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这个婆罗门人的漂亮男孩,是在楼房的阴影里,在阳光下河滩边的小船里,在沙尔瓦德树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长大的,这只年轻的鹰是和他的好朋友戈文达,另一个婆罗门的儿子,在一起长大的。当他在河岸边沐浴、作神圣的洗礼、作神圣的献祭的时候,阳光晒黑了他光滑的肩膀。当他在芒果树丛里玩儿童游戏时,在倾听母亲唱歌时,在作神圣的献祭时,在聆听自己父亲和教师的教诲时,在和智慧的长者谈话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常常会流露出一抹阴影。悉达多早已参加智慧长者们的谈话,他和戈文达一起练习雄辩,练习欣赏艺术,练习沉思潜修。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这是个意义深刻的字,他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说出这个字,又不出声地呼一口气,说出这个字,他是集中了自己全部精神念诵的,额头上闪烁着体现灵魂纯净的光辉。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
——「婆罗门的儿子」
他开始预感到,自己可尊敬的父亲和其他教师,这些聪明的婆罗门人已把他们最好的、大量的才智都传给了他,他们已把他们的知识统统注入了他那期待着的容器之内,但是这个容器并没有盛满,这个精神并没有满足,这个灵魂并不安宁,这颗心也并没有获得平静。洗礼当然很好,但它们终究是水,它们不可能洗去罪孽,不可能治愈精神上的渴求,不可能解救心灵的恐惧。献祭仪式和神灵召唤当然是极好的事,但是这能代替一切吗?献祭能不能带来幸福?而神灵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世界果真是生主所创造的吗?阿特曼,它果真是独一无二的吗?真是宇宙之总和吗?难道塑造神灵的形象和塑造你我的形象完全不同,并不受时间的约束,并非是暂时的吗?向神灵作祭献是好事、是正确的事、是一种充满意义而至高无上的行动吗?除去他,除去独一无二的至上的阿特曼,还可以向别的什么作祭献,向别的什么表示崇敬吗?何处可以找到阿特曼呢,他住在哪里,他那永恒的心在何处搏动,在最内在的、最不可摧毁的自我中,还可能存在其他什么,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吗?但是在何处可以找到这个自我,这个最内在、最后的自我呢?它不是肉和腿,也不是思想或者意识,这就是那些最富有智慧的长者所开导他的。但是智慧在何处,究竟在何处呢?它如何才能渗入自我、渗入阿特曼之中呢?——是否存在于另一条道路,值得去探索追寻呢?天哪,没有人可以指点这条道路,没有人能够开导他,不论是父亲、教师、智慧长者,还是祭献时的赞美歌曲!他们什么都知道,这些婆罗门人和他们的神圣书籍,他们知道一切,以便自己能照管一切,甚至还远远超过这些,他们还知道世界的创造过程,知道如何演讲、进餐、吸入空气和呼出空气,知道思想意识的规律以及神道们的事迹——他们所知道的东西简直是无穷无尽。但是如果人们唯独不知道那独一无二的、那仅有的重要东西,那么知道世界所有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
的确,许多圣书中记载着无数诗句,尤其是在《娑摩吠陀》里,讲到了这些最内在的、最后的东西,真是些美丽的诗句。里面写着:“你的灵魂便是整个世界,”其中还写着,人们睡觉时,在深深入眠时,便进入自己最深的内在之中,便居留于阿特曼之中。在这些诗句中记载着惊人的智慧,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一切知识都收集汇总在这里,成为有魔力的语言,纯粹得好似蜜蜂所收集的蜂蜜。不能小看低估这一代接一代无数聪明的婆罗门人所收集和保存在这里的巨大的知识财富,绝不能小看低估。——但是有没有哪个婆罗门人,哪个僧侣,哪个智者或忏悔者达到了如下目的:不仅懂得这些最深刻的知识,而且是靠它生存?有没有哪个专家精通于将沉湎于阿特曼的人从入魔似的睡眠中呼唤出来,让他清醒,进入生活,举步前进,说话干事?悉达多认识许多可尊敬的婆罗门人,首先是他的父亲,一个最纯粹、有学问、值得高度尊敬的长者。父亲是令人钦佩的,他的举止沉稳而高贵,他的生活纯洁,他的语言优美,他的头脑里有着无数明智、高贵的思想。——但是即使是他,这位知识如此丰富的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他是满足的吗,难道他不也是一个探索者,一个渴求者吗?他不也是要一再重新返回到神圣的源泉边,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使劲痛饮,从祭献礼中,从书籍中,从婆罗门人那些变化多端的演说中使劲吸取养料?为什么他这个无可非议的人必须每天忏悔,必须每天净身,必须每天让自己成为新人?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上,难道古老的源泉没有流过他自己的心?人们必须找到它,在自我身上找到古老的源泉,人们必须让它变为自己所有!其他的一切便只是探寻、弯路和歧途而已。
他们一起来到榕树下,坐下身子,悉达多在这边,戈文达距离他二十步远。当他们坐停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便开始念“唵”,悉达多喃喃地重复念着几行诗句:
唵是弓,灵魂是箭,
婆罗门便是箭矢之的,
人们为达目的不折不挠。
当正常的沉思潜修时刻已过时,戈文达站起了身子。黄昏已经降临,正是进行傍晚沐浴的时刻。他呼唤悉达多的名字。悉达多却没有回答。悉达多坐着出了神,他的双目呆呆地凝视着某个非常遥远的目标,他的舌尖略略伸出在两排牙齿的中间,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坐着,被沉思所笼罩,默诵着“唵”,他的灵魂已成为箭矢射向婆罗门。
从前曾经有几个沙门途经悉达多所住的城市,他们是去朝拜圣地的苦行僧,一共三个人,他们干枯憔悴,既不老也不年轻,风尘仆仆,肩头流着血,身上几近赤裸,皮肤都被太阳晒得焦黑,他们生活在孤独之中,对世界既陌生又敌视,他们是人类王国中的陌生人和瘦骨嶙峋的豺狼。从他们身后吹来一阵炽热的气味,它们是由沉默的痛苦、受毁的工作、冷酷的自我虐待所形成的气味。
黄昏时,在作过自我审察之后,悉达多对戈文达说:“我的朋友,明天一清早,悉达多便要走上苦行僧的道路。他要成为一个沙门。”
一个钟点后他又这么重复了一遍,再过了一个钟点又重复一遍。他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悉达多仍然站着,在月光下,在星光下,在黝暗的夜色里。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过去了,他沉默无言,望着房间里面,望着那不可动摇地站着的人,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安,充满了惧怕和痛苦。
在天亮前的最后一小时里,他重又走进房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觉得儿子长高了,变得陌生了。
“悉达多,”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你知道我在等什么。”
“你想一直站着等到天亮,等到中午,等到晚上?”
“我要一直站着,一直等着。”
“你会累坏的,悉达多。”
“我是会累坏的。”
“你得去睡觉,悉达多。”
“我不去睡觉。”
“你会死的,悉达多。”
“我是会死的。”
“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听从父亲的话?”
“悉达多永远是听从父亲的话的。”
“那么你还不想放弃自己的打算吗?”
“悉达多将要按照他父亲告诉他的话去做。”
熹微的晨光照进了房间。婆罗门人看到,悉达多的膝盖在微微颤抖。而悉达多的脸色仍显得那样坚毅,一双眼睛注视着远方。这时父亲意识到悉达多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已经不在家乡的土地上,他已经离开父亲和家乡了。
父亲抚摸着悉达多的肩膀。
他说:“你要到树林里去,你想成为一个沙门。如果你在树林里找到了极乐,那么你就回来把极乐传授给我。如果你只是找到了失望,那么你就回转家来,让我们再一起向神道献祭。你现在走吧,去和母亲吻别,告诉她,你将到何处去。现在正是我去河边的时候,我要去作今天的第一次沐浴。”
他抽回搁在儿子肩上的手,向外面走去。悉达多身子摇晃了一下,似乎他也要往外走。但是他强忍着不去追随父亲,而是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向母亲告别。
当他在初照的阳光下,迈动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这座仍然静寂的城市时,在城外一所茅屋边,有一个蹲着的人影朝他直起身来,他认出这个朝圣者——正是戈文达。
“你来啦。”悉达多说,同时微微一笑。
“我来了。”戈文达回答。
悉达多把自己的漂亮衣服送给了路边一个穷苦的婆罗门人。他只用一条带子遮住自己的羞处,身披一件没有缝边的暗褐色大斗篷。他每天只进餐一次,而且是未经烹调的食物。他斋戒十五天。他斋戒二十八天。他脸上和大腿上的肉逐渐瘦下去。从他那双越来越大的眼睛里闪烁出炽热的幻想,从他那些干枯的手指上生长出长长的指甲,下巴上的胡子也显得干枯和蓬乱了。当他遇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当他穿过一个市区,看见那些衣着华丽的人时,他的嘴唇轻蔑地一撇。他看见商人们做买卖,贵族们出外狩猎,服丧者为死人大声嚎哭,妓女奉献色相,医生照看病人,僧侣们为播种选定吉日良辰,情人们相亲相爱,母亲们抚拍自己的小宝贝——然而所有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价值,一切都是欺骗,它们臭气熏天,散发出欺骗的恶臭,一切都是假象,而装得却似乎有思想、很幸福、很美好的样子,实际上全都在无可奈何地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很苦涩。生活是痛苦的。
悉达多眼前只有一个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摆脱一切,摆脱渴望,摆脱追求,摆脱梦想,摆脱欢乐和痛苦。听任自己死亡,心里不再有自我,在摆脱了一切的心里找到宁静,在消失了自我的思想里听任奇迹出现,这便是悉达多的目的。倘若自我在一切中消失不见,倘若自我业已死去,倘若每一种追索和探寻的欲望在心中俱已沉寂,那么这最后的、最内在的本质便会觉醒,这也就不再是自我,而是那个神圣秘密了。
悉达多直挺挺地坐着,学习如何节省呼吸,学习如何稍稍呼吸便可维持生命,学习如何停止呼吸。他还学习如何让自己一开始呼吸就使心跳逐渐平息,学习如何尽量降低心跳的次数,减少到极少的程度,直至几乎完全没有声息。
悉达多从这批沙门中的年长者的身上学习如何自我解脱,如何沉思潜修,如何遵循新的沙门法规。一只苍鹭飞过竹林上空,刹那间,悉达多把自己的灵魂和苍鹭合为了一体,他高高飞翔在树林和群山之上,他变成了一只苍鹭,吞食鲜鱼,他具有苍鹭的饥饿感,他发出苍鹭般的叫声,他像苍鹭一样的死去。一只已经死了的豺狼躺在沙滩上,悉达多让自己的灵魂潜入了这具尸体之中,于是他成为一只死豺狼,躺卧在沙滩上,逐渐膨胀、发臭、腐烂,被鬣狗撕得粉碎,被兀鹫剥去了外皮,逐渐化为残骸,化为尘土,被风吹散到四处各地。悉达多的灵魂经过死亡、经过腐烂、经过化为尘土后,又转回来了,他已品尝了轮回循环的阴郁滋味,像一个猎手似的怀着新的渴望期待着冲出缺口,以逃脱这种轮回循环,找到事由的结局,开始无痛苦的永恒境界。他杀死自己的意识,他扼死自己的回忆,他让自我潜入上千种陌生的躯体之中,例如:动物、尸体、石块、木头、流水,但是每一回他总是又惊醒过来,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月光下,仍然还是他自己,在轮回循环中摇摇摆摆,感觉渴望,制服渴望,又重新感觉新的渴望。
悉达多从这些沙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习到如何从自我启程迈步走向无数条道路。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罪,制服了苦恼、饥饿和渴望之后,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通过沉思冥想,通过对一切概念的空洞思维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学会了走这一条道路和另一条道路,他成百上千次脱离了自我,他让自己在非我中停留几个钟点,甚至几天之久。尽管这条道路启程时离开自我,但道路的终点却终究是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成千次逃开自我,逗留在虚无之中,逗留在野兽和石块之中,回归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他无法挣脱这一重新寻获自己的时刻,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在树荫里还是在大雨中,他终于仍然是自我,是悉达多,他重又感觉到承受轮回循环的痛苦。
戈文达说:“悉达多在和我开玩笑。你是如何沉思潜修的,你是如何屏住呼吸的,你对饥饿和痛苦又是如何无所感觉的,难道能够从这些可怜人那里学会这些?”
