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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散文集〕

▷反与正
▷提帕萨的婚礼
▷重返提帕萨
▷杰米拉的风
▷海伦的流亡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无史之城旅行指南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讽刺
▷是与非的间隙
▷魂之死
▷生之爱
▷谜语
▷到海上去——船上日记

下午两点左右,她长途跋涉来到城郊的墓地,走进那个小墓室,仔细关好门,跪在祈祷凳上。就这样直面自我,在现实与宿命的对照中,在重新连接那些总是断裂的生命锁链时,她毫不费力地参透了天意的奥秘。直到有一天,一个奇特的征兆让她明白:在世人的眼中,她早已死去。万灵节那天,她比往常来得晚了些,发现墓室台阶上虔诚地撒满了紫罗兰。原来是有心人见这座孤坟无人献花,便分了些自己的花束,来祭奠这个被世人遗忘的逝者。
此刻,我又想起这些事来。窗外的花园,我只能望见围墙。还有几丛沐浴在光线里的枝叶。更高处,仍是枝叶。再往上,便是太阳。然而,外界能感受到的空气中所有的欢腾,以及倾泻在世间的所有喜悦,我能捕捉到的不过是映在白窗帘上婆娑的枝影。还有五束阳光,正耐心地将干草的气息注入房间。一阵微风拂过,窗帘上的影子便活了过来。当云层掠过又离开太阳的瞬间,阴影中会突然跃出金合欢花瓶中耀眼的明黄。仅此而已:只需一道初生的微光,我便被一种令人眩晕的迷乱喜悦填满。这是一月的某个下午,就这样让我直面世界的背面。但寒意仍沉淀在空气深处。到处都覆着阳光的薄膜,仿佛用指甲就能划破,却给万物披上了永恒的微笑。我是谁?又能做什么?除了融入这枝叶与光影的游戏。成为那缕燃尽我香烟的光线,成为空气中呼吸着的温柔与隐秘的激情。若我试图触及自己,必是在这光芒的最深处。而当我尝试理解并品味这揭示世界奥秘的微妙滋味时,我在宇宙尽头找到的竟是自己。我自己,即这份让我超脱表象的极致感动。
刚才说的是别的事情,是一些人,和他们买的墓地。不过,让我在时间的交织中勾勒这一分钟。有的人将花朵留在书页之间,封存某次散步时爱意轻触的瞬间。我也在散步,只是抚慰我的,是神的指尖。生命短暂,浪费光阴是种罪过。人们说我勤奋。但若在忙碌中迷失,勤勉何尝不是另一种虚度?此刻停驻,我的心正前去与它自己相会。若还有不安攥住我,只因这易逝的刹那如水银般从指间滑落。由着别人背弃世界去吧。我不抱怨,因为我正见证自己的新生。此时此地,我的整个王国都属于这人间。这倾泻的阳光与游移的阴影,这从天空深处涌来的灼热与寒意——当苍穹在窗框间倾倒它无边的丰盈,与我的悲悯相遇时,又何必追问是否有事物在消逝、人们是否在受苦?我要说,也即将说出:重要的是保持人性的温度与质朴。不,重要的是活得真实,如此人性与纯真则自然显现。当我与这世界浑然一体时,何曾更真实过?未及渴望,我已满足。永恒就在这里,而我曾向往它。此刻我不再祈求幸福,只愿清醒地活着。

——《反与正》

一人静观尘世,另一人自掘坟墓:如何将他们区分?世人与其荒诞行径?但看天际已展露笑颜。光芒渐盛,盛夏将至?而我眼前浮现的,是那些该被爱之人的眼眸与声音。我用每个动作与世界相连,以满腔悲悯与感恩同世人相系。在这世界的正反两面间,我不愿抉择,也厌恶他人抉择。世人总说清醒与反讽要不得,说这是“心术不正之证”。荒谬。没错,当有人自称反道德者,我知道他急需编造新教条。当别人贬低智慧,我看穿他只是受不了内心的犹疑。因为我唾弃一切伪装。真正的勇气,是能直视烈日如直视死亡。至于这份灼烧般的生之眷恋与隐秘绝望的纠缠,该怎么形容?当我聆听蛰伏在万物深处的反讽,它便缓缓显露真容。眨着清亮的小眼睛,它低语:“就当是……这样活着吧。”纵使穷尽探索,这便是我全部的人生智慧。

春日里的提帕萨,众神栖居于此。他们在阳光与苦艾的气息中低语,在银甲般闪烁的海面、无瑕的碧空、繁花掩映的废墟间,在石堆里翻涌的光瀑中显现神迹。正午时分,原野被阳光浸染成浓墨。人眼徒劳地捕捉着睫毛边缘颤动的光斑与色点,除此别无他物。馥郁的草木香气灼烧着喉咙,在凝滞的酷热中令人窒息。极目远眺,唯有舍努阿山的黑色轮廓扎根于村落周围的山丘,以沉稳而庄重的节奏向海天交界处延伸,最终匍匐入蔚蓝的波涛。
我们穿过村庄,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海湾。闯入这个黄蓝交织的世界时,阿尔及利亚夏日土地那灼热而芬芳的吐息将我们拥入怀中。随处可见的九重葛从别墅围墙上垂下玫瑰色的瀑布,庭院里木槿花泛着初绽的浅红,浓密的茶香玫瑰如奶油般丰腴,还有修长的蓝色鸢尾勾勒出精致花径。每块石头都蓄满阳光的温度。当我们从金盏菊色的巴士下车时,屠夫们正驾驶红色货车进行清晨的巡游,喇叭声穿透晨雾召唤着居民。
在港口左侧,一道干砌石阶穿过乳香黄连木与金雀花丛,蜿蜒通向废墟。小径途经一座矮小的灯塔,随后便纵身跃入广袤乡野。灯塔基座处,肥厚的多肉植物垂挂着紫、黄、殷红的花朵,一直蔓延至海边礁石——浪涛正吮吻着那些礁石,发出湿漉漉的接吻声。我们伫立在微风中,半张脸被阳光烘得发烫,凝望天光倾泻而下,海面平滑如缎,浪花绽开粲然皓齿的微笑。踏入废墟王国之前,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作为旁观者驻足。
没走几步,苦艾草的气息便扼住了我们的喉咙。它们灰白的茸毛覆盖着无边无际的废墟。在烈日炙烤下,草叶蒸腾出浓烈的芬芳,大地向整个天宇倾吐着令人醺然的烈酒,连苍穹都为之摇晃。我们向前走着,去迎接爱与欲望的造访。这里不需要训诫,也不需要人们在崇高事物前惯常索取的那种苦涩哲理。在阳光、热吻与野性芬芳之外,万物皆显虚妄。至于我,从未想过要独享此地。常与所爱之人同游,从他们脸上读出的,是爱情绽放时那清澈的笑靥。在这里,我把秩序与尺度留给他人。自然与海洋的汪洋恣肆已将我全然占据。在这废墟与春天的婚礼上,石块挣脱了人类强加的光滑表皮,重新做回自然的子民。为了迎接这些浪子回头,大地铺就了锦绣花毯。广场的石板缝间,天芥菜探出圆润的白脑袋,鲜红的天竺葵将血泪洒在昔日的屋宇、神庙与市集之上。正如渊博的学识终将人引回上帝身边,经年累月后,废墟也重返了大地母亲的怀抱。如今往昔终于离它们而去,再没有什么能干扰那股神秘力量——那将它们引向一切坠落之物核心的永恒引力。

