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板》
此乃阴冷之神,影子之神,
自他的黑色深渊升向玻璃杯。
窗边,那些未出生者与被毁灭者
带着飞蛾那脆弱的苍白相聚集,
它们翅羽的磷光令人嫉妒。
朱红,青铜,煤火中的
太阳的色彩难以完全抚慰它们。
想想它们的深沉渴望,深如暗夜,
为了收复赭红的热血。
玻璃杯口从我食指吸走血的热度。
古老的神灵以呓语作为回报。
古老的神也写华丽的诗,
以暗锈的形式,他在废墟之间徘徊,
公正地记录每场污浊的衰颓。
许多,许多个世纪的散文已解开
他言谈的旋风,减轻他的火暴脾气,
词语如蝗虫鼓震渐暗的空气,
让玉米棒子咯吱响,将之咬干净。
一度神圣而傲慢的蓝天
在我们头顶缠作一团,迷雾般降临,
聚集着尘埃,与泥沼联姻。
他称颂藏红花色头发的腐朽女皇,
她拥有比处女眼泪
更咸的春药。那淫荡的死亡女皇,
她的虫豸信使已开始啃他骨头。
他仍赞颂她的汁液,火热的蜜桃。
我见他皮糙肉厚,坚忍,
把耕犁翻出的燧石样的鹅卵石
解释为衡量她爱意的标志。
他,虔诚地,摇晃着,没能
从这些字母简明地拼写出“加百利”,
却华丽地拼写出旧日的恋情。
《耍蛇人》
正如诸神造了一个世界,人造了另一个,
耍蛇人也造出一片蛇的领域
以月光眼神和口中风笛。他吹呀吹。招引绿色。招引水。
把水吹成绿色,直到绿色的水
与长长的芦苇、脖颈、波纹一起摇晃。
当他的笛声编织绿色,碧绿的河水
围绕他的小曲形成自己的形象。
他吹出一块可站立之地,既非岩石,
也不是地板:一波摇曳的青草舌头
支撑他双脚。他从众蛇盘踞的
心底吹出一个晃动而蜷曲的
蛇的世界。现在除了蛇
一切均不可见。蛇鳞变成
树叶,变成眼睑;蛇身变成树枝,
树和人的胸膛。他在这蛇国中
统治那些盘绕之躯,这般彰显
他的蛇性以及他从薄薄的笛子中
奏出轻柔小调的能力。这绿色的巢
如伊甸园的脐带,一代代
蛇的血脉盘曲而出:要有蛇!
于是就有蛇,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直到吹笛人哈欠连天,烦腻音乐,
又将世界吹回蛇的经纱、蛇的纬纱的
简单织物。把蛇之布匹吹成
融化的绿水,直到再没有蛇
冒出头来,直到那些绿水变回水,
变回绿色,变得蛇形全无。
他收起笛子,合上他月光似的眼。
《一位摘菠菜的人的回忆》
他们称那地方为“瞭望农场”。
那时,太阳
还没有如此匆忙落下。它这样
点亮了万物,那可能之物的灯盏!
完全湿透,
躺在树叶上如一张透亮玻璃纸,
一窗格的蜻蜓翅膀,这时他们将
一百蒲式耳的篮子留给
菠菜地边上的我。
一束又一束直立的
绿色菠菜尖儿插成一个圆——
层层相叠,然后你就有了一篮子,
完美无瑕如莴苣头,
洁净的叶子。一天下来有一百篮。
太阳与天空映照菠菜的绿。
菜畦开始处,黄纸遮盖的
锡桶里的井水格外冰凉。
水里有股铁味,甚至空气
也有金属味。
一天又一天,
我穿着皮革膝的粗布裤
在植物前弯腰,骄傲如玫瑰大海中的
女士,收集最饱满的小花;
我的世界被满载的篮子堆成金字塔。
我只需伸一只脚进田野——
整个菠菜尖儿的大海即向我的手倾斜。
《杜鹃花贼的寓言》
我漫步在公园中罕有人至的
玫瑰圃;家里一朵玫瑰
也没有,失落中我想象着
这园子里余下的全部鲜亮。
嵌在墙上的石狮头
任其慵懒的绿色唾液
滴入石盆。我剪下
一个橘色花苞,放入兜里。
它在我花瓶里绽放橘色,
退化成邋遢女人,下次我选一枝红的;
我自认问心无愧,我夺走的
这公园的紫红远不及枯萎掳掠的。
麝香尽我闻,红花尽我看,
我指尖的花瓣打盹儿:
我思索着自己从迷盲的空气
与完全的遮蔽之下拯救出的诗作。
然而今天,我拿着黄色花苞
突然听见月桂丛间的
嘈杂,于是停下。无人出现。
杜鹃花丛中一阵抽搐。
全神贯注地,三个女孩从那杜鹃上
扯下一簇簇樱桃色和粉色的花朵,
堆在摊开的报纸上。
她们无耻地采摘,迅速而无悔意,
不因我的直视而停顿。
却让我踌躇,让我的玫瑰有了一项罪名,
无论是矜持为爱所困惑,
还是小贼因大贼而失措。
《眼里的尘埃》
清白如日光,我站着
看牧场马群弯着脖子,鬃毛飘拂,
马尾招展于绿色的
悬铃木背景。阳光直击,
教堂尖塔耸出众屋顶,
让马匹、云朵以及树叶稳稳地
生根,尽管它们全都
向左飘去,如海里的芦苇,
此时碎片飞过来,击中我一只眼睛,
将它扎黑。然后我看见
一场热雨中各种形状融合了:
群马在变化的绿色上扭动,
像双峰骆驼或独角兽一样怪异,
在一张糟糕的黑白照片边缘吃草,
绿洲里的野兽,一段更好的时光。
沙砾摩擦且烧伤我的眼睑:
群马、星辰、尖塔以及我自己
全都围绕这红色煤渣转动。
眼泪以及洗眼器的冲洗
均无法撼动这砂砾:
它卡在那儿,足有一星期。
当前的痒占据我全身,
我看不见未来与过去。
我梦见我是俄狄浦斯。
我想要找回的
是病床与手术刀之前的我,
是胸针与药膏将我固定入
这个括号之前的我;
风中飘扬的马群,
无从回忆的一个地点,一个时间。
〔每个浪尖像刀子一样闪烁〕
《冬天的船》
这码头没有值得一提的伟大登陆。
红色与橙色驳船倾斜着,起了泡
钩连着泊位,过时的华丽与俗气,
貌似坚不可摧。
大海在一层油皮下颤动。
一只海鸥停在棚屋梁上,
乘着风的浪潮,稳如树木
他身穿灰色夹克,一丝不苟,
整个平坦的港湾
泊在他纽扣般黄色圆眼中。
如白日残月或锡雪茄,一架
软式飞艇浮出他的鱼类滑冰场。
景象黯淡如一幅旧蚀刻画。
他们正卸下三桶小螃蟹。
码头上,堆积物似乎要倾倒,
一同要散架的还有远处的
仓库、起重机、高烟囱与桥梁组成的
摇晃建筑群。海水从我们四周
滑过,以散漫的方言闲谈,
运来死鳕鱼和柏油的气息。
更远处,海浪将吐出冰块——
对恋人或公园流浪汉来说,这是
不幸的月份。连人影都冻得发青。
我们想看到太阳升起来
却遇见了这只冰肋骨船,
风吹雨打,长出胡子,一只霜化的信天翁,
恶劣天气的遗物,每只绞盘与牵链
都包在一张透明膜里。
太阳很快就会使它消逝:
每个浪尖像刀子一样闪烁。
《私人领地》
初霜时我走在玫瑰红果实间,你从欧洲的
遗物堆里带回希腊美人
的大理石脚趾
让你在纽约林区的狭地更有魅力。
很快,每个白皙淑女将被木板封存
以抵挡龟裂的气候。
勤杂工哈着白气,
一上午都在给几个金鱼池塘排水。
它们像肺一样坍塌,逃逸的水
一缕一缕回流,回到
纯粹的柏拉图的桌子,它本就属于那儿。
橘皮样小鲤鱼散落泥中。
十一周了,我对你的房子已很熟悉
我几乎不必出门。
一条超级高速路将我封锁。
南来北往的汽车交换它们的毒药,
把麻痹的蛇压成丝带。此处,草叶
在我的鞋上卸下它们的悲痛,
森林嘎吱响,疼痛,日子忘记自身。
我在排干的池塘旁弯腰,
小鱼随泥土的冻结而蜷曲。
它们闪烁如眼睛,我将它们全部收集。
存放古老日志与影像的停尸房,湖面
敞开又关闭,于自身的反光中迎接它们。
《焚烧女巫》
他们正在集市上堆起干柴。
茂密的阴影是件穷酸外套。我居住在
我自身的蜡像里,洋娃娃躯体。
恶心从这里开始:我是一块女巫的标靶。
只有魔鬼才能吞噬魔鬼。
在红叶之月,我爬上一张火床。
指责黑暗很容易:大门的嘴,
地窖的肚子。他们吹灭了我的烟火。
一位长着黑鞘翅的女士把我关入鹦鹉笼。
死人的眼睛真大呀!