悉达多却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说道:“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壳?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住呼吸?这是想要逃离自我,这是一种短暂的摆脱自我存在的苦恼,这是一种对抗痛苦和生活的无意义的短暂麻醉。一个牧牛人可以在小客栈里找到同样的摆脱,同样的短暂麻醉,只要他喝上几碗米酒或者发过酵的椰子牛奶,他便不再有自我存在的感觉,不再感觉生活的苦恼,会找到短暂的麻醉。那个牧牛人喝过几碗米酒后在微睡状态中所寻得的东西,正是悉达多和戈文达所找到的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则是通过长期的摆脱自己的躯壳的苦修实践,通过逗留在非我状况中才取得的。事实便是如此,噢,戈文达。”
戈文达接着说道:“这是你的说法,噢,朋友,但是要知道,悉达多并不是牧牛人,而一个沙门也并不是一个酒鬼。喝醉酒的人可以找到麻醉,可以找到短暂的摆脱和休息,但是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发觉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并没有积累什么知识,也并没有让自己提高一个等级。”
悉达多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因为我没有喝醉过。但是我,悉达多,从自己苦行实践和沉思潜修中找到的那些仅仅极短暂的麻醉中知道,自己距离智慧,距离获得拯救也同样十分遥远,就像一个尚未脱离母体的婴儿,我知道的,噢,戈文达,我知道的。”
但是悉达多只是用一种含有悲哀和嘲讽的声调,轻轻地说道:“过不了多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和你一起走了很久的沙门的狭路了。我受着渴望的煎熬,噢,戈文达,而在这条漫长的沙门的道路上,我的渴望之感丝毫也没有减少。我始终渴求着新的知识,我心里始终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我向婆罗门人求教。年复一年,我向神圣的《吠陀》求教。噢,戈文达,也许我向犀鸟求教,或者向黑猩猩求教,也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同样的教益。噢,戈文达,为了学习,我已经耗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却没能到达终点:没能到达无物可学的终点!于是我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噢,我的朋友,事实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它是普遍存在的,它就是阿特曼,它存在于我身上,存在于你身上,存在于一切生物之中。于是我便开始相信:求知欲望和学习愿望恰恰是这种知识的可恨的仇敌。”
戈文达在半路上呆住了,他高高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请千万别用这种言论使你的朋友惊恐万状!真的,你这番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只要想一想:倘若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倘若学习并无意义,那么还谈什么祈祷的神圣性,什么婆罗门人的德高望重,什么沙门僧的虔诚呢?有什么东西,噢,悉达多,世上万物有什么可算是神圣的、有价值的、可尊敬的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一首诗,这是《奥义书》里的一首诗:
谁潜心于阿特曼之中,
沉思默想,灵魂净化。
他的心便神圣高洁,
不需要任何言语形容。
悉达多沉默不语。他思考着戈文达对他说的话,从头到尾琢磨着这些话。
是的,他想,他耷拉着脑袋站着,世上万物中有哪些可称之为圣洁的呢?究竟有哪些呢?有哪些是经得住考验的呢?他摇了摇头。
戈文达仔细注视着这个穿黄色僧衣的和尚,觉得他和其他几百个和尚毫无区别。但是戈文达很快也辨认出此人正是他。他们便跟在这个人身后,并且细细观察着他。
佛陀谦逊地自顾自地走着,正沉溺于思索中,他那宁静的面容既不快活,也不悲哀,内心深处似乎在轻轻地发出微笑。他就带着这种隐蔽的笑容,又平静,又安稳,简直像一个健康的儿童。这个佛陀就这么走着,穿一身黄僧衣,迈着和其他和尚同样的步伐往前走着。但是他的脸容和他的脚步,他那平静地低垂着的目光,他那不动的耷拉着的双手,甚至还有静静地垂直的双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表露出他心神安宁,表露出他的完美无缺,他并不探寻什么,也并不注视什么,只是温和地呼吸着,沉浸在一种永不凋谢的宁静的气氛中,一种永不凋谢的光芒中,一种不可触动的和平的光景中。
加泰玛就这么朝城里漫步走去,去乞求布施。而那两个沙门通过他那独一无二的宁静平和仪态的完美性,认出了他,他的仪态里没有丝毫欲望、追求、仿效和烦恼,只有光明与安宁。
悉达多便又说道:“首先,噢,最尊敬的长者,你的学说使我十分震惊。你的学说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十分完美,一切都有根有据;你把世界作为一个完美的整体,作为一条没有任何断裂的链条介绍给大家,把世界当作一条永恒的链条,一条由动机和效果连接成的长链。我觉得一切从来不曾呈现得如此清晰,也从来不曾得到过如此无可争辩的表现;每一个婆罗门的心肯定会更为崇高,只要他通过你的学说学会把世界作为一个互相关联的、没有缝隙的整体来加以观察,看到世界澄清得好似一块水晶,并不依赖任何偶然事件,不依赖于任何神道。不管人们是好是坏,生活是痛苦还是欢乐,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还都是未定的,因为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但是世界的和谐统一,一切现象的相互关联,一切伟大和渺小事物的相互依赖关系,根据自身的潮流,根据一切事物产生、发展和死亡的自身规律所形成的关系,都被你的卓越学说照得通明,噢,完美无缺的圣人。但是有一处地方,我根据你的学说,认为在一切事物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上恰巧存在着断裂之处,由于这小小的缝隙,和谐统一的世界里便汹涌流进了若干陌生的东西,若干新奇的东西,若干过去没有的东西以及若干既没有被指明过,也不可能予以证实的东西:这就是你的学说中关于战胜世界,获得拯救的部分。由于这小小的缝隙,这小小的断裂,导致整个永恒而统一的世界规律又重新破裂和解体。请你务必原谅我讲出这番异议来。”
加泰玛静静地倾听着,一动也不动。随后,这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用他那善良、谦逊、又十分清朗的声音说道:“噢,婆罗门人的儿子,你听课很用心,因而你进行了如此深刻的思考。你从中找出了一道裂缝,一个缺陷。你还应继续深思下去。让我向你,好学的青年人,奉劝一言,面对树丛要使用头脑,面对争论要使用语言。一个人怎么思想都是合宜的,不论这种思想是美是丑,是聪明还是愚蠢,每个人都能够对它们加以追随,或者予以摈弃。但是你所听见的我的学说,并不是我的见解,这一学说的宗旨也并非为好学的求知者阐释世界。它的宗旨是另一种东西。它的宗旨是解脱痛苦。这就是加泰玛所讲的内容,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
“但愿你的思想并无差错,”那位可尊敬的人慢悠悠地说道,“但愿你达到目的!但是请你告诉我:你可曾看见我那一大群弟子,我的无数兄弟,他们要从我所讲的学说中求得庇护?你是否相信,陌生的沙门僧,你是否认为所有这些人如果放弃学习而走向世界,或者回归到欲望中去,其后果会更好些?”
“这离我的想法太远了,”悉达多大声叫道,“但愿他们人人都留下来学习,但愿他们个个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我绝无权利对任何其他人的生活作出判决!我只能对自己,对我个人作出判决,我必须自己选择道路,我必须自己决定取舍。噢,尊敬的圣者,我们沙门僧寻找如何自我解脱的道路。倘若我成为你的一名年轻追随者,噢,圣人啊,我害怕自己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让自己达到平静和获得解脱,而实际上却依然如故,因为我爱戴这一学说,是你的追随者,还因为我爱你,要把这一僧侣集体看成为就是我自己!”
加泰玛微微笑着,用一种十分坚定而友好的目光凝视着陌生青年的眼睛,然后作出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和对方告别。
“噢,沙门僧,你很聪明,”可敬的圣者说,“你懂得如何讲聪明话,我的朋友。你的巨大智慧会保佑你的!”
佛陀转身走了,但是他的目光和那微微而笑的容貌已深深铭刻在悉达多的脑海里了。
这位思索着的人越走越慢,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你不断学习,不断从老师处学得知识,有什么用呢?你学得很多很多,然而却不可能学完一切,这又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得出结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学习一切的意义和本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愿意制服一切,从而得到解脱的人。但是我没有能力战胜一切,我只能够自己欺骗自己,我只能够远远逃开,我只能够隐蔽躲藏。事实上,世上万物中我头脑里考虑得最多的只有这个自我,这个不解之谜。我活着,我是单独一个人,我远远离开了所有一切人,我是和大家隔绝的,我就是悉达多!而世上万物中,我了解得最少的莫过于对我自己,对这个悉达多!”
