让砍刀的柄不要松动,我在刀把和刀之间的缝隙缠上了线,密密麻麻的,绑得像西阵织一样。明明应该很着急,我却在慢慢地绑。做这件事的时候,有人喊道,奸细混进来了!我不知怎的就知道,奸细是个男孩,脸上有两道烧伤的伤疤,穿黄色和服。如果让这孩子活着回去,我们用砍刀的战术就会被敌人知道。我去杀他。男孩蹲在屋檐下滑溜溜的红土那儿,背对着我。我用砍刀砍了两下,砍在他的头和背部。他小声喊着“好疼好疼”,仰面倒下,那张脸上并无烧伤的伤疤,而是可爱的玉一样的面孔。但我已经又一次出手,重重地砍了他,想把他躯干上没有骨头的部分一砍为二。我心里有股情绪像瀑布一样,把男孩砍倒了,重重地砍下去。男孩渐渐发不出声音。我把他身上皮肤连着的部分砍开来。然后醒了。

在附近的定食餐馆吃晚午饭。餐馆里坐满了。一家人。夫妻。两人一组的。人们把正月的购物袋放在脚边,差不多一个人三个袋子。等位等了一会儿,其间,我看了摆在陈列架上的食物模型(用蜡做的套餐样品)——
五目套餐(五目饭+清汤+寒天+冰激凌)
豆腐皮寿司宽面套餐(宽面+清汤+两个豆腐皮寿司+咖啡)
关东煮宽面套餐(宽面+关东煮+三色年糕团+蜜豆)等,各种各样的组合,一共十种左右。我仔细地看去(那里面煮久了的关东煮萝卜就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做得逼真),突然,一股情绪像热水一样涌上来,死后的世界该很寂寥吧。那个世界没有这样的热闹吧。我还想在充斥着这些东西的世界再活一阵!
手艺人模样的父亲带着个男孩来吃饭。两个人都穿着新买的羽绒外套,父亲的是藏青色,男孩的是白色和茶色的横条纹。两个人的头发都是刚去过理发店新剪的。男孩开心地在讲想让爸爸做什么。“到家后,帮我把书的封面……”父亲点着头。
终于空出两个位子,我们刚坐下,H便环顾四周说道:“我这是怎么了?总觉得有股强烈的过年的心情。”我把刚才看食物模型那会儿的心情讲给她听。H一脸严肃,深深地点头道:“你那才是过年的心情呢。完全就是过年。”
我点了五目套餐,H点了豆腐皮寿司宽面套餐。有个饭馆老板娘模样的人带着三个中学生年龄的女孩,让女孩们吃红豆沙蜜豆寒天,她自己在吃五目套餐。
五目套餐的米饭一团团的,有的冷,有的热。米饭上面的桃红色鱼松甜得让人以为是把砂糖直接染成了桃红色。鱼松旁边的炖笋则是浓浓的酱油味儿,如同福神渍一般,那旁边的菜叶很咸。

“影院内有扒手、偷窃放置物品者、流氓……”我旁边是个推销员模样的中年男子,他不发出声响地吃了咖喱面包,然后把纸袋折起来,收进扁平的包里,将双手交握放在包上,仿佛怕被人怀疑是流氓。《颜》结束的时候将近五点。今天也买了三盒一千元的饺子回家。经过陈旧的木构教堂前,看到大门上贴着张纸,写着像是歌词的文字,便停下来读。
“匆匆外出,常带来悲伤的归程。愉快的熬夜,会造成悲伤的早上。”
我边走边琢磨。就是说——不能玩儿。也不能熬夜。就是说——在讲我。
S最近也在电话里说:“我闲得很,突然变穷了。”我忽然为自己的将来感到不安,心生寂寥。不过,到家的时候就没事了。