——《提帕萨的婚礼》

多少时光,我在这里揉碎苦艾、抚触残垣,试图让自己的呼吸与这世界汹涌的叹息同频!埋身于野性的芬芳与昏昏欲睡的虫鸣交响中,我睁大双眼,敞开心扉,直面这被热浪浸透的苍穹那令人窒息的壮美。成为真正的自己,寻回生命本真的尺度,并非易事。但每当凝望舍努阿山坚实的脊梁,我的心便因某种奇异的笃定而平静下来。我学着呼吸,融入其中,终至完满。我攀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座都赐我以馈赠——比如那座立柱丈量着日晷轨迹的神庙,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粉白的墙壁,翠绿的游廊。又比如东侧山丘上的巴西利卡:墙体犹存,四周排列着出土的石棺,大多仍半掩于泥土,仿佛还在参与大地的生命。这些石棺曾安放过亡者,而今却生长着鼠尾草与野萝卜。圣萨尔萨教堂虽是基督圣地,但从每个缺口望出去,映入眼帘的尽是世界的韵律:栽满松柏的山丘,或是二十米外卷起白浪的海洋。承载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风穿廊柱更显浩荡。晨光里,无边的幸福在天地间轻轻摇曳。
那些需要神话慰藉的人何其贫乏。在这里,诸神不过是昼夜奔流中的枕木或路标。我只需描述:“这是红,是蓝,是绿;这是海,是山,是花。”何须搬出狄俄尼索斯的名号来诉说我对揉碎乳香黄连木果实的痴迷?得墨忒耳的古颂诗里那句“得见世间至美者,诚为有福之人”,难道不比我日后所有的冥思都更直抵本质?看见,在这片土地上真切地看见——这至简的真理岂容遗忘?厄琉息斯秘仪只需静观即可参悟。而在这里,我深知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贴近这世界。必须褪尽衣衫跃入海中,让肌肤满载大地的芬芳在咸水里涤荡,完成陆地与海洋唇齿厮磨千年渴望的缠绵。入水瞬间,寒流如胶质般裹挟全身,耳畔嗡鸣,鼻酸唇苦;挥臂游弋时,水珠缀满的手臂破浪而出,在阳光下如鎏金般闪耀,又拧转全身肌肉再度劈开水面;湍流拂过躯体的每一寸,双腿搅动漩涡的暴烈占有——直到天地界限彻底消融。上岸时瘫倒在沙滩上,向世界彻底臣服,重新坠回这副血肉之躯,在烈日中昏聩恍惚,偶尔瞥见手臂上渐干的水痕里,金绒毛与盐粒正随波光粼动。
在这里,我领悟了所谓荣耀的真谛:那便是肆意去爱的权利。世间唯有这一种爱值得追寻。拥抱一个女人的躯体,亦是将天上倾泻入海的奇异欢愉拥入怀中。稍后,当我纵身扑进苦艾丛,让芬芳浸透全身时,我将清醒地意识到——摒弃所有成见——自己正在践行某种真理,这真理属于太阳,也终将成为我死亡的注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在此押上了全部生命,这散发着滚烫石块气息的生命,浸透了海潮的叹息与此刻渐起的蝉鸣。微风沁凉,碧空如洗。我狂热地爱着这样的生活,并渴望自由地诉说:它赋予我生而为人的骄傲。尽管常有人告诫:这没什么可骄傲的。不,当然值得骄傲:这阳光,这海洋,我青春跃动的心脏,带着咸味的躯体,以及这片黄蓝交织的广袤舞台——温柔与荣耀在此相遇。我所有的力量与才智,都该用来征服这片天地。此处万物都让我保持完整,我不曾舍弃任何部分,也不戴任何面具:只需耐心修习生活这门艰深的学问,它远比那些处世之道更值得穷尽一生。

咬破果皮的刹那,汁水便顺着下巴流淌。当牙齿陷入桃肉的瞬间,我听见血液在耳膜上擂鼓,睁大双眼凝视万物。正午的海面铺展着浩瀚的寂静。一切美的事物都自带傲气,而今日的世界正从每个毛孔渗出它的骄矜。面对此情此景,既然我懂得欢愉并非生命的全部,又何必否认活着的喜悦?幸福从来不是耻辱。可如今愚人当道——我将那些畏惧享乐之徒皆称为愚人。世人总对我们耳提面命骄傲之罪:看啊,那正是撒旦的堕落。当心,他们叫嚷着,你会万劫不复,会耗尽元气。后来我确实领教过某种傲慢的危害……但在某些时刻,我仍忍不住要索求这天地共谋赋予我的活着的骄傲。在提帕萨,“我看见”等同于“我确信”,我绝不固执地否认双手可触、双唇可吻之物。我不需要将它们雕琢成艺术品,只想诉说其中的差异。提帕萨于我,恰似那些被用来隐喻世界观的文学角色。它同样在见证,以雄性的方式见证。如今它是我的主角,爱抚与描摹它时,我的醉意永无尽头。生命有时,见证生命亦有时。创作之时则不那么天然——我只需用整副身躯去生活,用整颗心脏去见证。活在提帕萨,见证提帕萨,艺术自会随之而来。此中自有大自由。

看一处风景,总会有餍足的时刻——正如要看得足够,又需漫长的光阴。群山、天空与海洋,都如同面容:当我们只是凝视而非真正看见时,终将发现其荒芜或辉煌。但每张面孔若要焕发神采,都必经某种重生。人们总抱怨自己太快厌倦,却忘了该惊叹——世界只因被我们遗忘片刻,重逢时便又崭新如初。
傍晚时分,我回到公园里较为规整的一隅——那是在国道边修葺成花园的角落。挣脱香气与烈日的喧嚣后,晚风沁凉的空气中,心灵渐归平静,松弛的躯体品味着爱欲餍足后滋生的宁谧。我坐在长椅上,看暮色将原野的轮廓渐渐晕染。我已心满意足。头顶的石榴树垂着花苞,紧闭而皱缩如攥紧的小拳头,却攥着整个春天的希望。身后的迷迭香散发着酒酿般的芬芳,丘陵在树影间若隐若现,更远处海平线如丝带蜿蜒,天空像收拢的船帆,将全部柔情停泊在此。心中涌动着奇异的欢愉,那正源于澄明的觉知。演员们深谙这种感受——当意识到自己完美诠释了角色时,确切地说,当举手投足与理想人物的姿态完全重合,仿佛踏入预设的图景又突然令其随自己的心跳复苏时,便是如此。此刻我正体会着这种精准:我演好了自己的角色。尽了一天为人的本分,终日与欢愉为伴并非非凡成就,而是在某些境遇里,幸福成为义务时,我们心怀感动完成的使命。于是我们重归孤独,但这一次,孤独里盛满了圆满。
此刻,树梢已栖满飞鸟。大地在沉入幽暗前吐出悠长的叹息。待第一颗星亮起,夜幕将垂落于世界的舞台。那些光芒四射的白昼诸神,将重归他们日复一日的死亡。但另一些神明即将降临——尽管面目更晦暗,那些斑驳的容颜却将从大地的心脏诞生。
此刻,海浪在沙滩上无休止绽放的声响,穿过金色花粉舞动的空间,抵达我的耳畔。海洋、原野、寂静与这片土地的芬芳,让我饱吸馥郁的生命,我咬下这世界已然成熟的金色果实,任它浓烈甘甜的汁液沿着唇边流淌,心潮澎湃。不,重要的不是我,也不是这世界,而是两者之间那份默契与静默孕育的爱意。这份爱,我不屑独自占有——我清醒而骄傲地知道,它属于整个与阳光海洋同源的种族:鲜活而醇美,因质朴而崇高,他们伫立海滩,向着璀璨天空报以会心微笑。

连续五日的大雨不停冲刷着阿尔及尔,最终连海水也被浸透。阴云密布的天穹仿佛永不枯竭,黏稠的暴雨倾泻而下,笼罩着整个海湾。海水如同吸饱水分的灰色海绵,在模糊的海湾轮廓间肿胀起伏。但在绵密的雨幕下,海面却近乎凝滞。偶尔,一道难以察觉的暗涌会使海面升起浑浊的雾气,飘向那些被雨水浸透的环城大道下方的港口。整座城市的白墙都在渗水,蒸腾起另一重雾气,与海上的水汽交融。无论转向何方,呼吸间尽是水汽——空气似乎成了可饮之物。
我行走在这片被雨水吞没的海边,等待着——12月的阿尔及尔于我仍是夏之城。我逃离了欧洲的黑夜,逃离了寒冬的面容。可这座夏之城也已笑靥尽失,只留给我一个个佝偻发亮的背影。入夜后,我躲进灯火刺目的咖啡馆,在那些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的年岁。我只知道他们曾与我共度青春,而今青春不再。

——《重返提帕萨》

重访青春故地,妄图在四十岁时重温二十岁时的挚爱或狂喜,实属疯狂,且往往要付出代价。但我对此心知肚明。战争岁月终结了我的青春,战后不久,我便曾回到提帕萨。我想,当时是希望重获那份难以忘怀的自由吧。二十多年前,我确实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清晨——徘徊于废墟间,呼吸苦艾的芬芳,倚靠滚烫的石头取暖,寻觅那些熬过春天却转瞬凋零的野玫瑰。唯有正午时分,当蝉鸣也被烈日击溃,我才逃离那吞噬万物的贪婪光焰。深夜里,有时我睁眼躺在星河倾泻的天幕下。那时,我真切地活着。十五年后,我重访故地。距浪花几步之遥,穿过长满苦木的田野,沿着被遗忘的城市街道行走,在俯瞰海湾的山坡上,我依然抚摸着那些黄褐色的石柱。可如今废墟已围上铁丝网,仅能从指定入口进入。据说出于道德考量,夜间禁止游荡;白天则会遇见持证的看守。那日清晨,整片废墟恰逢大雨滂沱。
我迷失方向,在湿漉漉的荒原上踽踽独行,至少试图找回那种至今仍忠于我的力量——当认识到某些事物无法改变时,它助我坦然接受。是的,我既不能让时光倒流,也无法让世界重现那张我深爱却早已消逝的面容。

最初,我在美的景象中长大,那曾是我唯一的财富,我始于完满。而后铁丝网降临——我指的是暴政、战争、警察与反抗的年代。必须学会与黑夜和解:白昼之美已成追忆。而在这泥泞的提帕萨,连记忆都在褪色。哪里还谈得上美、完满或青春!在战火映照下,世界突然显露出新旧伤痕与皱纹。它骤然苍老,我们也随之老去。我来此寻求的冲动,深知唯有不知自己将起跳之人才能被其托起。没有几分天真,何来爱意?天真何在?帝国崩塌,民族与人互相撕咬,我们满嘴污秽。起初懵懂无知而天真,如今身不由己成罪人:奥秘随认知增长。正因如此,我们竟可笑地忙于道德。我这残缺之躯,竟梦想美德!天真岁月里,我不知道德为何物。如今知晓了,却无力践行。

