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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

↓开篇

那是一个变幻莫测的春天。天气乍暖犹寒,阴晴不定,大地上空总有蓝云紫雯飘荡。在乡下,农民瞅着田野,忧心忡忡;在伦敦,人们望着天空,雨伞时而撑开,时而合上。然而,四月份,这种天气倒是在意料之中的。在惠得利商行,陆军商行,海军商行,成千上万的店员这么说着,便把包得整整齐齐的商品递给站在柜台那边、穿着荷叶边衣裙的太太小姐们。西区是无穷无尽的购物大军,东区是络绎不绝的办事人员,他们在人行道上招摇而过,宛如行进不止的旅行团——对那些有理由驻足,比方说,寄一封信,或者在皮卡迪利大街上一家俱乐部窗前盘桓一阵的人来说,情况似乎就是这样。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有活顶四轮马车,有维多利亚马车,有双轮双座出租马车,因为春季才刚刚开始。

下午,身穿五彩缤纷的带裙撑的衣裙的淑女们,身着礼服、拄着手杖、别着康乃馨的绅士们,把大理石拱门和阿普斯利宫的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公主来了,她经过时人们纷纷举帽致敬。住宅区长街两边的地下室里,头戴便帽、腰系围裙的女仆们在准备茶点。银茶壶从地下室曲里拐弯爬上来,搁在桌子上,童贞女和老处女用自己曾经消除过伯蒙德西和霍克斯顿广场的伤痛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出量茶,一匙,两匙,三匙,四匙。太阳一落,千千万万的小煤气灯,样子宛如孔雀的翎斑,在玻璃罩里打开了,但人行道上却留下大片大片的黑暗。灯光与霞光融为一体,同样都辉映在圆形池与蛇形池平静的池水里。出门用餐的人们,坐着双轮双座出租马车,趁车小跑过桥的当儿,把那迷人的夜景尽收眼底。月亮终于升起来了,它那锃亮的银轮尽管不时地被一丝丝云彩遮暗,但依然宁静地、严厉地,甚至冷漠地闪现出来。日轮月转,岁岁年年,犹如探照灯的光,连连掠过天空。

他坐着,凝视前方,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似乎有点儿迷糊,仿佛东方的光辉犹在其中;眼角皱着,仿佛那里的灰尘仍未消失。突然有个想法袭上心头,使他对别人的话兴趣全无;说真的,他都有点讨厌这些絮叨了。他站起身来,向外望着窗子下面的皮卡迪利大街,他把雪茄悬在手里,俯视着形形色色的车顶,有公共马车的,有双轮双座出租马车的,有维多利亚马车的,有货车的,有活顶四轮马车的。他完全是个局外人了,他的态度似乎在说:他再也不会染指那些事务了。他站着凝神注视,阴云开始笼罩他那红润英俊的面庞。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有个问题要问;他转过身去问;但他的朋友已经走了。这一小撮人已经散开了。埃尔金正从门里急匆匆地出去;布兰德过去跟另一个人攀谈。帕吉特上校闭上了嘴,对他要说的事儿只字不提,又转向窗口俯视皮卡迪利大街。街上熙熙攘攘,似乎人人都有个目标。个个都急匆匆地前去践约。甚至坐在小跑过皮卡迪利大街的维多利亚马车和布鲁厄姆轿车里的太太小姐们,也有什么事干。人们正在返回伦敦;他们正要安顿下来,安度这个季节。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季节可言;因为他无所事事。他妻子快死了;但还没有死。她今天好一点;明天坏一点,新来了一名保姆;情况一直就这样。他顺手拿起一份报纸,一页一页翻了个遍。他瞅着科隆大教堂西边正面的一幅图画。他又把这份报纸扔到别的报纸中间。过些日子——这是对他妻子死亡时间的委婉说法——他就要扔下伦敦,他想,住到乡下去了。但这里有房子;这里有孩子,这里还有……他的脸色变了;不满情绪少了点;但还是有点儿诡秘和不安。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着。从荷兰橱柜的镜子上变化多端的光线判断,太阳似乎在忽隐忽现。时而一只碗闪着湛蓝的光;时而又变成青灰。阳光悄悄地照在另一间屋子的家具上。这里有一幅图案;那里又光秃秃的一片。有的地方美丽如画,迪莉娅想,有的地方自由奔放,而有的地方呢,她想,他——戴着白花……但手杖在门厅里咚地一响。

