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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整个黑色冬季,阴郁的天空下
红色山楂树经受风雪的攻击,
仍明亮如血滴,证明勇敢的枝条不会死
只要根部扎牢,意志坚定。
此刻,绿色树液爬上尖尖树干,
树篱以这般洁白的花令双眼诧异
它们仿佛从约瑟的杖中长出,见证
胆魄如何造就至高的美。
所以当坚定的岛人选择放弃
家乡的炉火,从大西洋的犁沟中
劈出一条朝圣之路时,黑暗中,彷徨中——
他们记起了山楂树上白色的
胜利枝条,带着忍耐的意愿
他们以五月之花命名他们的船。

——《五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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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拥有者

租来的阁楼,无一寸泥土
可称之为我的,除了空中尘埃,
于是我毁谤这铅灰景象
一模一样的灰白砖房,
橙屋顶,橙烟囱,
我看见第一座房屋仿佛
挂在镜子间,它生出一个布满
愚蠢复制品的幻影走廊,
住着若有如无的人。
然而土地拥有者
有自己的白菜根,一片星辰的空间,
与生俱来的和平。这些事物
让我满眼的映像成为
幽灵的映像,它们嫉妒地
将死亡定义为在一片土地上扎根;
将生命定义为雾状漫游。

末日爆炸似的闪光撕裂了夜的黑幕:
上帝的功绩在那闪光中停驻
将所有世代的白昼的太阳凝缩成一个,
好让乞丐格尔德将目光对准
蛇发女怪般的景象,它把刺穿时间之核的
人的心变作石头。
格尔德彼时所见被刻入脑海
如月球上的瘟疫之坑:每个花蕾
都从根部萎缩成灰烬,
每一场爱情都朝着失望结局熊熊燃烧——
固定于水晶球中心,狞笑着的
乃是大地上常绿的死神之头颅。

——《看水晶球的人》

《永远的星期一》

“你将拥有一个永远的
星期一,站在月亮上。”
月亮上的男人站在他的壳中,
弯腰背着
一捆树枝。冰冷的白垩光芒
落在我们的床单上。
他牙齿打颤,站在死火山的
鳞状山峰与火山口之间。
他也以拾树枝
来抵抗黑色霜冻,直到他那
照亮的房间比星期天太阳的幻影
更明亮,他才休息;
现在他星期一的地狱在月球上运转,
无火,他脚踝上拴七个寒冷的海洋。

但响声在她身后消散了,墙壁
让位于田野和连绵起伏的草丛,
草在满月下奔跑
鬃毛迎着风,不知疲倦,
被系牢,如一片用根行走的
奔向月光的大海。一个雾的幽灵
从山谷裂缝升起来,悬在前方,
肩膀般高,它却没能
丰满成一个有家族面孔的魂魄,
词语的命名也无法
赋予她的空茫心绪以形体。一旦走过
充满梦的村庄,她的双眼便不再怀有梦想,
睡魔的尘土
在她脚下黯淡无光。
持续的风将她整个人削成
一小把火焰,在她耳蜗里吹响
沉重的口哨,像一只挖空的南瓜王冠
她的头盛装着嘈杂。

——《哈德卡斯尔峭壁》

沉重如雕像,异于我俩的形体
在那个没有门窗的橱柜的
抛光木面上表演一出哑剧:
他伸出手想拉近她,但她
避开他的触摸:他心硬似铁。
见她冰冷不语,他转过脸去。
他俩站着,悲痛,如古典悲剧。
被月光漂白,难以和解,他和她
不愿被平息、释放。我们的每寸柔情
如一颗行星,一块陨石
划过他俩的炼狱,被巨大黑暗吞没,
没留下火花踪迹,也没搅起涟漪。
夜里我们将他俩留在荒芜之地。
灯灭,无眠的两人继续嫉妒地纠缠:
我们梦见他俩在争吵,嗓音备受煎熬。
我们可以拥抱,但那两人绝不会,
与我们迥异,他俩动不动陷入僵局,
这样一来,我们感觉更轻盈——
他俩有血有肉,我们才是幽灵;
仿佛超脱了爱的废墟的我们
成为他俩在绝望中梦想的天堂。

——《另外两人》

《占卜板》

此乃阴冷之神,影子之神,
自他的黑色深渊升向玻璃杯。
窗边,那些未出生者与被毁灭者
带着飞蛾那脆弱的苍白相聚集,
它们翅羽的磷光令人嫉妒。
朱红,青铜,煤火中的
太阳的色彩难以完全抚慰它们。
想想它们的深沉渴望,深如暗夜,
为了收复赭红的热血。
玻璃杯口从我食指吸走血的热度。
古老的神灵以呓语作为回报。
古老的神也写华丽的诗,
以暗锈的形式,他在废墟之间徘徊,
公正地记录每场污浊的衰颓。
许多,许多个世纪的散文已解开
他言谈的旋风,减轻他的火暴脾气,
词语如蝗虫鼓震渐暗的空气,
让玉米棒子咯吱响,将之咬干净。
一度神圣而傲慢的蓝天
在我们头顶缠作一团,迷雾般降临,
聚集着尘埃,与泥沼联姻。
他称颂藏红花色头发的腐朽女皇,
她拥有比处女眼泪
更咸的春药。那淫荡的死亡女皇,
她的虫豸信使已开始啃他骨头。
他仍赞颂她的汁液,火热的蜜桃。
我见他皮糙肉厚,坚忍,
把耕犁翻出的燧石样的鹅卵石
解释为衡量她爱意的标志。
他,虔诚地,摇晃着,没能
从这些字母简明地拼写出“加百利”,
却华丽地拼写出旧日的恋情。