终有一天,人们的灵魂因僵化而不再惊叹,万物皆成定数,生命沦为重复。这便是流放的年代,干涸的岁月,死魂灵横行之际。重生需要恩典,需要忘我,或需要一个祖国。某些清晨,街角转弯处,清甜的露水落在心间又转瞬蒸发。但那抹沁凉仍在,而心灵所求,从来都是这份凉意。我必须再度启程。

在阿尔及尔,我再度行走在滂沱大雨中——这场雨仿佛自我以为永别的那日起就未曾停歇。在这混合着雨水与海腥味的浩瀚忧郁里,尽管雾霭蔽空,行人背影在雨帘中仓皇闪躲,咖啡馆的硫黄灯光将面容照得变形,我仍固执地怀抱希望。况且我岂不知,阿尔及尔的骤雨虽看似永无止境,却会如我故乡的河流般瞬息停歇——两小时内暴涨,吞噬万亩良田,又骤然干涸?果然某日黄昏,雨停了。我又等待一夜。澄澈的晨光从纯净的海面升起,炫目耀眼。天空如被反复漂洗的眼眸,清新透亮,在一次次涤荡中褪至最纤薄明净的质地,倾泻下颤动的光芒,为每栋房屋、每棵树勾勒出鲜活的轮廓,焕发令人惊叹的新生。创世之晨的大地,想必正是在这般光芒中破晓。我再次踏上了通往提帕萨的路途。
这六十九公里的路途,每一寸都浸透着我的记忆与情感。暴烈的童年,巴士嗡鸣中少年的遐想,清晨,鲜活的少女,海滩,永远紧绷的年轻肌肉,十六岁心脏里轻微的暮色惶惑,对生命的渴望,荣光,以及经年不变的天空——永不枯竭的力量与光明,它自身却贪得无厌,连续数月将祭品钉在海滩的十字架上,在正午的丧钟时分逐一吞噬。同样永恒的海,在晨光中几乎不可触及,当道路离开萨赫勒地区青铜色的葡萄园山丘向海岸俯冲时,我又在地平线尽头认出了它。但我没有驻足凝视。我渴望重见舍努阿山——那座从整块巨石中劈出的沉甸甸的山峦,它沿着提帕萨海湾西侧延伸,最终自己也沉入海中。远在抵达之前就能望见它,起初是混同天色的淡蓝雾霭。但随着靠近,它逐渐凝结,最终染上周围海水的色泽,宛如一道突然凝固的滔天巨浪,悬在骤然平静的海面上。更近些,几乎到了提帕萨的城门前,它眉峰般的庞然身躯便显现出来,棕绿相间,这覆满青苔的古老神祇岿然不动,是它子嗣的港湾与避风港——而我正是其中一员。

12月的明媚阳光倾泻而下——人生中仅有一两次的恩赐时刻,此后便可谓圆满——我准确找回了此行所求之物。尽管时光荏苒、世事变迁,这片荒芜自然仍将其独独馈赠于我。站在橄榄遍地的广场,下方村落尽收眼底。万籁俱寂,几缕轻烟升入澄澈的天空。海也缄默,仿佛被连绵不断的清冷光芒淋得窒息。唯有舍努阿山方向传来的遥远鸡鸣,歌颂着白昼脆弱的荣光。废墟所及之处,目光所至,唯有斑驳的石头与苦艾,还有水晶般透明的空气中完美的树木与石柱。晨光似乎凝固了,太阳停驻在无法估量的瞬息。在这光芒与寂静里,经年的愤怒与长夜正缓缓消融。我听见体内几乎被遗忘的声响,仿佛停跳已久的心脏正重新轻柔搏动。此刻苏醒的我,逐一辨认出寂静本身的声响:鸟鸣的低音持续,岩畔海浪短促的轻叹,树木的战栗,石柱无眼的吟唱,苦艾的窸窣,蜥蜴掠过的窣响。我听见这些,也听见内心涌起的幸福潮声。恍惚终于归港,至少这一瞬已成永恒。但须臾之间,太阳已明显升高。乌鸫试啼一声,霎时四面八方爆发出鸟雀的合唱——那么有力,那么欢欣,那么悦耳的嘈杂,那么无尽的狂喜。白昼重新启程,它将载我直至黄昏。

在我们栖身的喧嚣里,爱既无可能,正义亦不足够。所以欧洲憎恶白昼,只会以不公对抗不公。但为防止正义萎缩成徒留干涩苦瓤的美丽柑橘,我在提帕萨重新发现:必须守护内心永不枯竭的清新与喜乐源泉,去热爱超脱不公的白昼,再带着这份夺回的光明重返战斗。在这里,我重获古老的美丽与年轻的天空,我衡量着我的运气,终于懂得在最疯狂的岁月里,这片天空的记忆从未离我而去。正是它,最终阻止我陷入绝望。我始终认为,提帕萨的废墟比我们的工地或瓦砾更年轻。世界在此处每日都以崭新的光芒重生。啊,光明!这声呼喊属于古典戏剧中所有直面命运的角色。这最后的救赎也是我们的,如今我已了然。在隆冬,我终于明白,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在我们所处的艰难时刻,除了不排斥任何事物、学会将白线与黑线编织成一根紧绷欲断的绳索,我还能奢求什么?迄今为止的所言所行,我都能从中辨认出这两种力量——即便它们彼此抵触。我无法背弃滋养我的光明,却也不愿拒绝这个时代的枷锁。若在此处用那些更响亮残酷的名字来对抗“提帕萨”的温柔,未免太过轻易:当代人有一条我熟知的内在之路,因我曾往返其间——它从精神的丘陵通往罪恶之都。当然,人们总可以安歇,在山丘上沉眠,或在罪恶中寄居。但若放弃存在的某部分,就必须放弃自身的存在,就必须放弃真实的生活与爱,只靠代偿度日。因此,这种对生命全然的接纳,这种不愿拒绝任何生命体验的意志,便是我在世间最崇敬的美德。至少偶尔,我确曾践行过它。既然少有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要求人同时平等地面对至善与至恶,那么我愿准确无误地保持双重记忆。是的,这世上有美,也有受辱者。无论践行多么困难,我愿永远忠于两者,无一背弃。

而我们活着,是为了某种超越道德的存在。

我从这里带走的小小钱币,一面清晰可见,是美丽女子的容颜,向我诉说今日所学;另一面已被蚀损,归途中在我的指腹下摩挲。这无唇之口能说什么?不过是那神秘的声音在我体内日复一日诉说——我的无知与幸福:
“我所追寻的秘密,深藏在橄榄谷中,掩于青草与寒凉的紫罗兰之下,环绕着一座飘散葡萄藤气息的老屋。二十余载,我踏遍此谷与相似的幽谷,询问沉默的牧羊人,叩响无人废墟的门扉。偶有几次,当第一颗星辰缀上尚明的天幕,沐浴着细密的光之雨,我以为自己已然知晓。我确实知晓过。或许至今仍知晓。但无人渴求这秘密,恐怕连我自己也不想要。我无法割舍我的族人。我生活在一个自以为统治着那些由石头与迷雾筑成的、富庶而丑陋之城的家族里。他们昼夜高谈阔论,万物在他们面前俯首——唯独他们不向任何事物低头,对一切秘密充耳不闻。承载我的这股力量令我厌倦,有时他们的叫嚷使我疲惫。但他们的不幸即我的不幸,我们血脉相连。我这个跛足的共犯,不也在乱石堆中喧嚷过吗?于是我竭力遗忘,穿行于钢铁与烈火之城,勇敢地向黑夜微笑,呼唤暴风雨,我将保持忠诚。事实上我已遗忘,从此积极而聋聩。但或许有一天,当我们准备死于疲惫与无知时,我能放弃这些聒噪的坟墓,去往山谷躺卧,沐浴同样的光芒,最后一次领悟我所知晓的真理。”

有些地方,精神的消亡恰是为了诞生否定精神本身的真理。初到杰米拉时,虽有狂风烈日,但那已是另一段故事。首先要说的是,那里笼罩着一种沉重而无裂隙的巨大静默——犹如天平的平衡。鸟鸣、三孔笛的闷响、山羊的蹄声、天际的隐约喧哗,所有这些声响反而凸显了此地的寂静与荒凉。偶尔,一声脆响或尖啸标志着石缝间惊起的飞禽。每一条小径——房屋废墟间的羊肠小道、廊柱下光可鉴人的石板大街、凯旋门与山岗神庙间的巨型广场——最终都通向环绕杰米拉的峡谷,如同摊开在无垠苍穹下的纸牌。人立于此,心神凝聚,直面那些石头与静默,而日光推移,山峦渐呈紫黛,愈发巍峨。但风永不停歇地吹过杰米拉高原。在这阳光与狂风将废墟与光明混作的混沌中,某种东西正在锻造,它让人丈量出自己与死城孤寂静默的同一性。

