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今天中午,一位前来拜访的翻译家朋友为我们讲述了一位独特的荷兰作家,他写了一部只有动物登场的作品。据说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头只懂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场景。在考虑了如何翻译这一个字之后,翻译家选择了“く(ku)”。
“くくくくくくくくく……”
这翻译真是说不出的合适。这是一封多么棒的信,写起来很简单,字的形状就像一片片掰断的饼干一样可爱,读起来像小鸟的叫声,听上去又像女孩忍不住泄漏的轻笑。我忍不住就开始幻想,自己也能收到这样的信。同时,我也惊讶地意识到即使只认识一个字也是可以写信的。对于信所具备的包容能力,简直可以说生出了敬畏之心。
在知道了这个大象的故事以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也来写只有一个字的信,会选择哪个字呢?即使同样是表现笑声,“ほ(ho)”太装腔作势了,“ひ(hi)”和“け(ke)”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へ(he)”挺粗俗的,“ら(ra)”太乐观了,“む(mu)”是阴沉的,“こ(ko)”是烦人的,“な(na)”是强制性的,“ま(ma)”是恋母情结,改成“あ(a)”的话,不知怎么的感觉有点太享乐……没想到居然这么难选。
再比如用“と(to)”如何?
“とととととととと……”
看上去是不是很像插着牙签的前菜小食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对应的声音,像是一边把手伸向牙签一边在考虑选择哪一个时发出的,有点迷茫、犹豫的感觉。心里完全没底,对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没了自信,喉咙深处仿佛还隐藏着真正想吐出的字眼。我喜欢那样的郑重其事。
或者,用“る(ru)”。
“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从卷翘的舌头中滚出来,与不知不觉就要唱出来的轻快感不相符,字形像是一列抱着膝盖蹲着的孩子。两膝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只手撑在下巴和脖子之间。就算抬起视线,映入眼帘的也只有前面孩子的后背。没有一个孩子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排队,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收到这封信的人,一定会想捏住“る”的前端,把它轻轻地拉起来。这样一来,“る”就会打开,像丝带一样连在一起,孩子们终于可以伸展僵硬的膝盖了。也不用再担心在队伍的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会选择“ん(n)”。
“んんんんんんんんん……”
既像在随声附和,也像是歪着头温柔地反问。像是在思考纠结着,保留答案,先争取时间。肯定一切,原谅一切……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读吧。但,这封信想表达的其实是,这里没有语言。不论是在喉咙深处,在舌尖上,还是在丝带打出的蝴蝶结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隐藏任何语言。不管怎么用“ん”填满一张信纸,沉默只会越来越深。我想寄给你的,就是一封这样的信。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对那些被关着的人、把自己关着的人、关着别的什么东西的人,有着强烈的感觉。像是安妮·弗兰克、长发公主、《人间椅子》里的家具工匠、歌剧院的魅影、约瑟夫·康奈尔、《地板下的小人》、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罗贝尔·库特拉斯……或者是被封在方形棋盘格中永远无法逃脱的国际象棋、奥赛罗、蓑衣虫、缠着的脚、福尔马林标本、盆景、玩偶屋、在圆筒状的海绵中度过一生的俪虾……当然,把一个小小世界封存在邮票这个最小尺寸画作上,用锯齿边封住周围的唐纳德·埃文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潜藏在自己的界线之内,但并不是孤立的。在我心中的湖泊里,他们每个人都乘坐小船漂浮着。那是一个站在岸边就能一览无余的湖泊,小得会被错认为是个小池塘。虽然它这么小,但还是有着小船自由漂浮也不会彼此碰撞的空间。没有波浪,湖底很深,湖水是淡绿色的。
它和任何水系都没有连接,就像是突如其来飘浮在半空中的湖泊,我也不知道这些船从哪里来,如何聚集在这里。从他们的性格上来说,应该也不是相约而来的,所以小船是按照各自的情况,在沉默中,一艘一艘地默默出现的吧。新伙伴到来的时候,没有特别的欢迎仪式,也没有引起骚动,水面还是那么平静。
那里面既有大胆地划桨,划出优美水纹向前的船,也有将船头朝向错综复杂的岸边,只是一动不动的船。有的只是顺其自然,有的围绕着某个点一个劲地打转。偶尔,也会彼此靠得很近,但它们不会交换声音。即使视线瞬间交会,也只会礼貌地用目光致意。
站在岸边,我望着那样的他们。他们绝不会离开小船,也绝不会离开这个湖,所以我大可以放心。我只是一边留意着不要打扰他们的沉默,一边侧耳倾听水面上回响的微弱声音。
可以说,这个湖是用来招待朋友来访的小房间。是把各种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情景作为图案的集邮册。是一本能收纳我所有语言的日记本。
当我决定一直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知道现在我的小船也浮在了自己的湖上。把自己关在自己打造的湖泊里,所以不需要感到任何不安。那里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安妮一定会读我的日记吧。王子唐纳德也一定会教我如何画画。即便如此,偶尔感到寂寞的话,就下下国际象棋,敲敲钟,用缠着的脚踮起脚尖跳舞吧。
我也记得寄给你的第一封信上贴了张手绘的“邮票”。花、鸟、树木、动物、鱼、交通工具……我学着儿童读物图鉴里常有的分类法,画了一系列五十三生丁的“邮票”。你从来没问我为什么偏偏挑了一张昆虫。当然,为保证信能送到,我还是贴了官方的邮票。那个关在长方形空间里的昆虫并非虚构,它实际存在,被称为“害虫”,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被图鉴收录,这些其实你都应该知道。因为那对于过去的你,就是未来自己的样子。也是过去的我,放眼未来时浮现在脑海中自己的样子。之所以从没有眼睑的昆虫预见你将会闭上双眼的样子,是因为我觉得那份枯竭的目光可以积极防御世界让你向外界打开心灵的逼迫。
“害虫”能听懂周围的语言。但它知道它企图维护自己语言的诚实之心渐渐招致周围的不理解,也许会使人的语言不复存在,它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也许听来只是动物莫名其妙的呜咽。若要死守语言,只有斩断过长的触角,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你曾听朋友说过那个关于只认识一个字的大象写信的故事,也和这深褐色的甲虫并非毫无关系。一个字的音乐无法形成语言,也只能就此化为无言。一开始,你便说过同样的话:“说到底,书信等于是无声的交流嘛。要提高这种无声的质量,就必须真人面对面,相互传送有质量的语言与声音呢。”那只在“邮票”里渐渐将自己的语言归于沉默的虫子,它所处的位置正是我俩关系的根本所在。
有件事要向你道歉。生日时送你的那把花边剪刀,是我关注未来而下的一份赌注。我以为,在不远的将来,你为了克服投身黑暗的诱惑,也许会亲手剪去自己的眼睑。那时,也许你会故意选择难以操作的花边剪刀,而非锋利的刀片或平口剪刀。我的想象便是如此。被剪下的眼睑没流一滴血,保持着洁白,犹如供奉神明的币帛,一定会像沉入深深湖底的铜镜,映出你的心灵。着一身素白,在不为人所见之处,努力看那别人看不见的情景,这是神前巫女的使命。选择黑暗,将一枚不存在于世间任何国度的邮票投映于眼睑内侧,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这世界的一种占卜。当然,无论你是否选择闭上眼睑,我都将追随你的脚步前行。
——「第二封信」
这封信,告诉我你决心“永远闭上眼睛”的信,是你一字字挑选、累积起来的吗?是你不用口述,将映在眼睑上的文字用金色的睫毛镊轻轻夹起,排列在留出大片空白的活字版上的吗?我一读到它,便觉得这信的所有文字像是同时被印在了各自应有位置上,如同意念印字一般。我没了方向,不知如何回应。也许我不应该捡拾散落的言辞,而是得和你一样,将想法一下子印上相纸,可我实在做不到。要说我能做什么反应,也许只有一边追逐“害虫”化作萤火虫后的光迹,一边与你一起,将半个身子投入那本书里。书中的叙事者是我的分身,而那里的你,就是现在应该正读着这封信的你。将书中的我也许会经历的那些事情,作为现实中自己的经历沉入体内深处,和你一同去体验。真有这种奇异的操作吗?不知道。不过,“我们”要继续今后的旅程,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完全失明后,我去了相同境遇年轻人聚集的学校,不再是准备,而是进入了同化的训练。这时,我已经开始用色彩来想象围绕着自己的各类事物与景象,用过去积累的色彩。当你在湖畔和我打招呼时,我的眼睑浮现的并非血色,而是鲜艳的红色。伴随着交谈,那份红色渐渐呈现出茶色,而后成了浓浓的胭脂色,让人联想起醇厚的葡萄酒。自那以来,你的存在总是和葡萄酒的颜色联系在一起。当我打开色彩的回路后,做出了一个很难对旁人解释的举动,我开始拍照,拍肖像照。
两扇获取光明的窗户全都关上了,还怎么拍照?这不难。我的摄影都在室内进行。我请拍摄对象走到我对面,关上灯,留下黑暗。然后,我伸出手,触摸被拍摄者,掌握他们和自己的距离。重要的是在拍摄前,用语言说明我想做的,用手摩挲着确认轮廓。经过这个阶段,仿佛有一个温热的气团往返于我和被拍摄者之间。我这边送出的气团碰到对方弹回来,能感到一丝气味,还附上一些色彩,就像肥皂泡破裂时那样。这时发生的是灵魂间的交互,从曾经的光明世界成功汇入失去光明的黑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获得这种交互。“准备好了吗?”于是打开灯光,按下快门。将黑暗世界收入黑暗的盒子里。于是,放光的灵魂、白昼飞舞的萤火虫之光,都由我非惯用的那只手一起记录下来。
但是,面对我的拍摄请求,所有人都会惊诧。从他们的声音、身体的颤动,还有流露的困惑,我都能察觉到。就算能按下快门,也不能自己洗印,更看不到究竟拍下了什么,为什么还要拍?我看不见被拍摄者。被拍摄者也没被我看着。一般来说,人们总会面对相机做出适当的表情。即便不看镜头,也会以被人看着为前提调整神态。或紧张,或局促,努力避免不自然的笑容波及整体。然而,在缺乏这根本前提的情况下,能拍出肖像照吗?不知道。我觉得,不知道也没关系。