在两个船状的铜书夹旁
父亲放了一个拱形海螺,
我倾听它冰凉齿间翻腾的
模糊的大海的声音。
那正是老勃克林所思念的,他拿起贝壳
倾听他听不见的大海。
他知道海贝对他的内耳
说了什么,农民却全然不知。
父亲死了,他死的时候
将他的书和贝壳遗赠他人。
书被烧光,大海收回贝壳,
然而我,我留住了他放入
我耳里的声音,我眼里留着
那些看不见的蓝色波浪,
勃克林的阴魂为之悲痛。

——《神谕的衰颓》

《耍蛇人》

正如诸神造了一个世界,人造了另一个,
耍蛇人也造出一片蛇的领域
以月光眼神和口中风笛。他吹呀吹。招引绿色。招引水。
把水吹成绿色,直到绿色的水
与长长的芦苇、脖颈、波纹一起摇晃。
当他的笛声编织绿色,碧绿的河水
围绕他的小曲形成自己的形象。
他吹出一块可站立之地,既非岩石,
也不是地板:一波摇曳的青草舌头
支撑他双脚。他从众蛇盘踞的
心底吹出一个晃动而蜷曲的
蛇的世界。现在除了蛇
一切均不可见。蛇鳞变成
树叶,变成眼睑;蛇身变成树枝,
树和人的胸膛。他在这蛇国中
统治那些盘绕之躯,这般彰显
他的蛇性以及他从薄薄的笛子中
奏出轻柔小调的能力。这绿色的巢
如伊甸园的脐带,一代代
蛇的血脉盘曲而出:要有蛇!
于是就有蛇,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直到吹笛人哈欠连天,烦腻音乐,
又将世界吹回蛇的经纱、蛇的纬纱的
简单织物。把蛇之布匹吹成
融化的绿水,直到再没有蛇
冒出头来,直到那些绿水变回水,
变回绿色,变得蛇形全无。
他收起笛子,合上他月光似的眼。

想想吧:世界握成拳
如胎儿脑袋,布满沟壑,从孕育起
便与苦难缝合,此刻
你将它抓在手里。眼中沙砾或疼痛的
拇指会使任何人畏缩,而述说悲痛的
世界之球却把王者般的诸神变作石头。
那些岩石裂开,磨损,变得沉重,
在大地的黑暗之脸上
播撒绝望。

——《珀尔修斯——机智战胜苦难》

固执的安提戈涅,她
著名的肢体今何在?
费德尔的紫红皇袍?马尔菲女公爵
那泪眼蒙眬的悲情今何在?
遁入
那攫住你脸庞的深深痉挛,肌肉
与肌腱胜利地隆起,而宇宙的欢声
抹除了一个永恒受难者的
未缝合的瘟疫般伤口。
棕榈枝
属于你,珀尔修斯,愿你平衡、
再平衡这天国之秤,这以我们的理智
称量我们疯狂的天平,直至时间终结。

——《珀尔修斯——机智战胜苦难》

绿色,全然的绿,它们将多结的脊柱
朝向我们的天空:我们在缅因州快乐街上
向南遥望的,即是它们。它们在灯花
与贴着红色防潮纸的公寓之间摆好姿势,
在我们的视野中堆起夏日的清凉。
对住在谷底的人们来说,
隆起的风景、小圆丘或猪背岭似乎
都可以攀登。一种奇怪的逻辑:
爬上去是为了走下来,如果我们
开始与结束的路标是同一个,然而
正是在山顶的明显转变能够
让我们行走于斜路,虽然不时地
渴望平地,正是最后一块悬崖
赶走我们狭隘的空间概念,揭示
视力以外的范围,将视力抛洒在
众地平线上,极限地拉伸
眯成缝的眼睛。我们攀登,渴望
在树叶掩映的绝壁处
透过绿色遮挡,在漆成绿纹的天空下
望向蔚蓝。

——《河湾上方》

一缕红色天光映照灰色河湾,
将河水苍白而宁静的环流映成
镜中争艳的洋红色玫瑰。流水无心,
变化无常——所有移动浪尖的
独特点画都已被烫平,迷失在
被天空主宰的景象的
简单秩序中。如地图,远方田野
被端正的绿线划定,不像芦笋头
乱堆混战。汽车在串起来的公路上
滚动它们温雅的彩珠,人群
笔直向前漫步,穿过萌动的绿意。
那里满是和平与纪律。直到最近,我们
生活在滚烫屋顶的阴影底下,
从不知如何清凉地走动。只有一次,
高处的静寂平息了蟋蟀鸣叫。