当这个想法攫住了他时,这个缓缓朝前边走边想的思索者完全停住了步子。他脑子里倏地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全新的想法,这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悉达多对于我如此陌生,完全缺乏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原因便是我自己害怕自己,我是想从自己中脱逃出去!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教,我是自愿地将自己分割解体、剥去皮壳,以便脱尽外皮后找到那最不为人了解的最内在的核心,找到阿特曼,找到生命,找到神道,找到最后的一切。而我自己本人却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好似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世界。世界多美丽,世界多绚烂,世界真是奇妙而又迷人!这里是蓝色的,那边是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天空在流动,河水在流逝,树林和山峰停滞不动,一切都美丽,一切都谜一般充满魅力,在一切之中是他,是悉达多,是这个觉醒的人,他正走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黄色和蓝色,河流和森林,都是第一次进入悉达多的眼帘,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再存在魔罗之类的魔力,不再存在谄的蒙翳,不再存在毫无意义而又极为偶然的多种情况,对于这位正在进行深刻思考的婆罗门人来说,这些都不值分文,他蔑视多样性,探索统一性。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在悉达多眼里,即或统一性和完美性存在于蓝色和河流之中,但这恰恰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性,这边是黄色,这边是蓝色,那边是天空,那边是树林,而悉达多就在这里。内容和实质并非总是隐藏在事物后面,它们就在其中,在一切之中。
“我真是愚蠢之至!”这位急匆匆向前行走的人暗自思忖。“倘若一个人阅读一篇文章,试图探索其中的意义,那么他便不会轻视文章的标志和字体,不会说它们都是谎言、偶然事件和毫无价值的表皮,而是细细阅读,从中学习东西,爱这篇文章,每一个字母都爱。而我自己呢,我要想读一本世界的书,读一本了解我自己本质的书,然而我读一本书的时候,首先偏爱进行一种推测性的思考,我蔑视标志和字体,我称世界的种种现象为欺骗,我称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的、毫无价值的幻象。不,如今这一切均已成为过去,我已经觉醒,我确确实实觉醒了,今天便是我的新生。”
悉达多想到这里,又一次打住了脚步,好似有一条毒蛇突然横在他前面的道路上。
正因为他猛然觉醒,所以,他,一个真正的觉醒者或者说一个新生者,必须重新生活,彻底从头开始。当他在那天清晨离开耶塔华那别墅的树丛,离开那个圣人的同时,就已开始觉醒,就已经走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这一条道路已成为他追求的目的,于是他,在经历了多年苦修生活后,要回转故乡去,要回转父亲身边去,这似乎已经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呆呆站着的时候,就在他感到好似一条毒蛇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时候,觉醒的他也产生了这种认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不再是苦行者,我已经不再是祈求者,我已经不再是婆罗门。那么我回到家里和父亲待在一起可以做什么呢?学习?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早都已成为过去,所有这些都不会再存在于我的道路上。”
悉达多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在一个短暂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停止了整整有一次深呼吸那么长的时间。他感觉这颗心在自己胸膛深处像一只小兽,一只小鸟,或者一只小兔子似的凝固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是完全孤独的。多年来他无家无室,漫游四方,却从未有这种感受。而眼下他却有这种感觉了。长期以来,甚至在最遥远年代的潜修时刻中,他都是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人,地位高贵,是一个僧侣。而如今呢,他只是悉达多,一个觉醒的人,此外便什么也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瞬间觉得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孤孤单单。世上并无任何一个高贵的人不属于高贵者集团,没有一个手工匠不属于手工匠集团,每个人总是从集团中寻求庇护,参与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人不把自己视为婆罗门人,和自己同种姓的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一个僧人不从自己的沙门阶层中寻求庇护,甚至那些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森林里的隐居者也并非完全孤单的,他们也总是互相归属,每一个人都属于自己的阶层,这个阶层便是他的故乡。戈文达现在当了和尚,那上千个和尚便是他的兄弟,和他穿同样的衣服,有同样的信仰,讲同样的语言。可是他,悉达多,如今属于什么呢?他将参加何种人的生活呢?他将讲什么人的语言呢?
悉达多在自己新生的道路上每走一步就学习到许多新的东西,周围的世界起了变化,他的心被这世界迷住了。他凝望着太阳从密布树林的山峰上冉冉升起,又从遥远的棕榈树林的边缘缓缓下沉。他凝望着夜空中星星的队列,凝望着镰刀般的皎月像一艘小船在寥廓的蓝天中飘游。他凝望着树木、星星、动物、云儿、彩虹、岩石、野草、花朵、泉水和河流,凝望着晨光中灌木丛上的露水的闪烁,凝望着远处高山上的蓝色和白色,倾听着鸟儿和蜜蜂的鸣唱,倾听着风儿有节奏地掠过稻田的呼啸。世上万物千变万化、多彩多姿,自古以来从来如此,太阳和月亮每日按时上升,河水永远潺潺流动,蜜蜂永远嗡嗡嗡地喧闹,但是对悉达多说来,从前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他的眼睛前面好似有一道虚无缥缈的面纱,他用怀疑的目光观察一切,这一切又都由他头脑里的思想确定取舍,因为世上万物都并非本质,因为本质的东西显然只在那边。而如今他那解放了的眼光停留在这边了,他看见并认出了一切清晰可见的东西,他在这世界上找到了家乡,他不再寻找本质,他的目标不再是那边。只要人们不是带着深究的目光,而是带着孩子般单纯的目光去观察世界,那么世界就是极其美丽的。月亮和星辰是美丽的,泉水和河岸是美丽的,树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朵和蝴蝶都是美丽的。如果随意漫游世界,无忧无虑、清醒开朗、毫无戒心地浏览着大千世界的景色,那是极其称心惬意的。有时候让太阳晒烤着头顶,有时候在树荫下纳凉,有时候品尝泉水和雨水,有时候又吞吃南瓜和香蕉。白天都显得短促,黑夜也显得短促,每一个钟点都飞速流逝,好似大海里的一张风帆,帆下的船只里满载着珍宝、满载着欢乐。悉达多凝视着一只猴子在高高的树林拱顶上戏耍,在枝干之间跳跃,倾听那动物唱着一支粗野的、充满渴望的歌曲。悉达多目睹一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最后终于跑到了一块儿。他在一片芦苇荡里看见梭子鱼因为饥饿而互相追逐,成群的小梭子鱼惊恐万分地跳出水面,水面翻腾着,粼粼闪光,它们在水里拼命地窜来窜去,激起一圈圈水涡,以逃避那迅猛的追捕。
“倘若我不愿意帮助你呢?”
“你会愿意的。瞧,卡玛拉,如果你把一块石子投入水中,它便会按它可能下沉的速度飞快沉入水底。如果悉达多有了目标,下了决心,情况也是这样。悉达多过去无所事事,他只是等待、思索和斋戒,但是他会穿透世上万物达到目的,好似石子穿越水流沉入水底,他不做别的事,什么也不能打动他,他随波逐流,听任自己往下坠落。他的目标牵引着他自己,因为他不允许任何违背他目的的思想存在于自己灵魂里。这就是悉达多跟随沙门云游四方时学会的本事。这便是愚人们称之为魔术的东西,因为他们认为是魔鬼在其中起作用。事实上魔鬼并不起任何作用,压根儿就不存在魔鬼。每个人都可能施展魔术,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他会思索,会等待,会斋戒。”
卡玛拉默默倾听着。她喜欢他的声音,她喜欢他眼睛里的目光。
“事实也许如此,”她轻轻地回答说,“事实也许正如你所说的,朋友。事实也许还由于悉达多是一个漂亮男子,他的目光让妇女们喜欢,因此他总碰到好运气。”
悉达多用一个亲吻作为告别。“但愿如此,我的女教师。但愿我的目光永远讨你喜欢,但愿我从你这里永远得到好运气!”
