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诗歌〕

“在艺术中,如同在生活中一样,无礼不会和一种蓄意冒犯的意图混淆起来,它是过度关注自我和对他人缺乏体谅(和了解)的必然结果。对待读者,如同对待朋友,你不能冲着他们嚷嚷,也不可轻率地去套近乎。年少时的轻率或喧闹或许可以原谅,但这并不意味着轻率和喧闹是什么优点长处。”

〔附:奥登于1944年和1965年为《诗集》所写的前言〕

@reading

【奥登文学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教授 前言一 】

奥登的语言和视野总带有某种“科学”色彩,更多基于显在的事实而非一厢情愿的想象,但他首先还是一个有“爱”的诗人,总在关注对爱的圆满实现产生阻碍的因素,无论它是来自外部社会,还是出于内在的焦虑。

在寄给朋友的一封信里,他曾这么写道:“对我这样的诗人来说,自传是多余的,因为不管如何隐晦,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重要事情都会含摄在一首诗作里。”

【奥登文学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教授 前言二 】

奥登1907年出生于英国的约克郡。他在二十多岁时写的诗歌晦涩而热切,部分作品具有政治宣传的色彩,另一些则表达了强烈的个体孤独感。从英国移居美国后,在他三十多岁时,他所写的很多诗歌关涉了个人情爱的快乐和丧失所爱的痛苦,与此同时,他也从一个新教徒的角度开始书写大篇幅的雄心勃勃的诗作,探索的主题包括了艺术、政治、文化和社会。

在1948年之前,他曾写过四首长诗,《新年书简》、《在此时刻》、《海与镜》和《焦虑的年代》,但之后他就停止写长诗,转而写作主题连贯的系列短诗,譬如奥登用去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最终完成的《田园组诗》。他对视角单一、专注于情感和历史问题的单篇长诗提不起什么兴趣,更希望从多元角度来审视这些主题,而采用组诗的形式,每一首诗就能处理写作主题的某个不同侧面。他对早年曾吸引过他的严肃的历史、心理、宗教理论也不再热衷,转而对人类经验的多种面向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他的兴趣转向的一大标志,是他有了新途径去切近历史——对奥登而言,“历史”如今意味着独立个体的特异行动,而非国家和帝国的抽离了个人的大规模运动,“历史”由人类自主完成(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而非受自然本能或大时段的历史周期所驱使。在他1960年出版的诗集《向克里俄致敬》中,有很多诗作都是类似思考的产物。

奥登曾经说过,他所有的诗都是为爱而写。即便他那些看似抽象而非个人化的诗歌,也都在尝试与读者建立某种交流;他认为他的读者都是独立个体,他可以倾吐衷言,也可以与他们面对面地交谈,读者并非集体性的大众,他并不是从一个更有知识、更具权威的位置来发表演讲。因其所表现出的全部学识和高超诗艺,他或许是表达平等和爱的最伟大的英语诗人。

【译者序】

p.s.译者:马鸣谦;蔡海燕

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更充满敬意地称奥登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是二十世纪的“批判者”。

他父亲曾就学于剑桥大学自然科学专业,毕业后做了医生;他不但重视医学实践与历史,还注重医学的哲理成分,对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也颇有研究;他喜欢引用一句话——医生应该“更为关注作为个体的病人,而不是对方所患疾病的特殊方面”;他经常对小奥登说:“治疗并不是一种科学,而是存在于神奇大自然中的直觉艺术。”这些话深深地烙印在奥登心中,也直接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早熟的奥登很早就形成了一种心理学家式的冷静、客观的分析态度。六岁时他曾断言:“我所接触的大多数成年人都很愚蠢。”

自然环境亦是奥登精神世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家乡毗邻奔宁山脉,他从小就接触了很多废弃的矿场和矿井。在没有写下诗行前的孩童时期,他曾幻想自己是一名矿业工程师。下面这段话是他对这份幻想的描述:“醒着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神圣世界。它的基本要素是一片北方的陆地,那里有石灰石、工业设施和铅矿。”