《一位摘菠菜的人的回忆》

他们称那地方为“瞭望农场”。
那时,太阳
还没有如此匆忙落下。它这样
点亮了万物,那可能之物的灯盏!
完全湿透,
躺在树叶上如一张透亮玻璃纸,
一窗格的蜻蜓翅膀,这时他们将
一百蒲式耳的篮子留给
菠菜地边上的我。
一束又一束直立的
绿色菠菜尖儿插成一个圆——
层层相叠,然后你就有了一篮子,
完美无瑕如莴苣头,
洁净的叶子。一天下来有一百篮。
太阳与天空映照菠菜的绿。
菜畦开始处,黄纸遮盖的
锡桶里的井水格外冰凉。
水里有股铁味,甚至空气
也有金属味。
一天又一天,
我穿着皮革膝的粗布裤
在植物前弯腰,骄傲如玫瑰大海中的
女士,收集最饱满的小花;
我的世界被满载的篮子堆成金字塔。
我只需伸一只脚进田野——
整个菠菜尖儿的大海即向我的手倾斜。

走吧,我们父母的幽魂,我们的幽魂,
我们的梦的孩子的幽魂,从那些意味着
我们的开端与结束的床单里,
去到彩色轮盘的云杜鹃幻土
以及最初的字母表,还有哞哞叫
哞哞叫的奶牛那里去,它们跳过脆尖般的
新月,你此刻正向它航行。
欢迎,告辞。你好,再见。哦,世俗圣杯
的看守者,做梦的骷髅。

——《幽灵离场》

《雕刻家——给莱昂纳德·巴斯金》

无形者不断地
来到他的房子,用
眼力和智慧交换如他那
可感的沉重的身体。
移动的手,比神父的手
更似神父地移动,唤起的并非
光与空气的虚幻意象,而是
青铜、木头和石头的明确站位。
执拗,以密纹木头雕成,
一个秃顶天使阻挡那薄薄光线,
使之塑形;双臂交叉,
看着他笨重的世界遮盖
风与云的虚无世界。
地板上堆满铜塑的死者,
不可腐蚀,躯体如红宝石,
令我们相形渺小。我们的身体
在那些目光中闪烁至消亡,
那些眼睛若没有他
就沦丧了空间、时间和身体。
好胜的精灵制造纷争,
试图侵占,窜入噩梦,
直到他的凿子馈赠给它们
比我们更活泼的生命,
比死亡更实在的休憩。

在此我闻到那白味,就在石头下,
蚂蚁在那儿滚动它们的卵,蛆变肥。
死亡能在阳光底下或之外变白。
死亡在虫卵内外变白。
这白我看不出有任何颜色。
白色:这是思想的肤色。
我累了,想象白色的尼加拉瓜瀑布
自岩石根基上喷涌而起,如喷泉
对抗着自身坠落的沉重意象。
路西娜,瘦骨嶙峋的母亲
在嵌在空中的白色星辰间分娩,
你真诚的脸将白肉剥至白骨,
你拽着远古父亲的脚踝,
他长着白胡子,疲惫不堪。浆果变紫
并流血。白色的胃终将成熟。

——《月出时分》

《蛙声的秋天》

夏日老了,冷血的母亲。
昆虫稀少且干瘦。
在这些沼泽住地,我们只能
呱叫并衰弱。
早晨在嗜睡中消散。
纤弱的芦苇间
太阳缓慢变亮。苍蝇令人失望。
沼泽令人恶心。
霜冻甚至放倒了蜘蛛。很明显,
“富饶”的天才
在别处安家。我们的族人
哀伤地消瘦。

《在米达斯的国度》

金粉落漫草地。
康涅狄格州的银色河流
以平淡的褶皱扇子般蜿蜒过
临河农场,那儿的黑麦尖变白了。
在硫磺般正午,一切
被擦成阴暗光泽。我们
带着圣像般倦怠,行走在
天空巨大的钟形玻璃罩下
将我们肢体的形象短暂刻于
一畦稻草和秋麒麟,如刻于金叶。
这静止的完满,也许这就是
天堂吧:金苹果挂满枝头,
金翅雀,金鱼,金色山猫
在一张巨大挂毯上静止不动——
热烈的恋人如鸽子。
但此刻滑水橇的人疾行
抱膝。他们以看不见的拖绳
分开河水的绿锈,
镜面颤动成碎片。
他们如马戏团小丑表演特技。
我们就这样被拖着,虽然
想在水草漂白的琥珀色岸边停留。
农夫已去照料他的庄稼,
八月停止了它米达斯式的触摸,
风,裸露出更加坚硬的风景。

《猫头鹰》

钟敲响十二点。大街显出
异于郊区树林的样貌:被灵光点亮,
但四下无人,它的橱窗里有
婚礼上的糕点
钻戒、盆栽玫瑰、身穿
红狸皮的蜡模特,
都在这富裕的玻璃罩中。
究竟是什么让苍白的
猛禽猫头鹰飞出低陷的
地下室,在街灯和电线上方
惊叫哭号,展翅于
一堵堵墙之间,控制着
转渡的气流,肚子
覆盖柔软的羽毛,看上去
挺恐怖?老鼠牙齿摧毁
被猫头鹰叫声震动的城市内脏。