偶尔他感觉在自己胸膛深处有一种微弱的、死亡的声音,这声音轻轻警告着他,轻轻责备着他,轻微得几乎难以听清。后来,在某些时刻,他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因为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诚实的工作,其实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虽然这都是自己乐于去做、并且不时让自己觉得愉快的事情,而真正的生活却从自己身边流逝消失了,他丝毫也没有触及。就像一个打球的人打球一样,他把自己的活动视作游戏,把自己周围的人只看作是在一起游戏,他观察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找到乐趣,而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却不和他们在一起。这股源泉离他远去,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和他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系。某些时候,他很为自己的这种思想吃惊,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这种思想,希望自己也能够满怀热情、全心全意地做一切每日必做的幼稚的事情,希望自己也能够真实地生活,真实地工作,真实地享受,真实地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只站在生活一边。
有一回他对她说:“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和大多数人大不相同。你就是卡玛拉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在你内心深处有一块僻静的避难处,某些时刻你就进去避难,让自己觉得像到了家里一般,我也会这样。但是其他人很少有人会这样,虽然人人都能学会的。”
“并非人人都是聪明的,”卡玛拉说。
“不对,”悉达多回答说,“事情并不决定于聪明不聪明。卡马斯瓦密和我一样聪明,然而他内心并没有一个避难处。他会的是另一套,而心智上只是一个幼童而已。大多数普通人,卡玛拉,都像一片片落叶,随风飘舞、旋转、摇摇晃晃,最后掉在地上。另外还有一些人,这些人为数很少,他们好似天上的星星,按照固定的轨道运行,没有任何风能够到达他们身边,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和自己的生活轨道。我认识许多学者和沙门,在所有这些学者和沙门中,我认为其中有一个人便是这种类型的完人,我永远也不能够忘记他。他就是加泰玛,这是个活佛,他宣讲自己的学说。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每天聆听他授课,每时每刻都依循他的规范行事,可是他们个个都只是飘落的树叶,在他们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学问和规律。”
一年年安适快乐的日子飞快地流逝,悉达多简直没有感觉到年华的消逝。他已经非常富有,他早已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有了自己的事业,在城外的河边还拥有一座花园。人们都很喜欢他,当他们需要金钱或者忠告的时候就跑去找他,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他,除了卡玛拉。
他成长年代经历过的每一个光辉灿烂的阶段,例如聆听加泰玛传教后的那些日子;和戈文达分别后的那些日子;那一次非常紧张的等待;那种既无理论指点又没有教师传授的令人自豪的独立生存;那种让自己在内心深处听到神道声音的待命状态都逐渐地变成了回忆,成为了过去。如今,那过去曾一度在他面前流动,甚至还在他体内流动的圣泉,已变得遥远,它的流动声也变得轻微了。然而有许多他从游方僧人处学得的,从加泰玛处学得的,从自己的父亲、这位高贵的婆罗门人处学得的东西,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以后却仍实实在在地留存在他心里:有节制的生活,乐于思索的习惯,潜修的方法,有关于既不属于肉体也不属于意识的永恒自我的秘密知识。它们中的某些部分仍保留在他身上,某些部分则一个接一个地沉没了,被尘土所淹没了。好似陶工的圆盘,一度开动得很好,转动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便逐渐开始磨损,减慢速度,逐渐停止摆动,在悉达多的灵魂中转动着苦行主义者的轮子、思索的轮子、辨别的轮子,它们连续转动了很长时间,始终还在不断震动,但是它们的震动速度逐渐减慢,变得迟疑不定,已渐渐接近静止状态。如同湿气缓缓渗入一棵渐渐枯死的树木残干一样,逐渐使它膨胀腐烂,悉达多的灵魂里渗入了世俗气和懒散习气,这些习气渐渐充塞了他全部灵魂,使他的灵魂变得沉重,疲倦,麻木僵化。
与此同时,他的感官却活跃了,学到了很多东西,经历了很多事情。
悉达多学会了做买卖,学会了对人们行使权力,学会了和女人寻欢作乐,也学会了穿着华丽的衣服,使唤奴仆,在香喷喷的热水里沐浴。同时他还学会了享用细致精美的饭食,吃鱼、吃肉、吃禽类、吃调味品和种种甜食,还学会了喝酒,让酒把他带入迟钝迷失的境界。此外他还学会了下棋,掷骰子,坐轿子,观看舞女表演,在柔软的床上睡觉。然而他还是和其他人不同,他感觉自己比他们优越,他永远微带讥笑地冷眼旁观世人,对他们总是带有一点嘲讽意味的轻蔑感,这种轻蔑感和他当沙门僧时经常对世人所怀有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每逢卡马斯瓦密有了病痛,发怒生气,或者自以为受人伤害,或者因为买卖上的烦恼受折磨时,悉达多总是带着讥笑的神色在一旁袖手旁观。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个个收获季节和雨季的消逝,悉达多这种讽刺的锋芒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变得软弱无力了,他的优越感也渐渐平息静止了。悉达多随着财富的增长,渐渐地接受了人们儿童似的生活方式的若干东西,他自己也有了若干儿童气和怯懦心情。而且,他还开始羡慕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他们越是相似,这种羡慕心也就越发强烈。他羡慕他们具有自己所缺乏,而他们却具备的东西,那种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其上的东西,那种对于欢乐和恐惧的热情,那种对永恒爱情的又担忧又甜蜜幸福的追求。这些人始终不停地迷恋他们自己,迷恋妇女、儿童、荣誉或者金钱,迷恋于种种规划或者理想。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学习这些,恰恰没有向他们学习这种儿童似的欢乐和愚蠢。他向他们学习的只是那些令人不快的、他自己也很轻蔑的东西。后来日益频繁地出现了下列情况:每度过一个社交晚会后,悉达多第二天便睡到很晚才起床,感觉自己又迟钝又疲乏。还出现了这种情况:每当卡马斯瓦密用自己的烦恼来消磨他的时间时,他便生气发怒,变得急躁不安。还出现了如此情况:每逢他掷骰子输了的时候,便过分地高声大笑。他的脸容依然显得比其他人更聪明、更有精神,但是他笑得越来越少,他的脸上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人们经常在富豪们脸上见到的种种特征,那种不知餍足的、病态的、阴郁的、懒散的、冷酷无情的特征。渐渐地,富豪们的病态灵魂攫住了整个悉达多。
世俗世界已经俘虏了他,娱乐、欲望、懒散以及那个他一贯认为是愚蠢透顶、同时又极其蔑视、讥讽的东西:贪婪,最后也压倒了他。连财产、产业和财富也把他俘虏了,它们对他已经不再是游戏和玩具,而成了锁链和重负。通过掷骰子游戏,悉达多终于从一条奇怪而奸诈的道路滑进了他自己最后的、最可鄙的歧途。也就是说,他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忘了自己是一个沙门,悉达多开始参加攫取金钱和珍宝的赌博,以往他是一贯嘲笑此道,而且把它当作儿戏而随随便便参加的,如今却越来越成了他的癖好并津津乐道了。他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赌徒,很少有人敢和他抗衡,敢投入过高的赌注。为缓和心理危机,他从事赌博,挥霍和输光那些可怜的金钱,让自己得到一种发泄怒气的欢乐,他找不出其他任何办法能够更为清楚明了并讽刺挖苦地表明自己对于财富——商人们奉为偶像的财富——的轻蔑藐视了。于是他无情地投入极高的赌注,他自己憎恨自己,自己嘲讽自己,他捞进成千上万,又抛出成千上万,输掉了金钱,输掉了首饰,还输掉了一座别墅,后来又赢了回来,接着又输掉了。那种恐惧,那种令人担心和令人窒息的恐惧,每当他玩这种游戏时就化为乌有了,他心惊胆战地投下极高的赌注时,就觉得快活,他试图使这种游戏不断得以更新,不断予以提高,他赌瘾越来越大,因为唯有在这些游戏中他才多少感到有点儿幸福,有点儿陶醉,觉得在自己那饱和餍足、犹豫不决、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多少增加了一些内容。每一次输了大钱后,他便设法积累新的财富,他更热心于买卖,更严厉地强迫自己的负债人偿付欠款,因为他要继续参加这种游戏,他要继续挥霍浪费,他要继续向大家显示自己如何蔑视财富。悉达多在赌输时已不再冷静镇定,他不允许欠债人拖延付款,对乞丐失去了同情心,对馈赠早已兴趣索然,不再借款给那些苦苦哀求者。他,这个在掷骰子的游戏中挥金如土的豪赌者,在输光后可以付之一笑的人,做起买卖来却越加厉害,越加小气,偶尔夜里做梦还梦到金钱!他常常从这种丑恶的着魔状况中睡醒过来,常常在自己卧室墙上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脸容日益衰老和丑陋。羞愧和恶心之感也常常向他袭来,于是他便继续设法逃避,去追求新的幸福的游戏,逃入肉欲的麻醉之中,沉溺于酒的麻醉之中,随后又回过头来忙于积累财富和赢利。他在这毫无意义的反复循环中奔波,使自己精疲力竭,日益衰老,身患疾病。
直至晨曦微露,住宅前面的马路上开始喧闹时,他才有点瞌睡懵懂,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就在这片刻中,他做了一个梦:
卡玛拉有一只金色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奇异的鸣鸟。他梦见了这只小鸟。他梦见这只小鸟变哑了,而从前它每天清晨时分总是啁啾鸣啭。他很奇怪,便走近鸟笼,这才发现这小鸟儿已经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笼底。他取出这只死鸟,在自己手里握了一忽儿,然后把它扔了出去,丢在马路上,就在这扔出去的一瞬间,他感到很害怕,觉得心里有一阵刺痛,似乎他在扔死鸟时把一切有价值的和美好的东西也一起扔了出去。
醒来后,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笼罩了。他看到自己以往的生活是无聊的,既无价值又无意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气勃勃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珍贵或者值得保留的东西。他是孤单的,心里很空虚,好似河滩上一艘遭难搁浅的破船。
悉达多情绪阴沉地来到那座属于他自己的花园,关闭好小门后,在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来,感觉死神已进入他心中,感觉满怀恐惧,他坐着,思索着,觉得有什么在自己体内死亡了,枯萎了,正在走向尽头。他慢慢集中起自己的思绪,一生所走过的全部道路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首先是最早年的日子,那时他已能够沉思潜修。他曾否经历过幸福、自己认为是真正欢乐的日子呢?噢,有的,他曾经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历。少年时代的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赢得婆罗门人赞扬的时候,当他在背诵圣诗,在和学者们辩论,在担任祭祀仪式的助手时都有过这种感觉,他显得出类拔萃,远远超过自己的长辈们。那时他心里有过这样的感觉:你面前有一条路,你正受到它的召唤,神在期待着你。接着又到了青年时代,他努力赶超一大群和他同样不断追求更高思想目标的青年,他为婆罗门的思想而痛苦过,每一次达到新的知识领域的同时,心里新的求知欲又被点燃了。于是他总又听见同一个声音在呼唤:“向前!向前!你正受着召唤!”
他接受了这个声音,选择了沙门生活,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又一次听从这个声音离开那批沙门来到那个完人身边,后来也是这个声音让他离开那个完人走向了捉摸不定之中。他已有多少时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他已有多长时间不再攀登高峰了,他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何等平坦、何等荒芜,许多许多长长的年代,他没有高尚目的,没有心灵欲求,没有任何提高,他满足于小小的娱乐,然而事实上从来不曾满足过!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他在这些长长的年代中是努力于、渴望于成为所有许多人中的一个人,成为儿童似的人,但是这些年他的生活较之其他人的生活却远为悲惨和困难,因为他们的目标和他的大不相同,还有他们的忧虑,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他也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只是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幕喜剧而已。唯独卡玛拉是他真心所爱的,是他十分看重的——但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需要她吗,或者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要玩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为这场游戏而活着是必要的吗?不,这是不必要的!这场游戏的名字叫僧娑洛,一场儿童玩的游戏,这场游戏也许玩起来很迷人,一次,两次,十次——但是可以永远、永远一再地玩下去吗?
悉达多顿时明白,这场游戏已经到达终点,他不能再继续玩下去。一阵寒流朝他身上袭来,侵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东西业已死亡。
那一天他整日坐在芒果树下,思念着父亲,思念着戈文达,思念着加泰玛,为了成为一个卡马斯瓦密式的人而离弃他们是应该的吗?夜幕降临时,他依然坐着不动。他一面抬头仰视着天上的星星,一面想,“我现在还坐在自己的芒果树下,还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微微一笑——他本人拥有这么一座花园,拥有这么一棵芒果树是正确的吗?是必要的吗,难道不是一场愚蠢的游戏?
他深深沉浸于僧娑洛之中,他已经从一切方面尝够了憎恶和死亡的滋味,好似一块海绵汲够了水,业已到达饱和程度。他对一切都已经厌倦,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死亡之感,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够吸引他,让他高兴,让他得到安慰。
他热切地渴望忘记自己,渴望得到安静,渴望死亡。但愿有一道闪电击毙他!但愿有一只猛虎吃掉他!但愿有人给他一杯酒,一杯毒药,这药将使他麻醉、忘却和沉睡,永远不再觉醒!难道还有哪一种污秽是他自己所不曾沾染过,哪一种罪孽和蠢事是他所不曾做过,哪一种灵魂上的荒芜空虚是他所不曾承受过的?难道他还可能生存么?难道他还可能一次又一次重新呼吸,感到饥饿,重新进食,重新去睡觉,重新去躺在女人身边吗?这种不间断的循环往复对他来说难道还不该结束和中断吗?