凭借独特的个人体验,他自信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如果一个人同时对词汇和象征感兴趣,那么他必然会成长为诗人。”

十五岁那年夏天,奥登初涉诗歌领域,一度师法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手法,而时隔四年之后,他兴奋地对自己的导师说:“我最近一直在阅读艾略特的作品……现在,我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了……”
T.S.艾略特的荒原意象如启示的路标,指引了奥登深入体察现实生活,使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非“左”即“右”的时代大背景下,以其对现代弊病的剖析、对政治事务的热忱和对社会变革的期待,创作出一系列富有感染力和时代新意的诗篇,因而被定义为了“左翼诗人”。但奥登的诗歌混合了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等多种思想的复杂意涵,并不能简单粗糙地用“左翼文学”一词来做笼统的概括。

英国诗人兼文学批评家格里格森(Geoffrey Grigson)曾如此评价奥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语诗坛的境况——“奥登是个庞然怪物”:
奥登从不随波逐流。奥登并不温文尔雅。无论是在创作还是生活上,奥登都不落窠臼。他不走布卢姆茨伯里派的路子,不沿袭汉普斯特德文化圈的传统,也不依循牛津、剑桥或者拉塞尔广场那些人的模式。奥登写尚在求学的少年。奥登时不时地咬手指甲。奥登写诗时会押韵。奥登信手拈来各种诗体。奥登并不讨厌豪斯曼(A.E.Housman)。奥登更接近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而不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奥登更喜欢杜米埃而不是蒙德里安。奥登更有可能阅读冰岛英雄传奇而不是《海浪》(The Waves)……
奥登是个庞然怪物。

斯彭德(Stephen Spender)作为“奥登的心腹、掌故学家和注释员”,对奥登的这段描述很有代表性:

事既如此,现代艺术里就出现了二种趋势。一种是躲开看来如此反人性的,客观的世界而遁入个人的,私己的,晦涩的,怪僻的,及不关轻重的世界,另一是设法将想象生活与现代人类所创造的广大而反人性的组织取得连系……这二种逃避与扩展的趋势时常平行地存在于一个诗人的身上。在某些诗人中,扩展的阶段往往为逃避的阶段所接替。(袁可嘉译)

以下两段内容摘自奥登写给好友的书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奥登对自身的定位:

我既不是政客,也不是小说家,报道的事情与我无关。如果我返回英国,我所能预见的生活状况与我目前的美国生活没有丝毫差别,无非是阅读、写作和授课。
如果我确信自己足以担当士兵或者防空队员的工作,那么我明天就回去,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军事上会有什么贡献。是因为我足够理智,或者仅仅是一种胆怯?我不可能给出答案。我唯一确信的就是,一旦英国政府需要我效力,我将在所不辞(我已经告知这里的大使馆了)。但是对于作家和教师来说,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因为,属于知识分子的战场并没有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任何人都无法断言这个地方或者那段时间是所有知识分子都必须出现的。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美国最适合我,当然这也只有今后的所作所为能够给予证明。

对奥登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个组织、一种学说或思想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始终不可弃守自身的独立价值判断;永恒不变的“真理”惟有人性的至善,其他种种不过是切入问题的角度。正因如此,奥登就像理查德·达文波特-海因斯(Richard Davenport-Hines)所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位百科全书编纂者”,“喜欢搜集、分类和诠释大量的信息,力图将自然现象、精神体验、人类历史和潜在情绪融合成一个体系”。

奥登年轻时曾写道:“在我看来,生活总意味着思索,/思想变化着也改变着生活。”而好友斯彭德对他也有如下的直观描述:“他只专注于一个目标——写诗,而他所有的发展都在这个目标之内。当然,他的生活并非完全没有受到非文学事务的干扰,但这些干扰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其他人(包括我自己)都深陷于生活的各种事务中——工作、婚姻、孩子、战争等——与当初相比,我们大家都像是变了个人……奥登也在变化,但始终是同一个人。”