即便如此,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呢?眼睑是切断传递视线诱惑的正确装置吗?我现在,正在想象尚未遇见的你。你的脸有些模糊,与我之间是伸手可及的距离。不过,睁开眼的瞬间,哪儿都找不到你。眼神就是一种梦,也许说是梦的整体更贴切。但其中不包括噩梦。诗人咏叹:深深的黑暗。作家写道:无底的黑暗。我能指出他们的错误,我的头颅里养着“昼萤”。黑暗不过是一种外观。人的生活中,再昏暗的场所也由光构成。光明与黑暗不是表里两面。黑暗是光明的变奏。宇宙的开端不是黑暗,而是光明。如果没有光明,胶卷就不会感光。我之所以要拍照,是想在眼睑内侧的幕布上,投上绝对无法向外展现的影像,比如你的微笑。我不用彩色胶卷。因为只有黑白才能表现。
无论如何,要描绘事物存在的轮廓,在洗印阶段已是不可能的操作。拿着刚印好的照片,用指腹,用脸颊,用手掌去接触表面,都不能感到任何温度。我无法解读事物的内心,就像这故事之外的你。在显影的一瞬间,曾经存在于那里的美丽黑暗世界便会消失,因此,我们只能珍爱用手摸索的时间,回想如何拍照,如何闭着双眼看世界。
坐着水黾小船驶到你内心的湖岸,头一次踏入你的房间,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动了起来。窗户关着,水面的反射光与树枝间透过的日光无法进入,我看到这里被黑暗包裹,突然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我想为你拍照。”那时的你还拥有眼神,可你读懂了我内心另一个自己的请求,立刻点头答应了。明亮的日光洒落在彼此的黑暗中,我们拉近了距离。进半步,进一步,进两步、三步,到第四步,你拉起我的手,轻轻拥抱了我。然后用一贯的、略急的语气,在我的耳边,在这个风再大也挡不住的地方,说:“来吧,赶紧,从我的黑暗里,夺走光明吧。”
我在另一个自己的鼓励下开了口。能听见声音,河流的声音。拍打在河岸石头上水的清凉、河边水灵青草的气味、松树林中飘散的松香、教堂的尖塔、黑色发亮的玻璃、受伤松鼠的尾巴、倒伏枯木上蘑菇的色彩、鹿蹄踏着腐土的轻盈、杯中剩下一半的苹果酒、早餐的鸡蛋、触摸兔子下腹的手掌、发霉的橙子、做坏了的贝夏梅尔酱、甜牛奶的余味……一切都从你的记忆中传来。你把额头靠着我的脖颈,默不作声,换了口气,开口说:“不懂,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懂。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懂。”我让你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你身边,用手摩挲着你脸部的轮廓,向那里投去天使之光,按下羽毛的快门。从黑暗中夺取的光明,被收入暗箱,那一刻,我们想必都理解了,这片国度,不属于任何地方,如今仅存于此地。
我想把那时的照片,一直封印至今的照片,送给你。我内心的另一个自己,见到“昼萤”故事里的自己,看不见这些。我向你提出请求,请你用你自己的语言来描绘照片上映着怎样的光与影,为作为我的分身的那个我。可是,你说你闭上了眼睛。你说要待在暗箱里,不打算出来。我不发火,不抱怨“怎么能有这么残酷的事情”,而是用手指反复摩挲你寄来的信。从那些没有凹凸的纸片上,似乎淡淡地传来你肌肤的气息。我拜托我的外甥女为失去视力的我将你写来的长信转化为声音。读完后,外甥女看着呆滞的我问:“要喝点甘菊茶吗?”我点点头。她把信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又疑惑地说:“邮票上的画好像有点化开模糊了,不是印刷的吧?”
我心想:没关系。假的、虚构的邮票都没关系。即使你不存在也没关系。即便图案随着时间流逝淡去,最终消失,今后还想与你一起谈论,谈论我触摸你、捕捉你后颈漏出的光线而拍下的照片。用任何人都尚未理解的“害虫”的话语。
“我收到你的回信了。谢谢。”
再次咀嚼回味这一行文字。我可以听到每一个音节都和自己的心跳同步。虽然用的是那么普通的语言,但是在安妮和我、我和你之间,那种温暖的晃动会漫延开来。就像是涟漪在湖面上画出纤细的图案。
我会把这一行文字,原封不动地寄给你。我收到你的回信了,毫无疑问,不管是虚构还是幻觉。请不要担心我。虽然不像你外甥女那样可爱,我身边也有为我读信的人。只要我开口,他们就会调转船桨,让小船转换方向靠向岸边。约瑟夫·康奈尔、罗贝尔·库特拉斯、歌剧院的魅影、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即使看起来不亲切,也绝对不是心情差,他们只是有点害羞而已。在朗读的时候,为了不漏掉每一句话,我身体紧紧地依靠着他们。再加上湖畔的石头都会摇摇晃晃,坐起来不舒服,一不小心身体就会倾斜。每次他们都会温柔地支撑着我的肩膀。并且总是非常留意地,让光线能照射到紧闭着眼睑的我身上。
比如康奈尔,他的声音就像是把前世母亲的照片轻轻放在自己做好的木头小盒子里。或者是库特拉斯的声音,像被关在扑克牌那样大小的方块里的夜晚,不断落下又堆积。还有歌剧院魅影和卡西莫多,虽然他们的声音因为面具和歪嘴而含混不清,偶尔会很难听懂,我却也会因此反而更加留恋,甚至想多听他们说说。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时光里,他们独自乘坐小船漂浮在湖中,从湖面上升起冷冽的空气,使得他们的声音没有失去清澈。
我现在还在想,被撕碎的安妮的信和预言书后来怎么样了。碎纸片乘着吹过露台的风飞舞着,在眼睑的黑暗中,在“昼萤”的光芒中闪烁着。像是透过针孔的光线,被不断翻转的纸片反射,向四面八方散射开,由此形成的新颜色是那么美。如果你从中捞起一块碎片装饰在妈妈的手指上,那会比任何宝石都闪亮。你那因松树枝而失去的左眼也一定有着同样特殊的光芒。妈妈每次看到自己的手指,都会陷入一种和儿子对视的错觉。只要还有这光芒,无论是撕碎后四散吹落的信纸,还是很快就会洇开消失的文字,甚至是用无法理解的语言写的书信,我都能读懂。
回信中我最怀念的是打字机那一段。时隔好久才再次想起你是打字机发烧友,与此同时,打字机按键的声音清晰地浮现出来。显然,为了对抗曾是铅笔派的我,你身边放着好几台打字机,即使写个短便条也要使用它们。那些魅力十足的按键声,对我来说就像是音乐。我喜欢听那个声音。
你走上二楼的工作室,坐在打字机前,那时你是否注意到,我把椅子移到了正下方的衣橱里,在那里钩毛线?一旦开始工作,你总是专注到可怕的程度,所以一定不会在意我在哪儿在做什么吧?但是我知道,整齐地挂着你的西装、只能勉强一人容身的衣橱,是家里最能清晰地听见打字机声音的地方。
工作室和衣橱,二楼和一楼,虽然离得那么远,但我只要听听声音,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书稿是以怎样的状态进行着,你是兴致满满还是情绪低落的,打字机的色带还剩下多少。每一个铅字被敲打时的声音不同,打得稍快一点就会卡在一起的O和P键机械杆的小故障,总是稍微向右倾斜、像是要倒下去的K的形状,拉动回车杆时手的样子……所有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按键的声音是你行走在语言森林里的脚步声。时而轻盈,时而谨慎,但总是深思熟虑地用力地踩在森林中。伴随着那种声音,我手中的钩针上下翻飞。长针、长针、并针、长针。引拔针、中长针、三卷长针。辫子针、辫子针、辫子针、三针长针的枣形针。打字机按键声和钩针的节奏完美调和,脚步声和心跳联动,紧密得仿佛找不到连接的缝隙。偶尔夹杂着通知换行时打字机的铃声和卷入新纸时滚筒滚动的声音,就像小鸟的鸣叫或野兔跑过去的气息,形成绝妙的韵律,让人百听不厌。
衣橱里充满了你的味道。你的西装遮住了视野,衬衫的袖口摩挲着我的脖子,每次从线团上拉出毛线,你的领带就会碰到我的胳膊肘,并且轻轻晃动。就像被困在你的眼球里一样。从门缝中漏进来的灯光基本不起作用,脚下被黑暗包围着,但是因为我很擅长编织,所以完全没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织错。如果你想要的话,就算是现在闭上了眼睛,我也能给你织一件适合你肩宽的毛衣呢。
真正令我担心的不是编织的针脚,而是你。打字机不断地被敲响。你不断往前走着,森林是那么深,看不到尽头。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呢?这个问题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感觉一旦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切就都被打破了,不太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总之就是拼命地闭上嘴。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钩针和毛线上。
如果你回不来了怎么办?钩针不停地钩起毛线。一开始还胖胖的毛线球,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瘪了下去。这时你的工作桌上也已经堆满了稿子吧?这是一篇一字未改的完美原稿。因为是那么慎重小心的你,所以打字机的色带应该还有富余。
语言森林是不是没有尽头?即使按键声不断地响起,也还没有到达它的边界吗?真是太神奇了。打字机的按键数量有限,又被困在几乎只有双手大小的打字机中,为什么能从那里出发,开启进入无限森林的旅程呢?
把它替换成铅笔的话,我就明白了。我最爱的铅笔是自由的。虽然只是一根纤细的棍子,但是只要好好地削尖,它就会像魔法杖一样,迅速把我送到森林的深处,送到那些我喜欢的地方。而打字机的狡猾之处在于,它不会留下能作为操作者证据的足迹。特别是像你这样十根手指能熟练操作均衡用力的人,总会把自己的存在隐藏在机器本身的特点中。不管我怎样紧盯地面在森林里徘徊,都找不到你的足迹。这和铅笔真实地反映在我手中的证据恰好相反。我一直都是被你看破的。
突然之间回神,编织物已经垂到我的膝盖上。我想我在不知不觉中编织了很长时间,拿起它就着微弱的灯光查看,编织物上浮现出了意想不到的花纹。那是在任何毛衣和围巾上都从未见过的花纹。似乎没有规则,看上去像花、动物或是数字的形状,但又并不真的像。有着漏针的破洞的同时又互相连接着,针脚缜密而又狂放。
我随手把它扔了出去。明明是按照编织图上的记号操作的,不知不觉却编织出了这样的图案,真叫人费解。又或者,这就是我的预言书吗?只要将某个预先设定的针脚一拉,密码就会顺利解开,甚至也许会出现预告我未来的文字。
如果要撕下眼睑的话,大概和撕开邮票时那种刺啦刺啦让人愉快的感觉又不一样吧。因为沾上了眼泪会湿乎乎的,而且邮票还有着要去未知远方旅行这样让人情绪高涨的期待,而眼睑撕下来就结束了。虽然刚撕下来的时候有浅浅的淡粉色,像双胞胎婴儿使用的被窝一样柔软,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它的样子马上就会变。变黑,变得没有弹性松松垮垮的,睫毛脱落,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想起它曾经是眼睑时的样子了。
又或者,你也可以在我舌根那里打上句号。因为舌头比较厚,所以句号的字号要大一倍才行。或者反过来想,用力地连续打上一串更小的点会让它更顺利地被剪切掉吗?