——《杰米拉的风》

我们在这片荒芜的壮美中徘徊终日。午后初时几乎难以察觉的风,似乎随时间推移愈发猛烈,最终席卷了整个风景。它从东方远山的缺口奔涌而来,自地平线深处疾驰,在乱石与烈日间倾泻成瀑。永不停歇地呼啸穿行于废墟,在石与土构成的圆形剧场中盘旋,冲刷着斑驳的巨石堆,用气息缠绕每根石柱,最终化作无尽嘶吼倾注在向天空敞开的广场上。我感觉自己如桅杆般在风中噼啪作响。躯干被掏空,双眼灼痛,嘴唇皲裂,皮肤干涸到不再属于自己。曾经正是通过这层皮肤,我破译世界的笔迹。它在此留下温柔或愤怒的印记,用夏日的吐息温暖它,或用霜齿啃噬它。但在长久的吹刮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摇晃,抵抗得头晕目眩,我失去了对身体轮廓的感知。就像被潮水打磨的卵石,我被风抛光,连灵魂都被磨损。起初我只是随风飘荡的微末力量,继而成为其大部分,最终完全与之合一——将我血液的搏动与自然这颗无处不在之心的洪亮撞击混为一团。风依照周遭炽热赤裸的景象塑造着我。它转瞬即逝的拥抱,赋予我作为众石之一的孤独,如一根石柱或夏日晴空下的橄榄树那般孤独。
这阳光与暴风的洗礼耗尽了我全部的生命力。体内仅余微微振翅般的搏动,那生命的怨叹,那精神微弱的反抗。很快,我将自己抛撒至世界四极,遗忘一切亦被自己遗忘——我即这风,是这些石柱与拱门,是散发灼热气息的石板,是环绕荒城的苍白山峦。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我正在消融,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世。
是的,我存在于此刻。此刻震撼我的,是我无法再前进一步。像被判终身监禁的人——万物皆在眼前。亦如知晓明日与往后所有日子都将如此的人。因为对人而言,意识到当下即意味着不再期待。若有些风景是心灵的写照,那必是最庸常的。我沿着这片土地追寻某种不属于我,而属于它的东西,如同我们共有的死亡滋味。在如今斜影斑驳的石柱间,忧虑如受伤的飞鸟融化于空气。取而代之的,是这干涸的清醒。忧虑生于活人的心脏,但平静终将覆盖这颗跳动的心,这便是我的全部洞见。随着白昼推移,当声响与光芒被从天而降的灰烬掩埋,我被自我抛弃,对体内那些缓慢说着“不”的力量毫无招架之力。

我心中青春太多,尚无法谈论死亡。

我们活着,带着几个熟悉的念头。两三个而已。在偶遇的世界与人海中,我们打磨它们、改造它们。十年方能形成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言说的思想。自然,这有些令人气馁。但人由此得以亲近世界美丽的面容。在此之前,他只是与它正面相对。而后他必须侧身一步,才能看清它的轮廓。年轻人直面世界。他尚未有时间打磨关于死亡或虚无的念头——尽管他已咀嚼过其中的恐怖。这大概就是青春:与死亡的艰难对峙,是热爱阳光的动物那生理性的恐惧。与常言相反,至少在这方面,青春没有幻觉。它既无时间也无虔诚去构建幻觉。不知为何,面对这沟壑纵横的风景,面对杰米拉这凄厉而庄严的石之呐喊——在夕阳下如此非人,面对希望与色彩的死灭,我确信:当值得称为人者走到生命尽头,必将重历这种对峙,否认他们曾有过的那些念头,重获那种天真与真实——那曾在古人面对命运时闪烁于他们眼中的光芒。他们重拾青春,却是通过拥抱死亡。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比疾病更可鄙。它是对死亡的疗愈。它为此做准备。它创造一种修行,其第一阶段便是自我怜惜。它支撑着人类逃避全然死亡的确定性这一巨大努力。但杰米拉……此刻我深深感到,文明真正且唯一的进步——那种偶尔有人为之献身的进步——在于创造有意识的死亡。

但人们的死亡违背他们的意愿,也违背他们精心布置的舞台。人们安慰道:“等你痊愈后……”而他们却死去了。我不要这样的谎言。因为如果说大自然有时撒谎,它也有吐露真言的时刻。今晚的杰米拉就在诉说真相——带着何等忧伤而执着的美丽!面对这个世界,我不愿说谎,也不愿被欺骗。我要将这份清醒坚持到底,用我全部的妒忌与恐惧凝视我的死亡。正是当我与这世界分离时,我才畏惧死亡——因为我留恋生者的命运,而非凝望永恒的天空。创造有意识的死亡,就是缩短我们与世界的距离,不带欢欣地走向终结,同时清醒地意识到那个永远失落的世界里令人振奋的景象。杰米拉群山的哀歌,将这苦涩的教诲更深地刻入我的灵魂。

杰米拉向群山、天空与静默发出的这声石之呐喊,我懂得其中的诗意:清醒、漠然,这才是绝望或美的真正印记。面对我们即将告别的这种崇高,心脏为之紧缩。杰米拉留在我们身后,带着它天空中忧郁的水汽,高原另一侧传来的鸟鸣,山羊在山坡上突然而短暂的奔窜,以及松弛而清越的暮色中,祭坛三角楣上那位长角神祇鲜活的面容。

我们放逐了美,而希腊人曾为美拔剑而战。这是首要差异,且渊源深远。希腊思想始终以界限为屏障。它从不将任何事物推向极端——无论是神圣还是理性,因为它从不否定任何一方。它为万物留有余地,用光明平衡黑暗。相反,我们的欧洲醉心于征服整体,是狂妄的产物。它否定美,如同否定一切它不颂扬之物。尽管方式各异,它只颂扬一样东西:理性的未来统治。在癫狂中,它不断僭越永恒的界限,顷刻间,晦暗的复仇女神便扑来将其撕裂。涅墨西斯守护着尺度,而非复仇。凡越界者,必遭她无情惩罚。

——《海伦的流亡》

希腊思想的黎明时分,赫拉克利特早已预言:正义甚至为物质宇宙设下藩篱。“太阳不敢逾越它的轨道,否则守护正义的复仇女神必将察觉。”我们这些让宇宙与精神脱轨的现代人,却对此警告报以嘲笑。我们在癫狂的天幕上肆意点燃我们想要的太阳。然而界限始终存在,我们心知肚明。在最极端的疯狂里,我们仍梦想着那个被遗弃的平衡,还天真地以为在歧路尽头能重获它。这般稚童般的狂妄,恰说明为何如今由我们疯狂思想的继承者——那些文明幼童——来主宰历史。
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则残篇直陈:“狂妄乃进步之倒退。”这位以弗所哲人逝去数世纪后,面对死刑威胁的苏格拉底唯一自认的优势是:对自己无知之事,绝不妄称知晓。那个时代最高贵的思想与生命,终以骄傲地承认无知作结。我们遗忘此事时,也遗忘了自己的阳刚气概。我们偏爱模仿伟大的强权——先是亚历山大,继而是罗马征服者,教科书作者们竟以空前卑劣的心灵教我们崇拜这些人物。轮到我们征服时,我们挪移界碑,掌控天地。我们的理性制造了虚空。最终孤独地,我们在荒漠上建成帝国。当自然曾平衡历史、美与善,甚至将数的韵律注入血腥的悲剧时,我们对此等崇高的平衡还有何等想象力?我们背弃自然,以美为耻。我们可悲的悲剧散发着办公室的浊臭,其中流淌的鲜血带着油腻墨水的颜色。
正因如此,如今宣称我们是希腊的子嗣实属不当。若非要如此说,那我们便是背弃祖训的逆子。我们将历史奉上神坛,朝着神权政治迈进——恰如希腊人称为蛮族,并在萨拉米斯海战中死战到底的那些敌寇。

“唯有现代都市,”黑格尔悍然写道,“为精神提供自我觉醒的土壤。”我们就这样活在巨大城市的时代。世界被蓄意阉割了维系永恒的元素:自然、海洋、山丘、暮色中的冥想。街上才有意识,因为街上才有历史——此乃铁律。随之而来的是,我们最杰出的作品也印证着同样的偏见。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来,你在欧洲伟大文学中寻找风景描写是徒然的。历史既不能解释先它而存的自然宇宙,也不能解释超乎其上的美。于是它选择漠视这些。当柏拉图包容一切——荒诞、理性与神话时,我们的哲学家却只容得下荒诞或理性,因为他们对其余一切闭目塞听。而鼹鼠仍在沉思。
正是基督教率先用灵魂的悲剧取代了对世界的凝观。但至少它还指向某种灵性自然,借此维系着某种恒常。上帝既死,唯余历史与强权。长久以来,我们哲学家的全部努力,无非是要用“处境”概念置换“人性”概念,用偶然的狂飙或理性的无情运动取代古老的和谐。希腊人为意志设下理性的界限,我们却最终将意志的冲动植入理性核心,使之沦为凶器。对希腊人而言,价值先于一切行动,恰恰为行动划定边界。现代哲学则将价值置于行动的终点。它们并非既存,而是生成,唯有历史终结时我们方能窥其全貌。随着价值消逝,界限也随之泯灭。由于人们对价值的构想各异,又因缺乏这些价值约束的斗争必然无限蔓延,各种救世主义如今相互倾轧,它们的呐喊湮没在帝国碰撞的轰鸣中。赫拉克利特说:“狂妄是烈火。”而今火势蔓延,尼采已被超越。欧洲不再以锤子思考,而是以炮火思考。