春天的黄昏有股野性;即便这里,阿伯康街上,光线一阵子由金色变成黑色,一阵子由黑色变成金色。

随着咔嚓一下熟悉的响声,窗帘从铜杆上滑过去,很快窗户就被雕出来似的一层层红长毛绒厚褶遮暗了。她把前后屋的窗帘拉上以后,一阵深沉的寂静似乎降临到客厅里。外面的世界严严实实、完完全全地隔绝了。远远地在下一条街上,她们听见有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瓮声瓮气地叫着;货车沉重的马蹄橐橐地、慢慢地从路上走去。一时间车轮隆隆地碾过大道;时而又销声匿迹,万籁俱寂。

帕吉特太太头枕在枕头窝里,一只手压在面颊下面,轻轻地呻吟着,仿佛她在漫游世界,哪怕睡着时,她在那里的路上也横着一些小小的障碍。她的脸松松垮垮;皮肤长满了褐斑;原来的红发现在变白了,只是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古怪的黄片儿,仿佛一些头发卷儿在蛋黄里浸过似的。只戴着那枚婚戒的手指似乎表明她已经进入了疾病的隐逸世界。但她并没有那种奄奄一息的样子;看样子她会在生死之间的这个边地永远生存下去。迪莉娅看不出她有任何变化。坐下的时候似乎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床边的一面狭长的镜子反映出一片天空;此时此刻红光耀眼。梳妆台也被照得亮晃晃的。红光照到银瓶上,玻璃瓶上,一切都按不用的东西那样摆得整整齐齐。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刻,这间病房具有一种虚幻的干净、安静和秩序。床头的小桌上放着眼镜、祈祷书和一瓶铃兰。这些花儿也有一副虚幻的样子。无事可做,只有看看而已。
她盯着祖父的那张发黄的素描,亮点在鼻子上面;盯着霍勒斯叔叔穿制服的照片;盯着右边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清瘦、扭曲的形象。
“可你并不相信它!”她望着沉睡的母亲恶狠狠地说,“你并不想死。”

我这是在哪儿?她问自己,眼睛盯着被夕阳染成粉红的一只白罐子。一时间,她似乎置身于生死之间的某个边地。我在哪儿呀?她重复问道,一边望着那只粉红罐子,因为它看上去非常奇怪。她听见楼上的水在哗哗地流,脚在咚咚地响。

她父亲从一个客厅踱到另一个客厅;她跟着他进去;但她躲着他。他们俩太像了;对于对方的感受彼此都了如指掌。她站在窗口向街上观望。下过一阵子雨。街道湿湿的;屋顶亮亮的。黑云掠过天空;树枝在街灯的光照下上下摇曳。她心里也有某种东西七上八下。某种未知的东西似乎正在逼近。后面嗝的一声,使她转过身来。原来是米莉。她正站在壁炉台边那个提花篮、穿白袍的女孩的画像下,眼泪潸潸滚下面颊。迪莉娅朝她走过去;她应当走上前去搂住她的肩膀;但她办不到。真情的眼泪滚下米莉的面颊。但她自己的眼睛却是干的。她又转向窗户。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树枝在灯光下上下摇曳。上校踱来踱去;有一次他碰到桌子上,说了声“该死!”。他们听见楼上屋子里脚步走来走去。他们听见声音叽叽咕咕。迪莉娅转向窗户。