我的舌头是没用的,如果能用你的打字机把它剪切掉,可能更合我的本意。眼睑可以自己闭上,但舌头却没那么容易。反正对我来说,“害虫”那种复杂的单词我是不能发音的,更不用说理解由“害虫”说出的话了。那么干脆不要舌头吧,沉默寡言的话,欺骗效果会更好。因为自己笨拙的舌头而束手无策,这样的心酸,对于你这种连自己不懂的语言写成的书也能看很久的人来说,一定难以想象吧?
只有一件事我要请你关注。你肯定也注意到了,用来敲击句号的右手无名指的角度超过某个数值时,字母机械杆的部分会过分摩擦,发出令人心烦的杂音。我非常讨厌那个,对我来说,那就是硬松枝弹出的声音。
阅读用看不懂的语言写的书,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怀着憧憬和尊敬的心情,我沉浸其中开始想象。没有尽头的阅读。这是多么神秘的字眼。
但是,担心还远没有结束。在无限的语言森林里,磁石也能顺利地发挥功能吗?手没有因为触碰毒草而肿起来吗?会不会呆立在夜晚深重的黑暗中,错以为失去了眼球而陷入混乱呢?各种令人担心的事情都冒了出来。如果能偷偷派人守护,我会稍微安心一点的……比如,一个像亨利·梭罗这样的人。
——「第三封信」
过去有好多次,我无法从你寄来的信里感觉到重量。虽然文字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你的味道和温暖,但不知为什么信本身没有重量。只要你还在地球上,失去重力这种奇迹是连在空中翱翔的鸟都无法实现的。鸟儿只是挣脱地心引力飞行。它们拥抱着风,迎着风飞翔。并不是打破重力概念纯粹地飘浮着。但你的信,你的文字,不知为何好像冰凉地飘浮在我面前。是的,就像一个从来不知道重力而长大的天使。我是否真的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不知道我是否只是做了一个看起来很真实的全息投影,以掩盖这样一个事实:我曾经和你在一起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被纳入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城镇,而我们将永远无法再次回到那里。
为了捕捉来自宇宙的通讯信号,需要巨大的抛物面天线。如果我们有高度精确的耳朵来代替这种天线,生活会变得多丰富啊!不是为了在街上吵闹的地方听别人说话,也不是用来监听。我只希望尽可能准确地捕捉自己内心细微的话音、声响和通过骨头传来的微弱震颤。忘了什么时候,我们曾经谈论过漂流瓶吧?就像漂到海边的椰子一样,记载着不知哪个朝代文字的绿色瓶子,慢悠悠地漂流到遥远国家的海岸。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一动不动,在暴风雨的日子里忍受着巨浪的破坏力,既不畏惧烈日,也不畏惧严寒。我说想知道是否有办法追踪它们的足迹,但你笑着说,就是像这样无法追踪它们在哪儿才好啊。被鲸鱼吞了怎么办?被油轮的螺旋桨卷进去怎么办?穿过所有这些担心和苦难的文字具有抵抗重力的力量,既然能平安寄到,就说明文字一定正正经经地显现出来了。只要知道投放的场所日期、收到的场所日期,再加上发送者和接收者的名字就足够了,中间发生的事情,可以在各自的脑海中补全。
我们的这番书信来往,或许也是超越时空的漂流瓶奇迹的一个例子。难道不是吗?你心中的湖泊没有潮汐涌动。除非你的瓶子有特殊的力量,否则它只能漂浮在平静的湖面上,等待着风的到来。它到达你居住的岸边的概率,可能比把各种信息装在钛容器里的行星探测卫星到达地球外生物的概率还要低。不要误解,我不是说你是一个外星人。我只对文字能够传达这份原始的奇迹感到很震撼。安妮·弗兰克是个有勇气不断把装着信的瓶子(也许是写作用的墨水瓶)扔进心中湖泊里的人。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也不愿去想,如果捡到了我自己扔的瓶子,那是种多么空虚的自我完成行为。我们并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在写没有人看的文字。那些放进瓶子里的文字,在被捡到之前其实已经被时间读过了。我们把被时间读过一遍的文字和语言,当作崭新的东西来接受。
——「第四封信」
你说:“我不会问你在写什么,在创造什么样的故事。你应该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吧,你自己都不知道语言是从哪里来的。”真是的,什么都被你看穿了。但我也希望你能问我在写什么。只要简单的一两句话,就会成为把我那陷入僵局的思绪向前推进一步的力量。
当我对着打字机盲打,有时绝望会袭来,我就去看你依照自我意志遮蔽掉的窗外景象。我望着透过树丛照在湖面上的夕阳,想象着看不见的小船滑行而不掀起波浪的样子,不管是重还是轻,我梦想着如果能够创造出像这样轻巧滑行的文字该有多好。像现在这样下去,我就要沉入水底了。心脏就要在真空的黑暗中被压碎了。那么至少让我在声音变成文字之前将它们准确传递出去吧。有一天,我会把完成的叙事诗装进瓶子里,绑上沉重的石头沉入湖底。我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我在码头的咖啡馆里听到那个沉睡在湖底的古老村庄的故事。把所有的记忆都像兴建水库时成为牺牲品的村庄一样封印起来是不可能的。因为记忆的粒子比中微子还小,可以穿透所有的障碍。
虽然也不是没有后悔过,要是用铅笔把永远也完不成的创作的一部分写下来就好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我把艾丽卡打字机调校得很完美,它可以均匀地敲击每一个键,但因为左手的无名指受伤,有几个星期我无法正常敲击QWE周围的键。当声音出现偏差,文字的质地也会损坏。我就会很焦躁地想你,眺望风景,检查打了一半的文字。在重复这些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在打摩尔斯电码,而是在接收它。耳朵深处一直听得见微弱的响动。起初我以为那是机械音的回声,或者是由于太过专注而产生的幻听,但毫无疑问这是信号,我其实只是把它转录成文字。从所有的信号中过滤出身体想要的,这不正是写作这项工作吗?天使飘浮在连浮力概念都不存在的空间里,如果那个信号能将它的话语传达给我,那么我今后也一定能继续写下去吧。是艾丽卡给了我这样的信心。
我们十四个人真正的幸运之处,集中表现为我们是可以乘坐小船下到水面的一群人。全体人员先将救生索系在腰带上,乘坐小船降落到作为基地的水面浮岛。发泡塑料板制成的浮岛摇摇晃晃的,实在叫人不放心。从那里出发,我们组成两人一组,乘坐橙色的小船划向水面。没有事先指定好如何配对成组。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就自然地做了决定。和你分到同乘一条小船,真的纯属偶然。
自始至终大家都没有说话。很明显这不是适合聊天的地方,谁都不想因为自己的声音而让行星上的水变浑浊。最初传来的感觉是冷。不经意间,一种只有从未接触过人手的物体才会散发的独有的寒冷,从小船底部钻出来把我们包围住。就是这个原因吧,尽管那里地方开阔,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已经把身体缩成一小团,并且屏住了呼吸。我只感觉头上的安全帽是那么重。
靠近水面看,水的蓝色会更加透明,仿佛能吸到眼睛里。水本身应该没有颜色,那到底是从哪里反射的蓝色呢?即使是科学白痴如我,脑子里也会明白这是水槽底部的颜色,但我感觉那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在蓝色被命名为蓝色之前的一种色调。
划桨的人是你。我很快就意识到你是个善于划船的人。虽然这不是要匆忙赶往目的地的旅行,只是漂浮在水面就行,但还是要注意不能和其他船靠得太近,以免被撞到船舷,所以你时不时地调整桨的角度,移动到水面的其他地方。其实我想看着你的眼睛表达谢意。但是怎么也做不到。不是因为我害羞,而是因为过大的安全帽遮住了你的眼睛。
不想浪费一丁点幸运的机会,我不断把视线落在水面上,抬头看天花板,或是环视四周,凝视每个角落。为了不让你感觉我的在意,我刻意地不正面对着你,只是努力地竖起耳朵,听那船桨时不时在水面上发出的细微声音。我想,你一定没有注意到这些吧?