我与一个毛茸茸的幽灵相亲近。
烟雾从这空罐子边沿滚出来。
如果我是小孩,就不会产生危害。
如果我不走动,就不会撞翻东西。我如是说,
坐在锅盖下,微小,一动不动,如一粒米。
他们燃起炉子,一圈又一圈。
我们涂满淀粉,我小小的白皙的同胞。我们生长。
开始很痛。红舌头将教会真理。
甲壳虫的母亲,松开你的手吧:
我将飞过蜡烛嘴,如一只未灼伤的飞蛾。
把我的形体归还给我。我准备解释在石头的阴影下
我与尘土联姻的那些日子。
我的脚踝发亮。亮光升至我大腿。
我迷失,我迷失,在这片光芒的长袍里。
(《生日之诗》组诗 1959.11.4)
《月亮与紫杉》
这是心灵的光芒,寒冷如行星。
心灵之树是黑的。光芒是蓝的。
草叶把悲痛卸在我脚下仿佛我是上帝,
它们刺痛我的脚踝,发出谦卑的细语。
精魂的烟雾充满此处,
与我的房子相隔一排墓石。
我不知还有何处可去。
月亮不是门。它足以充当一张脸,
白如指节,极度烦恼。
它拖曳大海,如拖着一桩黑暗罪行;它安静地
张大彻底绝望的圆嘴。我住在这儿。
星期天的钟声两次震惊了天空——
八只大舌头证实基督复活。
最后,它们严肃地敲响自己的姓名。
那紫杉指向天空。它有种哥特式形状。
目光随它上升,发现了月亮。
月亮是我母亲。她不像玛利亚那么甜美。
她的蓝衣袍释放出小蝙蝠和猫头鹰。
我多么渴望相信柔情——
那塑像的脸因烛光而柔和,
特地为我倾下温柔的眼光。
我已坠落了很久。云朵
在星辰面前开出神秘蓝花。
教堂里,圣徒都将是蓝色的,
以纤细的脚漂浮于冰冷的座位上空,
他们的手和脸僵硬,圣洁。
月亮对此一无所见。她光秃,狂野。
紫杉发出的消息是黑暗——黑暗与沉默。
1961.10.22
《捕兔器》
它是力的场所——
风以我飘乱的头发封堵我的嘴,
撕掉我的声音,大海
用它的光弄瞎我,死者的生命
在海上铺开,如油扩散。
我尝过荆豆的恶意,
它的黑穗,
它黄色蜡烛花的临终圣油。
它们有一种效率,一种巨大的美,
奢侈,像折磨。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小径加了香料,细火慢煨
变窄伸入窟窿。
诱捕器几乎隐去面目——
接近,对准虚无,
闭合,如分娩阵痛。
尖叫的缺失
在大热天制造一个洞,一个空缺。
玻璃般的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灌木丛安静。
我感觉一阵安静的忙碌,一种意图。
我感觉双手贴着茶杯,枯燥,迟钝,
环握白色瓷器。
它们这般守候他,那些小小的死亡!
它们像情人一样等待。它们令他兴奋。
我们之间也有种关系——
我们之间有绷紧的线,
太深而无法拔出的木钉,一个意志如圆环
滑动,套住某个快速的东西,
这收缩也杀死了我。
1962.5.21
土地拥有者
租来的阁楼,无一寸泥土
可称之为我的,除了空中尘埃,
于是我毁谤这铅灰景象
一模一样的灰白砖房,
橙屋顶,橙烟囱,
我看见第一座房屋仿佛
挂在镜子间,它生出一个布满
愚蠢复制品的幻影走廊,
住着若有如无的人。
然而土地拥有者
有自己的白菜根,一片星辰的空间,
与生俱来的和平。这些事物
让我满眼的映像成为
幽灵的映像,它们嫉妒地
将死亡定义为在一片土地上扎根;
将生命定义为雾状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