历史精神与艺术家都企图重塑世界。但艺术家因天性使然,知晓其界限所在,而历史精神对此视而不见。因此后者终将导向暴政,前者的激情却通往自由。如今所有为自由而战者,究其根本,皆为美而战。当然,这并非为美本身辩护。美离不开人类,唯有追随时代的不幸,我们方能赋予这个时代伟大与宁静。我们再不会成为隐士。但同样确凿的是,人类离不开美——而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佯装不知之事。它坚决地追求绝对与霸权,尚未穷尽世界就急于将其变形,尚未理解就妄图规整。无论它如何辩白,实则已背弃此世。奥德修斯能在卡吕普索处选择永生或故土。他选择了故土,连同随之而来的死亡。如此朴素的崇高,于我们已属陌生。或有人说我们缺乏谦卑。但归根结底,这词模棱两可。我们不过缺少人的骄傲——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小丑,夸耀一切,攀摘星辰,最终却在公共场所袒露羞耻——那忠于自身界限的骄傲,对人之境况清醒的爱。
“我憎恶我的时代。”圣埃克絮佩里在临终前写道,其缘由与我所述相去不远。但尽管这声呐喊令人震颤——出自一位深爱人类高贵之处的人之口——我们却不能苟同。然而,在某个时刻,背弃这具枯槁世界的诱惑何其强烈!但这时代终究属于我们,我们无法在自我憎恶中生存。它堕落至此,既因美德的泛滥,亦因缺陷的宏大。我们将为那源远流长的美德而战。何种美德?帕特罗克洛斯的战马为阵亡的主人哀鸣。一切尽丧。但阿喀琉斯重燃战火,胜利终将到来,只因友谊刚遭屠戮:友谊即美德。
承认无知、拒绝狂热、认清世界与人类的界限、珍爱面容、最终回归美——这便是我们将与希腊人重逢的营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未来的历史意义并非人们所想。它存在于创造与审判的斗争中。尽管艺术家们将为赤手空拳付出代价,我们仍可期待他们的胜利。黑暗哲学将再一次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消散。啊,正午的思想,特洛伊战争正在远离战场的地方进行!这一次,现代都市可怖的城墙终将崩塌,释放出“灵魂平静如海面安宁”的海伦之美。

如果人们在年少时来到这里,会发现他们的人生与美貌相配。随之而来的,则是退步与遗忘。他们在青春上下赌注,但是他们知道自己终会一败涂地。在阿尔及尔,对年轻有活力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行的逃避与借口:海湾、阳光、从露台到海边的红白游戏、鲜花、体育场里少女的美腿。但是,对不再年轻的人来说,阿尔及尔无处可依,在任何地方,忧愁都无所遁形。在别处,意大利的露台,欧洲的修道院,或是普罗旺斯的山丘,有这么多的地方供人从“人”的条条框框中逃开,柔和地摆脱自己。但是,阿尔及尔的一切都要求孤独与年轻人的热血。歌德弥留之际呼唤着光明,而光明已是一个古老的词语。在贝尔考特,在巴布瓦德,老人坐在咖啡厅靠里的位置,听着梳油头的年轻人自我吹嘘。
那些初始,那些最终,是阿尔及尔的夏天让我们开始又结束。这几个月里,城市空如荒漠。只剩下穷人和天空。我们和穷人们一起下到港口,走向阿尔及尔的宝藏:温热的海水和女人黝黑的皮肤。晚上,在海边待够了的人们重新回到蜡布和煤油灯前,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洗个澡”,而说“往身上泼泼水”。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在海水里泡泡,然后在浮板上休息。如果路过一个浮板,浮板上已经有一个漂亮的女孩,男人就会和自己的同伴喊道:“我跟你说过那儿有只小海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乐子。大概就是这些小乐趣构建了这些年轻人的理想生活,因为大部分年轻人冬天仍旧继续这么过,每天中午,在太阳下赤裸着,吃一顿粗茶淡饭。倒不是因为他们读过了自然主义者那些肉体新教徒的无聊的布道(关于身体也有一系列陈见,和思想一样),而是说他们实打实地“享受阳光”。这种生活习惯对我们的时代有多重要,怎么说都不夸张。两千年来第一次,海滩上能够赤裸着身体。二十个世纪里,人们都沉迷于将希腊的放肆与天真包装成端庄得体,从而弱化肉体,强化衣着。如今,在这段历史之外,年轻人在地中海的沙滩上奔跑的姿态正是提洛岛上竞技者们英姿的重影。像这样,靠近身体活着,通过身体活着,人们才会意识到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细微差别,意识到身体的生命,从而尝试触及一种专属于身体的无意义和心理学。身体的演进与思想的演进一样,都有自己的历史、曲折、进步和不足。只有一点儿不同,那就是色彩的不同。

——《阿尔及尔的夏天——致雅克·厄尔贡》

白天在夜幕里摇摇倾覆的瞬间,是不是要充满了神秘的符号与呼唤才能让我心中的阿尔及尔与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如此紧密地相连?有时,当我到达远方,回想起这里的暮色,就像幸福的承诺。在俯瞰城市的丘陵之上,乳香黄连木和橄榄树之间,有些小道,我的心正渴望跟着这些小道归去。我在小道上看着绿色地平线上方的丛丛黑鸟,天空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光,某种东西放松下来。一小群红色的云朵慢慢拉长,直到稀薄得消散在空气中。几乎同一时间,第一颗星星出现在空中,我们看着它成形,看着它在浓密的夜空中变得轮廓清晰。而后,瞬间,无边的,夜。阿尔及尔的夜晚转瞬即逝,那这夜晚里又有何种无以匹敌的魔力在我的身体里释放了如此之多的东西?阿尔及尔的夜晚在我的唇上留下的柔情,我还没来得及尝够,便又消失在黑夜之中。这是它恒久的秘密吗?这座城市的温柔震动心脾又转瞬即逝。但是,当黑夜仍在的每一秒,至少心完全地沉浸其中。巴多瓦尼海滩的舞厅每天开门,舞厅是个巨大的长方形盒子,长边朝向大海,附近没什么钱的年轻人都会在这里跳舞到深夜,我常在那里等待一个独一无二的时刻。白天,舞厅上挡着斜斜的木质披檐,当太阳落山,披檐拿走,舞厅里顿时充满了奇异的绿光,源自海与天交会的地方。如果坐得离窗户很远,那只能看到天空,跳舞的年轻人的面庞如同皮影戏一般轮番登场。有时候,跳的是华尔兹,那绿色布景上的黑影便拖长了打转,如同唱片机托盘上定格的剪影。黑夜来得很快,随着夜幕降临,灯光亮了起来。但是,我无法说出这一微妙时刻我感受到的令人心驰神往又秘而不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至少我记得一个美妙的高个女孩,跳了一整个下午。她的蓝色紧身舞裙上戴了一串茉莉花,从腰到腿,汗湿透了舞裙。她边笑边跳,摇头晃脑,她经过桌边的时候留下了一阵混杂着花朵与皮肤的香味。夜幕降临,我再看不到她贴着舞伴的身体,但天空中,白色茉莉花和黑色头发的印记轮番盘旋,当她再次弯腰倒向后方时,我听到了她的笑声,看到了她突然附身的舞伴。我对于天真无邪的解读,大都源于类似的夜晚,这些热烈的存在,我学会了始终将他们置于欲望盘旋的天空之中。

在阿尔及尔的社区电影院里,有时候会有人卖圆形薄荷糖,糖上面用红色刻字写了所有催化爱情必不可少的东西,有些是问题,诸如“您什么时候结婚?”“您爱我吗?”;有些是回答,诸如“疯狂地”“到春天的时候”。做好铺垫的人找准时机把问题推给同伴,有的同伴一样用薄荷糖回答,也有的只是在装傻。在贝尔考特,有的婚姻就这样开端,有的人生就是完全建立在交换薄荷糖的基础上。这里的人大概就是这般孩子气。

在这种丰沛与慷慨之中,人生划过强烈情感的曲线,突然、苛刻、强烈。这样的人生不是用来搭建的,而是用来燃烧的。

如何才能让人明白,这些死的意象和生永远牢不可分?特别是关于生与死的价值观彼此紧密相连。阿尔及利亚殡葬业者最喜欢开的玩笑,就是在开着空车的时候对在路上碰到的漂亮女孩喊:“亲爱的,搭车吗?”虽然这玩笑有点儿不恰当,但我们还是能够从中看到某种象征。同样,当看到讣告,一边眨着左眼,一边回应道:“可怜的家伙,再也唱不了歌了。”可能也会显得有点儿亵渎。再或者,像这个从未爱过自己丈夫的瓦赫兰女人一样说:“上帝把他发给我,又把他收回去。”不过说到底,我不认为死亡有什么神圣之处,我甚至相反地清楚感受到害怕与尊敬之间的距离。在这邀请你尽情生活的国度里,一切都散发着对死亡的恐惧。然而,正是在墓地的同一片围墙下,贝尔考特的年轻人定下约会的日期,女孩子们投入亲吻与拥抱。