我们周围被光电子倍增管散发的金色光辉三百六十度团团包围。水的蓝色和它的金色,在这地底的行星支配着一切。在来的车上就听到介绍说,为了把微小的切伦科夫光提高到可以检测的水平,在这里全面设置了一万多根直径五十厘米的玻璃管。但实际看到时,还是大大超乎想象。每根管子都有一人环抱那么粗,互相不允许有一点点缝隙,以近乎变态的规则整齐排列着。像是不知疲倦的造物主创造的细胞那样。
——「第五封信」
我们在那里漂浮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似乎只有十分钟左右,或者说直到现在我们还在那里,我觉得甚至这样说也没错。“我们第一次交谈的地方,宇宙射线研究所圆柱形水槽的水面”,刚才我是这样写的,但严格来说,这不是正确的描述。我们俩只是一直沉默着。从船桨上滴落的水滴和反射在我瞳孔中的玻璃管的光辉,只是在我们俩之间交汇。但那是人在还不懂语言时就有的,比语言更亲密的默契。是即使语言消亡也能存续下去的默契。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幸运儿不是十二个而是十四个。这和我想要抓出一打铅笔,却总是拿到太多支是一样的。我们应该就是该被放回年轮蛋糕空盒子里的那两支。是被选中的人中进一步被选中的、最特别的那两个人。
那一刻我们的状态,似乎预言了之后两个人的一切。象征、暗示、记号、气氛、预告……从过去到现在的全部时间,以各种形式被凝缩,漂浮在水面上。唯一无可救药的不同是,在观测装置的水槽里的小船是两个人共同乘坐的。
不知道当年相遇时曾穿越过我们的中微子,现在,在宇宙的何处飞行呢。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触碰你手时的惊讶。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手指已经穿过皮肤,直接到达了像接地装置一样细细的骨头。回想起来,在行星湖面的小船上感受到的也是类似的感觉。要捕捉语言的切伦科夫光,一定需要高灵敏度的皮肤吧,接受到阳光后能产生光子加速的那种。“一种只有从未接触过人手的物体才会散发的独有的寒冷”。我能听懂你对行星上水的形容,就是因为即使我们一起生活之后,我对你的最初印象也没有改变。你的脸颊、脖子、后背,每次触碰都会体验到表面产生了深度。你的肌肤,不,是薄薄的皮膜,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体验。上面覆着一层冰凉,和为检测中微子而建造的纯水人造湖一样。
我并不是说你的心冰冷。如果连灵魂都冰冷的人,为什么会向我这样的人投掷编织线救生索呢?从你的皮肤传来的是冰冻火焰的温暖。是和从未见过的“昼萤”性质相同的、终究无法确认的温暖。即使如此,我也没错过越靠近越远离的皮肤触感,并且能跟随表面颤动的轨迹,那是因为里面有蓝色的火焰在摇晃指引。含氯的水则会把它杀死。那个医生在我失去视力后,一直支撑着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他肯定能终结你的耳鸣,消除你的头晕,像“闇”这个字形所代表的那样,引导声音进入灵魂的大门吧。
我所说的不安,是怕你一旦沉入那个池中获得了自由,就会穿过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时空,消失在另一个世界。我感觉,拥有纤细皮肤的你和水之间,从一开始就有不允许别人介入的亲密关系。回顾、回忆的行为,原本就不得不绕过最重要的部分,总是以太迟了的状态为前提进行。你的身体已经不在我身边。你的声音也不再传到我的耳中。我能做的,只是为了不失去始终珍视的苍白可爱的光,甚至用不存在的不纯记忆,从远方支撑想要抵抗重力的你。
在K町的宇宙基本粒子观测站,当我们被巨大的实验装置包围时,我看到的不仅仅是水。因为那些让你都惊愕了的直径五十厘米光电子倍增管的组合,让我们就像被关在巨大的玻璃容器里的两只小虫子。或者更贴切的说法是被巨大的虫子紧盯着。后来你跟我反复说过,你被那个空间超越人类认知的行星般的巨大规模所压倒。船的渺小和周围环境的广阔极不相称,是我们之后无论去哪里都无法抹去的原始记忆,而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昆虫的复眼。
复眼由无数个单独的眼睛组成,它可以感知到人类眼球无法捕捉的紫外线和偏振光。它们看到的世界与我们完全不同。在显像管还是主流的时代,我看过一个堆放了很多箱形接收器、放映各种实验性影像的当代艺术装置。在那儿,我碰巧遇到了所有的接收器“吞噬”一个观众的瞬间。好几十台电视机上同时出现了自己慌乱的样子。在那天我身体受到的冲击,也是同样的感觉。小船上的两个人被一万多只单眼所捕获,这些眼睛从超纯水圆柱的天顶到底部密密麻麻地排列。仿佛有人在操纵和观察,机器像活的细胞一样运转,记忆的碎片被合并,成为迄今为止没有想象过的色调所组成的图像。复眼没有眼睑。表面不会干燥的复眼也不会流泪。当你决心永远闭上眼睑,但还是像过去一样向我传递文字时,我觉得你不是将自己关在黑暗中,而是得到了一个不同功能的眼球。
——接下来轮到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你把沉默挥到一边,用并不是复眼的眼睛看着我。白天茶褐色的瞳孔变成带有野性意味的黑色,中间有苍白的光。我无法转移视线。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
一时接不上话来。一分钟、两分钟,沉默在继续。在不安的驱使下,你开口了。
——变成毒虫了吗?
也可能是这样,我想。但是没有朝那个方向前进。
——不,浑身被汗浸透……不是我,是主人公。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卡夫卡,而是奥克塔维奥·帕斯的短篇小说。故事发生的舞台与眼前凉爽的山区夜晚相去甚远,是某个闷热的南美村庄。主人公住在村子里一家便宜的旅店。也许是旅途劳累,他一到这儿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晚上。这里没有床。只有一张挂着的吊床。红砖地板吸收了热量,泼上水后蒸发,使房间更加闷热。如果有观测百叶箱的话,湿度记录可能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吧。当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看到独眼的旅店主人靠在门口的藤椅上,半闭着那只好的眼睛抽着烟。时间并不是很晚,但是旅店主人说,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就算想散散步,路上好像也没路灯。主人公没在意这些,还是出门了。他带着火。因为他抽烟。照亮黑暗的第一道光是火柴的火焰。然后,是烟头燃烧的黄色火光。就像被这火光邀请,月亮出现了,世界缓缓诞生。风吹来芬芳的树木清香,蟋蟀在周围鸣叫着。
作者是一位诗人。刚见证了世界如何诞生的他,将在黑暗中联系起来的所有宇宙现象比喻为“对话”。自己的行动、星星的闪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的我、听到这个故事的你,都只是构成整个宇宙“对话”的句子和音节的一部分。如果自己完成了这样的音节,那么形成的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是谁想说给谁听呢?在故事中加入这样的省察是很奇怪的,但诗人是一个特别的群体,所以他们拥有在自己的游泳池底开个洞,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未知诗人的作品交流的力量。那个诗人的诗,我隐约记得当时念给你听了。
现在,我翻阅了手头的版本,把它记录下来:
从华丽的云彩和冰冷的风之间
穿过交错的光的棍棒
去往那个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
我一边惊讶它是这样的
一边比大循环的风更轻快地飞升而去
我甚至可以追踪它的足迹
在那里,我看着幽碧寂静的湖面
过于惊讶于它那平坦的光辉
和未知的全反射方式
还有那静静闪烁的树木行列
惊讶于它们能被正确反映
随后它将自行研磨
磨出澄澈如镜的天上琉璃地面,因而颤栗
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
这是宫泽贤治《青森挽歌》中的一小节。不仅是你我回忆中的那一刻,还是正在讲述的我此刻的内心,诗人的声音都能渗透进来。此前提到过宇航员失去存在坐标时感受到的茫然,在写下“我们称之为上方的神秘方向”的那一刻,变成了特别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的“上方”,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幽碧寂静的湖面”也好,“变成绳索上流淌着的天空的乐音”也好,湿热的墨西哥夜晚与寒冷的日本北国就这样连接在一起,文字成为贯通地球的中微子。但是,我当时只讲了短篇小说主人公对星空和世界的思索。我用打字机写的叙事诗,也与这样的乐音相关,所以那时可能有点过于投入了。讲到一半就跟不上这样抽象的表达,于是又陷入沉默。
——就这样结束了?
你爽快地把故事讲完了。我说到一半就变成了不是自己的语言而只是一些音节,因而迷失了全貌,故事也变得半途而废。就这样结束了?不管故事是否继续,你一定会这么接上一句。我也没有刻意要等你说,但每次听到这句还是会很高兴。但是那个夜晚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奥克塔维奥·帕斯短篇小说的主人公,在像瞳孔花园一样的夜空下,突然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当他意识到时,后背抵着一把刀。请不要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不许动,而是请不要动,这种温柔的语气会更让人恐惧。看不见身影的男人想要的,既不是物品也不是金钱。是眼睛。
他说他不杀人,只是想要眼睛,因为恋人让他带一束蓝色的眼睛花回去。主人公反抗说自己的眼睛是黄色的,但那男人并不相信。于是他划亮火柴,以确认眼睛的颜色。我没有再说下去。你也没有催促我。我为什么说那样的故事,在那时你已经察觉到了吧?这篇小说,将我们在K町地下行星被复眼包围着的感受,毫无遗漏地表达出来。在一束蓝色的眼睛面前,在一束由单个的蓝色眼睛扎成的语言花束面前,我们只不过是两个音节而已。从那时起,每次在不同的地方遇到星空,我们都会聊起这个夜晚。又或者,在你编织的时候。
我们去博物馆时,你总是在我想移开视线的标本前静静地站很久。身上没有伤痕、皮肤美丽的生物漂浮在略显浑浊的福尔马林中。违反重力的漂浮状态的幸福,与被囚禁在玻璃容器中的不幸相抵消,让观众的心也处于一种虚无状态。如果这可以称之为“寂静”,那么你似乎总是被失去声音和体温的生命寂静所吸引着。犹豫是否要站在专注观察标本和化石盒子的你身边,我总在背后注视你的背影。对把动物们逼到这种状态的人类行为的愤怒,以及对被逼到这种状态的它们的哀悼,你被这两种情绪拉扯撕裂,但脸上总是浮现些许醒悟的笑容。当然,我只是通过你的后背感觉到而已,你真正的想法我无法得知。从包容一切、接受一切的神职人员庄严且柔软的脊背上,放射出蓝色的光。是的,想着那些再也不会复活的生物,那光芒从中诞生了。对于超新星爆炸后从死亡中释放的量子作出庄严反应,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被用作电影海报的英格玛和西卡的合照,是摄影师母亲倾尽全力拍摄的。在出口那里,我们互相示意都拿了那张传单。少年和狗的眼睛里藏着的那种光芒,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那不是闪光灯的反射。那样的光,虽然这说法有点老套,我想称它为“灵魂”。你在衣橱里,担负着和弦乐器的魂柱相同的任务,如果没有你,我该早就迷失了吧。魂柱不是用黏合剂固定的,只是靠弦的张力固定。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这个世界是由所有零件组成的对话,我们只是其中的章节和乐音,但即使这样,每个人还是都可能成为世界的魂柱啊!我的想法可能太跳跃了,当年我们俩相遇时,被没有眼睑的蓝色眼睛包围着,漂浮在湖泊上的小船,也是这样一片魂柱吧。倒下的魂柱可以修复。问题只在于你是否有那个意愿。那就让我们彼此不要丢失对方独自乘坐的小船。我随时准备着,为你划桨。
在台风的黑色眼睛里
当我想起在船上和你猜拳的那一刻,事故发生瞬间那必定会在水槽内响起的巨大声音浮现在我脑海。当然并不是亲耳听到的,但我想象了很多次,现在已经完全固定在我的耳膜上,感觉就像我真正听到了一样。
那是很美的音乐。不可能不美。一个接一个被释放的气息互相共鸣,形成和声,产生旋律。纯净的水、透明的玻璃和光线在颤动。巨大的响声包围着我们,连接着宇宙。这是其他任何乐器都无法演奏出的、独一无二的歌剧。
经过这次事故,光电子倍增管被放入由丙烯酸和纤维强化塑料制成的防冲击波外壳中,以免因一根破裂而波及周围。我们的歌剧就这样在旧矿山的地下,被好好保护着,完全不用担心。
“就这样结束了?”
