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过去的诗人在百年后,甚至千年后,又重新被人认识,又能发生作用,在文学史上是数见不鲜的事,人们把这现象称作“某某的再生”。所谓再生,按照情形的不同,有的由于“同”,有的由于“异”;前者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在过去某某诗人的身上发现同点,起了共鸣,后者是一个时代正缺乏某某诗人的精神,需要他来补充。
——《杜甫和我们的时代》
在杜甫的诗集里我们可以读到一些诗句,论到他写诗的要求和经验。他的要求第一是“稳”,他说,“赋诗新句稳”(《长吟》),他夸奖一个朋友的诗是“毫发无遗憾”(《敬赠郑谏议十韵》),这种“稳”、这种“无遗憾”,是语言的准确,把情和景用极恰当的字句表达出来。第二,他进一步要求生动活泼,出语惊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在一首诗里,使带有关键性的字句起画龙点睛的作用,给诗以更大的生命力,这也就是陆机《文赋》里所说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杜甫自己在给汉中王李瑀的诗里也提到,李瑀喜爱他的诗中的警策;他在《八哀诗》纪念张九龄的一首里说,张九龄的诗是“自成一家则,未阙只字警”。
——《纪念伟大的诗人杜甫》
把杜诗称为诗史,最早见于晚唐孟棨的《本事诗》。《本事诗·高逸第三》在叙述李白的一段中,附带着提到杜甫,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从“当时号为诗史”这句话看来,诗史这个名称好像是在杜甫时代已经存在了——纵使不在杜甫时代,也应该在孟棨以前。可是就我们能够看到的唐代的记载中,除了《本事诗》外,却没有其他的地方提到诗史。
普遍地用诗史标志杜诗的特点,始于宋代。五代时写成的《旧唐书·杜甫本传》没有提到诗史;《新唐书》则说,杜诗“世号诗史”。宋代诗文以及诗话中,凡是有关杜甫的,诗史二字常常可以遇到。有的说:“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胡宗愈《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诗碑序》)有的说:“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
——《论杜诗和它的遭遇》
一个文艺批评家要从眼前无数的作品中分判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伪的,什么是实在的什么是空虚的。他在作者的世界中探索作者思想艺术的来源,评定一个作品的现在的价值,估量它将来的地位,也可能决定一个作者与一部作品的命运。他培养判断的能力,尽量保持公正,以避免随时都会发生的偏见、成见;同时他也精密地考察作品中的漏洞、轻率与弱点。他在出版界的海洋中具有一个领船者的才能:眼光锐利,精神灵活,思考透彻,认识清楚。这一切的才能是属于智力的,他是一个真理的寻求者。
至于论战家,在他论战的时期内,就是在他积极反对一种思想或一种思想的代表者时,他自觉是一个真理的代言人。所以他负有宣示这个真理,坚持这个真理,彻底攻击与这真理相反的事物的责任。他保有强力与韧性,与敌人作战,指出敌人的所谓真实是自欺或不是真实。论战时他处处要显示出比对方更有力,更有资格代表真理。这样他会感到有一种命运加在他的身上,这正如尼采在他的自传里所写的一个标题:《我为什么是一个命运》。论战家负担着这个战斗的命运,热情饱满,思想充沛,同时对人类有强烈的爱,他的生存是有血有肉的。所以一个论战家的态度必须是道德的。
世界上存在着大量优秀的抒情诗,为什么只有这些为数不多的诗,特别被人喜爱,视为珍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比解释那些艰深的巨著更为容易。其中是否也存在着说不尽的公开的秘密?