1958.6.26

《杜鹃花贼的寓言》

我漫步在公园中罕有人至的
玫瑰圃;家里一朵玫瑰
也没有,失落中我想象着
这园子里余下的全部鲜亮。
嵌在墙上的石狮头
任其慵懒的绿色唾液
滴入石盆。我剪下
一个橘色花苞,放入兜里。
它在我花瓶里绽放橘色,
退化成邋遢女人,下次我选一枝红的;
我自认问心无愧,我夺走的
这公园的紫红远不及枯萎掳掠的。
麝香尽我闻,红花尽我看,
我指尖的花瓣打盹儿:
我思索着自己从迷盲的空气
与完全的遮蔽之下拯救出的诗作。
然而今天,我拿着黄色花苞
突然听见月桂丛间的
嘈杂,于是停下。无人出现。
杜鹃花丛中一阵抽搐。
全神贯注地,三个女孩从那杜鹃上
扯下一簇簇樱桃色和粉色的花朵,
堆在摊开的报纸上。
她们无耻地采摘,迅速而无悔意,
不因我的直视而停顿。
却让我踌躇,让我的玫瑰有了一项罪名,
无论是矜持为爱所困惑,
还是小贼因大贼而失措。

《诗,土豆》

词语,定义即封嘴;画下的字句
撵走模糊的同辈,凶悍地
在想象的诗行只能如幽灵出没的
体制里兴盛。结实如土豆
和石头,缺乏良心,词语与诗行
得一寸便持存。并非因为其粗糙
(尽管事后的想法常常将它们
改得精致匀称)而是因为
它们不断亏欠我:不论更多
或其他原因,它们仍令我失望。
无诗情,无画意,棕色土豆疙瘩
堆在一张极其上等的
纸页上;那呆钝的石头也是如此。

《眼里的尘埃》

清白如日光,我站着
看牧场马群弯着脖子,鬃毛飘拂,
马尾招展于绿色的
悬铃木背景。阳光直击,
教堂尖塔耸出众屋顶,
让马匹、云朵以及树叶稳稳地
生根,尽管它们全都
向左飘去,如海里的芦苇,
此时碎片飞过来,击中我一只眼睛,
将它扎黑。然后我看见
一场热雨中各种形状融合了:
群马在变化的绿色上扭动,
像双峰骆驼或独角兽一样怪异,
在一张糟糕的黑白照片边缘吃草,
绿洲里的野兽,一段更好的时光。
沙砾摩擦且烧伤我的眼睑:
群马、星辰、尖塔以及我自己
全都围绕这红色煤渣转动。
眼泪以及洗眼器的冲洗
均无法撼动这砂砾:
它卡在那儿,足有一星期。
当前的痒占据我全身,
我看不见未来与过去。
我梦见我是俄狄浦斯。
我想要找回的
是病床与手术刀之前的我,
是胸针与药膏将我固定入
这个括号之前的我;
风中飘扬的马群,
无从回忆的一个地点,一个时间。

〔每个浪尖像刀子一样闪烁〕

《冬天的船》

这码头没有值得一提的伟大登陆。
红色与橙色驳船倾斜着,起了泡
钩连着泊位,过时的华丽与俗气,
貌似坚不可摧。
大海在一层油皮下颤动。
一只海鸥停在棚屋梁上,
乘着风的浪潮,稳如树木
他身穿灰色夹克,一丝不苟,
整个平坦的港湾
泊在他纽扣般黄色圆眼中。
如白日残月或锡雪茄,一架
软式飞艇浮出他的鱼类滑冰场。
景象黯淡如一幅旧蚀刻画。
他们正卸下三桶小螃蟹。
码头上,堆积物似乎要倾倒,
一同要散架的还有远处的
仓库、起重机、高烟囱与桥梁组成的
摇晃建筑群。海水从我们四周
滑过,以散漫的方言闲谈,
运来死鳕鱼和柏油的气息。
更远处,海浪将吐出冰块——
对恋人或公园流浪汉来说,这是
不幸的月份。连人影都冻得发青。
我们想看到太阳升起来
却遇见了这只冰肋骨船,
风吹雨打,长出胡子,一只霜化的信天翁,
恶劣天气的遗物,每只绞盘与牵链
都包在一张透明膜里。
太阳很快就会使它消逝:
每个浪尖像刀子一样闪烁。

《解剖室的两个场景》

(一)
她参观解剖室那天
他们摆好四个人,焦黑如火鸡,
已半散架了。他们身上附着
一股死人缸的醋味;
穿白大褂的男孩开始工作。
他面前的尸体脑袋已内陷,
那堆颅骨板和老皮革的瓦砾
几乎让她无从下手。
一条发黄的绳子把它缚到一起。
蜗牛鼻的婴儿在罐中出神,发白光。
他递给她割下的心,如一件破碎遗物。

(二)
布鲁盖尔烟火与杀戮的全景内
只有两个人对腐肉军队视而不见:
他漂浮在她蓝缎裙裾的
海洋上,向着她裸露的肩膀
歌唱,而她弯着腰,在他头顶上
摆弄一张乐谱,死亡首脑手中的
提琴声盖过他俩的歌声,他俩充耳不闻。
这对佛兰德恋人成功了,但不长久。
然而在画里停下脚步的荒凉饶过了这
荒谬而精致的小块地方,就在右下角。