让我来澄清一下事实,这个口头禅并不是对你模糊不清的结束方式表示不满。正如信上所反复写的那样,对我来说,关起来是比别的一切都更令人安心的状态。不管是模糊还是严密,有趣还是无聊,只要清楚地知道是关起来了,就没有问题。所以,“就这样结束了?”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一把花边剪刀。是我把世界剪下来,关进一张邮票里的那把花边剪刀。
五胞胎五个人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光电倍子增管被套在坚固的外壳中。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这次的信就写到这儿吧。
在看护告诉我彩虹出现了的黄昏里
追加
你真的认为巴甫洛夫的那些狗,在实验之后会有人帮它们把脸颊上的洞堵住吗?你真是老好人当过头了。宣称狗没有灵魂的博士,不可能特意花功夫治疗在实验中衰弱的狗。我可以断言,在牙科医院的候诊室里,少女经常偷看的书中实验室的博士,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一直以来的忠告,你总是压抑着笑容说我,人老实过头了,只看到别人善良的一面。你为同样的事说了我好几次吧?每次我们都会重复同样的问答。非善的东西不一定是恶的。世上有很多不属于任何一方、停留在混沌状态的支撑意志的词语。从很久以前,我就会把不定形的、中间性的气象接收到身体里,而把第一感觉就能清楚捕捉到轮廓的、容易了解的部分,视为不好的东西,在心里悄悄烧掉。或者该换一种说法,换成被强加的、容易了解的,可能更贴切吧。暂时平息自己对这类东西的愤怒和怨恨,用指尖轻轻地捞取悲伤的膜,将真正的喜悦放在别的地方。需要的时间视情况和内容而定。有时一瞬间就能解决,有时需要几天,或者几周。顺利解决之后,留给我的,是不能单纯分为正面负面的、纯度更高的暧昧。当然也还会含着一些非善的东西,但根据经验,都被抑制在刚好发挥其好处的量上。总是有些东西会超出我所选择的范围,我也自认为一直都很重视它们。但因为不把它们拿出来示人,在旁人看来我好像总是倾向于正的一方。
我这种定量化排出情绪的做法,有时会招来误解。有很多人对表面上看起来冷静的人会表现出微妙的反感。内心的挣扎过程是谁都不能理解的,所以长时间以来,我已经放弃了。只有你,轻易地看穿我的内心世界并接纳了我。一开始我也很困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理解我。但一起生活之后,我开始懂了。就是说,你是和我在不同的次元做着同样事情的人。只是你的明察秋毫,更敏锐地发挥在侵蚀善的那一方。要切割删除任何一方都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善的还是非善的,删除其中一边,另一边也会被抹消一部分。自己也会被抹消。这个结构是超乎伦理的,更是属于生理性的。而用水晶球那样的透明清澈看清了它的只有你。
我们得以确定作为人的稳定感觉,并不是靠脚下稳定的大地。而是在摇晃的水上,或在持续晃动的环境中。事实上,我俩共同的回忆中,脚踏实地稳定站着的地方应该不多。当然,身体清楚地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风景,紧挨着的肩膀之间穿过风的触感,还有风吹过后空气的变化。但是,超越这些美好记忆的,是遵循“只要眼前有小船,就一定要划一划”这一不成文规则的相关回忆。你在信里说,这些你全部都记得。我也是如此。我们是这样在各种脚踩不到地的环境中,互相交换着语言走来的。
——「第八封信」
如果在下次轮回转世时,可以提一个任性的要求,我希望成为一个擅长唱歌的人。我经常把你五音不全的事拿出来说,但是只要你反问“那你又怎么样呢?”,我就没话可说了。我有时会非常羡慕那些歌剧演员,他们只用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吟唱出任何乐器都不能模仿的歌声。他们的歌声穿过所有语言,直达藏在内心深处的洞穴。只要我拥有了美丽的歌喉,我也能触摸到别人的,触摸到你的,洞穴。我做着这样的梦。
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歌喉,我将成为一个吟游诗人。当然我唱的是你写的诗。在广场和十字路口,在酒馆和树荫下,当婴儿出生,当月亮落下,当阳光明媚,当纷争四起……所有的重要场合都需要吟游诗人。这是一项永远不会消亡的工作。它甚至存在于奥斯威辛。
从集中营生还的人普里莫·列维的书中就有这样的记述。他是意大利山区抵抗运动的一名成员,被法西斯军队抓获后,因为暴露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于一九四四年二月被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有一天,傍晚的供餐早早地结束了,一个吟游诗人从营房的小门走进来。当他坐在床铺上,开始用意第绪语吟诵四行诗时,人们很快就聚了过来围成一个圈。诗中穿插着集中营生活中的各种琐事。每个人都静静地倾听着,歌声中充满了达观与忧愁。曲终之后,听众们会拿出一撮烟草或一卷缝纫线作为回报。
被剥夺了人作为人的一切,即使在寒冷、饥饿和对死亡的预感中发抖,却仍然没有失去渴求诗歌的心,这个事实让他呆呆地伫立在那里。起初,我甚至怀疑列维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他不可能写出如此荒诞的东西,因为他是一个试图以曾在都灵大学理工系学习的化学家的视角记录自己经历的人。奥斯威辛曾经有过吟游诗人。被夺走一切后将所剩无几的东西奉献给诗歌,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在没有足够暖气和灯光的营房角落里,我将吟唱。周围的人因营养不良而眼窝深陷,但瞳孔深处的光芒还未消失。为了不搅扰黑夜的寂静,我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然而歌声依然迅速传到营房的各个角落。连那些躺在床铺上衰弱到无法动弹的人也在倾听着。你的诗句,响彻内心深处的洞穴,那里藏着任何邪恶都无法夺走的东西。
如果一个人被夺走了头发、鞋子、行李、家庭、过去和名字,可还能给予他人一些什么,那么现在的我,也能成为某人的吟游诗人吗?
——「第九封信」
“只有你,轻易地看穿我的内心世界并接纳了我。”
这话送给我真是过誉了。我很明白,自己的声音还没能传达到你的洞穴。光是看到你信中所写,将这么多事物都联系到一个水系的事,就震惊了我。但在感到高兴的同时,随着这一封封的信,我也越来越清晰地知道,无论我如何努力划动船桨也无法抵达你内心洞穴的事实。在洞穴最深处,有一个由岩石中渗出的水滴形成的湖泊。湖水如此清澈,以至于让人错以为是飘浮在空中的湖。
但我清楚地知道,你是如何在那里焚烧“能清楚捕捉到轮廓、容易了解的部分”的。那不是吞噬所触及一切的自命不凡的火,而是默默照亮黑暗虚空的篝火。是的,是接近于无言的火。火焰抚摸着岩壁,每时每刻都在改变颜色,没有风却危险地晃动着。落在湖面上的每一个水滴,都映照出它的摇曳。
恶与善,平等包含这两者的火焰,是多么神秘啊!当我凝视时,会想起被歌剧咏叹调的一个音符施了魔法、仿佛被吸进去的那一刻,还有担心再也回不去了的恐惧。当我在工作室下方狭窄的衣橱里编织时,照亮我手的,一定是你的篝火。
刚开始听这个广播的时候,我们就像在上地理课一样,把地图放在旁边。她念的那些地名无法立刻转换成汉字。后来,我先用铅笔在笔记本上用平假名记录,之后查询并记住它们的标识。在提到过的灯塔上都做了记号。宫古岛、庆佐次、都和井、足摺、室户、大阪海港雷达、潮岬、大王、石廊、八丈岛、野岛、犬吠、金华山、魹崎、尻屋……这差不多是总数的一半。我对电车车站和去湖区的巴士停靠站都糊里糊涂的,但是跟船舶相关的地名却能流利地说出来,你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石廊”是哪两个字?是石头的“石”和走廊的“廊”。“魹”又是哪个字?鱼字边加个“毛”,就是那个字。看,这个海角就是魹崎。襟裳、钏路、芽岛、若宫、上对马、萩三岛、多古鼻、越前、舳仓、淡岛、入道、龙飞、积丹、烧尻。像密码一样神秘的词语响声持续着。对塞壬女妖的禁忌之声,我们自愿采取了“无言的惩罚”。各塔台,各塔台,各塔台……还有那像从没人见过的幽灵鸟的叫声。这里是,大王,大王,大王……每一轮播报结束之后,都会插入一句,结束,再见。是在哪个时刻呢?大概是播到上对马附近,你冰凉的指尖突然触到了我的手。像冰一样冷,但却很温暖,跟平时一样的触感。手在微微地颤抖着。担心是不是身体受了什么邪气,我握住了你的手,颤抖稍微平息了一点,我开始后悔,早知道不该让你听这个的。我知道你对特定音域有敏锐的女巫般的感受力。你无声地哭了。结束,再见,到底要重复多少次?有多少航标就有多少次。每次都必须说再见吗?这是规定。是谁规定的?是政府机关,海上保安厅。海上安全该是神的管辖范围吧,不是吗?是的,没错……我什么也没说,又陷入了沉默。那是在旧时代。气压单位从毫巴变为百帕是在这之后才发生的。太难过了,你哽咽着。结束,再见,一再重复这句话太令人悲伤了,就像是在对整个地球说再见一样吧,即使需要这样,那在最后说一次不就够了?