这里我想到的是歌德在1780年9月6日夜晚写成、1815年首次发表的《漫游者的夜歌》。诗只有八行,没有遵守任何一种诗的格律,语言单纯,浅显易解,却普遍被人称赞,正如诗的第一行“一切峰顶的上空”那样,认为是抒情诗里的一个顶峰,据说被谱成乐曲就超过200多种。它的特殊的魅力到底在什么地方,不少人曾对此进行过分析。有人从诗的音乐性来解释,说这首诗以u、au、a等元音为基调,显示出夜色的深沉;有人从歌德的生活来解释,说他在魏玛工作繁忙,渴望休息;有人还把诗的最后两行“且等候:你也快要去休息”说成是歌德对他三年前逝世的妹妹的怀念。这些解释,各自有一方面的理由,但不能全面说明这首诗的特点。这首夜歌里没有月亮和星辰,没有一般夜景的描绘,没有明显的或深奥的思想内容,但是它浑然天成,只是一片寂静,从一切峰顶的上空到一切的树梢,直到林中的小鸟,最后诗人自己也要安息。它形成一个“世界”,这世界好像将永远存在,诗人也融化在这世界里。
歌德自这次经验后,陷入一种极深极深的寂寞,魏玛宫廷的宴会,他早已不参加了,旅行也减少了;从德国各地、欧洲各国不断有人来访问,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到这里参拜一座深山中的圣湖,人来人去,各自带走一些圣水,而这座湖却风风雨雨,在深山中永久是孤零零的。他有一次向爱克曼说:“如果我回顾我早年和中年的生活,如今在我的晚年想一想,少年时和我在一起的人现在剩下的如何稀少,我就总想到一个浴场里的消夏。人刚一来到时,立即和些在那里已经住了一些时并且在几星期后就要走去的人们认识、结交。他们走去的损失是痛苦的。随后又认识第二代,和这代人继续生活一些美好的时刻,也亲密地结合。但是这一代又走了,让我们寂寞地看着第三代。这第三代,是在我们将要离去时来的,我们和他们也就毫无关系了。”后来,石泰因夫人、魏玛公爵和公爵夫人这些50年来的朋友相继去世,歌德说:“我觉得我有几分神秘了,因为我这样单独地遗留在世上。”
歌德在老年,时常想到这个词。关于这词的意义,歌德在1828年以后,也就是在他死前的三四年内,屡屡和他的秘书爱克曼谈到,见诸爱克曼的记录里的有十几处之多。同时在他晚年脱稿的自传《诗与真》第四部最后一章里也有一段详细的解释:“他相信在有生的与无生的、有灵的与无灵的自然里发现一种东西,只在矛盾里显现出来,因此不能被包括在一个概念里,更不能在一个词里。这东西不是神圣的,因为它像是非理性的;也不是人性的,因为它没有理智;也不是魔鬼的,因为它是善意的;也不是天使的,因为它常常又似乎幸灾乐祸;它犹如机缘,因为它是不一贯的;它有几分像天命,因为它指示出一种连锁。凡是限制我们的,对于它都是可以突破的;它像是只喜欢不可能,而鄙弃可能……这个本性我称为幽灵的。”
“人造人”被称为Homonculus(小人),产生在第二部第二幕浮士德的学生瓦格纳的实验室里,消逝于本幕《古典的瓦尔普尔基斯之夜》最后一场爱琴海的海上。浮士德看见海伦娜美的幻影,心里起了对于美的渴望,随即昏倒,魔鬼把他拖回到他旧日的书斋,这时瓦格纳已经成为著名的学者,正从事于一个重要的工作,用化学方法制造一个小人。一切都已具备,魔鬼来得适逢其会,从旁略加帮助,小人在瓶中觉醒了。这个在瓶子里装着的小人,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他的眼睛能够看出浮士德梦中的情景,他看见浮士德梦的是蕾达(Leda)在水中沐浴,宙斯化身天鹅飞到蕾达身上,蕾达因感应而怀孕海伦娜的那一幕。要使浮士德苏醒,人们在这北方的阴沉的世界里是没有办法的,必须给他披上魔衣飞到希腊的世界,这时正有无数古典的精灵在希腊东北部Thessalia的原野上夜会。小人在前引路,魔鬼由于好奇心在一旁跟着,浮士德一到那里果然就醒了,一开口就问:“她在哪里?”于是开始了他对于美的追求。
——〔从《浮士德》里的“人造人”略论歌德的自然哲学〕
关于地球的组成,歌德由于实际的观察已经获得一些普遍的观念,有慕于法国自然研究者布封把自然描述得那样生动,他自己也曾想写一部《宇宙新传奇》(Roman über das Weltall)。1781年12月7日他写信告诉石泰因夫人:“我在路上把我的《宇宙新传奇》想了一遍,我希望能立即着笔。”可惜他并没有着笔,只有一篇著名的《花岗石》(1784年)是这时期内写成的,此外有些零星的草稿空使人想象那部传奇的结构。至于《花岗石》,是一篇壮丽的散文,歌德坐在一座花岗石组成的山峰上,冥想远古的洪荒时代,这座高峰超过一切的洪水,水上有创造的精神活动,随着波浪的起伏形成山陵的起伏,从水中成立山的形体,可是这原始的花岗石山却巍然不动。至于火山爆发影响地面,据歌德看,是以后的事。人们推测,这篇《花岗石》应该是那部未完成的传奇里的一段。
在《维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第二篇第九章,麦斯特走到山上参加一个矿工的盛会,当各种表演完结后,在长桌旁聚餐时大家谈到“世界的创造与形成”,立即起了激烈的纷争。有水成论者、火成论者,有人以为有大石块形成在地内,又有人以为大小的山石是从天空陨落的,还有人认为一些石块是在极冷的时期顺着冰川溜下来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麦斯特听着感到紊乱与忧郁,因为“他一向在寂静的心意中怀有那浮荡在水上的精灵与超过最高山15尺的高潮,在这些离奇的谈话里,那安排停当的、万物丛生的、有生命的世界好像都在他的想象前崩溃了”。这是较为客观的叙述,作者未加评论,但是维廉·麦斯特面前的世界还是有秩序的,他本人则同意水成论。——在《古典的瓦尔普尔基斯之夜》里就迥然不同了,作者的态度很明显,当阿纳萨哥拉斯向泰勒斯称赞地震的威力时说:
泰勒斯,你可曾在任何一个夜里
把这样一座山从泥土中造起?