富士山清晰可见。太阳一早便灿烂地照在我家门口道旁的樱花上,樱花全身被晒得暖融融的,到了下午便撑不住了,开始一片片地散落。

“人要是生了病,病就会往眼睛走。我倒是只有眼睛不好,身体其他部分都健康。一开始是眼睛深处痛。痛得受不了。我难受得直捶榻榻米。那是从前。然后看东西变得模糊。对哦,从前我看到过模糊的景色来着。我都忘光了。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片棕色。譬如座钟,我靠声音辨认,知道它在那边。习惯了。要是一下子看不见了,人会惊慌失措,如今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结束视力检查,已是黄昏。扩瞳的眼药水今天效果强极了。一来到外面,雨丝和水洼一齐忽闪忽闪地放出炫目的白色光斑。脚边的地面浮起来一截,看不清高低和转弯,糊成一片。我拦了辆出租车。

我那内向的丈夫做不到和孩子流利地沟通。当他想要表达“我很宠你”,就会突然想给孩子钱。对老婆也是,他一高兴一愉快,就想要给钱来表达。他让我们坐在餐桌的对面,他自己的动作和表情像个变魔术的,从信封缓缓摸出钞票,在我面前放一张,在女儿面前放一张,有时像为了让人着急般故意做思考状,然后又摸出一张,发牌一样递过来。我们满脸通红地把钱装进怀里。“谢谢爸爸。”“谢谢孩子爸。”直到现在,我偶尔呆望笼了层薄云的辽阔天空,眼前还会浮现出他一张张轻轻放下钞票的餐桌。
……尽管如此,我像个法庭上的被告似的,无力地点头道:“是哦,我们也不给孩子钱。”
下了表参道的坡,来到代代木公园和竞技场之间的路上,一直在讲话的司机闷闷地沉默下来。傍晚的小雨中,残留在树上的樱花是明亮的。双眼的晕眩差不多好了,窗外的景色舒展开来。在代代木八幡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司机“呜呜”地哭了起来。车向右转,樱花从神社的高墙内挤出来,形成桃色的隧道,他在这样的路上边开车边哭。他说,有些客人很糟糕。又说,这世道很糟。说存不下钱。就这样,开到目的地付钱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

去原宿的图书馆还书,穿过代代木公园回家。太阳变成黄色,往雪松的那头缓慢地落下。黄色的光线流淌在整个草坪上。一只黑狗从远处的树林底下跑来,穿过草坪向我靠近,又朝反方向的树林那边跑去。它的耳朵上下动着,是只大狗,唯独四只脚的脚尖是白的,像穿了和服的白袜。我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是H追了过来。H去大井町看了两部连映的南美电影,正在回家路上。一大群头部有两根竖线的中等体型的黑鸟落下来,散在草坪上,滑步走着,开始用喙啄地。正值土里的虫开始活动的季节。看来它们在啄虫子吃。杜鹃开得漫天漫地。全身挂满一串串白花的大刺槐树的近旁充满了煮豆子的气味。
H用异常拘谨严肃的口吻做了一段开场白。她说,迄今为止我读过的小说当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叫作《八月之光》的小说,那是美国人福克纳写的。
然后,她和我并肩走着,热烈地讲起了内容梗概:“书中出现了牧师,圣诞节,女人,怀孕的女人,像神一样的劳动者。据说,美国南部的那个镇子,由于气象的缘故,在八月的某一刻,会被不可思议的光笼罩,便成了小说的标题……”两只乌鸦发出古怪的叫声,在空中纠缠在一起,它们落在树荫里,又重新飞上天,缠作一团。H停住脚步,大声斥责乌鸦:“吵死了,色情狂!”接着她立即又回到《八月之光》的话题。她讲得很细,所以我们在公园里走了两圈。