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民族很难为所有人接受。这里,智慧无法像在意大利一样占据一席之地。这里的人对思想不感兴趣。他们崇拜身体、欣赏身体。他们从身体中获得力量,有一种天真的犬儒主义和稚气的虚荣,值得严加批判。人们常常斥责他们的“心态”,也就是说他们看待事物和经历事物的方式。的确,生活到了一定的强度,难免有失公允。不过,这个没有历史、没有传统的民族却不能说没有诗学——只是我知道,他们的诗学很独特,是一种坚硬的、肉体的诗学,毫无温情可言。这就是阿尔及尔天空的诗,唯一真实的诗,使我感动,使我向往。有教养的人的反面,是有创造力的人。看着这些原始人在海滩上尽情放松,我有了这样一种诞罔不经的想法,或许他们无意之中正创造着一种文化的雏形,在这种文化里,人类终于找到了自己真实的面孔。这个民族一整个被丢入当下之中,他们以没有神话、没有慰藉的方式活着。他们把所有的财富都放在台面上,然后不加防御地面对死亡。他们挥霍躯体之美的馈赠。独一无二的热望永远陪伴着这没有未来的丰饶。这里的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标示着对稳定的厌恶和对未来的不在意。人们忙着生活,如果这里会诞生一种艺术,那它也将顺应这种对“持久”的憎恨——正是这种憎恨促使多利安人最初用木头雕刻出他们的柱式。不过,的确,在这个民族暴烈而顽强的面孔之中,在这毫无柔情的夏日天空之中,我们还是能够找到一种限度和一种超越,在这种限度和这种超越面前,所有的真实都可以得到表达,没有任何欺人的神性会留下希望或拯救的印记。在天空与朝向天空的脸庞之间,没有任何地方可供一种神话、一种文学、一种伦理或一种宗教安营扎寨,有的只是石头、肉体、星星与触手可及的真实。

感受到与一片土地的联系,对一些人的爱意,知道在这里心灵永远会找到认同之所,这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已是不少要确认的东西。但或许,即便这样也不足够。在这片灵魂故土,一切都向往着某些时刻。“对,我们就是应该回到那儿几分钟。”在人世间看到了普罗提诺渴望的这种合一,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里的合一表现为太阳与大海的融合。它以某种血肉的滋味触动心魂,苦涩而崇高。我知道,这不是超人的幸福,不是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永恒。这些微不足道却实际根本的益处,这些相对的真实是唯一打动我的东西。其他的,那些“理想的”,我没有足够分量的灵魂去懂得。不是说要假装糊涂,只是我无法在天使的幸福中寻得意义。我只知道,这片天空比我更长久。如果不把那些在我死后仍继续存在的东西叫作永恒,我又该把什么称为永恒呢?这里,我想表达的不是在自己的境况中对造物迎合,这是另一回事。做一个人并不总是轻而易举,做一个纯粹的人更不容易。但是,保持纯粹,意味着找回这灵魂之所,那里我们能感知到与世界的亲缘,那里血液的跳动与下午两点太阳强劲的脉搏相融。我们都知道,我们总是在失去故乡的时刻意识到故乡的存在。对于那些对自己万分苦恼的人,故乡是否定他们的地方。我不想唐突,也不想显得夸大其词。但说到底,这座城市里,否定我的,首先是杀死我的。所有激荡出生命的,也在同一时间让生命更显荒诞。在阿尔及利亚的夏天,我明白了,有一件事情比受苦更实在,那就是幸福之人的生活。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更广阔的人生之路,因为这条路走向的是不弄虚作假的人生。

很多人假装热爱生活,来逃避对生命本身的爱。人们试图享乐,试图“体验”,但这不过是一种智性的空想。要拥有罕见的天赋,才能成为一个享乐者。

因为如果有一种反对生活的罪,那么可能不是对生活感到绝望,而是渴望另一种人生,并躲开这段人生中不可逃避的伟大。这些人没有投机取巧。他们因为二十岁时拥有的对生活的热情成为夏日众神,如今他们仍是如此,哪怕生活没有任何希望。

这至少是阿尔及利亚的夏天给我们上的严厉一课。但是,季节已经接近尾声,夏日摇摇欲坠。在如此这般的酷暑与闷热之后,我们迎来了9月的最初几场雨,如同摆脱窒息的大地流下的最初几滴泪水,好似几天之中,这片土地融进了柔情蜜意。但,在同一时间,角豆树让整个阿尔及利亚都充满了爱情的气息。下过雨的晚上,大地的怀抱孕育着苦杏仁香气的种子,它沉沉睡去,将整个夏天交给太阳。这气息又一次为人类与大地的婚礼祝圣,让我们的心中腾起了这世界上唯一一种真正有气魄的爱意,那是一种转瞬即逝但慷慨无度的爱意。

谈论我们所爱之物的最佳方式就是轻描淡写。

——《无史之城旅行指南》

是的,阿尔及利亚城市里我所热爱的事物与填满了这些城市的人们紧密相连。这就是为什么我偏好在晚间的那个时间点身处阿尔及利亚的城市之中,那时,办公室与住宅楼里的人倾巢而出,走上街头,街道依旧昏暗,叽叽喳喳的人群最终一直流动到海滨大道上,然后开始安静下来,与此同时,夜幕降临,天空的光芒、海湾的灯塔和城市的灯盏渐渐在同一种不明晰的悸动中交融。整片人群都这样在海边静静地沉思,诞生出成百上千种孤寂。阿尔及利亚的夜就这样开始,是盛大的流亡,是绝望的狂欢,等待着孤独的游人……
不,如果您心灰意冷,如果您的灵魂是一头贫乏的野兽,那么绝对不要去阿尔及利亚!但是,对于那些了解是与非、日与夜、反抗与爱之撕裂的人,对于那些热爱海边柴房的人,在阿尔及利亚,有一团火焰正等着他。

人人都会走心,但对生活的爱正是围绕着简单而隽永的强烈感受打转,恨意、爱意、泪水、快乐都随着人的成长与日俱增,勾勒着人之命运的样貌——譬如乔蒂诺《安葬耶稣》中圣母玛利亚牙关紧闭的痛苦。

——《荒漠——致让·格勒尼耶》

别致、生动、细腻、感人,情感算得上是一种诗学,而其中至关重要的,是真实。在我看来,所有持续的,便是真实的。我们应该料想到这样一种洞见:关乎真实,唯有画家能够喂饱我们的馋虫,因为他们的天赋使然,是刻写身体的小说家。他们以“当下”这一既卓越又日常的方式工作,而当下永远体现在姿态之中。画家们描绘的不是一个笑容,不是一瞬间的腼腆、遗憾或期待,而是一张有血有肉的脸。在这些凝结的面孔上,在这些永恒的线条之中,他们永远地驱除了思想的诅咒,而这一诅咒以希望为代价。但身体无关希望,只感受血脉的跳动。永恒,独属于身体的永恒,是漠不关心。如同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的《鞭打基督》,在一个刚刚打扫过的庭院里,正遭受鞭刑的基督与四肢粗壮的打手都表现出一种冷漠超脱的态度。因为这一酷刑没有后续。训诫仅停留在画布的框架里。对不期待明天的人而言,有什么理由感动?人类的这种因为不抱希望而拥有的无动于衷和庄严崇高,这种永恒的当下,正是被深思熟虑的神学家称为“地狱”的东西。没人不知道地狱也意味着受苦的肉体。让托斯卡纳艺术家们驻足的正是这肉体本身,而不是肉体的命运。没有预言的画作,也不应该在博物馆里找寻希望的理由。
灵魂的不灭的确吸引了许多智者的注意。但那是因为他们在阳气耗尽之前都始终拒绝着他们被赋予的唯一真实,也就是身体。因为身体不给他们带来问题,或者说,至少他们已经了解了身体能够给出的唯一结局,即一种终将腐化的真实,而这真实之下,是人们不敢直视的苦涩与崇高。相对于真实,智者更偏好诗,因为诗是灵魂的事。人们大概能够感受到我在玩文字游戏。但是人们同样明白,我只是想要通过真实走向一种更高维的诗:那是从契马布埃到弗朗切斯卡的意大利画家们在托斯卡纳的风景中燃起的黑色火焰,那是一种被抛到大地上的人类的清醒抗议,抗议大地的壮丽与光辉不停地与他讲述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上帝。

人就和大地一样,在苦难与爱意之间自我定义。

某个晚上,夜幕开始淹没佛罗伦萨乡村的葡萄藤与橄榄树,一切笼罩在一片无边而沉默的悲伤中。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悲伤”从来都只是一种对美的评述。在划破夜空疾驰而过的火车里,我感受到自己身上某个疙瘩解开了。如今,我是否能够这样猜想:有着悲伤面庞的东西,却名为幸福?