第一次来到了乡间僻壤,
当走入陌生山谷,因骄阳
和迷路而愁眉不展,
你定会驻足停留:今天,
蹲在羊圈后面,我听到
一只突然掠过的飞鸟
迎着风暴大声鸣叫,且发现
年岁之弧已连成了一个整圆,
而爱的陈旧电路再度运转,
永无休止再不会逆向改变。
会领悟,会释怀,因为我们已看见
屋瓦上的燕子,那最先打着寒战
的春草场,一列货运火车
孤零零地驶过,秋日里的
最后班次。但眼下,
正打算去叨扰淳朴农家,
想着入晚可以暖和一下全身,
你的信已寄到,如你一贯的口吻,
说了那么多,人却不来此处。
言语并不亲密,手指也未麻木,
若爱情时常得到一个不公正
的答复,它必已遭欺蒙。
我,顺应着季候各处迁徙
或是有了另一段情事,
少有疑问只能点头默认,
带着冷峻笑意的乡野之神
总担心说得太多而词不达意,
也不会如这般欲言又止。

1927年12月

爱过了,也忍受够了,
此刻某些事情正可做个了断。

——《更离奇的今天》

间谍

控制重重关隘,他明白,是进入
这个新地区的关键所在,但谁将得手?
他,这老练的间谍,已步入了陷阱,
因一个假象的误导,被那些老花招诱引。
格林哈斯是个绝佳地点,适宜构筑水坝,
蓄积能量也很容易,他们确已造了几个车站
将铁轨延伸得更近。他们无视他的电报:
那些桥梁并未建造,于是麻烦随之而来。
对于在沙漠中煎熬了数周的一个人
此时街市的乐声听来如此亲切。
黑暗中,被奔腾的水流声吵醒,
他常为已然梦见的一个同伴
将夜晚责备。他们会开枪,理所当然,
轻易就将从未会合的两人拆散。

1928年1月

现在回家吧,陌生人,为你年轻的血脉自豪,
当再次回返,你定然沮丧又烦恼:
这片土地已被割裂,再不会传情达意,
对人们来说,已没有什么额外助益,
而离开这里,他们的面容会更加地茫然;
你的汽车射出的光柱或会穿透卧室的墙壁,
却唤不醒睡着的人;你或会听到
从无知海洋刮来的海风
自顾自地撞着窗玻璃;而榆树不会喊叫,
它毫无阻碍地焕发了生机,因春天已至;
但未必如此。在你近旁,高过了草尖,
芒穗在决断前镇静如常,已察觉了险情。

——《分水岭》

一个自由人

每天看到时,他都淡然又踟躇,
但见他灵巧摆弄着围巾,跨出几步
钻进了汽车,引来乞丐的嫉妒。
很多人会说“那是个自由人”,但错了。
他不是那个归来的征服者,
也从来不是个极地旅行家。
而在骇人的瀑布间他却镇定如常,
紧要关头,他无师自通,学会了
侧身搭讪和挺直腰背的平衡伎俩。
歌声和血液变幻多端的运行,
或会淹没来自钢铁丛林的警讯,
终结被埋葬者的惰性:
大白天挨家挨户地旅行
这漫长旅程只为求得内在的平静,
伴随着爱的忠贞和爱的弱点。

1929年3月

恐惧将拉我到一旁,会提出建议:
“要征服她——那个看得见的敌人
——转移视线不去看就可以。”
可和平并未到来;在被围攻的城郭,
只有街头巷尾的谈论,正渴盼着消息,
城外,一支更强大的军队已燃起营火。
而全部的感情终于一吐而尽,
重又拼合了那个古老意象:
对信心的渴望化身为一头兀鹰
自空中直直地俯身飞下;
这些眼泪,因一个不驯服的梦饱含痛楚,
恰如大海的疯狂湍流;
绝望这时瞪着无情的眼珠叫出声来:
“一个黄金时代,一个白银时代……
确切地说,庞大而静默的岁月,一个冰河期。”