他闷燃着,耳聋如石,双眼被蒙,
他的身体与海边垃圾一道搁浅,
那是一架永远呼吸的跳动的机器。
苍蝇列队穿过一个死鳐鱼的眼洞
嗡嗡地攻击拱形脑室。
他书里的词语蠕动着钻出页面。
一切事物如白纸闪烁。
一切事物在腐蚀性阳光下缩水
除了蓝色废墟上的卵石岛。
走入海水时,他听见
善忘的海潮给那些礁石涂上乳脂。

——《卵石岛上的自杀》

《毁坏的脸》

这张揉烂的脸有马戏团的异国情调,
在集市上巡游,苍白,
被无法言说的苦恼所折磨,
从渗漏的眼睛到肿大的鼻子都透着伤感。
两根大头针般的腿在人群下蹒跚。
痛苦地变紫,嘴被串在呻吟上,
已无法待在家里,不再有任何顾忌——
我自己,我自己!——猥琐,悲惨。
白痴的睨视都比这强些,
还有迟钝之人的石头脸,
伪君子天鹅绒般的躲闪:
对于胆小的孩子,对于街上的淑女,
这要好些,好些,更可以接受。
俄狄浦斯啊。基督啊。你们折磨我。

1959.3.19

《隐喻》

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语,
一只大象,一座笨重房子,
一个散步的甜瓜,两条卷须腿。
哦,红果子,象牙,好木材!
这面包被酵母搞大了肚。
这鼓胀钱包中,钱币被新铸。
我是一个手段,舞台,奶牛犊。
我吃了一袋青苹果,
上了不能下站的列车。

1959.3.20

《最外面房子里的隐士》

天空和大海,空茫的蓝石碑,
地平线的铰链,啪地合上
也无法将这个人压平。
伟大的众神:石脑袋,爪足,
因这许多岩石的撞击与爪子的威胁
日渐风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这些古老的暴君,
他们为何阴郁地承受
长期的酷热与严寒,而他却
坐在门槛上笑得浑身颤抖,
背脊骨不屈不挠
如他笔直小屋里的梁柱?
那儿惟有严酷的诸神。
他却摸出了另外的东西。
不是石头般粗硬的锅,
而是某种有意义的绿色。
他经受住了他们,那隐士。
岩面与蟹爪紧靠绿色边缘。
海鸥在最绿的光芒中沉思。

三月的冰
使岩石间的水变光滑,
鼻烟色砂崖耸立在
一个巨大的遭落潮
不断侵蚀的石嘴上方,
你,穿着死时的黑大衣,
黑鞋子,一头黑发,
大步跨过那些白石头,
直到你站在那里,
如远处尖顶上
一个固定的漩涡,铆接
石头、空气与万物。

——《黑衣人》

《乳白色浅滩》

那上面,海鸥的叫声中
我们漫步于迷宫,褪色的
淡红遗骸,贝壳与蟹钳,
仿佛还是夏天。
那个季节转过身。就算
大海的绿色花园停顿
垂首,并在一本古书中
或墙壁的挂毯上
恢复永恒的花园的样式,
我们身后的树叶仍
扭曲,流逝。
上一个月份也凋谢了。
我们下面,一只白鸥
占据水草般湿滑的突岩,
赶走其它海鸥。螃蟹
徘徊于他的石头领地;
河蚌聚集,像蓝色葡萄:
他的喙带来丰收。
水彩画家在紧迫的
气氛里抓起他的笔。
地平线上一艘船也没有,
海滩与岩石光秃秃的。
他画了一大群海鸥,
翅膀在冬季里击鼓。

1959.10

《沉睡者》

没有地图绘出
那两个沉睡者所在的街道。
我们失去线索。
他们仿佛卧在水底
一束不变的蓝光里,
落地窗半开,
窗帘镶着黄色花边。
湿润的泥土气息
从狭缝中升起。
蜗牛留下银色踪迹;
阴暗灌木环绕房屋。
我们回头一望。
在死般苍白的花瓣
与形状僵固的树叶间,
他们继续沉睡,嘴对嘴。
一片白雾升起。
绿色小鼻孔在呼吸,
他们在睡梦中翻身。
从温暖的床上被撵走,
我们是他们做的梦。
他们的眼皮可以庇荫。
无物能伤害他们。
我们蜕下我们的皮,
滑入另一个时间。

每晚,战斗的叫喊在老兵
耳朵里响起,我再一次
进入鼹鼠柔软的毛皮。
对于它们,光线即死亡:它们在光里干瘪。
我沉睡时,它们穿过寂静的洞室,
翻开泥土,掘根的家伙
搜寻树根与岩石的胖娃。
白天,只见表土起伏。
在那底下每一个都是孤独的。
特大号的前爪开出一条路,
它们在前:打开岩脉,
挖掘甲壳虫的附肢
动物胰脏,碎片——
一遍一遍地吃。
最终饱食的天堂却仍然
遥不可及。我们之间的一切
都在黑暗中发生,随着
每一口呼吸转瞬即逝。

——《蓝色鼹鼠》

《暗木,暗水》

这木头燃起
一股暗香。灰白青苔
在木头嵌接处滴水,
大树的老骨头
长出胡子。
蓝雾飘过
挤满鱼的湖。
蜗牛以一卷卷羊角
卷起光滑的
水的边界。
在空旷的
彼处,晚近的岁月
捶打她的多种
稀有金属。
古老的青灰色树根
在飞机机身般的
水的镜面上弯曲,
此时空气的
透明沙漏渗出
一股金屑,
而明亮的水光正滑动
它们的铁环,一个
接一个,滑下
冷杉的树干。