泰勒斯却这样回答:
自然与它生动的运行
从来不依靠日夜与时辰。
它规律地组织每个形体,
就是在伟大里也没有暴力。
我们再看一看当时的景象:Galatee驾着贝车在海上驶来,同时泰勒斯唱着一切都从水里产生的颂歌,人造人在瓶里放出光明,越照越亮,最后燃烧着、闪烁着,瓶子撞到贝车破裂了,这透明的人造人完全注入海里。这是求生的精神与海水中元素的配合,于是海上的鸟妖们(Sirenen)唱起歌来:
这是创始一切的爱(Eros)在统治!
称颂大海!称颂波涛,
被这神圣的火围绕!
称颂这水!称颂火焰!
称颂这奇异的冒险!
随后大家合唱:
称颂这骀荡的微风!
称颂富于神秘的岩洞!
你们在这里都被崇奉,
四种元素,水、火、土、风。
人造人是求生的精神,求生的意志,四种元素是身体的根源,精神与元素化合才产生真实的生命。二者怎样才能化合呢?这要仰仗Eros,因为Eros能使一切联合。这正如歌德在《西东合集》中另一首诗《重会》(Wiederfinden)里说的:上边的光是求生的意志,下边的混沌是元素,宇宙初开,晨曦是二者的媒介。
1822年莱比锡大学教授Heinroth在他写的一本《人类学》里说歌德的思想方式是“有具体对象的思想”(gegenständliches Denken)。歌德读到这里,很受感动,写了一篇耐人深思的散文《睿智的一言给以重要的鼓励》(Bedeutende Förderung durch ein einziges geistreiches Wort),他说:“我的观照就是一个思想,我的思想就是一个观照。”同时声明他对于古希腊的那句格言“认识你自己”始终是怀疑的,他觉得这是祭师们的诡计,他们想把人们从对于外界的努力引到一种内心的虚假的冥想里。因为“人只在他认识世界时才认识自己,他只在自己身内遇见这世界,只在这世界内遇见自己”。紧接着他说出那句常被引用的名言:“每个新的对象都在我们身内启发一个新的器官。”换言之,凡是歌德信以为用内在的眼睛能以看见的,他也要训练外界的眼睛可以看见。
因此他要在自然中处处遇到他从自然里神悟得来的原始现象:他在高级植物中看到原始植物(叶),在高级动物中看到原始形体(脊椎),在矿物中看到原始石(花岗石),在人的现象之后看见神的、原始的创造力(爱)。——从这些原始现象中蜕变出宇宙的万象,这就是歌德的蜕变论。他说:
每棵植物都向你宣示那些永恒的法则。(《植物的蜕变》)
最稀奇的形式也暗自保有原始的形象。(《动物的蚁变》)
有机的形体不是一次便固定了的,却是流动的、永久演变的。他一再地向爱克曼说:“神性在生活者的身内活动,但不在死者的身内;它在成就者与变化者身内,但不在已成就者与凝固者身内。”他的《遗训》一诗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句子,“没有本质能够化为乌有”,但他在《一与一切》的最后两行又说,“一切必须化为乌有,如果它们要在存在中凝滞”。
歌德并且把他从生物界中观察得来的蜕变论推演到人的身上,一个人的一生也不可凝滞,必须有变化:“在一个人的中年每每发生一个转变,他在青年时一切都有利于他,他事事成功,现在忽然一切都完全改变了,灾难和不幸都一个跟着一个地堆积起来。……人必须再被毁灭!每个非常的人都有某一种使命,他的职责是完成这个使命。一旦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他在世上这个形象就不继续是必要的了,天命又运用他去做一些旁的事。”这是他在动物蜕变与植物蜕变外又树立起人的蜕变论。这自灭而又自生的深义,这“死和变”的真理,在歌德作品里到处可以遇到,也更充分具体地表现在《浮士德》悲剧里。说到这里,已经离开了自然的范围,不过就广义说,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连带论及,也未为不可。
我只有海里摸针似的尽量从他30岁以后的诗与散文里寻找有关于前两个问题的材料去解答:他是从怎样一个家庭里生长的?他在思想方面与文艺方面接受了什么传统?所谓“读书破万卷”到底都是哪些书?他青年时的漫游对他有什么影响?……这中间我深深意识到我在冒着一个大危险,因为材料的贫乏,有时不能不运用我的想象,可是想象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所以我骑在这匹想象的马上,又不能不随时都用“根据”的羁绊勒着它。
——《我想怎样写一部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