我心头一震。其实我也考虑过同样的事情。没有感情的“波浪”,一个用机器发出的声音确实很适合宣告世界的终结。在我们出生那会儿,为了修复太阳的异常,有一个少年机器人牺牲了生命。排开行为本身的价值判断,想起背负整个地球重任的他,也是从黑白世界的底部,发出简短的告别,一次次重复着。结束,再见。不是从海的那边,而是来自海岸的那个声音,让人感受到过于悲凉的深沉情感。
——「第十封信」
是用蘸水还是用舌头舔,对邮票,对寄信的感觉是会有差别的。虽然你说你当时很紧张,但是幼小的你却很冷静。你的目光准确地找到了海绵,并且意识到那是溶化邮票背面的糨糊用的。这种即使陷入恐慌,也能很快恢复沉着应对的态度,的确就是你的风格。而我正好相反。把肿块弄破这种事情,可以说对于我就是日常。某一年冬天,你曾经爱怜地看着手指上被柴火炉烫伤形成的水疱吧?可是如果在黑暗中摸到那个水疱,你无法明确地感知它不是我的,而是你的水疱吧?即使里面是从你身体里渗透出来的体液,也不会觉得它只属于你吧?麦粒肿也好,水疱也好,都是在自己身体表面却属于外部领域的现象。有种不属于任何人的、飘浮在空中的违和感。违和感一旦有了形状,就会像那样突然爆裂。你说得没错,像我们这样毫不抗拒沉默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潜入特意设置的无言水疱里是很奇怪的。我们内心早该存在着摩尔斯电码,当我们到访每一座心情的灯塔时,可以不用自己的声音而用接收器发出的声音来代为播报那里的气象情况吧。风向变了,风力减弱,海浪也变得平静了。我们预见了这些,只要播放现实的气象广播就行了。
可是话说回来,你一定无法想象,我们之间经过长期的现实沉默后,我从这书信交流中获得了多大的鼓励。你的信,文体总是以稳定的节奏淡淡地排列着字词,很难相信它是根据你的口述请别人记录的。对我而言,你的文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的灯塔广播。是我倾听听不见的声音的手段。如何在不舔也不贴邮票的情况下寄信?你给了我答案。除了《昂首向前走》——唱这首歌的人在飞机事故中去世的那一天,我对“孤独”这两个字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之外还有一首歌,我再跑调也不会低着头唱的歌。这首歌我唱得还行,所以可能不在你的黑名单上。我现在没法唱给你听,所以把歌词写成文字。你可以在脑子里播放一下。
白山羊呀,来信啦
黑山羊啊,读也不读就吃啦
没办法呀,写信问
刚才的信里,
都写了啥
黑山羊呀,来信啦
白山羊啊,读也不读就吃啦
没办法呀,写信问
刚才的信里,
都写了啥
这是窗·道雄在一九五一年写的一首诗,我是把它作为童谣传唱的那一代人。你大概也是吧?山羊吃纸。这是经常听到的故事。但是,黑山羊真的没有读白山羊写的信吗?有没有可能,其实黑山羊把白山羊用心写的信读了两遍、三遍,几乎都能背了,把全文记在脑子里了,却故意假装没看信呢?
在窗先生的诗中所列举的行为,现在我还能做,还能向别人表达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哭。不需要动用肌肉,眼泪也会从紧闭的眼睑边缘自然溢出。这是为什么呢?我这个连一根手指、一个眼球,都不能自由活动的人,为什么能毫不费力地流泪呢?它是在身体的哪个地方,由什么力量和神经信号产生的,又是如何运送到眼眶边缘的?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但想到我唯一能做的事和麻雀或青蛙一样,心情又稍微好了一些。就让我大声地哭出来吧,忍不住这样想。
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小鸟》。
天空的
水滴?
歌声的
花蕾?
用眼睛的话
可以触摸你吗?
自从小孤死后,我决定再也不养鸟了,每次看到野鸟,我都会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允许别人用手触摸的生物。小鸟不仅具有容易被捏碎的脆弱,而且它还拥有一种神秘感,仿佛正处于将要进化成某种东西的中间阶段。正如窗·道雄先生所说,它像是花蕾。只是因为途中花费的时间超过了人类的尺度,所以还没有人看到花蕾开放的样子。能在空中飞翔的只有鸟类,这就已经足以证明了。只有鸟类能前往人类无法企及的遥远地方。人类绝不应该妨碍它。
小孤死了,一定是因为我经常用手托着它,抚摸它的羽毛,把它包在我的手掌心里,并偷偷藏在口袋里带去学校。每一次触摸羽毛,其实我都在消磨它的寿命。它那美妙的鸣叫声,是为了呼唤在前面天空等待它的亲密同伴,而我却以为这是献给我的歌。这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误解。
不过现在我还是可以自信地说,没有人能够像我一样与鸟类心灵相通。在绣眼鸟和白头翁来花园啁啾的早晨,我在眼睑背面温柔地抚摸它们。眼睑是唯一允许我触碰小鸟的地方。
——「第十一封信」
有一种比喻叫作“小鸟的亲吻”。它是一种微妙的距离上的亲近感,轻盈、温柔,像是触碰到又好像没触碰到。窗·道雄的诗《小鸟》中用的几个词巧妙地表现了小鸟亲吻本身。不管是水滴也好花蕾也好,当以文字的方式写下来时,似乎都让人觉得是没有明确轮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用眼睛的话
可以触摸你吗?
鸟儿会用它的喙轻轻触碰主人。很久之前,当我饲养一只手持鹦鹉时,曾试过让它用粉红色的喙把我嘴里凹陷处的唾液弄出来。我想,比起让它喝鸟笼里的水,如果让它喝下从我体内流出的液体,是不是关系会变得更亲密些?起初有点紧张。我张大嘴,鹦鹉立刻顺着胳膊爬到我肩膀上。当我把脸转向它时,它的小脑袋完全伸进我的嘴里,它的头反复上下抖动着,像是在确认味道。小鸟不仅是轻盈的。它们将轻盈物质化,并拥有它。我同意你的观点,鸟儿们“仿佛正处于将要进化成某种东西的中间阶段”。这种神秘感,在鸟儿飞翔时感觉不到,而当你真正触摸到它们时就会变得很明显。你还可以听到“咯嗒咯嗒”的叫声。
鸟鸣的声音在法语中写作cui-cui。不是“咯嗒咯嗒”,而是“啾啾”。听起来很舒服。以前当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说想为你拍照时,你一开始不允许我使用带闪光灯的普通相机。你说如果是祖父那种老式箱形、机身风琴状的大时代相机,你就很乐意拍。也就是说,不是用的胶卷,而是老式单张盒装底片。
——「第十二封信」
一旦经过你那仁慈和残酷正反两面互为表里的心灵过滤器,事物的轮廓都会比平常更加鲜明。我意识到,自己长期茫然困惑的根源在于,我离开了像你这样有能力从本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获得些什么,并把它附着到一个什么也感受不到的第三者身上的人。你的声音、你的文字似乎正在慢慢消逝离我而去,这可能是因为我的感官正在退化吧。如果我消失了,你也会消失。如果我不存在,想念我的你也就不存在了。或者换一种不客气的说法,你那连接生与死的生命力可能会稍微减弱。有什么可以做的吗?我如此不安。心头烦乱。当我想到当时那听起来纤细的、颤抖的、仿佛像纸杯电话里传来的“各塔台,各塔台”的声音,是来自“未来的你”时,在那之后的生命里的许多事情都变得容易理解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尽管我一直想让你听那个广播,之前却犹豫了很多次。
我可能是在害怕吧,害怕确认我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无线电波把间隔溶解在大气层中。让人忘记了彼此远隔异地的距离。但是为了让你作为媒介者的力量毫无遗憾地得到发挥,无论如何距离都是必要的。想要重新创造距离,唯一方法是使来自灯塔的声音不稳定地摇摆。让自己与那些听不到的、被杂音吞没的或时断时续的声音同频。你明明就在身边,却要刻意制造距离,这是多么残酷啊!要确认往返于你我之间的鸟儿们的迁徙路线,就要接受总是有那么一个点,经常偏离原来地方的事实。就要认可这种矛盾的状态。结束。再见。那个极其孤独的声音,是一个无法抵达的外星球传来的信息。
这就是我所说的,我对人类指示鸟类调整应该靠本能遵循的迁徙路线,有疑惑的地方。说到这个岛国常见的候鸟,它们是从北方飞来的,又飞回北方去的鸟儿们。它们为什么要特意冒着风险飞向极寒地区呢?在初中的科学课上,我们曾学到,地球的自转轴相对于公转面的垂直方向倾斜二十三点四度。如果是它相对于围绕太阳转一年的公转面之间的夹角,可以用九十度减去这一部分之后得出六十六点六度。正是这种偶然的倾斜给地球带来了丰富的季节变化。
某个出生在北方小镇的诗人曾有一个想法。一个没有任何科学或学术基础、纯粹的诗意的直觉。在对诗歌的根源进行反复推敲之后,他提出了一个离奇的假设,这个假设本身就像是一首诗。他——诗人吉田一穗,这么说道:“候鸟之所以北归,是因为那是去往极地的重生。”在永久冻土和冰雪覆盖的寒冷大海之下,沉睡着刚才我所提到过的浅滩和富饶的绿洲。它们去往的是祖先代代相传的梦幻温暖之地。如果我们考虑到地球曾经相对于公转面的垂直方向倾斜了三十度,那就说得通了。这些鸟儿们是飞向以这个角度为基础计算出来的极地。诗人是这么说的。
如果我是鸟群中的一员,或者如果你是鸟群中的一员,一定会把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想法送往那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绿洲吧。那些飞向无法返回的梦幻极地的鸟儿们,只能不断发送“咯嗒咯嗒”这微弱的信标。不知是否会被收到,几乎只是一场赌博。这可能和你在没有看护帮助的情况下,一个人完成的文字传达装置有相似之处。
肖像画家是想象着婴儿长大后的脸来作画的。那些失踪的儿童,画像时需要考虑到他们的成长,这一技巧和给那些失去生命失去面孔的人修复面孔,画出想象中的肖像画也有关系。年轻人就像一个通晓过去时、未来时和虚拟语气的学者一样,不是在我们的心里,而是在他自己眼睛的海洋里放下铅锤,寻找不属于任何时间的裂缝。正如你所记得的,这位年轻的画家说:
“如果有时间,我也可以为你画。”
而我回答说:
“时间有得是。”
这个时间并不意味着出发前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消磨。这是一个应该被大写的时间概念。我想你那时候肯定也感觉到了。那个年轻人说的其实是,如果有所谓“时间”这回事的话。我不需要再解释为什么我对他的提议跃跃欲试了吧?如果时间消失了,就不会有进化,也不会有退化。我们两个人也将无法成为“孤独一人”。因此,你毫不犹豫地指定要“五十年后”面孔时的畏惧,我感同身受。害怕也是让人焚烧照片的悲伤、喜悦和愤怒的点火装置。要抹去时间,你可以抹去照片。为了防止小鸟飞出盒子,你可以破坏盒子本身。我的侧脸深深地埋在你的脑海中,以看护你的人也能看到的形式呈现在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肖像呢?我记得画中的发际线已经明显后退,下巴上长着一点像古代绿地一样的胡子,但细节都已经模糊了。注视着现在的你,不是当时的我,更不是现在的我。而你已经闭上了眼睛,将可能到来的未来的我,也阻挡在视线之外。
“各塔台,各塔台”。透过那眼睑,能听到变成光的声音吗?我们曾经用收听船舶气象报告同样的装置,也就是使用了高性能通信用真空管的小型功放,一边想念小孤,一边听音乐家梅西安的曲子。他也是一位鸟类学家。当时听的曲目是《鸟类目录》。当我厌倦了和叙事诗缠斗,失去救生索,脑子里一片空白时,我会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梯下楼,去到正在编织的你那儿。你从未告诉我在编织什么。我记得看到过几次有点像婴儿襁褓的东西,但也可能只是后来送给我的米色开衫的一部分。
我留下了五十年后你的肖像,还有一张你的照片。无论搬了多少次家,只有它们一直在我的行李里。就像诗人在迈向死地之前把纸片缝进旅行袋的把手。然而,我并没有把它展示在我的工作桌上可以看到的地方。而是把它放在一个信封里,每年一次,在我不得不离开你的那一天,把它拿出来仔细看。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可以被称为“肖像画”。你被淡淡的烟霭笼罩着,注视的我和被注视的画之间的距离真的很难测量,那用擦笔手法模糊掉存在轮廓的面孔,无疑是你的。说这是五十年后,但其实年轻人把时间的框架从画里面移除了。像潜藏在时间深渊里的鸟叫声传递出来的那样,年龄的界限消失了。
奇妙的是,每次拿出你的肖像时,你的脸都会发生变化。有时它呈现出我所不知道的少女面貌,有时它是宇宙基本粒子观测装置小船上纯真无邪的面孔,有时它被黑暗所包围,连我都看不清是哪里的谁。我无法判断是我在变化,还是肖像在变化。到底,那个年轻人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在听船舶气象报告的那天,我的手冷得没法拿唱片,甚至害怕如果把手放在你手上,皮肤会不会粘住撕不下来了。我不知道原因。但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网膜上清楚地投射出鸟儿飞舞的身影。当冷到极点,灵魂冷却到超导状态时,彼此记忆和精神上的图像相互之间毫无抵抗地来来去去。不是互相交换,而是漂浮在双方的脑海中。啊,原来是这样啊,我心里想。这让我想起总是早我们俩一步种下不祥种子的那些人的面孔。那些黑影掠过心头,他们在那之后生活的每个节点上出现,莫名其妙地试图阻止我与你同行。那个只给我们一张《玫瑰骑士》门票的女人、烟纸店里的女人,都是那个年轻人为你画的肖像曾经呈现的变化。你已经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把各种各样不同的面孔植入在我和你自己身上,然后,你闭上了眼睑。
如果用眼睛
触摸它们,可以吗?