——《家族幽灵》

在我心中,夜晚如此纯然一体
而田野和远方意味着安宁;
那种感觉仍占据我心,无法忘却
那些鸭子的冷漠,那个朋友的歇斯底里,
放弃奢望,怀着宽恕,
要热爱我的生活,不去步他人后尘,
不能像鸟儿和孩子般过活,“不能”,
我说,“只因现在已不是孩子,也非鸟禽”。

——《1929》

只因独自一人,惊恐的灵魂
返回了这羊群与干草的生活
却没有归属感:每时每刻
他都渐行渐远,也必会如此,
如断了奶的孩子走出家门,
踉跄着刚走几步路,就焦急万分,
欢喜雀跃只为找到自己的家,一个
待在那里无须征税的所在。
如是,他心神不定地爱着,而爱
并不牢靠,给予他的总少于期望,
他不知道只有及时播种,爱才会展现
丰美的奇异果实,也不知道
它是否只是过去某个庞然大物
的一个衰败残余,而此刻
只能如传染病毒般苟且生存
或在醉酒时的恶意讽刺中藏身;

被一只松鸦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我走出了树林,脚下吱嘎吱嘎,
空气在树干间流动有如在水下;
因为我要离开这夏天,要看着秋天到来
更专注地凝望天空的群星,
要看那兀立的苍鹰飞落水坝
一路飞向大海,要离开秋天,
去守望冬天,那属于大地和我们的冬天,
要预想死亡,如此我们死时才会找到自我,
而不是无助地疏离于新的状况。

我喜欢与你一同散步,喜欢
触摸你,等待你,因确信你的良善,
我们了解善,也知道爱所需要的
不单是结合时的渴慕与激动,
不单是满怀自信的突然辞别;
那踩在锋利草叶上的脚踵,
那自以为是的倒伏的树根,
是它们需要死亡,谷粒的死亡,
我们的死亡,年老者的死亡——他们
将被遗弃在无亲无故的阴森山谷,
一到春天就会被人遗忘,
刻薄的恶妇,擅驭的骑师,
直挺挺地长眠地下;而在深澈的湖底,
新郎慵懒地躺着,如此的俊美。

篝火

看那儿!下坡路逶迤着
通往重重设防的农场。
听!公鸡把警报拉响,
在那个怪异的山谷。
我们是顽强的运动员;
我们接着就要在陷阱
和嗜血的猎鹰
之间开始奔逃?
夜色中骑兵连的号角
正准备集结发起进攻;
冰河迸裂,山摇地动,
就在我们的背后。
传奇故事里一切都很简单
且都局限在一个固定地点;
但我们不是在故事里面,
头脑也并不简单。
不管已虚弱到何种程度;
沿着迂回曲折的路线
如刺猬一步步蹑足向前,
或如鱼儿一点点试探。
呛人的蓝色烟雾
在花园的篝火上升腾,
火光照映坐着的我们:
好吧,若事情已完毕,
没留下什么双重间谍
在幸运又炎热的白天,
待到时钟敲响两点,
一切终将迎刃而解。

1931年3月

这月色之美

这月色之美
没有历史
完整而又原始,
若此后这美丽
具备了别种特质
它会有一个爱人
而不复纯真。
这美有如一场梦魇
遵循了不同的时间,
在大白天
它就消失不见,
只因时光流转
感情也会生变,
而心魔随之出现,
迷茫又渴盼。
但对这纯真之美
魔鬼从未刻意而为,
要将美结束了断,
也未必如其所愿;
直到它渐行渐远,
爱才会临近此地
带来欢洽与甜蜜,
悲伤才会凝神注视
无休无止。