夜晚里,我蹲在你左耳的
丰饶角中,风吹不到我,
我数着鲜红与梅红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头的柱石升起。
我的时光嫁给了阴影。
我不再倾听龙骨
在靠岸的空白之石上的刮擦。

——《巨像》

《私人领地》

初霜时我走在玫瑰红果实间,你从欧洲的
遗物堆里带回希腊美人
的大理石脚趾
让你在纽约林区的狭地更有魅力。
很快,每个白皙淑女将被木板封存
以抵挡龟裂的气候。
勤杂工哈着白气,
一上午都在给几个金鱼池塘排水。
它们像肺一样坍塌,逃逸的水
一缕一缕回流,回到
纯粹的柏拉图的桌子,它本就属于那儿。
橘皮样小鲤鱼散落泥中。
十一周了,我对你的房子已很熟悉
我几乎不必出门。
一条超级高速路将我封锁。
南来北往的汽车交换它们的毒药,
把麻痹的蛇压成丝带。此处,草叶
在我的鞋上卸下它们的悲痛,
森林嘎吱响,疼痛,日子忘记自身。
我在排干的池塘旁弯腰,
小鱼随泥土的冻结而蜷曲。
它们闪烁如眼睛,我将它们全部收集。
存放古老日志与影像的停尸房,湖面
敞开又关闭,于自身的反光中迎接它们。

《焚烧女巫》

他们正在集市上堆起干柴。
茂密的阴影是件穷酸外套。我居住在
我自身的蜡像里,洋娃娃躯体。
恶心从这里开始:我是一块女巫的标靶。
只有魔鬼才能吞噬魔鬼。
在红叶之月,我爬上一张火床。
指责黑暗很容易:大门的嘴,
地窖的肚子。他们吹灭了我的烟火。
一位长着黑鞘翅的女士把我关入鹦鹉笼。
死人的眼睛真大呀!
我与一个毛茸茸的幽灵相亲近。
烟雾从这空罐子边沿滚出来。
如果我是小孩,就不会产生危害。
如果我不走动,就不会撞翻东西。我如是说,
坐在锅盖下,微小,一动不动,如一粒米。
他们燃起炉子,一圈又一圈。
我们涂满淀粉,我小小的白皙的同胞。我们生长。
开始很痛。红舌头将教会真理。
甲壳虫的母亲,松开你的手吧:
我将飞过蜡烛嘴,如一只未灼伤的飞蛾。
把我的形体归还给我。我准备解释在石头的阴影下
我与尘土联姻的那些日子。
我的脚踝发亮。亮光升至我大腿。
我迷失,我迷失,在这片光芒的长袍里。

(《生日之诗》组诗 1959.11.4)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
以猫的嗓音闲谈着离别,离别。

——《一生》

《在冬天醒来》

我能尝到天空的锡味——真正的锡。
冬日黎明是金属的颜色,
树木在原处僵硬,如烧焦的神经。
整夜我梦见破坏,毁灭——
一条割开喉咙的流水线,你和我
坐灰色雪佛兰缓缓离开,喝着
寂静草坪的绿毒汁,隔板似的小墓碑,
无声无息,驾驶橡胶轮胎去海滨度假地。
阳台如此回响!太阳这般照亮
头颅,没扣纽扣的骨头迎面而来!
空间!空间!床单和被套全部用光。
婴儿床脚熔化在恶劣的态度中,而护士们——
每个护士把她的灵魂缝补到一个伤口上,然后消失。
死人般的客人对房间,对笑容,
对漂亮的塑胶植物,对大海都不满意,
他们剥掉皮的感官镇静下来,如年老的吗啡大妈。

海浪如心脏般搏动、搏动。
我们被搁浅在泡沫之花下,躺着
晕船,发烧口干。

——《圣灵降临节》

《晨歌》

爱使你走动如一只胖金表。
助产士拍打你脚掌,你赤裸的叫喊
在世间万物中占一席之地。
我们的声音呼应,放大你的到来。崭新的雕像。
透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令我们不安。我们茫然伫立四周如墙壁。
我并不比那云
更像你母亲,它蒸馏出一面镜子,映出风的手
将它自己慢慢抹去。
整夜你飞蛾的呼吸
摇曳于扁平的红玫瑰花丛。我醒来倾听:
远方大海在我耳中涌动。
一声哭,我就踉跄起床,笨重如母牛,
穿着维多利亚绣花睡袍。
你嘴张开,干净得像猫嘴。窗格子
泛白,吞没了暗淡的星辰。现在你试唱
你满手的音符;
清晰的元音像气球一样升起。

1961.2.19

《不孕的女人》

空荡,最轻的脚步都令我回响,
无雕像的博物馆,堂皇的柱子、门廊、圆形大厅。
我的庭院里,一口喷泉跃起又坠落,
如修女的心,无视这世界。大理石百合
呼出它们的苍白如香气。
我想象自己有一大批观众,
生了一个白色胜利女神和多个无眼睑的阿波罗。
死者却以其关注伤害我,什么也没发生。
月亮将手放在我额上,
无表情,沉默如一个护士。