悉达多来到森林里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正是当年他还是一个青年人时,从加泰玛的城里出来要求一位船夫为他摆渡的河流。他走到河边站住了,犹豫不定地停留在河岸上。疲劳和饥饿已经使他十分虚弱,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往前走,要往何处去,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不,他已经不再有任何目的,除了这些充满深深痛苦的渴望,除了那场震撼了自己的荒唐梦境,除了呕出自己饮下的这杯苦酒,除了结束这一可怕而又可耻的生活之外,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是的,他是完结了。留给他的道路只有自己消灭自己,只有彻底摧毁自己那毫无作为的一生,把它抛弃,不理会神道的嘲笑。这些正是他所热烈向往的巨大突破:死亡,彻底破坏他所憎恨的躯壳!但愿鱼儿把他吞食干净,他悉达多这条狗,这个狂人,这个腐烂败坏的躯体,这个毁坏了的灵魂!但愿鱼儿和鳄鱼将他吞食,但愿恶魔把他撕得粉碎!
他凝视着水中自己那歪曲的脸庞,那脸容时隐时现。他浑身疲软,松开了搂着树干的胳臂,稍稍旋转身子以便让自己垂直地落进水里,最终葬身水底。他要紧闭双眼沉下去,迎接死亡。
这时从他灵魂的一个偏僻角落,从他疲倦一生的遥远的过去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一个字,一个音节,他不费思索便喃喃地念出了声,这是所有婆罗门祈祷书里最初的一个字和最后的一个字,这就是神圣的“唵”,它和“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缺”具有同样丰富的意义。就在“唵”的声音传进他耳内的一瞬间,他那已经死去的灵魂猛然苏醒,使他一下子认清了自己行为的愚蠢。
悉达多深感震惊。如今他竟处于这等境地,如此孤独,竟背弃一切知识误入歧途,以致想自寻短见,以致这个死的愿望,这个幼稚的愿望会在他身上变得如此巨大:为寻求平静,竟不惜消灭自己的肉体!所有一切痛苦,一切醒悟,一切失望,在最近这段时间里都不能影响他,而眼前这一瞬间,这个“唵”却深深进入他的意识,并对他起了影响:促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幸和迷乱。
“唵!”他出声念着:“唵!”于是他想起了婆罗门,想起了不可摧毁的生活,想起了他已经忘却的一切神圣东西。
虽然这一切仅只有一刹那,犹如一道闪电,而悉达多已经倒在椰子树下,他的头枕在树的根部上,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你失去了你的财产?”
“我失去了财产,或者说是它失去了我。对于我来说,是丢了它。造化的车轮转动何其迅速,戈文达。婆罗门人悉达多于今何在?沙门悉达多于今何在?富商悉达多于今何在?一切暂时之物都是过眼烟云,戈文达,你懂得的吧。”
戈文达久久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眼睛里满是疑虑神情。他还是向他祝福问好,如同人们对待上等人那样,然后就动身上路了。
悉达多微笑着目送他远去。他一直爱着戈文达,这个为人忠实、行为谨慎的人。在当前这个时刻,在经历了为“唵”所渗透的奇异睡眠之后的这一美妙时刻,他怎能不爱任何人,不爱任何事物呢!通过睡眠和“唵”在他身上所发生的情况恰恰就是魔力之所在,使他热爱一切,首先是对自己看见的东西全都充满了欢乐的爱情。对于悉达多,魔力正在于此,过去他曾病得如此严重,以致不能够爱任何东西和任何人。
悉达多含笑目送着逐渐远去的游方僧人的身影。睡眠使他精神倍增,但是饥饿也在剧烈地折磨着他,因为他已有两天不曾进食,而他顽强地对抗饥饿也已有相当长的时候了。他忧伤地,同时又含着微笑回想着那些年代。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曾向卡玛拉夸耀自己的三大高贵而不可制胜的本领:斋戒——等待——思索。这些曾经是他所拥有的财富,他的权力和力量,他的坚固的司令部,在他那一系列勤奋而艰苦的青春年代中,他所学习的就是这三大本领,并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但是他遗弃了它们,如今这些本领已荡然无存,他已经不再斋戒、等待和思索了。他把自己奉献给了那些最最可鄙的东西,那些昙花一现的东西,那些感官的娱乐,奢侈的生活以及金钱财富!事实上他的境遇何等稀奇古怪。看来,如今他已切切实实成为一个儿童似的世俗人了。
眼下,他想,我总算又摆脱了所有这一切过眼烟云的短暂事物,我又自由自在地站立在阳光下,就像我过去还是个幼儿时那样,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所有,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事都做不到,什么东西都没有学习过。这种情况是多么的惊人啊!现在,当我已不再年轻,头发已花白,精力也减退衰弱的时候,我却又要从头,像孩子似的从头做一切事!于是他又无奈地笑了笑。是啊,他的命运是何等的奇怪呀!命运还要伴随他继续往前走,因此如今又变得一片空白,赤裸裸而愚蠢地独自站在世界上。但是他对此毫不忧虑,相反,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刺激,引得他想大笑,笑自己,也笑这个奇怪而愚蠢的世界。
“它将一直陪伴我往下走!”他自言自语说,并且为此而发笑,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目光投向脚下的河水,他看着河水,河水也是往下流淌的,永远不停地往下流,而且一边流一边欢乐地唱着歌。这情况使他很高兴,他亲切地朝河水发出微笑。“这不正是那条他曾一度想淹死自己的河流么,是在一百年以前,或者是在他的一场梦中?”
他感到自己胸膛里翻腾着奇异的喜悦感情。
他询问自己的心,这种喜悦来自何处,你为什么如此愉快?它大概来源于这次长长的、美好的睡眠,难道是它促成我如此幸福的么?或者来源自我所念诵的“唵”字?或者来源于我的逃遁,因为我偏爱逃遁,是它终于让我再度自由自在,好似天空下的一个儿童?噢,这种逃遁何等美好,这种自由何等美好!这里的空气又纯净又新鲜,多么令人舒畅!而那边,我离开的那个地方,那里的一切东西闻着都有一股子油膏味,香料味和酒气,都有一种过分富裕和懒惰闲散的味道。我多么憎恨这个富人的世界,这个饕餮者、赌博者的世界啊!我多么憎恨自己,因为我居然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逗留了如此长久!我竟然这样惩罚自己、毁坏自己、毒害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变得又老又坏!不,我将来绝不会再做自己曾一度非常乐意去做的事了,我可以想象其结果的,因为悉达多要变聪明了!聪明会使我善良,愉快,如今我终于结束了那种自己反对自己的可憎生活,那种愚蠢而荒芜的生活,我必须对此表示赞美!我赞美你,悉达多,经过那么多年愚昧之后,你又取得了突破,做出了一点行动,你听见了自己胸膛里那只小鸟唱歌的声音,你正随歌声高高飞翔!
他沾沾自喜地自我赞美着,又好奇地倾听着胃肠里因饥饿而发出的咕噜声。于是他感觉有点儿痛苦和悲哀,因为最后一段时期的日子纯然是虚度浪费,直至自己完全被绝望和死亡所吞食。然而这样也是好的。倘若他没有在卡马斯瓦密身边停留如此长久,赚取金钱,又浪费金钱,填饱肚子,却让灵魂枯竭;倘若他没有在这个舒适的、软绵绵的地狱里居住如此长久,他便不可能达到这种完全无法安慰的绝望境界,也就是这个他站在汩汩流动的河水上下定决心消灭自己的非常时刻。由于他尚能感觉这种绝望和深恶痛绝的感情,由于自己并没有向它们屈服,由于那只鸟儿,那欢乐的泉源和声音还生动地活在自己的心里,他为此而深感快乐,为此而放声欢笑,灰白头发下的脸庞因而容光焕发。
他久久地思索着自己这种转变,悉心倾听那只鸟儿和他一样欢乐地歌唱。他不是曾经感到这只鸟儿已在他胸膛里死去吗?不,在他身体内死去的是一些别的东西,是一些早已渴望死去的东西。它们不正是那些他从前在自己激情满怀的忏悔年代中所企图加以扑灭的东西吗?它们不正是那个自我,那个渺小、不安而骄傲的自我,那个他与之战斗了许多年、总是一再把他征服的自我吗?它们经过许多年代的灭绝之后又一再重新出现,它们不总是禁止欢乐,接受恐惧么?它们不正是那些促使他在眼前这条可爱的河水里自寻死路的东西吗?它们不也正是通过这场死亡使他变为一个儿童,充满信心、无所畏惧、兴高采烈的东西吗?
悉达多直到此刻才知道,当年作为一个青年婆罗门,一个忏悔者在这场和自我进行的斗争中为什么会徒劳无益。由于它们的阻挡,我少学了许多知识,许多诗句,许多祭祀规则,许多清苦修行的本领,少做了许多事,少做了许多努力。他曾经多么傲慢自大,总是自以为最聪明、最勤奋,永远比别人先行一步,永远是最有学问和最高尚的人,永远是僧侣或者是智者。他的自我一直悄悄潜藏在这种傲慢自大、高贵风尚和教士精神里,坚固地在那里生根,成长,而他还自以为在自己斋戒和忏悔时便已将它们消灭干净。现在他看得很清楚,自己胸膛里那秘密的声音是正确的,没有任何教师能够解救他。因而他不得不进入世俗世界,让自己迷失在情欲、权力、女人和金钱中,不得不充当一个商人、掷骰子的赌徒、酒鬼和饕餮家,直至自己身上的僧侣和沙门被杀死为止。因而他不得不继续忍受这种丑恶生活,忍受恶心,忍受一种毫无意义的荒芜迷茫生活的指导,直至完结,直至陷于极度绝望,直至连寻欢作乐的悉达多、贪得无厌的悉达多也灭亡为止。他已经死了,一个全新的悉达多已从睡梦中觉醒。总有一天这个新的悉达多也会衰老的,也会死去的,悉达多是短暂的,世上任何形象都是短暂的。但是他今天是年轻的,是一个儿童,这个新的悉达多,内心里充满了欢乐。
他思索着这些问题,含笑倾听着胃里的响声,感谢地倾听着一种蜜蜂似的嗡嗡嗡的声响。他愉快地望着眼前汩汩流动的河水,没有哪一条河比这条河流更让他满心喜欢,他从没有听见有哪一条流动的河水带有如此强烈而美妙的音响和含义。他觉得河水仿佛在向他述说什么特别的东西,述说某些正在期待着他去领略、而如今他还不懂得的东西。悉达多曾经想在这条河里溺死自己,今天,那个衰老、疲倦、失望的悉达多已经在这里淹死了。新生的悉达多对这条汹涌向前的河流有着深深的爱,他决定不马上离开这条河流。
我要留在这河边,悉达多暗自思忖,当年我走向世俗生活道路时所经过的正是这条河流,当时有一个待人亲切的渡船夫把我渡过河,我要去找他,我曾经一度从他的茅屋里开始自己一种新的生活道路,现在这种生活业已衰老死去——但愿我目前的道路,我目前的新生活能够在那里得到一个好收场!
