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8年之前,他曾写过四首长诗,《新年书简》、《在此时刻》、《海与镜》和《焦虑的年代》,但之后他就停止写长诗,转而写作主题连贯的系列短诗,譬如奥登用去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最终完成的《田园组诗》。他对视角单一、专注于情感和历史问题的单篇长诗提不起什么兴趣,更希望从多元角度来审视这些主题,而采用组诗的形式,每一首诗就能处理写作主题的某个不同侧面。他对早年曾吸引过他的严肃的历史、心理、宗教理论也不再热衷,转而对人类经验的多种面向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他的兴趣转向的一大标志,是他有了新途径去切近历史——对奥登而言,“历史”如今意味着独立个体的特异行动,而非国家和帝国的抽离了个人的大规模运动,“历史”由人类自主完成(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而非受自然本能或大时段的历史周期所驱使。在他1960年出版的诗集《向克里俄致敬》中,有很多诗作都是类似思考的产物。
英国诗人兼文学批评家格里格森(Geoffrey Grigson)曾如此评价奥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语诗坛的境况——“奥登是个庞然怪物”:
奥登从不随波逐流。奥登并不温文尔雅。无论是在创作还是生活上,奥登都不落窠臼。他不走布卢姆茨伯里派的路子,不沿袭汉普斯特德文化圈的传统,也不依循牛津、剑桥或者拉塞尔广场那些人的模式。奥登写尚在求学的少年。奥登时不时地咬手指甲。奥登写诗时会押韵。奥登信手拈来各种诗体。奥登并不讨厌豪斯曼(A.E.Housman)。奥登更接近吉卜林(Rudyard Kipling)而不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奥登更喜欢杜米埃而不是蒙德里安。奥登更有可能阅读冰岛英雄传奇而不是《海浪》(The Waves)……
奥登是个庞然怪物。
以下两段内容摘自奥登写给好友的书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奥登对自身的定位:
我既不是政客,也不是小说家,报道的事情与我无关。如果我返回英国,我所能预见的生活状况与我目前的美国生活没有丝毫差别,无非是阅读、写作和授课。
如果我确信自己足以担当士兵或者防空队员的工作,那么我明天就回去,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在军事上会有什么贡献。是因为我足够理智,或者仅仅是一种胆怯?我不可能给出答案。我唯一确信的就是,一旦英国政府需要我效力,我将在所不辞(我已经告知这里的大使馆了)。但是对于作家和教师来说,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因为,属于知识分子的战场并没有时间和地域的限制,任何人都无法断言这个地方或者那段时间是所有知识分子都必须出现的。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美国最适合我,当然这也只有今后的所作所为能够给予证明。
信
第一次来到了乡间僻壤,
当走入陌生山谷,因骄阳
和迷路而愁眉不展,
你定会驻足停留:今天,
蹲在羊圈后面,我听到
一只突然掠过的飞鸟
迎着风暴大声鸣叫,且发现
年岁之弧已连成了一个整圆,
而爱的陈旧电路再度运转,
永无休止再不会逆向改变。
会领悟,会释怀,因为我们已看见
屋瓦上的燕子,那最先打着寒战
的春草场,一列货运火车
孤零零地驶过,秋日里的
最后班次。但眼下,
正打算去叨扰淳朴农家,
想着入晚可以暖和一下全身,
你的信已寄到,如你一贯的口吻,
说了那么多,人却不来此处。
言语并不亲密,手指也未麻木,
若爱情时常得到一个不公正
的答复,它必已遭欺蒙。
我,顺应着季候各处迁徙
或是有了另一段情事,
少有疑问只能点头默认,
带着冷峻笑意的乡野之神
总担心说得太多而词不达意,
也不会如这般欲言又止。
1927年12月
流浪者
命运如此晦暗,比世上的海沟更幽深。
它会加诸哪种人
当春日来临?绽放的繁花将白天憧憬,
皑皑白雪从岩面滑落,雪崩在即;
如此他会离开他的屋子,
云朵般轻柔的手拉不住他,女人再无羁绊;
但见那人通过了看守哨岗,
穿过了灌木林泽,一个陌生人
越过湿润海洋(那鱼群的居所、
令人窒息的水域),找到了同道者;
或就在荒野上喁喁自语,
身旁,暗穴遍布的溪涧,
鸟雀担心着飞石,焦虑不安。
在晚上头会向前倒去,一身疲惫,
然后就梦见了家乡,
窗口的招手,欢迎的宴飨,
单层床单下妻子的吻;
但醒来会看到无名鸟群
向他飞来,隔着门廊会听到声响动静
新人们投入了另一场云雨。
将他从敌意的俘获中拯救,
躲过老虎在街角的猝然扑击;
保护他的房屋,
那叫人忧心的、日子屈指可数的房屋,
让其免于雷电霹雳,
免于如污渍般逐渐蔓延的朽败;
让含糊的数字变得确定起来,
带来欢乐,带来他的回归之日,
让幸运与白昼一同来到,在熹微的黎明。
1930年8月
在空军服役的肖先生说过,专注才能够
带来快乐:这话没错,我知道是这么个理;
即便是在给一位辞世已久的诗人涂鸦写字。
每封令人激动的来信都有附件,
而这封亦应如此——一堆的照片,
有些没对准焦距,有些曝光过了点,
剪报,八卦,地图,统计资料,表格曲线;
我不想半途而废、草草敷衍。
事实上我将采用非常时兴的手法。
你将要读到的是一幅拼贴画。
我需要一个足够宏大的形式来腾挪施展,
且要谈及我所选择的任一个话题,
从自然风景到男女事件,
我自己,艺术,欧洲的见闻消息:
既然我的缪斯,她正在度假休憩,
外出散心时一路都欢天喜地
只是间或偶尔,会带点恶意。
意大利八行体,我知道,会很适切,
用来表达我的敬意,堪称应手得心
的一个体例,但我很可能摔个趔趄;
而皇韵体的韵律很难搞定。
即便并非如乔叟时代的经典作品,
我这应景篇什至少应让人愉快万分
如英国的主教们要谈论量子理论。
我要清清喉咙,像流浪者般喘口气
且要跳过一个世纪的希望与罪行——
只因在你死后已发生了太多事。
哭怨声四起而冷水浴时兴,
包括下水道、香蕉、自行车和罐头食品,
而欧洲从阿尔巴尼亚直到冰岛
处处可见哥特式复兴和铁路狂潮。
此刻我们正进入前技术时期
感谢电网和所有那些新的杂碎玩意;
至少,路易斯·芒弗德有此定义。
满世界都是埃尔特克斯牌男式内衣,
巨型玻璃幕窗,还有隔音墙壁,
烟雾的损害已降到了最低,
而所有家具都镀上了克罗米。
哦,你或会认同此说,若你去萨里
和有钱人待几个周末散闲心,
你的车速太快,你的忧虑太私密
以致无暇细看稍纵即逝的风景。
但在北方地区这完全不合实情。
在那些住在沃林顿或威根的人看来,
这不是善意的谎言,这是个巨型怪胎。
【奥登文学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教授 前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