1930年4月

《谣曲五首·其三》

一切如此轻易,
一切却微不足道,
一切情况尚好,
只因融洽无间,
我的意思是
仅在你我之间。
谁和谁走在一起
床铺自然知道,
如同我和你
吻别了走掉,
事实即已生成,
感官也已确认。
命运来得不算迟,
台词无须重写一次,
也没有忘记一个字,
起初就说到了内心,
以全部身心,
为另一颗心。

1931年10月

海湾里,那小小轮船的
汽笛声让夏天大吃一惊:——
而你已离去。

《谣曲五首·其四》

《谣曲五首·其五》

“哦,你这是去哪里?”读者对骑手说,
“那险恶山谷里,火炉已燃起,
那边垃圾堆的恶臭会让人大发脾气,
而隘口就是坟墓,会被巨人再度控制。”
“哦,你能想象么,”胆小鬼对旅行者说,
“黄昏会在你去往关卡的路上故意延迟;
你使劲看只会发现日光正在流失,
你两脚是否感觉到从花岗岩踩到了草地?”
“哦,那是什么鸟?”恐惧对聆听者说,
“你是否看见歪扭树丛里的那个形影?
你身后轻飘飘的人影眨眼就尾随而来,
你皮肤上的斑疹是一种可怕的病。”
“走出这屋子”——骑手对读者说,
“你永远不会这样”——旅行者对胆小鬼说,
“他们正在找你”——聆听者对恐惧说,
他把他们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里。

1931年10月

你不能退场,不,不能,
即便你收掇好行李、一小时后就要动身,
哼着曲子,这就要逃到主干公路上:
那个日子曾属于你们;神游症、
不规则呼吸和交替支配的受害者,
历经了某段焦虑的漂泊岁月,
在癫狂爆发的瞬间已开始崩溃,
或就在某种典型性疲劳中永久地沉沦。

——《关注》

流浪者

命运如此晦暗,比世上的海沟更幽深。
它会加诸哪种人
当春日来临?绽放的繁花将白天憧憬,
皑皑白雪从岩面滑落,雪崩在即;
如此他会离开他的屋子,
云朵般轻柔的手拉不住他,女人再无羁绊;
但见那人通过了看守哨岗,
穿过了灌木林泽,一个陌生人
越过湿润海洋(那鱼群的居所、
令人窒息的水域),找到了同道者;
或就在荒野上喁喁自语,
身旁,暗穴遍布的溪涧,
鸟雀担心着飞石,焦虑不安。
在晚上头会向前倒去,一身疲惫,
然后就梦见了家乡,
窗口的招手,欢迎的宴飨,
单层床单下妻子的吻;
但醒来会看到无名鸟群
向他飞来,隔着门廊会听到声响动静
新人们投入了另一场云雨。
将他从敌意的俘获中拯救,
躲过老虎在街角的猝然扑击;
保护他的房屋,
那叫人忧心的、日子屈指可数的房屋,
让其免于雷电霹雳,
免于如污渍般逐渐蔓延的朽败;
让含糊的数字变得确定起来,
带来欢乐,带来他的回归之日,
让幸运与白昼一同来到,在熹微的黎明。

1930年8月

在人堆里就忘了抽屉里的手枪,
还须为不宽恕而祈祷,心怀骄傲
直到水上的音乐声
让人不禁自惭形秽,
口中言道呜呼哀哉
备感失落与无奈。
直到我们手上拿着帽子说着话,
或迈开大步走下街道左看右瞧,
商店里的煤气灯,
轮船的残骸躯身,
而海风冷飕飕
触到了旧伤口。
直到我们的神经已麻木,对它们来说,
现在爱或者谎言都已经太迟,
最终会渐渐习惯于
已然迷失的境遇,
会承认匮乏的实情
和死亡渐至的阴影。