他温柔地望着翻滚的河水,这一片清澈的碧水,勾画出了富于神秘气息的水晶般透明的线条。他望见从水底深处升起一串串闪闪发光的珍珠,望见一个个安详的气泡在明镜似的水面上游动嬉戏,望见湛蓝色的天空映在水面上。这条河流正以自己千万双眼睛望着他,有绿眼睛,也有白色的、天蓝色的眼睛,还有水晶般的眼睛。河水使他心旷神怡,他多么爱这条河,多么感谢它啊!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话,这个新觉醒的声音对他说:爱这条河流吧!留在它身边吧!向它学习吧!噢,是的,他愿意向它学习,愿意倾听它的声音。谁若懂得这条河流以及它的秘密,在他看来,那个人肯定也会懂得许多别的东西,懂得许多许多秘密,懂得一切秘密的。
而他今天只看见了河水的一个秘密,就立即抓住了他的灵魂。他看到:河水滚滚奔流,永不停息地流逝,然而却又像总是停留在原地,不管怎样,河水永远是相同的水,而在每时每刻又都是全新的水!噢,有谁了解它们,懂得它们的感情呢!他并不懂得和了解它们的感情,他只觉得心里正升起一种预感,那遥远的回忆和神道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萦绕。
他来到渡口,看见渡船正停泊在原处,而渡船夫也依旧是当年摆渡一个青年沙门过河的那个船夫,这船夫正站在船里,悉达多认出了他,那个人也老了很多。
“你愿意渡我过河么?”他问。
渡船夫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绅士孤身一人,又是自己徒步走到河边,感到很吃惊,他请客人登船后,便把船撑开了。
“你选择了一种美丽的生活,”客人对他说,“每天生活在这条河流上,又天天行驶在水面上,肯定是非常美妙的。”
渡船夫一面摇橹一面微笑着回答道:“这种生活是很美,先生,正如你所说的。难道不是每一种生活,每一种工作都很美的吗?”
“但愿如此。可我还是很羡慕你和你的工作。”
“啊,你很快便会失去兴趣的。它可不是一桩适合服饰华丽的人干的工作。”
悉达多哈哈大笑。“由于这身衣服,我今天已经被人考察过一次了,而且是以不信任的目光进行考察的。你愿不愿意,艄公,接受我这身已成为我累赘的衣服?因为应该让你知道,我身无分文,付不出渡船费。”
“先生在开玩笑,”渡船夫笑着回答。
“我没有开玩笑,朋友。你瞧,我过去曾白白搭你的船渡过一次河,愿上天保佑你。我今天同样也身无分文,因此就请收下我的衣服吧。”
“那么先生不就要光着身子赶路了吗?”
“嗨,我但愿不再继续登程。艄公,如果你能够给我一条旧围裙,接受我充当你的助手,更确切地说,是当你的学徒,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我首先得学会如何驾驭船只。”
渡船夫久久地注视着陌生人,思索着。
“现在我认出你了,”他终于说道,“你曾在我的茅屋里睡过一夜,打那以后直到今天,总有二十多年了吧,当年我把你渡过河去后,我们就像好朋友一样分的手。记得你那时是一个沙门?你的名字我可想不起来了。”
“我叫悉达多,你上次看见我时我是一个沙门。”
“那么我欢迎你,悉达多。我叫华苏德瓦。我希望你今天依然做我的客人,睡在我的茅屋里,并且告诉我,你从何处来,为什么这身华丽衣服使你感到沉重。”
太阳落山时分,他们两人一起坐在河岸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悉达多便开始向渡船夫叙述自己的出身和生平,描述自己在今天,在那些绝望的时刻,眼中所见到的景象。他一直讲到深夜。
华苏德瓦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一字不漏倾听着悉达多的出身,童年时代,所学习的一切,所探寻的一切以及他的一切欢乐和灾难。这正是渡船夫的伟大德性之一:很少有人能够懂得像他这般倾听。用不着华苏德瓦说一个字,讲述者就觉得渡船夫已经把他的话全都记在心上了,他如此宁静、坦率、耐心地听着,不错过一句话,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也不插嘴表示任何赞美或者责备,只是静静倾听着。悉达多感到自己有幸结识这么一位乐于听他讲述的人,真是交了好运,可以把自己的一生,自己的追求和苦恼都深深埋藏在他的心里。
当悉达多的叙述将近尾声时,当他讲述到河边的那棵大树,讲到自己的堕落,讲到神圣“唵”的作用,讲到自己在那次睡眠之后对河水所具有的深厚的感情,这时渡船夫比方才更加注意地倾听着,他双目紧闭,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后来悉达多沉默了,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过后华苏德瓦终于说道:“情况正如我所想的。河水和你说了话。你也是它的朋友,所以它也和你讲话。这很好,好极了。和我待在一起吧,悉达多,我的朋友。从前我有一个妻子,她的床铺就在我旁边,她已经去世很久很久,我已经单身生活了很长时间。你现在就和我一起生活吧,这里的房子和食物足够我们两人享用。”
“谢谢你,”悉达多说,“我谢谢你,我接受你的邀请。我还应该谢谢你,华苏德瓦,你如此善意地倾听我说话!很少有人懂得倾听,我没有碰见过像你这么懂得倾听的人。就这方面我也要向你学习。”
“你有没有,”他某一次问华苏德瓦,“你有没有从河水处学到那个秘密:时间究竟存在不存在?”
华苏德瓦的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
“是的,悉达多,”他说,“你的看法正是事实:河水不论流到何处都是同一时间,不论在源头或者在河口,还是在大瀑布、在渡口、在急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到处都一样,都是同一时间,因为对于河水说来只存在当前,既没有过去的阴影,也没有将来的阴影?”
“是这样的,”悉达多回答说。“当我向河水学习这些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它也是一条长河,儿童的悉达多成了男子汉的悉达多,又成了老头儿的悉达多,分成各个阶段的只是阴影,而并非真实生活。因而悉达多早年的出生并不是过去,而他的死亡以及他的返回婆罗门也并非将来。万物无过去,也无将来;世上万物只存在本质和当前。”
卡玛拉的伤口已经清洗干净,但却发黑了,身体也肿胀起来,他们给她服了一剂汤药。她渐渐地恢复了知觉,躺在茅屋里悉达多的床铺上,她过去曾十分热爱的悉达多正弯腰俯身向着她。这一切竟像一场梦境,她微微含笑望着他亲切的脸容,慢慢地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情况,想起自己是被蛇咬了一口,接着便惊恐地大声呼唤男孩的名字。
“请不要担心,他就在你身边,”悉达多对她说。
卡玛拉望着他的眼睛。由于毒性的麻痹,她说话已口齿不清了。“亲爱的,你老了,”她说,“你的头发已经灰白。不过你仍然是那个年轻的沙门,那个满脚尘土、不穿衣服到我花园里来的游方僧人。你比当年你离开我和卡马斯瓦密而出走的时候更像沙门了。你的眼睛和那时一样,悉达多。啊,我也老了,衰老了——你还能认出我来么?”
悉达多笑笑回答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卡玛拉,亲爱的。”
卡玛拉指指她的男孩说:“你也认出了他吧?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眼睛变得呆滞了,又失去了知觉。男孩啼哭起来,悉达多把他揽到自己的膝盖上,听任他哭泣,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注视男孩的脸容,脑子里闪过一段婆罗门的祈祷文,那还是他小时候学会的。他用一种歌唱似的声调开始缓慢地大声念诵,这些来自过去年代和童年时代的词句飞速地在他眼前浮现。在他的歌声抚慰下,孩子逐渐安静下来,偶尔还抽泣一两声,最后便睡着了。悉达多把他放在华苏德瓦的床铺上。华苏德瓦正站在炉灶边烧饭。悉达多望了他一眼,他便报之以一个微笑。
“她快要死了,”悉达多轻声说。
华苏德瓦点点头,炉灶里的火光在他慈祥的脸上闪烁不定。
她望见了他,说道:“现在我看到你的眼睛也有了变化。它们和从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怎么还能够辨认出你就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又好像不是悉达多。”
悉达多默默不语,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问。“你已经找到了宁静?”
他笑了一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了。我也会找到宁静的。”
“你已经找到它了,”悉达多轻声告诉她。
卡玛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她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去朝拜加泰玛的,她要见一见这位完人的脸,要呼吸一下他身边的宁静的空气,如今却是悉达多替代了他。这样也好,较之她能够见到那个活佛,应该说是同样的好。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是她的舌头已不再服从她的意志。她默默地凝视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当她的眼睛里最后一次满含痛苦,当她的四肢作了最后一次震颤之后,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他坐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眼睛望着她长眠不醒的脸容。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嘴,那张衰老、疲倦的嘴,嘴唇因死亡而变得狭小了。他回忆起自己在往日青春年少时曾把这张嘴比喻为一枚新摘下的无花果。他久久地坐着,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庞,这张布满了疲倦的皱纹的脸庞,他看着看着,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也躺在那床上了,而且同样苍白,同样毫无生气,与此同时他仿佛还看见了自己和她的年轻脸庞,嘴唇红艳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当前和昔日的两种感情在他身上并存,充盈了他整个儿心灵,这是永恒的感情。此刻他深深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地感到,每一种生命都是不可摧毁的,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
“我怎能和他分开呢?”他轻轻地问,很感惭愧。“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亲爱的!你瞧,我正在为他而奋斗,我要争取他的心,用我的爱心和忍耐心去捕捉他的心。总有一天,河水也会和他说话的,他也是河水召唤来的啊。”
华苏德瓦笑得更温和了。“哦,是的,他也是河水召唤来的,连他也属于永恒的生命。可是我们,你和我,是否知道他为什么被召唤?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有什么痛苦?他的痛苦并不轻微,因为他的心又骄傲又坚硬,这样的心会忍受许多痛苦,犯许多错误,做出许多错事,会承担许多罪孽。请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你会教育你的孩子吗?你会强他所难吗?你会不会打他?你会不会惩罚他?”