这真是首可怕的诗。如果我现在能站在你身边,我可以轻轻地抚摸你的眼睑,抚摸唯一能动的地方。但那样的话,我们一起看过的风景就会消失,一切都会变成全息图融化在空气中的。每当我看着这幅肖像,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窗·道雄的诗。今天我就引用一首题为《风景》的诗结束这封信。
风景
离眼睛 很远
因为离眼睛远
所以看得见
因为看得见
所以风景 就在 那里
那片云底下 连绵不断的
群山的 风景
画出S形 奔向大海的
河流的 风景
风景的 美
像是在发光
像是在召唤
像是很疼
跟看见的东西
始终
必须保持距离……
自己 就在那里
真实确认无误地 在那里……
无需赘述。风景向来都是疼痛的存在。不和对象保持距离,就无法看见。只要是看见,就必须承担它所存在的伤痛。我仍然映照在你的眼睑背后吗?知道我仍然被映照的幸福会带来其他的痛苦,但可能仍然比没有被映照的痛苦要好。信又写长了。其他的,下次再慢慢写吧。我从心里祈求,我们两个人的风景永远不会消失。
在早春二月尾声的风景中
我给你可爱的外甥女读的那本《快乐王子》,是小时候就有的一本。印刷已经褪色,图片老旧,每一页都沾有污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这本书,每次她来我们家都央求我读给她听。你还记得她对哪个场景的反应最起劲吗?是的,当燕子用它的喙啄王子的眼睛,要把蓝宝石掏出来时。
“眼睛,真的要啄出来吗?”
她问道。女孩子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想象这样做的痛苦,她的表情很不安,但提问却泄露了她的好奇心。
“是的,没错。”
我回答道,目光一直没离开绘本。
“真的吗?”
她将手放在自己右眼上,小心翼翼地从眼睑上方按压眼球。她的食指尖沿着眼球边缘按进凹陷的地方。小孩子的眼睑是那么柔软。甚至感觉,好像眼球马上就要带着一串黏液掉出来一样。
“啊,当心。”
我故意把绘本扔到膝盖上,发出夸张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将手从眼睑上移开。
“你差一点就要把眼睛抠出来了。不可以那样碰它们。一旦它们掉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翻到王子的眼睛已经变成黑暗空洞那一页。啊,糟了,千钧一发,她被这些话吓住了,立刻眨眼以确认眼球是否还在那里,接着,为了不再做多余的动作,她双手握成拳头压在大腿下面。
“是的,很好。”
我继续开始讲绘本的剩余部分。
这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她不厌其烦地凝视着王子已经变成空洞的双眼,衡量黑暗的深度。为了尽可能地减轻王子的痛苦,我们格外轻柔地翻动这一页。虽然完全知道故事的发展,但每次讲到王子的铜像在熔炉中熔化的那段时,她还是会眼泪汪汪。虽然都是王子,但她能清楚分辨,自我牺牲的快乐王子,和我创造的唐纳德是不同的。
有一天,当看到我用睫毛夹夹睫毛时,她的反应充满了让我不知所措的温柔。
“糟了,眼睛不能拿出来哦。会痛痛的。”
即使是现在,当我想到她时,最先浮现出的还是那时她哭泣的脸。是为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人,从心底里流下的,她的眼泪。
——「第十三封信」
这本书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它将迁徙比作“通向内心世界的旅程”。令人吃惊的是,听说从小被人工饲养、没有看过星空的靛彩鹀,长大后无论看多少星空,也已经丧失了定位的能力。候鸟们内心有星星,它们把这些星星与外部世界的星座相对照。导引自己的东西,其实存在于内心。而“去向外部的旅程”是“通向内心世界的旅程”的镜像……
这段话我让看护读了三遍。由于人类探求知识的需求,而无法拥有内心星星的靛彩鹀非常可怜。我很担忧它们将度过怎样的一生,但由于其牺牲而获得的事实却包含着崇高的意义。对此再多的感谢也是不够的。它们围绕地球这个天体的迁徙,也同时是探索自我内心的旅程。沉入意识深处的记忆,基因上携带的过去,强加于身上的命运,借由这看不见的时空之旅,它们向自己展示,自己到底是谁。
这样一想,感觉它们的迁徙就是走向死亡的旅程本身。翅膀扇动的速度快到让人误以为停滞不动,以此挣脱重力,从天空的边缘回头眺望世界。它们的眼睛一定会映照出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例如,已经无法用黎明或黄昏来表述的,那从地球和宇宙边界渗透出来的光。这是人类从未见过的、引导着候鸟们的光,即便说它是从死亡世界穿透而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
想到这儿,我感觉好多了。所以我不想像那位雕塑家那样在前面带路。而是会默默地跟在最后。没有比它们更值得信任的先导者了。只要跟随着它们,你就会抵达正确的地方。
《迁徙的足迹》中还有令人难忘的一段话,我可以把它写在这儿吗?
生物会前往它们想要回去的地方。一个适合自己的地方。一个欢迎自己的地方。一个自己可能会扎根的地方。一个自己本就应该归属的地方。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
即便,你今生还从未去过。
“报纸上还有照片。蝴蝶停在龟的鼻子上……这看起来简直就像天堂里的一幕,不是吗?”
我想,下一次轮回转世的时候,我们如果能成为亚马孙的龟和蝴蝶再次相遇就好了。龟趴在水边的岩石上,把脖子伸向太阳,很悠闲地放空。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龟注意到了这一点,它尽可能地保持不动,以免惊吓到蝴蝶。谨慎的蝴蝶起初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轻轻飘落到龟的眼前,两只翅膀合在一起立起来。它们的视线没有交集,但轮廓却是自然地连为一体,尽管它们各自有着坚硬的龟壳和柔软的翅膀,是完全不同种类的身体。
蝴蝶摇晃着它的触角,一边把它那吸管一样的嘴凑到龟眼睛的边缘。龟继续假装没有意识到发生在它身上的事。因为这样可以让蝴蝶尽情地喝下它的眼泪。当然,蝴蝶也意识到了它的心意,它也开始担心自己过长的嘴会不会伤到龟的眼睑,或者鳞粉会不会飞散到它的眼睛里。
森林深处不断传来生物的叫声和气息,唯独它们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之中。有时候,树丛里洒落的阳光在龟壳上画上花纹,风轻轻摇动蝴蝶的翅膀。那是背着深绿色沉重龟壳的龟,和黄绿色翅膀上点缀着黑斑的蝴蝶。
最终,蝴蝶满意地飞走了。龟眨了眨眼睛。它们都没有向对方示意告别。
你和我,谁是龟,谁是蝴蝶?我们用猜拳来决定吧。只会出布的你,和只会出石头的我。
在从敞开的窗户潜入木香花气息的破晓时分
季节正在逐渐转换。不是以一种无法逆转,像踩着阶梯往下走的方式逐步降温的,而是有时炎热意想不到地突然回归,有时寒冷又似乎抢跑提前到来。整体上,一个唤醒过去一年感受的大分水岭正在逐渐临近,这一点从每天早晨打开面向山谷的实验室窗户时,空气中传来的甜香就可以感知到。外甥女告诉我,山坡上有些地方开了粉色的花。这里的海拔高度不低。我猜想它们可能是我以前很喜欢的阿尔卑斯玫瑰,但我不记得曾经在这个地区看到过什么色彩鲜艳的野花。因为栖息在附近的野生动物们会来吃矿物质丰富的黏土质土壤,所以那边的地都被翻乱了。花丛所在的地点似乎靠近那里,这也让我觉得无法想通。于是,她偷偷地沿着林务人员走的小路到现场去确认了。有两片薄薄的粉红色小花瓣朝着正面打开,后面有一片同色系的大花瓣,中间有黄色绒球。叶子是心形的,相当大。从描述来看,它似乎是Begonia grandis。
我的大脑可能也正在经历季节性转换,过去能流利说出的日语花名一下想不起来了。虽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但因为要写在寄给你的信上,我决定谨慎行事,请人从拉丁学名查回去,查到的结果是秋海棠。窗外空气的凉意与花名重叠在一起,“咽喉间,氧气冷冽,秋海棠”的诗句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尽管如此,作者的名字却还是很暧昧。咽喉间,氧气冷冽。这首俳句的作者一定是在接受肺结核的治疗。当他躺在那里,用被压碎的肺痛苦地呼吸时,能看到窗外盛开的水红色花朵吗?还是说他就是这样称呼从自己身体里吐出来的淡粉色液体呢?