——《流亡者》

诱鸟

在这些山谷里有某种鸟类
会围着粗心者扑翅绕飞,
一边故作亲密地诱引,
假扮友善练就了诱捕的技艺,
它们对错谬毫无知觉。
整个已被控制蛊惑,
它们静静地盘旋飞过,
而在狡狯的光线下
隐蔽的山岭更显青翠。
它们的飞翔看去更迅捷。
但那些捕鸟人,哦,像狐狸,
正趴在灯芯草丛里做埋击。
循着无辜者的足迹,
疯子守林人爬过了满地枯枝,
胳肢窝下夹着斧钺。
哎呀,放出的信号仔细听,
手指已将扳机扣紧。
那只鸽子真是不幸
定会一阵剧痛自明亮处跌落,
它的爱源于生存方式。

1931年5月

可是临到末了,
当这些危险过去,
他膨胀的欲念
会对传奇感觉厌倦,
到那时,爱,你应
站在传奇的终点,
索取你应得的酬劳;
且献上你的脖梗,
承受他迟疑的剑刃
忘恩负义的一击,
如此,当他畏缩后退,
他的眼睛或会
惊诧地看定了你,
发现他过往的期待
仍还忠实无欺,
他必会清醒过来,
而爱一如其初。

——《传奇》

你们是城镇,我们就是时钟。
我们是守护者,把守着石头门洞,
恰如一对双煞。
在你左边,也在你右边,
在白天,也在夜晚,
我们正将你观察。
对那些不服我们号令者
聪明人不会问发生了什么;
对其而言
我们是漩涡,我们是礁石,
是寻常的噩梦,是伤心事,
也是不幸的玫瑰。
爬上吊车,学水手的说话做派,
当栖满鸥鸟的渔船自外岛归来
驶进了港湾。

——《见证者》

不要推想我们不明所以,
自以为小心藏匿好的东西
轻易不会暴露:
不采取行动,不置一词,
但不要误以为我们无觉无知;
我不会随之起舞。
若果如此,恐怕你会大失所望;
我们数小时里越过花园的围墙,
一直在将你观察:
天空如一摊污渍渐渐昏暗;
有什么东西正落下如纷纷雨点,
那断不会是鲜花。

看哦,在你身后悄无声息
森林已在四周生长伫立,
而新月的辉光如此致命。

眼下一海里又一海里地远离了家,
不用再顾忌谁,我孤身一人,
也听不懂周遭人们所说的话,
只得像狗一般去揣测,凭着语调口吻;
除我母语以外的其他语种,任何一门
我都不太精通,在这儿我找不到辅导老师,
临睡前也没有词典可翻令我伶牙俐齿。

——《致拜伦勋爵的信》

一个人确实不能把话说得太过,
声称许多完美无瑕的诗篇
不是出自爱的心碎,而是因为流感。

我不知道你
是否会赞同,但写小说
照我看来完全是一种比写诗
更高等的艺术,而成功之作
意味着更好的品性与才具胆魄。
也许这是为何,真正的小说几近绝种
如同冬天里的惊雷或一头北极熊。
一般水准的诗人与之相比
就毫无章法,不成熟,且懒惰。
你必须承认,归根结底,
他对他人的感知非常模糊困惑,
其道德判断常常过于狂热造作,
一种娴熟又简便的归纳伎俩
太过彻底地诉诸他的幻想。

在空军服役的肖先生说过,专注才能够
带来快乐:这话没错,我知道是这么个理;
即便是在给一位辞世已久的诗人涂鸦写字。
每封令人激动的来信都有附件,
而这封亦应如此——一堆的照片,
有些没对准焦距,有些曝光过了点,
剪报,八卦,地图,统计资料,表格曲线;
我不想半途而废、草草敷衍。
事实上我将采用非常时兴的手法。
你将要读到的是一幅拼贴画。
我需要一个足够宏大的形式来腾挪施展,
且要谈及我所选择的任一个话题,
从自然风景到男女事件,
我自己,艺术,欧洲的见闻消息:
既然我的缪斯,她正在度假休憩,
外出散心时一路都欢天喜地
只是间或偶尔,会带点恶意。
意大利八行体,我知道,会很适切,
用来表达我的敬意,堪称应手得心
的一个体例,但我很可能摔个趔趄;
而皇韵体的韵律很难搞定。
即便并非如乔叟时代的经典作品,
我这应景篇什至少应让人愉快万分
如英国的主教们要谈论量子理论。