“不会的,华苏德瓦,这一切我都不会去做。”
“我明白。你不会让他为难,不会打他,不会命令他,因为你懂得温柔比生硬更强更有力,水比岩石更强大,爱胜过暴力。很好,我得赞扬你。但是我又想到,你既不逼迫他,又不惩罚他,会不会犯错误?你不是把你的爱当作绳索捆绑着他吗?你不是每日每时以你的仁慈和忍耐使他蒙受越来越沉重的耻辱吗?你难道没有强迫这个高傲自大而又娇生惯养的孩子和两个食香蕉为生的老人共住一间茅屋吗?这两个老头把米饭也看成是珍馐美味,他们的思想无法和他合拍,他们的心已衰老而又平静,他们的道路也和他截然不同。难道这一切不是对他的逼迫和惩罚吗?”
现在他对别人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再那样高傲自大和盛气凌人,而较为热情、关切和好奇。当他像往常一样渡行人过河时,形形色色儿童似的人们,买卖人,士兵们,妇女们看来都不像从前那样使他觉得陌生。他理解他们,他并非由于思想和观点与他们相同而理解他们,而是因为在指导生活的动力和愿望上和他们相一致,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虽然他已接近完美境界,而且正在承受他的最后一个伤口,但他仍然感到这些儿童似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种种虚荣、贪心和可笑之处在他眼中已不再可笑,而是可以理解的、可爱的,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的爱,一个有教养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感,一个爱虚荣的青年妇女疯狂地追求装饰品和男人们的欣赏目光,所有这一切欲望,所有这些孩子气,所有这些单纯而愚蠢,然而却极其强大、极富于生命力并掺杂着强烈欲望和贪心的感情,如今在悉达多眼中已不再是儿童行径,他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活着,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无休止地忙碌,进行旅游,发动战争,忍受无穷尽的烦恼,他因此而爱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的生活,那种活生生的、不可摧毁的生活,那种婆罗门人在他们所有感情、所有行动中所表现的生活。这些人所表现的盲目忠诚、盲目强壮和坚韧也是可爱的,令人钦佩的。就觉悟而言,就人类生活和谐统一的觉悟意识而言,他们什么也不欠缺,学者和思想家对他们无可指摘,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这件小事的细枝末节。有些时候,悉达多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对学问、对思想估价过高,自己是否也可能是一个儿童气十足的思索者,一个有思想的儿童似的人。总之,凡夫俗子的能力和智者贤人的能力是相等的,甚至还常常超过智者贤人,正如野兽一样,它们为了生存,在某些时刻也会不受迷惑地顽强搏斗,似乎能够超过人类。
河水在微笑。是的,事实正是如此,世界上的人,只要还没有熬到头,没有得到解脱,那么一切都会重复,重复忍受这同样的痛苦。悉达多想到这些便重又坐到了船里,重新回茅屋去了。他怀念父亲,怀念儿子,他为河水所嘲笑,他内心进行着斗争,他要绝望了,然而更想要向自己和整个世界放声大笑。啊,伤口还没有愈合,他的心还在为卫护自己而同命运抗争着,他从痛苦中还没有看见愉快和胜利的光芒。然而他已觉察到了希望,因此他要回转茅屋去,他感觉有一种不可制服的愿望,要向华苏德瓦敞开自己的心扉,要向他袒露自己的胸怀,向他这位倾听大师诉说自己的一切。
华苏德瓦正坐在茅屋里编着一只篮子。他已经不再为人摆渡,因为他的视力业已衰退,不仅是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永远不变、永远存在的只有他脸上那欢乐而又开朗的善良表情。
悉达多坐到老人身边,慢慢开始述说。他现在讲的是过去没有说过的事,讲到他当年是如何进城的,讲到那灼痛的伤口,讲到他看见那些幸福的父亲时的妒忌心情,讲到自己的理智如何认识自己的愚蠢,却又徒劳无益地为此而斗争。他把凡是能够讲的一切统统都讲了,连那些最最羞愧难言的事情都没有漏掉,他什么都说,什么都暴露无遗,能讲的全都讲了。他向华苏德瓦展示自己的伤口,他也坦白了今天的脱逃,讲述自己如何渡河,说这完全是儿童式的脱逃,只是打算进城去溜一转,又讲到河水如何嘲笑了他。
“你已听见河水的笑声,”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声音。让我们一起倾听吧,你会听见更多声音的。”
他们倾听着。河水温柔地奏出许多声部的合唱声。悉达多望着河水,在流动的水流上映现出一系列图像:他的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满脸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感情锁链紧紧捆绑着;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孤单单的,那孩子也为自己汹涌翻腾的青春欲望的炽热绳索所约束,每个人都建树起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所控制,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河水吟唱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它吟唱着一种渴念之情,它怀着渴念之情朝自己的目标流逝而去,它鸣响着一种悲伤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华苏德瓦的缄默的目光在询问他。悉达多点点头。
“请更用心倾听!”华苏德瓦喃喃地说。
悉达多努力地更加用心倾听。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他儿子的形象,交错流到了一起,连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但又都破碎消失了,接着是戈文达的形象,还有其他人的形象,统统交错在一起,又统统随着河水而流逝,大家都把河流看成自己的目标,渴望着、祈求着、苦恼着,而河水吟唱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焚似的痛苦,充满了无法餍足的渴求。河水正奋力朝自己的目标奔驰。悉达多朝匆匆流逝的河水瞥了一眼,他目前所见的河流不属于他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属于它自己,所有这些浪花和流水急匆匆地、痛苦地流向自己的目标,流向无数的目标,流向瀑布,流向湖泊,流向急流,流向海洋,它们到达了所有的目标,随即又有新的目标接踵而来,于是水变成蒸汽上升到天空,变成雨水又从天空倾泻而下,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又努力寻求新的目标,又急匆匆流向新的目标。但是河水的声音已经改变。它仍然探索地、充满痛苦地鸣响着,但是已经有另一种声音掺入其中,那是既欢乐又痛苦、既美好又丑陋的声音,那声音既喜笑颜开又低沉悲哀,是上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的混合。
悉达多倾听着。他已完全沉浸于倾听之中,已成为一个全神贯注的倾听者,他心中一片空白,只是向河水吮吸不已,他觉得自己此刻已把倾听的本领学到了。河水中这千万种声音,他过去也常常听见,今天听来显得格外新奇。他已不能再区别这无数种声音,区别不出哭泣声中的欢笑声,成人身上的孩子味儿,它们全都紧密联结在一起,渴求者的责骂声,智慧者的嬉笑声,愤怒的尖叫,濒死者的悲叹,一切都浑然一体,一切都在互相交织,互相联系着,千百次地互相交错结合在一起。客观世界已把一切都统统集合在一起,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望、一切苦恼、一切娱乐、一切善良和恶毒统统集合在一起。河流上发生的事情集中了一切,这就是生活的音乐。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谛听河水所唱出的千百种声部的歌曲时,当他既不带烦恼,也不带欢笑地倾听时,当他的灵魂并不同任何一种声音相关联,却让自我溶入其中时,他所听见的是一切,是整体,是统一,因为这首由千万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已凝聚成一个独一无二、无比出众的字,它叫“唵”,它就是完美无缺。
当华苏德瓦从岸边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子,望望悉达多的眼睛,看见其中辉耀着欢乐的知识之光时,便以自己特有的温柔和谨慎的方式,用手轻轻触一触他的肩膀说道:“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亲爱的。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让我走开吧。我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很久,如同我很久以来一直是渡船的船夫华苏德瓦一样。现在一切均已足够。再见吧,茅屋,再见吧,河流,再见吧,悉达多。”
悉达多向辞行者深深鞠躬告别。
“我早已知道,”他低声说,“你要到森林里去吗?”