我刚拿起筷子,H说:“我昨晚的梦有点意思。梦里有妈妈。你想听吗?”趁我不知道的时候溜出去,存在于别人头脑中的我,是怎样的呢。
我说:“想听。”
“梦里似乎是外国。不知为什么,我在一间特别豪华的宾馆里,埴谷雄高和大冈升平不知为什么也在那儿。埴谷伯伯和大冈伯伯一直在嚷嚷。他们喊道,百合不见了。我毫不诧异地说:‘那个人经常会自己去哪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可是埴谷伯伯和大冈伯伯闹个不停,一会儿说这样一会儿说那样,还争论要不要报警。尽管闹腾,他们的样子显得很兴奋。在这个过程中,似乎一个晚上过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当我意识到妈妈还没回来,心情突然就变得七上八下的。有一群人聚集在大厅里谈笑,感觉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于是我冲他们发了火,还刺了他们几句。埴谷伯伯和大冈伯伯说要去找你,两个人一起匆匆忙忙地走了,然后他们就忘了这事,上哪儿玩去了。我‘呜呜’地哭着,在宾馆里到处乱走,这时有个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的人告诉我,‘你妈妈找到了’。于是我出门去。在城市大楼之间当作垃圾场的空地上,妈妈蹲在垃圾中间,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把像是脏棉花的东西摊开,挂起绳子。你成了一个流浪者,脑袋上顶着层叠的破布。我喊了你,你看看我,一脸陌生。你的脸上挂着一层浅笑,忙着摊开和撕扯。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回来,途中回头望去,大楼和大楼之间,那边的天空中舞动着火苗。着火了。那景象如同电影一样美。醒来的时候,我满身是汗。”
“着火的时候,我怎么了?”
“你飞快地把你要紧的东西装进袋子,背在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刚才还是个流浪者。你一句话也不说,拨开人群打算逃走。”

离晚饭还有一会儿,我们到街上走走。路标上写着“经过熊野权现,往展望台”。从旅馆之间穿出去,上了后山。地上有一只掉落的豆沙面包。蝉声不绝。在某间旅馆,小孩放声大哭。权现的神社是一座茅草屋顶的小小的神社,从正面对开的格子门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不光是神社四周的几扇木板门,就连功德箱、格子门、神社背后和侧面的板条墙上,到处用圆珠笔写满了字——
〇 岩田五助。请早些治好我的左手。
〇 早日痊愈,没有后遗症——K. H
〇 希望亲戚朋友都健康。
〇 希望我能受女孩们欢迎。
〇 我的两条腿痛。拜托了,请让我彻底痊愈。
〇 希望咳嗽停止。
〇 希望颈椎痊愈。
〇 希望阿希和哥哥能好好地走到结婚那一步。
〇 希望我的牙齿好起来。
〇 希望我的小拇指痊愈。
〇 希望我生来就有的病能好。
〇 请治好妈妈的面部神经痛。
〇 希望我的听障腰痛贫血心脏脊椎都能好。
原来这里是主掌痊愈的神明。右手边照不到太阳的昏暗角落里有间小屋,挂着“腋杖奉置所”的牌子,里面交错着堆满了拐杖、和腋下接触的部分缠绕着白皮革的腋杖、木头或皮革做的义足,以及草履等。来这里泡温泉治好了的人们把不再使用的工具拿来供奉。神社里似乎有好多棵樟树,一股樟脑味儿。

两只鸭子白天躲在河滩岩石的荫蔽处睡觉,河岸彻底变暗了,它们来到河滩的正中央,流水的边上,两只紧挨在一起,望着山的方向。“鸭子们好幸福啊。”H从自动贩卖机买了杯装的大关清酒,一边不停地喝,一边说道。

夜深了,河水的声音听得愈加分明。要入睡时,我看向河滩,旅馆的灯和霓虹几乎都熄灭了,河滩的黑暗变得清凉,黑暗中,鸭子显得格外精神饱满。不知是不是我的视力的关系,仿佛它们的身子也变大了一圈,在宛如深处泛光的白色背景中,清清楚楚的,两只并排在那儿。