每当我收到你的信,就会被一种接近氧气冷冽的感觉击中。把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生命之源,从气管吸入的同时,瞬间也被这几乎将我肺部冻伤的致命凶器般的寒气所包围。这次的信,我让外甥女读了很多遍。你的话语像往常一样淡然而平静,但等读到结尾,它们都像黑白棋游戏一样彻底反转,像是让感到痛苦的我禁止吸入氧气。在身体深处,一条我不知道的情感之线开始颤抖,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让我忘了原本要做什么。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状态已经过去,我才决定把它写出来。
——「第十四封信」
我们在生活中需要的是对他者的想象力,也正是对这种转换说辞的暴力采取拒绝态度,这一点我们已经互相确认过好多次了吧?不仅仅是语言。所谓的表达都是这样。要描绘没有出生的孩子的面孔,描绘被拒绝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未来的面孔时,它也是一种必要的力量。公园里的画家至少有着真实的想象力。而那想象力的一部分成果,就这样留在了我们手中。
但是现在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想象力。叙事长诗就从这一点开始。当我飘浮在声音无法传播的真空黑暗中与你交流时,为了不陷入无法控制的状态,我全力尝试的是“寻找不存在的东西的痕迹”这一完全矛盾的做法。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倾听无声的声音”。只要还停留在原谅和不原谅这样的表面阶段,我们就无法听到更重要的声音,更细微的声音。我早已经过了这个阶段。正因为这样,我才可能与你通信。
“要说年纪嘛,因为在这个村子里,所以不太好判断。冒昧地说一下给我的印象,她像是一个有很多能配合年龄转换面孔的面具、像演员一样的人。”
听到这里,我确信了。门卫看到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时常在抽屉里改变姿态的那张肖像画的各种面相之一,也是我最熟悉的那个时期的你。用墨镜遮住的眼睛,恐怕是昼萤色的吧。守卫知道我眼睛不好的事,也知道“昼萤”引发的那场骚动。他特意补充说,对了,那个女人走上码头的时候,湖水的蓝色显得更深了。不晓得是不是纪念品,她手里好像还拿着红色的小孩帽子,蓝色和红色的对比真的很鲜明呢。
但是那个女人既没来我家,也没有来研究所。村里的每个人,当然包括船夫在内,也都坚持说没看到那样的女人。我不觉得门卫在说谎。我再说一遍,他是个值得全面信赖的人。我确信那个女人一定是你,就像一只愿意以直角改变方向的候鸟,消失在了半途中。但我已经发现了痕迹。微弱的鸣叫声变成了石子,落在路上到处都是。在我以前上学的那间学校院子里,在让我失去视力的昼萤池的周围,还有那煤烟味弥漫的矿坑遗迹,以及长时间荒废的宇航员训练池底部,像蓝宝石一样的石子在闪耀着,那里面仿佛锁住了天空和大海的蓝色。蓝色星星的花束。让人感受到世界气息的巨大地底之眸。你不是那种会佩戴宝石的人,那些晶体想必是什么超越了人类智慧的力量所产生的吧。宇航员训练池的清洁工捡起石子,用干毛巾仔细擦拭最大的那块,把它收在办公室的玻璃柜里,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不知道是人声还是鸟语的微弱声音。
无论如何都想亲耳听听那个声音。那一定是我必须听的声音。听说这件事之后,我马上去了游泳池管理处,请他们让我碰碰那块石子。我把它贴在耳朵上,试图听到些微弱的信号,或者是那一听就知道是来自你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没听见。接着我把它放进嘴里,一边品味着冰冷石子的蓝色触感,一边想要融化它坚硬的屏障。我期待自己可以像矿石收音机一样,捕捉到些石子发出的电波。可是期待没有实现。石子就是石子,它就这样麻痹了我的语言中枢,让我什么句子都说不出来。后来听说,它被怀疑可能是从宇宙来的飞行物,被送去了研究所本部进行分析。结果还没有出来。我通过熟识的研究员得到的唯一信息是,这石子曾被什么坚硬的东西,但不是金属而是类似生物体的一部分尖锐地刺伤过。比如像鸟的喙,或者像龟壳一样的有机物。
我们是否仍然远离对方,依然无法突破彼此坚硬的壳,只能用出生前不可靠的声音与对方交流?如果世人所说的爱,从来都是已在为分离做准备,那么是否有一份新的爱,隐藏在分离后流动的空气中?
亚马孙深处的蝴蝶为了眼泪中所含的钠而吸食龟的眼泪,这故事真是美丽又哀伤。我信里前面也说过,会来我家附近寻找富含矿物质土壤的只有哺乳动物。昆虫们应该有地方能吸收到足以维持生命的钠吧。研究室里收藏着相当数量的摄影杂志。读了你的信后,我试着找了找相关的图像。说是这么说,但我做的其实只不过是用指腹来摸索纸张。当食指的指腹开始微微发热,我感觉你那冰冷而温暖、令人怀念的手指掠过我的脸颊,轻声对我说,就是这里了。是外甥女找到了你信中所述的那张照片。她认真地用语言描述了照片的场景。而且不知为何,她说话的口吻有你的影子。眼泪中的钠是不是像蜜一样散发着香甜?不止一只,而是有好几只蝴蝶都被吸引过去,翅膀的颜色就像是一幅绚丽的拼贴画。她像个诗人一样描述道。
然而,你就这样只留下了薄薄的影子,再次从我视线中消失,同时又逼迫我做出这么残酷的选择,说什么如果能轮回转世,我们中的谁是龟谁是蝴蝶呢?诚然,对于你总是不能选定一个的性格我是很喜欢的。到现在我也依然如此。但是,如果我还有机会再次与那时候的你相遇,不管是猜拳还是抽签,我都不可能在二者之中做出选择。一直以来,我们从对方的眼泪中吸收矿物质。我们从自身以外的各种故事、各种文字中获得养分。没有什么语言是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这是我们的共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从黑暗的隧道尽头,从湖底,寻找到维持生存的矿物质。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钠的话,去海边就好了。去找到岩盐就好了。虽然和其他动物在那样的地方相遇也伴随着危险,但是为了达成超越时空的再会,从海岸线走到相隔几百公里的内陆地区,需要巨大的勇气吧?比起鳄鱼的眼泪,吸食龟的眼泪可能要更为安全。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并肩坐在一起直视前方,同时感受着温度和距离,就像我们在天鹅船上一样。
如果还有什么是应该一起做的,那就像我们在事故发生后一直做的那样,成为一只蝴蝶的左右翅膀。就像双手合十那样,翅膀收叠并拢,两个人一起把藏在龟眼泪里的语言和积蓄了一万年的记忆吸取过来。为了看不见闭合部分的花纹,把翅膀笔直地立起来。只要它们是闭合的,就无法起飞。它只能成为一张垂直的帆,空出一点点的间隙让风流过。不是龟和蝴蝶的对比,而是把意识集中在更脆弱的蝴蝶上。我能想象的轮回转世,只有在那样的协作中才有可能。
你现在在哪里?你是否在安全的轮椅和看护的保护下,正确地吸取着冷冽的氧气?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在哪里扭曲了呢?原以为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一个虚构的我,现在作为真正的我,正在寻找你的气息。在被撕裂的回忆中,你的形象从神秘的肖像幻化成看不见的照片,又幻化成这张照片上,像被故意按下的闪光灯一样曝闪的萤火虫。越想心越乱,而且总觉得有种像解脱似的感觉,是因为连接我们三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四个人的龟的眼泪还没有干涸吧。应当相信这泪水。它能产生切伦科夫光,让蓝色花束一样的眼睛发光,成为那困住未出生声音的蓝宝石,这水滴无论如何也不能干涸。只要我们能一起啜饮那泪水,就能像曾经穿越鞑靼海峡的“蝴蝶”一样,用笨拙的扇动控制反射着蓝紫色光芒的翅膀,继续飞翔。这就是我的梦想。
你还记得我用花边剪刀做的毛绒玩具吗?用深棕色的毛毡面料裁剪成椭圆的不倒翁形状,里面填充棉花做成了一只昆虫毛绒玩具。我还煞费苦心地给它做了六条腿和两根触角,眼睛和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好用黑色纽扣和毛线做成相近的样子缝上了。最后做成的成品,怎么看都像是濒临死亡而无法团起身子的西瓜虫,或是长得太胖的蜈蚣身上的一截。
我们称它为王子唐纳德,特别喜欢它。因为它就是那个,无论如何换乘航班都无法到达,但毫无疑问地存在于信封一角的王国里的年轻小王子。我们有时用唐纳德吓唬偶尔来玩的小外甥女(每每大哭一场),有时毫无目的地揉搓抚摸它,或是用它来擦架子上的灰尘,也许就是因为你一直对它做这些跟王子不相称的行为吧,不久,那只触角掉了,棉花露了出来,背上也皱巴巴的,变成了落魄的样子。一派在继承者战争中落败的可怜流亡者样子。
我不曾记得把它扔掉,但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不见了。只能说不知什么时候,各种各样的东西以这种方式从我的面前消失,王子唐纳德是其中我特别在意的一个。或许它现在回到了纷争平息后的祖国,在杂木林深处罕有人至的黑暗树叶阴影里安定下来。但尽管如此,它还是会怯生生地向前方伸出颤抖着的触角吧。此刻我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个情景。脚尖的绒毛接触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触角的尖端前方空气微微颤动的气息,都从我的眼睑背面传来。
或许只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才会如此清晰地存在于黑暗中。对于生活在虚构国家的王子唐纳德,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方式了。至于那本画册和花边剪刀,则和王子的命运截然不同,它们至今仍在我手边。如果愿意,随时可以翻开画册,再次看到那齿孔的边缘。
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的,依然留在身边的,本来应该离得很远的东西,因为闭上了眼睛,终于重逢了。相会之后彼此都意识到,其实并不曾分离,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于是心照不宣地对视微笑。在那只有邮票大小的方寸之间、眼睑背面的小小黑暗中。
——「第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