“我进森林去,我进入和谐统一中去,”华苏德瓦容光焕发地回答。
他容光焕发地走了;悉达多目送他远去。悉达多怀着深深的愉快、深深的诚意目送他远去,望见他的步伐充满宁静,望见他的头上光辉灿烂,望见他的整个身躯光芒四射。
人们能够传授知识,却不能传授智慧。人们能够找到它,能够生活于其中,能够享受它,能够因它而造成创伤,但是人们却不能够叙述和讲授它。这便是我早在青年时代有时候就已隐约感到,后来又继续向许多老师学到的东西。我找到了一种思想,戈文达,你一定又会说它是笑话或者是愚蠢,而它却是我最好的思想。它就是:每一种真理其对立面也同样真实!也就是说:一种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么就会让人们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人们头脑能够想到的思想,嘴巴能够说出的话语,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只是不完整的一半,一切都是整体、圆形、统一体中的残缺部分。当加泰玛活佛讲述关于世界的学说时,他便不得不把自己的学说分解为僧娑洛和涅槃,错觉和真实,痛苦和解脱。除此而外,人们别无办法,对于一个愿意学习的人,不存在任何别的道路。但是世界本身,不论是我们周围的客观世界,还是我们内心世界,全都不是片面的。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绝不可能纯粹属于僧娑洛或者属于涅槃,而一个人也绝不可能绝对圣洁或者绝对邪恶。在我看来,因为我们受到一种错觉的支配,认为时间大概就是现实。其实时间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东西,戈文达,我对此已有过许多次经验。如果时间确是非真实的,那么,看来存在于自然世界和永恒之间、痛苦和幸福之间、善与恶之间的差距,似乎也只是一种错觉了。
有罪孽的人,我是,你也是,都是有罪孽的人,但是他将来总有一天又要重新成为婆罗门,他将来总有一天会到达涅槃境界,会成为活佛的——现在你看:这个‘总有一天’是一种错觉,仅仅是一种譬喻而已!这个有罪孽的人并没有走在通向成为活佛的半途中,他没能够掌握自己的发展,尽管我们的思想除此之外并不知道想象任何其他东西。错了,在有罪孽的人身上,现在和目前就已存在未来的活佛的影子,他未来的一切已全部具备在他身上,你会崇敬他、崇敬你自己、崇敬每一个未来可能会变成活佛、眼下却隐蔽着的人。亲爱的戈文达,世界是不完善的,或者可以理解为正走在一条通向完善的漫长道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间都是完善的,一切罪孽本身便包含着宽宥赦免,所有儿童身上都具备老年的东西,一切婴儿身上带着死亡,而一切死亡者却有永恒的生命。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测另一个人的道路会有多么长,强盗和掷骰子的赌徒会发展成活佛,而婆罗门会发展成强盗。在深邃的冥思中人们有可能使时间中断,使一切过去的、现存的和未来的生活同时呈现,使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完善,一切都属于婆罗门。因此在我眼中什么都是好的,死亡和生存一样,罪孽和圣洁一样,智慧和愚蠢一样,万物原本如此,一切都只需要得到我的认可,我的允诺,我的亲切承认就行,因而它们于我总是美好的,绝不会有任何损害。我从自己肉体和灵魂的经验中知道我十分需要罪恶,需要肉欲欢乐,我追求财富,爱虚荣,需要最卑劣的悲观失望,以便学会放弃抗拒,学会爱世俗世界,不再使任何人对我寄以希望,拿我和假想的世界相比较,把我想象成某种完人,而我自己则对世俗世界只是听其自然,还它的本来面目,我愿意爱这个世界,愿意隶属于它。
“我捏在手里的,”你像玩耍似地说,“是一块石头,它过了一定的时间也许会变成土地,从这块土地上会生长出植物,动物或者人类。而我从前大概会说:‘这块石头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它毫无价值,它是属于玛雅世界的:但是它经历轮回变化之后也许能够成为人类或者鬼神,所以我也赋予它价值。’我从前大概会如此考虑的。而我今天想的却是:这块石头是一块石头,它同时也是动物,也是神道,也是活佛,就这点来说我并不尊敬它也不爱它,因为它总有一天会成为这个或者那个,而事实上它不论多长时间将永恒如此——恰恰由于这一点,由于它是一块石头,由于它今天和现在以石头面目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爱它,并且看到它的价值和意义,这些价值和意义存在于它的每一道纹路和疤痕里,存在于它的黄色中,存在于它的灰色中,存在于它的硬度中,也存在于我叩击时它所发出的声响中,存在于它表面所呈现的干燥或者潮湿中。有许多石头摸着像油或者肥皂,也有些像树叶,像沙子,每一块都和另一块有所差异,每一块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祈祷‘唵’,每一块都是婆罗门,却都同时恰如其分地是石头,是滑溜溜或者油腻腻的石头,而我恰恰欢喜这一点,让我惊奇不已,让我顶礼膜拜。——不过我再也不可能说得更多了。话语对于隐秘的思想没有好处,每当人们说出什么的时候,那东西立即就会稍稍走样,稍稍被歪曲,稍稍显得愚蠢——是的,就连这一点也极好,也极令我欢喜,我也极表同意,因为在某一个人视作珍宝和智慧的东西,在另一个人听来却往往是很愚蠢的。”
戈文达说:“你称之为‘物’的,是一些真实和客观实在的东西吧?会不会只是一种玛雅的幻觉,只是一种概念和托词?你的石头、你的树木、你的河流——它们都是真实的东西吗?”
悉达多却回答说:“就连这些我也不十分在意。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托词,其实我自己也属于托词,因此它们永远是我的同类。这便是我如此爱它们,如此尊敬它们的原因:它们都是我的同类。我因而能够爱它们。这些话现在已是你将加以嘲笑的一种学说:也即是爱的学说,噢,戈文达,爱如今在我眼中是一切事物中最主要的事物。看透世界、阐释世界、蔑视世界,这是一个伟大思想家的事。对于我,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能够爱这个世界,不蔑视它,不去憎恨它和我自己,能够怀着爱、惊叹和敬畏的感情去观察它、我以及其他一切生物。”
“你讲的我都懂,”戈文达说,“但是活佛恰恰指出这些都是欺骗。他教导我们善良、宽容、同情和忍耐,却没有教我们爱;他禁止我们让尘世的爱束缚住我们的心。”
“我理解的,”悉达多说,脸上的笑容闪烁出金光,“我理解的,戈文达。你瞧,当年我们在丛林里就曾有过口角之争。我不能否认,我这些关于爱的言论存在矛盾,在表面上同加泰玛的言论有矛盾。我正因为对话语言论十分怀疑,所以我懂得,这种矛盾是假象。我懂得,我和加泰玛是一致的。他怎能不承认爱呢。他,认识人类生存中的一切暂时性和虚无性,却仍然如此热爱人类,因而在他独特的漫长而艰难的一生中始终致力于帮助人类,教导他们!就在你伟大的导师身上,在他的身上,我所看重的也是他的事迹远胜于他的话语,他的行为和生活远比他的言论更为重要,他双手的举动也较他的思想更为重要。我看到他的伟大之处,并非是他的言论,他的思想,而是在他的行动上,他的生活里。”
戈文达如此思索着,心里却很矛盾,出于一种爱慕之情,他又朝悉达多鞠了一躬,他向那静静坐着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悉达多,”他说,“我们都已经是老人。我们两人恐怕很难再看见另一个人活着的躯体了。我看出,亲爱的,你已经寻找到宁静。我承认我自己未能找到它。请告诉我,可敬的人,请再告诉我一句话,告诉我一些我能够掌握,我能够懂得的话!赠给我一些话,让我带着上路吧。悉达多,我的道路常常很艰难,常常很昏暗。”
悉达多沉默无语,只是含着那永远平静的微笑望着他。戈文达怀着恐惧,怀着渴望瞪目凝视着悉达多的脸。他的目光里明显地露出痛苦和永恒的寻觅,永恒的无所收获。
悉达多看到了这点,于是微微笑了。
“你朝我弯下身来!”他轻轻地在戈文达耳边低语说。“你朝我弯下身子!对,再靠近些!再近些!请吻我的额头,戈文达!”
戈文达十分吃惊,然而一种巨大的爱慕之情吸引他听从悉达多的吩咐,他朝悉达多弯下身去,用嘴唇触了触他的额头,于是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当他的脑子里还在考虑着悉达多那些奇谈怪论,还在徒劳无益地和这些言论进行着斗争,努力抛开时间观念,努力把涅槃和僧娑洛想象为一体的时候,当他甚而还对自己朋友的言论抱一定的轻蔑感,同自己对朋友的爱和尊敬之情剧烈斗争的时候,便发生了下列情况:
他不再看见自己朋友悉达多的脸,却代之以其他的脸庞,许许多多、长长一大串的脸,像一条汹涌大河似的脸庞,成百张脸,成千张脸,一张张来了又去了,又一下子同时出现在眼前,所有这些脸都不停地变化着,不断更新,然而统统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的是一条鱼的脸,一条鲤鱼的脸,永远痛苦地大张着嘴,是一条死鱼,眼球也已碎裂。他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红红的,满是皱纹,因啼哭而歪扭着。他看见一张杀人凶手的脸,看见那人将一把刀子插进另一人的身躯内——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看见这个犯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一个刽子手猛然一下砍掉了他的脑袋。他看见男男女女的赤裸裸的躯体,正做着爱情的剧烈姿势。他看见直挺挺的尸首,它们安宁,冰冷,脸色苍白。他看见无数动物的头,有公猪的,有鳄鱼的,有大象的,有公牛的,也有鸟类的。
他看见许多神道的像,看见了克利什那神和阿奢尼神。他看见所有这些躯体和脸庞以千万种方式互相联系在一起,每一个都声援着另一个,他们爱着,他们恨着,他们消亡了,他们又获得了新生,每一个都抱有死的愿望,有一种对于短暂人世的痛苦而热烈的忏悔感,然而却没有一个得以死去,每一个只是自我转化着,连续不断地新生,又连续不断地获得一个新的脸庞,而在这一张脸和另一张脸之间并不存在时代的区别——所有这些躯体和脸庞都静息着,流动着,生产着,漂浮着,又互相汇集在一起,而恒久地在一切之上的仍是某种薄薄的、无实质的,但却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好似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或者冰层,好似一大片透明的皮肤,好似一个由水所形成的薄壳、模型或者面具,这个面具微微含笑,这个面具正是悉达多含笑的脸庞,这脸庞正是他,正是戈文达在同一瞬间用嘴唇轻轻接触过的。此刻戈文达看到,这个面具,这个和谐统一的面具是高高超越于一切流动的躯体之上的,这个永恒存在的面具是超越于千百万生者和死者之上的,而悉达多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同它一样,同时也和加泰玛活佛脸上的笑容完全一样,活佛的笑容他从前曾满怀崇敬地凝望过上百次,都是同样的平静,细致,不可捉摸,也许还带点儿亲切,带点儿嘲讽和聪慧的神情,是千百种变化多端的笑容的总和。这时候戈文达才明白,这是一个完人的笑容。
年轻的婆罗门姑娘的心为爱情所搅动扰乱,因为她们看见了悉达多走过城里的大街小巷,看见了他那闪光的额头、帝王似的眼睛和狭窄的髋部。
但是他的朋友戈文达,这个婆罗门的儿子,却比所有一切人都更爱他。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他爱他的步态和完美无缺的仪容举止,他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而他最爱的是他的灵魂,他的高贵的、火一般的思想,他那些炽热的愿望以及他的崇高使命。戈文达明白,这个人将来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婆罗门教徒,不会是一个腐败的小官员,不会是一个只会念咒语的贪心商人,不会是一个自命不凡、空话连篇的演说家,不会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坏僧侣,当然更不会是畜群里一只善良而愚蠢的绵羊。不会的,就连他戈文达,也不愿意成为上述这类人,即或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婆罗门人。他愿意追随悉达多,这个最可爱的、最美妙的人。当悉达多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神道,终于到达光辉灿烂的境界时,戈文达也将自愿追随他而去,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他的持枪随从,他的影子。
他热爱悉达多的一切。他乐意为他干一切事,一切都令他兴趣盎然。
但是悉达多却不快活,内心很不满足。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色小径上漫步,在小树林的蓝色阴影下小憩,眺望四周,按日对自己的四肢作例行的赎罪洗涤,在芒果树的浓荫下进行献祭,他的举止、体态优美无比,他为所有的人所爱,给所有的人以欢乐,然而他自己内心却没有丝毫欢乐。他做了许多梦,不知疲倦地思索了又思索,从那流逝不停的河水、熠熠闪光的星星、一束束太阳光芒中,获得了许多许多梦;从献祭仪式、《梨俱吠陀》的诗句、婆罗门老人的教诲中,获得了永不平静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