一天。(去下部温泉 续)
我醒了。感觉身体像在铁制的石膏里。脸和脑袋像戴了铁面具。我似乎做了一连串的梦,但没有一个好梦。说是噩梦吧,更像是无聊的梦。

我以为今天会是个阴天,七点半左右,一道楔形光线从挡住东面天空的山顶上朝着河流落下,接着,楔形的光散成好几道,太阳出现在山顶。转眼间,周围的山上沐浴着阳光。山上远处,一只蝉叫了起来,接着,两只、三只蝉叫了起来,随即变成了骤雨般的蝉鸣。对面旅馆门口的树上,也有一只蝉开始叫。我今天早上发现,河边的桐树上,沉甸甸的大叶子的顶上,结着成串的坚硬果实。

玛丽莲·梦露死的那年,所以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梦露死的时候是盛夏,我们在信州深山的温泉旅馆读到登有讣告的报纸。入秋,回到东京的家,深泽飘然而至。当时他因为小说《风流梦谭》被右翼找碴,居无定所。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他兴之所至,从某处来到我们家。
“玛丽莲·梦露死了。那个人的胳膊真美。在照片里偶然瞅见一眼胳膊,我都吃了一惊。马上就认出那是梦露。和其他女人的胳膊不太一样。不过,美女还是在美丽的时候死了的好。像碧姬·芭铎,她要是活到老太太的年纪,可真让人失望。梦露死的时候,我想到,所谓活着,就是听到别人的死讯。”

我以为,人的临终,就和搬家一个样。那边窗台上的木眼,移门门框上的木眼,还有从那边的窗户望见的邻居家的木板墙,是和这些肉眼可见的事物告别。(深泽七郎《流转记》)

一大早,H和我穿了掺杂黑色的衣服,出门去多摩的猫狗供养寺J院。H抱着铺了毛巾的纸箱,阿球躺在里面。是H捡来的猫,所以她有这个资格。
僧人念完《般若心经》,我们在休息室等着轮到阿球火化,此时,来了一对扛着装了狗的电视机纸盒的男女,还有一对老夫妇,其中一人单手托着装了小鸟的盒子,他们哭得双目红肿,快步进了山门。休息室的桌上放着装有茶水的热水瓶、茶杯、点心钵。钵里的点心堆成了小山,带签语的品川卷、虾仙贝和糖果。挂在墙上的比丘尼彩照,某某奖状。写着和歌的小纸片,似乎是那位比丘尼的作品。“欲止而不停,日月流水和人的性命。”前院葫芦形水池中设置的小瀑布的水声。一个穿凉鞋的陪酒女模样的女人不断地喷吐着烟圈,不停地对像是和她一道来的两个女人说着,爱犬临终时多么了不起,兽医有多笨。
到了完成火化的时间,我们穿过墓地,去火葬场。比人的墓碑小巧的墓石上刻着的文字。“我的爱,安眠吧”“××家饲猫之墓”“致以真心”“我爱的你们”“世间人情薄如纸,一颗真心守护我的爱犬”“幽冥虽不同界,你活在我心中”“爱马笹波号白山号之墓”“我爱的你们的墓”“×家顽皮号之墓”“哥儿安息”……其中当然有猫狗,还有兔子、乌鸦、金鱼、乌龟。名叫“万年”的乌龟。墓碑上到处是“爱”字。人们只要来到这里,就毫不畏怯地任意吐露心声,不再顾及左右,挺好的。