我要清清喉咙,像流浪者般喘口气
且要跳过一个世纪的希望与罪行——
只因在你死后已发生了太多事。
哭怨声四起而冷水浴时兴,
包括下水道、香蕉、自行车和罐头食品,
而欧洲从阿尔巴尼亚直到冰岛
处处可见哥特式复兴和铁路狂潮。
此刻我们正进入前技术时期
感谢电网和所有那些新的杂碎玩意;
至少,路易斯·芒弗德有此定义。
满世界都是埃尔特克斯牌男式内衣,
巨型玻璃幕窗,还有隔音墙壁,
烟雾的损害已降到了最低,
而所有家具都镀上了克罗米。
哦,你或会认同此说,若你去萨里
和有钱人待几个周末散闲心,
你的车速太快,你的忧虑太私密
以致无暇细看稍纵即逝的风景。
但在北方地区这完全不合实情。
在那些住在沃林顿或威根的人看来,
这不是善意的谎言,这是个巨型怪胎。

向新世界致敬!向那些喜欢客观实体
且感觉自在的家伙们致敬。
恋人们会盯住一个电炉子,
另一种离别的诗意已来临
集中于汽车站或机场附近。
给我来个定格,那火车站的明暗对比
可用来激发人的想象力。
保佑我不被现存事物的外观腐蚀;
公众集会上的高品质海报画片,
艺术对工业施加的影响力,
座席品味不俗的那些电影院;
尤其是,保佑我远离那中央供暖。

黑弥撒和魔鬼崇拜的流行
已风光不再。而真、善、美,
在下等阶层中间仍然变化不定。
顽固的乔伊斯们对新生事物一概无所谓。
艾略特们变得有点儿冷酷蹙额皱眉。
霍普金斯们活跃起来,全赖近来声誉日隆。
而普鲁斯特们已越发地不受人推崇。
我说起这个只为告诉你流行是个什么玩意,
且打心底里不想任由自己冷嘲热讽。
因为各个时代都会有人势利,
因为有些名字被高高在上者所吹捧,
却不能妄下断语说他们差劲得很。
据我所知,那天堂般的极乐景象
在所有超现实主义画展里都可碰上。

总有一天,是哪天?哦,其他日子,
但不是今天。魔鬼了解他的为人。
杀死魔鬼——将夺走恐惧所赐的物事,
他那些快乐的梦原本由此产生。
他将竭尽所能以生命守护这些梦。
谁若是毁掉他心满意足的梦
他会报之以难以平复的怨恨。
他害怕魔鬼,但他更害怕
那些可能会来解救他的家伙,
那些人,漫画家可没空去描画。
一旦没了束缚,他就会不知所措;
魔鬼只须大叫一声“维持治安”,
就会让如此可爱、如此温顺的这个人
如受惊的孩子般陷于疯狂与残忍。

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主义者;
你对不公正总是满怀憎恨,
而我们很难责备你,若你忽略了
不公正就在阁下的门外发生:
比希腊更近的是棉布和穷人。
今天你或许已看见了他们,已然
同纪德并肩加入了统一战线,
正对抗着魔鬼或恶龙(名号随你想来);
它很多的外形和名字让我们脸色煞白,
因它有不死之身;而今天它仍健在
正用披鳞甲的尾巴制造着恐惧惊骇。
有时它似已睡去,但在每一个时代
它都会暴跳而起、负隅顽抗,
去护卫历史的每一支垂死力量。