在这生命跳动之后,我将迎来这独一无二的时刻,咖啡馆关了门,世界突然重回宁静,我沿着昏暗的短街朝市中心走去。闪着金光的黑色亚诺河,黄绿色的古迹,无人的城市。该如何解释这瞬时又机敏的诡计呢?它让比萨在晚上十点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了一番水与石的静默奇景。“正是这样的一个夜里,杰西卡!”在这独一无二的舞台上,莎翁笔下爱侣的声音诉说着众神显迹……当梦准备好落在我们眼前,要学会为梦做准备。人们来这里找寻内心最深处的旋律,在这个意大利的深夜,我已感受到其最初的几个和弦。明天,就在明天,田野在清晨慢慢苏醒。而今晚,我就是众神里的一员,面对“迈着为爱牵动的脚步”逃走的杰西卡,我的声音与罗兰佐交会。但是,杰西卡只是借口,是爱的冲动超越了一切。是的,我相信,与其说罗兰佐爱她,不如说是罗兰佐感激杰西卡让他能够去爱。但是,为什么要在这晚想象威尼斯商人,却忘记了维罗纳呢?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叫人不去珍视不幸的情人。没有什么比为爱而死更加虚无。首先要活着。宁要活着的罗兰佐,也不要土里的罗密欧,哪怕他手持玫瑰。所以,如何不在这生之爱的庆典里起舞呢?下午,在主教座堂广场的短草坪上睡一觉,睡在总是有时间去参观的古迹之间,然后在城里的喷泉喝口水,那里的水有点儿甘甜,又喷涌得叫人捉摸不定。再去看一眼女人笑盈盈的脸庞、修长的鼻、骄傲的嘴。只要明白,这些奥义的传授都是为了走向更深的感悟,正如举着火把的朝圣队伍将秘仪的圣物带去埃莱夫西斯。人们欢快地为接受自己的训诫做准备,当醉意达到顶峰,肉体变得有意识,得以与黑色血液象征的神圣奥秘对话。在初识意大利的炽热中汲取自我遗忘,而遗忘教会我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从希望中赦免,将自己从历史中释放。美的景致之中有身体与当下的双重真实,何不牢牢抓住这唯一期待的幸福?哪怕这让我狂喜的幸福正不得不慢慢消亡。

这种真实既是圣玛利亚修道院晚开的小玫瑰,又是佛罗伦萨周日清晨的女人,以及她轻盈连衣裙里自在的身体和潮湿的双唇。这个周日,每一间教堂的角落都陈列着鲜花,这些鲜花蓬勃有光泽,点缀着露水珍珠。于是,我在那里同时找到一种“天真”和一种奖赏。在这些鲜花中,就像在这些女人之间,存在一种慷慨的丰腴,在我看来,渴望鲜花和觊觎女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得到满足的都是同样纯粹的心。对一个人来说,很少能感受到心的纯粹。但是,至少,在此刻,这颗心该做的,就是将使其纯粹的东西视作真实,即便这种真实在别人看来可能如同一种亵渎。比如,我这天想到:我在菲耶索莱的一间圣方济各修道院里度过一个早晨,修道院里充满了月桂的香气。我在一个长满了红色花朵、洒满阳光、飞满黄黑相间的蜜蜂的小院子里度过了很长时间。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绿色喷水壶。来之前,我参观了僧侣的小间,看到了用头骨装点的小桌子。如今,这个花园表达着他们的灵感。我重新朝佛罗伦萨走去,沿着丘陵下坡,坡上布满柏树,山下是开阔的城市。这世界的壮丽,这些女人,这些鲜花,在我看来都是人们生活在这里的理由。我不确定,不过对所有知道从一个贫穷的极点出发总是能与世间的奢侈与财富相逢的人来说,这或许也是他们存在于世的理由。一边是封闭在柱子和鲜花之间的圣方济各会修士,一边是阿尔及尔巴多瓦尼海滩上整日晒着太阳的年轻人,我在两种生活之间感受到一种共鸣。他们或褪去尘事,或褪去外衣,都是为了一种更广阔的人生(而不是为了另一种人生)。无论如何,这是“缺失”这个词表达价值的唯一场景。“赤裸”始终保留着一种身体自由、手随花动的意味——这是从人性中解放出来的人与大地之间的爱的相融——啊!假如说这还不是我的信仰,那么我也会立刻皈依这个宗教。不,这不会是一种亵渎——就好像如果我说,乔托画作里圣弗朗西斯心底的笑意为有幸福品味的人辩护,这也不会是一种亵渎。因为,神话之于宗教,就像诗歌之于真实,那是掩藏生之热爱的荒诞面具。

在菲耶索莱,同样一群人,一面在红色鲜花中生活,一面在自己的小间里放豢养沉思的头骨。窗外是佛罗伦萨,桌上是死亡。绝望中的某一种延续可以酝酿喜悦。当生命到达某种温度,灵魂便与血液融为一体,自在地生活在矛盾之上,对义务同对信仰一般漠然。所以,即便我在比萨的城墙上看到某只快活的手骄傲地写下这种怪诞的殊荣:“Alberto fa l'amore con la mia sorella”,我也不再感到惊讶。我甚至不再为意大利是不伦恋的王国而惊讶,退一步说,意大利是公开承认不伦恋的王国,这一点也最能说明问题。因为,从花前月下到伤风败俗的道路蜿蜒曲折,但确证无疑。沉醉在美妙之中的智慧烹制了虚无的晚餐。在这些令人窒息的壮阔景象前,每一种思想都是对人的否决。很快,人类被如此之多令人难以忍受的信仰否认、遮蔽、掩盖、夺走光芒,在世界之中什么都不算,成了不成形的斑块,只知道被动的真实,或是其色彩,或是其光芒。如此纯粹的风景让灵魂变得冷酷无情,风景的美变得令人难以承受。石头、天空和流水写就的《福音书》里白纸黑字地写着:没有什么能够复活。从此以后,在心灵这片壮美的荒漠之中,开启了对这些人类的诱惑。如果说,在高尚的景象前、在美的稀薄空气里,崇高的思想始终难以相信伟大能够与善良结合,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一种智慧,如果没有囊括某个让其完整的上帝,那便会在否认它的东西中寻找上帝。抵达梵蒂冈时波吉亚叫道:“既然上帝赋予我们教皇职权,那就应当赶紧享受。”而他也正如他说的一样做了。赶紧,这个词用得好。在如此志得意满的人身上,我们却已感受到了这种如此特别的绝望。

人的范畴?不过静默与顽石,其他一切皆为过眼云烟。

幸福与爱情相连——但幸福和爱情并不是同一件事。我知道某些时间、某些地点,幸福可能显得如此苦涩,人们更愿沉醉于幸福的承诺。但是,也正是在这些时间、这些地点,我没有足够的心去爱,也就是说没有足够的心支撑我不去放弃。这里应该提及,人走入了大地和美的节庆。因为,在这一分钟,就像揭下最后一层面纱的新教徒,人在上帝面前放弃了他微不足道的自我。是的,有一种更高处的幸福,在那里,幸福无关紧要。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我一直攀到菩菩利花园的最高处,攀到一处观景台,从那里可以俯瞰奥利维托山和延伸到地平线的城市高地。在每一座丘陵上,橄榄树都失去光泽,如同一缕缕轻烟,在这些轻烟连成的薄雾中钻出了柏树坚硬的枝条,最近处的是绿色,最远处的是黑色。我们看见天空深处的蓝,天空中大块的云朵点点斑斑。傍晚时分,天空落下一道银色的光,让一切都变得沉默。山顶先是在云中。而后,一阵微风起,我感到它吹拂在我的脸上。丘陵背后的云朵也被微风吹拂,如同帘幕一般徐徐拉开。同时,山顶的柏树好像一下子蹿高了,伸进了突然显露出来的蓝天里。和柏树一起的,是整座丘陵的橄榄与石头,慢慢地显出身影。另一朵云飘来,帘幕又落下。山丘连同自己的柏树和房屋重又隐去。然后,再一次——在别的丘陵上,远方越来越模糊不清——同一阵微风,在这里吹开云朵厚厚的褶皱,在那里又将它们合起。在世界大口的呼吸中,同一口气在几秒钟时间里一呼一吸,在越来越远的地方再次演奏以石头与空气为主旋律的世间赋格。每一次,主旋律都会降一个调,跟随这个旋律走得越久,我就越感到平静。最终抵达了这让心触动的景象,我一抬眼,拥抱了整片山丘的起伏,每一座都在呼吸,这呼吸好像是整个大地的旋律。

我相信,没有爱情,没有石头的呐喊,一切都没有用。世界是美丽的,除人间外别无他途。世界耐心地教给我的伟大真实,就是思想什么都不是,心也什么都不是。是被阳光晒热的石头和蓝天下蹿高的柏树在决定宇宙的边界,在这个宇宙中,“道理”意味着没有人类的大自然。这个世界将我除名,他将我带到尽头,他不加愤怒地否认我。落在佛罗伦萨田野上的这个夜晚,我逐步向前,迈向一种智慧,如果泪水没有涌入我的眼眶,如果充斥我身体的诗的高声呜咽没有让我忘记世界的真实,那么在这种智慧里,一切都已被征服。

幸福诞于希望的缺席,思想在肉体里找到依托。

即便我希望真实永存,但当我真的面对一种永不腐坏的真实时,我又能做些什么?这不在我的范畴内。热爱永不腐坏的真实,便是一种假装。人们很少懂得,人从来不是出于绝望才会放弃构成生活的东西。冲动和绝望将人带向另一种生活,也在表达对世间功课的依依不舍。但是,当人清醒到一定程度时,可能会自觉心门关闭,不反抗,没要求,转身背朝在此之前视作生命的内心波澜。如果兰波停在阿比西尼亚,没有写出过一行诗句,那不是因为偏好冒险,也不是因为放弃写作,而是“因为就是如此”。当意识到达某个端点,人们终于开始接受我们生来试图不去理解的东西。人们清晰地感受到,这如同在对荒漠进行地理研究。但是,只有永不望梅止渴仍能耐住荒漠生活的人才能真正感知这片独特的荒漠。那时,也只有那时,幸福的活水才会在这片荒漠满溢。