1961.2.21

我不曾想要鲜花,我只想
手心朝上躺卧,成为纯粹的空无。
多自由啊,你不知道有多自由——
巨大的平静令你眩晕,
它一无所求,一个姓名标签,一些小玩意。
这是死者最终接近的事物;我想象他们
合上嘴时含着它,像含一小块圣餐。

——《郁金香》

郁金香太红了,让我疼痛。
就算隔着礼品纸我都能听见它们
透过白色襁褓的轻轻的呼吸,如可怕的婴儿。
它们的红色对我的伤口说话,很般配。
它们很微妙:看似漂浮,却重压着我,
用它们猝不及防的舌头和颜色搅乱我,
我脖子上挂了一打红色铅锤。
以前没人观看我,现在我被观看。
郁金香转向我与我身后的窗户,
每日一次,光线慢慢宽阔然后变窄,
我看见自己,扁平,可笑,一个剪纸影子
在太阳的眼睛与郁金香的众眼睛之间,
我面目全无,我一直想抹除自己。

《我垂直而立》

但我宁愿平躺。
我不是一棵根扎入泥土的树,
汲取矿物质与母爱,
以便每年三月在新叶间闪烁,
我也不是花圃中的一朵美丽的花
赢得我的那份赞叹,嫣然入画,
却不知很快将花瓣落尽。
与我相比,一棵树乃是不朽,
一个花冠,虽不高,却更令人惊奇,
我想要前者的长久与后者的胆量。
今夜,在无限微茫的星光下,
树木与花朵播撒它们清凉的芳香。
我走在它们中间,它们却不知晓。
有时候我想,当我睡着时
肯定最像它们——
思绪模糊了。
对我来说,躺下更自然。
然后天空和我敞开对话,
我最终躺下时,我将变得有用:
树能触摸我一下,花也有空陪我。

1961.3.28

夜空不过是一张复写纸,
蓝黑色,被星星的句号穿了许多孔
光透进来,一个窥孔接一个窥孔——
白骨般的光,如死亡,在万物背后。
在星星的眼睛与月亮的咧嘴下,
他忍受着沙漠枕头,失眠
四面延伸它精细的恼人的沙粒。
布满雪花点的老电影一遍遍地
暴露尴尬——儿童期和青春期
细雨朦胧的日子,因梦而黏稠,父母的脸
在高高的花梗上,时而严厉,时而泪流,
一园子多虫的玫瑰使他尖叫。
他额头凹凸如一袋石头。记忆相互推挤
争抢露脸,如过时的电影明星。
他对药丸免疫:红的,紫的,蓝的——
它们如何点亮那单调而漫长的夜!

——《失眠》

寡妇:巨大的无人的地产!
上帝的声音充满了风,
仅仅允诺了坚硬的星辰
以及星际间永恒的空无,
没有肉身像箭一样歌唱着飞升天堂。
寡妇,同情的树俯身,
孤独之树,哀悼之树。
它们像阴影一样站立在绿色风景四周——
或像从那上面挖出的黑洞。
寡妇与它们类似,一个阴影之物,
双手交叠,之间空无一物。
这透明的空气中,一个无肉体的灵魂
可以视而不见地穿过另一个——
一个灵魂穿过另一个,弱如轻烟
对它经过的道路毫无知觉。
这便是她的恐惧——惧怕
他的灵魂会击打,一直击打她迟钝的感官
如蓝色玛利亚的天使,如鸽子对着窗格
除了死气灰暗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
它盯看那房间,必须一直盯下去。

——《寡妇》

《对手》

如果月亮笑了,她会像你。
你同样留下美好事物的
印迹,却带着毁灭性。
你俩都是光的伟大借用者。
她的圆嘴哀悼这世界;你的无动于衷,
你的首要天赋是将一切变作石头。
我醒来面对一座陵墓;你在此处,
手指在大理石桌上敲打想找根烟抽,
心怀怨恨如一个女人,但没那么神经质,
急于说出无法回答的话。
月亮也贬损她的臣民,
她白天时却荒唐可笑。
然而,你的不满
以充满规律的爱意经邮件送达,
白色,空无,扩散如一氧化碳。
没有一天免受你的音讯,
你也许漫游非洲,却想念着我。

1961.7

没有什么生命高过草尖
或绵羊的心脏,风
如命运般倾泻,将万物
朝一个方向压弯。

——《呼啸山庄》

我来到车辙处,水
像从我手指间逃离的
孤独一样清澈。
空荡的门阶间青草相连;
过梁和窗台已脱落。
关于人,空气只记得
几个古怪的音节。

天空倚着我,我,一切
水平之物中的直立者。
草叶漫不经心地击打自己脑袋。
如此陪伴下的生活
太过脆弱;
黑暗吓坏了它。
此刻,在狭窄而漆黑的
钱包般的山谷中,房屋灯火
闪烁如几分零钱。
1