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主义者;
你对不公正总是满怀憎恨,
而我们很难责备你,若你忽略了
不公正就在阁下的门外发生:
比希腊更近的是棉布和穷人。
今天你或许已看见了他们,已然
同纪德并肩加入了统一战线,
正对抗着魔鬼或恶龙(名号随你想来);
它很多的外形和名字让我们脸色煞白,
因它有不死之身;而今天它仍健在
正用披鳞甲的尾巴制造着恐惧惊骇。
有时它似已睡去,但在每一个时代
它都会暴跳而起、负隅顽抗,
去护卫历史的每一支垂死力量。

一个人若是把未来看得毫无希望,
就随时会认可霍布斯的报告:
“人的生命污秽、粗野、短促潦草,”
恶龙就此从他的花园腾空而去,
还许诺要建立法律和秩序。
就是它,在雅典谋杀了苏格拉底,
而后柏拉图被引诱,准备去自证
一个荒芜废墟,且冠之以和平的名义。

这死板僵化的国度
在呼吸尚存者的心中仍自灵活从容;
警觉的哨兵们未曾离开哨岗半步,
而每一代人中的每一个人物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左右为难,
正对着高贵的亡灵们大声叫喊。
此刻我们正置身外海,我希望不是这样。
海上波涛汹涌,我不介意海水是否湛蓝;
我倒想痛饮一杯,但我不敢逞强;

今天,哎呀,那欢闹拥挤的议会
看上去很不一样,许多人眼泛泪光:
有人已就寝,爬上了床,合上了门扉;
有人发疯似地挂在枝形吊灯上晃荡;
有人烂醉如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有人病恹恹地待在角落里;而清醒的少数
正殚精竭虑地思考着某些新鲜事物。
我还曾以为这是艺术家的错谬之见,
既已如此,为何有人感伤得哭出了声?

我们会在四点出发。天气并非风和日丽。
聚会上有些人如潘趣般志得意满。
我们要继续赶路,如他们所说,轻装便衣:
我们要睡同一个帐篷,在今天夜里。
你知道巴登·鲍威尔教过我们的事,是不是?
今夜,请为我们祈祷,你是不是愿意?

局部可以做整体的象征指代:
于是最近这几周一直在沉思默想,
我看见我的青春如地图般全部展开,
那精神的山脉与心灵的河港,
那个师长们从未提及的城镇之乡,
各个不同的教区,什么事它们会投票赞成,
那些殖民地,其幅员广度,又以什么著称。

你是个一流射手,你的故事已显示,
你穿的骑师马裤,你的戏剧作品《海浪》
我们中的一些人至死也不会遗忘。
“半是疯子,半是无赖”,确然,
全体教职人员眼里的可怕家伙。
一个称职的校长必定很快就会发现
你的道德观念迷茫又困惑;
我怀疑你学位考试是否曾通过:
但小孩子们会感激你这类老师,
你一脚踢开了说教的绊脚石。

道德在通货膨胀期间贬了值,
伟大的维多利亚一代诚恳揽下了过失;
达达主义的幻象驾临了战后时期,
端坐在咖啡馆,鼻孔塞满了面包屑,
俯视着新近亡故者的幽闭冥界。

美学的颤音我之前从未顾及:
玫瑰来自弦乐,高音部来自感叹词;
木管乐器像一个战前的俄国佬般喳喳唧唧,
“艺术”奏鸣如铜管,“生活”轰响如打击乐器。
一个未开化的外省人,我的鉴赏力姗姗而来,
至此爱德华·托马斯仍是我所心仪;
我依然服膺托马斯·哈代
将神性向一只飞鸟转移;
而艾略特还是那么欲言又止;
因为我已告别了煤气厂和马铃薯球根
告别了白嘴鸦和格兰特切斯特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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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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