火化之后的阿球装在一只白铁皮大盆里,像博物馆里的古代动物的模型。我们围着大盆,和负责火葬的大叔三个人一起捡骨。
“是只大猫啊。骨骼又大又完整,所以猫骨灰盒看起来不够装,我换成了狗的。你看,这是脊椎。尾巴也长,很气派。一直到尖尖上都不打弯。天生的是一方面,你们一定很注意给它吃什么。充分地给它喂了钙质。我都看得出来。你看,连这片骨头也烧剩下了。”大叔用骨灰筷示意长长的尾骨末梢如赤豆大小的骨头。
“你看,犬齿也在。它几岁?十九?十九岁还有犬齿,真厉害。十九岁的猫很少见,人的话就超过百岁了。我们这里一年也只烧个两三次。”
“这是什么?”
“头盖骨。”
“这个翘起来的是什么骨头?”
“肋骨。肋骨也一根一根地很清楚吧?真漂亮。这是胫骨。这只猫胫骨很长。腿这么长的猫很少见。腿长且不说,烧完后整副骨骼完完整整的,真帅啊。我太喜欢了。最近有好多被主人过度爱护的猫狗,看起来又肥又大,但骨头瘦得很。那样的猫狗烧完后,有的人还会产生怀疑,抱怨说,我家的应该有更多的骨头才对,是不是被你们扔了一半。真让人不痛快。最近,给鸟喂的都是综合饲料,所以比起挑食的猫狗,鸟的骨头反而更完整。我刚烧了一只八哥。那只八哥的骨头也大,没想到。”
“好,这是喉骨。”说着,大叔把骨头夹起来,放在最上面,盖上圆形白瓷盖,用铁丝绕起来捆成十字。
“来这里的人,不管死去的动物活了多久,都认为是早逝。是寿命到了。没办法。”
我正要走,又回头道:“大叔,你还夸了它的骨头,谢谢。”我又鞠了一躬。大叔来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举手遮挡,挤出一脸的笑纹。

「追悼:纪念大冈升平 ——昭和五十九年,富士北麓的夏天」

昨天和今天都心神不定。我竭力稳住心绪,坐了半日,低头专注于缝纫,忽然听见一阵声音,像是浴缸的水烧过了头,或是炖菜放在煤气灶上煮干了的声音,不,与其说是声音,该说是动静。我吃了一惊,起身去看,并没有在用火。
之前没留意,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雨,似乎还在刮风,人家与人家之间森森的大树,有些树被房子遮住了,都在晃着身子,摇晃着。对面住了户外国人,他家的鸡咯咯咕咕地叫着。这家的鸡有个癖性,一吹强风就叫,只要吹风,深夜它也会叫。
我们以前住的赤坂的公寓位于神社背后的山崖下。丈夫的工作间在崖下,神主的鸡棚在顶上,两者隔着片树林相对。丈夫白天睡觉,人们睡下了安静了,他开始工作。深夜,他起床开灯。房间亮成一个方形。紧接着,悬崖上的鸡大概误以为天亮了,开始咯咯咯地高声报晓,在仿佛墨汁流过的暗夜,鸡叫声不断地响着。每每如此。
“我感觉就像自己干了坏事被发现了,窘得很。我在方格稿纸上填字,一页一页地写小说,就像一张一张地做假钞啊。”说着,丈夫吃吃地笑了。

“除了生孩子和临终,月亮好像在其他时候也和人的身体有关。据说,把满月作为当中一天,如果那之前两天和之后两天,一共五天都是晴朗的月夜,只要一丝不挂地盘坐着沐浴月光,性冷淡就会立即痊愈。可是很难遇到连续五天都是晴朗的月夜,而且如果没有能让人心无旁骛全裸盘坐的环境,也很难做到。我认为,应该是通过眼耳鼻口和屁股加起来全部十个孔,还有脚心的足弓,从这些地方吸收月光的精华。感觉就是这样吧。”

朦朦胧胧的脑海深处,有个陌生人的声音,大概是坐在我旁边的人,唯有那声音像水泡似的不断浮起来。(您笑起来像个山贼。)似乎我当时笑得像个山贼来着。我的心情变成了鼠灰色。

湛蓝的天空铺遍每个角落,如同严丝合缝的钢,一团深处泛光的白云在草原上投下大片茄子紫的阴影,带着阴影移动。唯一的道路长长地向前延伸,如果气温继续上升,路面仿佛会冒着烟烧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吃了驱蛔虫的海人草,眼前的视野泛白,周围变得遥远。一条细蛇从我右手边的草丛中滑行出来,扭动着带有红色条纹的背,背上闪着光。它长长地向前探出脑袋,前进,一次呼吸后,又前进。它横穿过烈日下的柏油马路,啪嗒一下滑落到左手边的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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