雾是古老装备的一部分——
灵魂,于大海的末日噪音中翻滚。
它们将岩石侵蚀殆尽,又使它们复活。

——《菲尼斯特雷角》

《月亮与紫杉》

这是心灵的光芒,寒冷如行星。
心灵之树是黑的。光芒是蓝的。
草叶把悲痛卸在我脚下仿佛我是上帝,
它们刺痛我的脚踝,发出谦卑的细语。
精魂的烟雾充满此处,
与我的房子相隔一排墓石。
我不知还有何处可去。
月亮不是门。它足以充当一张脸,
白如指节,极度烦恼。
它拖曳大海,如拖着一桩黑暗罪行;它安静地
张大彻底绝望的圆嘴。我住在这儿。
星期天的钟声两次震惊了天空——
八只大舌头证实基督复活。
最后,它们严肃地敲响自己的姓名。
那紫杉指向天空。它有种哥特式形状。
目光随它上升,发现了月亮。
月亮是我母亲。她不像玛利亚那么甜美。
她的蓝衣袍释放出小蝙蝠和猫头鹰。
我多么渴望相信柔情——
那塑像的脸因烛光而柔和,
特地为我倾下温柔的眼光。
我已坠落了很久。云朵
在星辰面前开出神秘蓝花。
教堂里,圣徒都将是蓝色的,
以纤细的脚漂浮于冰冷的座位上空,
他们的手和脸僵硬,圣洁。
月亮对此一无所见。她光秃,狂野。
紫杉发出的消息是黑暗——黑暗与沉默。

1961.10.22

我的提箱里没什么东西。
有一些胖女人的衣服,我并不认识她。
有我的梳子,刷子。有一种空虚。
突然间我如此脆弱。
我是走出医院的一个伤口。
我是他们正放弃的一个伤口。
我把健康留在身后。我离开
纠缠我的人:我解开她手指,如解开绷带:我走了。

——《三个女人——一首三声部的诗》

我孤独如草叶。我错失了什么?
不管错失什么,我能找到它吗?
天鹅飞走了。河流仍旧
记得它们的洁白。
它用自己的光芒追寻它们,
在一朵云上找到它们的形象。
那是什么鸟
叫声如此悲戚?
它说,我青春依旧。我错失了什么?

《模样》

冰箱的笑容毁灭我。
我爱人血管里有这般蓝色血流!
我听见她强大的心在咕噜响。
连接符与百分比
从她嘴唇间如吻冒出。
她脑子里是星期一:道德
洗涤并呈上自己。
我怎样理解这些矛盾?
我戴着白护腕,弯腰。
这就是爱?这从炫目纷飞的
钢针里流出来的红色物质?
它将缝制小裙子、小外套,
它将遮蔽一个朝代。
她的身体打开又合上——
一块瑞士表,铰链镶着珠宝!
心啊,这般混乱!
星辰像可怕的数字一样闪烁。
ABC,她的眼皮说。

1962.4.4

《渡湖》

黑湖,黑船,两个黑色剪纸人。
在此汲水的黑树去了哪里?
它们的影子一定能遮蔽加拿大。
微光从水的花朵间透出。
它们的叶子不想使我们着急:
它们圆而扁,充满幽暗的劝告。
寒冷世界在船桨上摇晃。
黑的精灵在我们体内,在鱼体内。
水下沉木举起告别的苍白的手;
百合花间星辰绽放。
你没有被这些无表情的水妖弄瞎眼睛?
这是灵魂震惊后的沉默。

1962.4.4

《水仙丛中》

敏捷,歪斜,灰白如三月的树枝,
珀西穿着蓝色水手外套,在水仙丛中弯腰。
他正从肺部疾病中恢复。
水仙花也向某个庞然大物弯腰:
它在青山上搅乱它们的星状花瓣,珀西
在此调养他的缝线之苦,来回散步。
这场景有一种尊严感;一种形式感——
花朵生动如绷带,这男人在愈合。
它们弯腰,站立:它们忍受这般攻击!
这八十岁的人喜欢这一小簇花儿。
他脸色发青;可怕的风使他喘不过气。
水仙花如孩子般仰望,匆忙而苍白。

1962.4.5

爱是一个阴影。
你如何说谎并为它哭泣。
听:这是它的马蹄声:它已跑掉,像匹马。
我将如此狂暴地飞奔一整夜,
直到你的头变成石块,枕头变成一小块草皮,
回响,回响。

——《榆树——致露丝·芬莱特》

《捕兔器》

它是力的场所——
风以我飘乱的头发封堵我的嘴,
撕掉我的声音,大海
用它的光弄瞎我,死者的生命
在海上铺开,如油扩散。
我尝过荆豆的恶意,
它的黑穗,
它黄色蜡烛花的临终圣油。
它们有一种效率,一种巨大的美,
奢侈,像折磨。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小径加了香料,细火慢煨
变窄伸入窟窿。
诱捕器几乎隐去面目——
接近,对准虚无,
闭合,如分娩阵痛。
尖叫的缺失
在大热天制造一个洞,一个空缺。
玻璃般的光是一堵透明的墙,
灌木丛安静。
我感觉一阵安静的忙碌,一种意图。
我感觉双手贴着茶杯,枯燥,迟钝,
环握白色瓷器。
它们这般守候他,那些小小的死亡!
它们像情人一样等待。它们令他兴奋。
我们之间也有种关系——
我们之间有绷紧的线,
太深而无法拔出的木钉,一个意志如圆环
滑动,套住某个快速的东西,
这收缩也杀死了我。

1962.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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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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