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在菩菩利花园,垂挂着数不胜数的金黄柿子,绽开的果肉滴下醇厚的蜜汁。从轻快山丘到丰汁鲜果,从让我与世界相连的秘密爱意,到推着我走向橙色果肉的饥饿感,我抓住了将禁欲之人带向欢愉,将贫瘠之人带向满足的平衡。我曾欣赏,我仍在欣赏这种联系,将世界与人相连。在人与世界的相互映射中,我的心得以介入,在一个确切的范畴内决定它的幸福,而在边界之外,世界可以造就幸福,也可以摧毁幸福。佛罗伦萨!这是欧洲为数不多让我明白在我反抗的心里沉睡着一种认同的地方。在它混杂着泪水与阳光的天空里,我学会赞同大地,赞同在大地节庆的昏暗火光中燃烧。我感受到……应该用什么词语来描述呢?有多出格?如何让爱与反抗的一致成为永恒?唯有大地!在大地这片被众神抛弃的广袤庙宇中,我所有的偶像皆为肉身。

是老,是疯,还是醉,不得而知。他的人生会有一个体面的结尾,有啜泣,有敬仰。他会因与苦痛斗争而光荣逝去。这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去处:他永远地老了。人们幻想着有朝一日终将到来的年迈时光,当自己不可避免地老去,会有大把的闲逸时光,能够决定自己的人生,隐居在一栋小别墅里。但是一旦陷入年龄的困局,他们就会清楚这些构想只是枉然。他们需要其他人以自我保护。对老人来说,他需要其他人的聆听,才能相信活着有意义。现在,街上更黑了,人更少了,还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夜晚诡谲的平静里,这些声音变得更为庄严。城市被丘陵环绕,丘陵的背后尚有一丝天光。树冠后面,一抹青烟不知从何处起,烟慢慢地往上飘,层层迭起,似一棵冷杉。老人闭上双眼。他的生命带走了城市里的轰鸣声,带走了空中愚蠢而冷漠的笑声,他孤身一人,惊慌失措,赤身裸体,已然命丧黄泉。
有必要描写故事的另一半吗?不说也能料想到,在一间脏乱昏暗的小房间里,老伴在往餐桌上端菜。晚餐好了,她坐下,看看时间,等了一会儿,然后尽情享受晚餐。她想:“又突发奇想呢。”事情就是如此。

——《讽刺》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斜斜地洒下。人们猜测,在湛蓝的天空里,哪怕寒冷也会是金灿灿的样子。墓地俯瞰城市,人们看见透明的橙红色太阳落在海湾之上,海湾在夕阳下摇曳,如同一片湿润的唇。
这一切都难以和解吗?但这就是美丽的真相:人们为了看电影而丢下的女人,不被倾听的男人,无法让一切重来的死亡;而另一面,是世界上全部的光亮。如果我们全都接受,会怎样?这是三种相似的命运,又截然不同。人固有一死,又各有其死,但太阳终会晒进我们的骨头缝里。

如果说彼时我以给予的方式表达爱意,那说到底是因为我在做自己,因为只有爱能将我们还给我们自己。

——《是与非的间隙》

对我们自身不幸的怜悯之情,这或许就是幸福。

正是这个晚上。在阿拉伯区的尽头,一间摩尔人咖啡厅里,我记得的不是一段逝去的幸福,而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已是深夜,墙壁上,五岔棕榈树之间,橄榄黄的狮子追逐着身着绿衣的酋长。咖啡厅的一角,煤油灯燃着难以察觉的光。真正点亮空间的是涂有绿色和黄色釉彩的壁炉。火焰照亮了房间中央,我能感觉到脸上的火光。我面对着门和门外的海湾。咖啡厅老板蹲在角落,好像看着我的空酒杯,看着杯底那一片薄荷叶。咖啡厅里没有其他人,声音从低处的城市传来,比海湾的灯还要遥远。我听见阿拉伯人用力的呼吸声,他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光。远方是大海的声音吗?世界在慢节奏地对我叹息,带给我永生者的冷漠与宁静。红色的火光让墙壁上的狮子起起伏伏。空气变得清冷。海上传来一声汽笛声。灯塔开始转动,一道绿光,然后是红光、白光。世界依然在对我叹息。从这种冷漠中诞生出了一种神秘的旋律。而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想到一个孩子,他住在一个贫困的街区。那个街区,那间房子!只有两层楼,楼梯还没有照明。现在仍然如此。当他在半夜回到房子时,他知道他能一次都不绊倒地快速爬上二楼。这间房子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他的双腿准确地记得每一级台阶的高度。他的手也确切地记得在遇到蟑螂横行的楼梯时,那从未战胜的恐惧。
夏天的晚上,工人们会待在阳台上。而他家里只有一扇小窗户。所以大家把椅子搬下楼,放在房子的前面,然后坐在椅子上畅饮夜色。他们欣赏街道、隔壁卖冰激凌的小贩、对面的咖啡厅以及从这家门口跑到那家门口的小孩子们发出的喧闹声。更重要的是,在一棵棵巨大的榕树之间,有着一片天空。贫穷意味着孤独,但孤独赋予万物意义。当我们拥有了一定的财富,天空和布满了星星的夜晚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当我们处在社会的底层,天空则具有全部的意义,是无价的恩惠。夏夜,星星低声细语的神秘夏夜!孩子的背后,是一条难闻的走道和一把小小的椅子,他的椅子已有裂痕,还微微塌陷。但是孩子抬着眼睛,贪婪地吮吸着纯净的夜色。时不时地,电车飞驰而过,留下一阵响动。也总有酒鬼在街角低声唱起来,但这些都不会打破夜的宁静。

他从未感到与世界如此疏离。世界在一点点溶解,他好像产生了一种幻觉,幻觉里生活每天都在重新开始,什么都不再存在,学业、志向、餐食的偏好或喜爱的颜色,只剩下病痛与死亡,他感觉自己浸泡在病痛与死亡之中……正在此时,世界坍塌了。
他还活着,甚至终于入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两人摆脱了绝望但温柔的孤独。之后,很久之后,他应该还记得这混杂着汗与醋的味道,记得这个他感受到自己与母亲紧紧相依的时刻。就好像她是他心中无边的怜悯,散落四周,变成了实体,专心地、实诚地扮演着一个贫穷的、年迈的,有着令人动容的命运的女人。
此刻,壁炉里的火被灰烬覆盖。世界依然发出一样的叹息。达拉布卡鼓演奏着珍珠般均匀清晰的旋律。一个女人欢快的声音敷贴着旋律,潺潺流淌。海湾上灯光缓缓前行,或许是小渔船归港。从我坐的地方看向天空,那片三角形的天空剥去了白天的云,满是星,在干净的风里微微打战,夜色如毛毡般的翅膀轻柔地拍打着我周遭的空气。这个我不属于自己的夜晚会去向何方?在“单纯”这个词里有一种危险的德行。这个夜晚,我明白了,如果说人们可能会主动走向死亡,那是因为在看到生命的某种透明时,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一个痛苦的男人,忍受着不幸中的不幸,他一边受苦一边在命运中立足。他值得人们的尊敬。然后,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他遇见了一个非常珍视的朋友,朋友和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回家后,男人就自杀了。人们可能会猜测自杀的原因,是男人内心的忧郁或秘辛。并非如此。如果非要找到一个原因,那么他自杀是因为他的朋友和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在我看来,这个男人似乎体会到世上最深刻的感受,是他的“单纯”让我震动。那个晚上,震动我的,则是我的母亲和她奇特的冷漠。以前,我独自一人住在郊区别墅里,我养了一条狗、一对黑猫和它们的孩子。母猫无法喂养自己的小猫,于是小猫一只只死去。它们的空间里遍布秽物。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发现一具新的僵直的嘴唇翘起的身体。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最后一只死去的小猫,被妈妈吃掉了一半。小猫已经发臭了。死亡的气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气味。于是,我坐在这悲惨的画面中,手放进秽物里,呼吸着腐烂的气味,我久久地看着母猫绿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的精神错乱的火光,她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是的,就是那个晚上。当失去一切,再没有什么能带来什么时,没有希望,没有绝望,全部人生缩略为一幅画面。

的确。夏天过去了,秋天还没来。暖和的天空里,还能听见雨燕的叫声。

此刻,我身在何处?如何区分这间空荡的咖啡厅和那个过去的房间?我无法分辨,我在经历,还是我在回忆。灯塔的光在。阿拉伯人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他们要打烊了。该走了。我不想再走下这个危险的斜坡。的确,我又看了最后一眼,海湾和海湾上的灯光。那时,在我胸腔中升起的,不是对好日子的期待,而是对一切以及对我自己泰然而原初的漠然。但是,应该中断这条太过软弱也太过简单的道路。我需要清醒。是的,一切都很单纯,是人让事情变得复杂。希望人们不再对我说不着边际的话,希望人们不再对我妄加审判,希望人们说“他应该努力偿还”而不是“他应该掉脑袋”。这看起来没什么。但其实能带来一点点变化。况且,有的人更愿意直面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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