你这件事做得漂亮,他从身边走过时,迪莉娅对他说。那活像一幕戏。她不动声色地注意到雨点还在滴。一滴滑下来碰上另一滴,又合成一滴,向窗玻璃底上滚去。
在下雨。霏霏细雨,轻轻阵雨,洒在人行道上,把路淋得滑溜溜的。值不值得撑开伞,有没有必要叫辆车,从剧院里出来的人们问自己,同时仰望着温和的白茫茫的天空,星光暗淡。雨无论落在地上,落到田野,落到花园,它都掀起了泥土的气息。这里有一滴平衡在草叶上;那里有一滴灌进了野花的花萼里,微风一动,雨滴就掉下来了。值不值得在山楂树下躲一躲,在树篱底下避一避,羊儿似乎在问;母牛由于已经在灰蒙蒙的田野上、昏沉沉的树篱下放牧,所以一个劲儿咕吱咕吱地吃草,昏昏欲睡地咀嚼,皮上落满了雨点。雨落到屋顶上,落到这里的威斯敏斯特,落到那里的拉德布罗克林阴道上;在浩瀚的大海上,千千万万的雨尖儿戳着这头蓝色的怪物,好像一次随意喷洒的淋浴。在微睡的大学城的巨大的圆屋顶和高耸入云的尖塔上空,在窗玻璃用铅框固定,现在又用棕色亚麻布窗帘遮起来的图书馆和博物馆上空,细雨悄然滑下,一直落到那些怪诞的讪笑者,也就是多爪的怪兽状滴水嘴里,在成千上万偏僻的凹陷处摊开。一个醉汉在一家酒馆外面的窄道上脚一滑,便骂起来。产妇听见医生对助产士说,“在下雨。”轰鸣的牛津钟声,像一片油海里的缓慢的海豚,不断翻转着,以默祷的语气吟唱着音乐的咒语。这场细雨,这场微雨,落到冠冕巍峨的贵人头上,落到平头百姓头上,不偏不倚,一视同仁,表明雨神,如果有神的话,认为,不能把它局限在大智大贵者身上,而应当让所有的生灵,吃草的,愚昧的,不幸的,那些在窑里辛苦劳作、制造不可计数的、一模一样的盆盆罐罐的人,那些通过歪歪扭扭的字表达赤热的思想的人,还有陋巷深处的琼斯太太,个个都有一份我的赏赐。

牛津在下雨。雨轻轻地下,不断地下,使排水沟里流水潺潺。爱德华探出窗外,还能看见大学花园里的树木被下着的雨蒙上一层白色。只听见树声沙沙,雨声潺潺,除此以外,花园里阒然无声。湿漉漉的地上泛起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儿。漆黑一团的学院里,这里那里亮起一盏灯来;有一个角落,灯光照到一棵开花的树上,那里有一个灰黄的土丘。草变得看不见了,流动着,灰蒙蒙的,像水一样。
他满足地长吸了一口气。一天之中,他最喜欢这个时候,他可以站着眺望花园。他又吸了一口凉爽的湿气,然后挺直身子,回到屋里。他学习非常刻苦。他一天的时间按照导师的意见分割成一个小时、半个小时的块块;但需要开始学习之前,他仍然有五分钟时间。他打开台灯。灯光有几分泛绿,因此使他看上去有点儿苍白、消瘦,但他长得非常英俊。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一头金发用指头一掠,形成一个冠顶,看上去宛如檐口上的希腊男孩。他莞尔而笑。他一面看雨,一面在想,他父亲见过他的导师之后——当时老哈博特尔说,“你儿子有机会”——老头子怎么一定要上去看看他自己的父亲上大学时住过的房间。他们闯了进去,发现一个名叫汤普森的小伙跪在地上用风箱扇火。

他的眉宇间刻出一道小槽。他看书时眉头紧皱;他读一会儿书;做一点笔记;然后再读。一切声音都被抹掉了。他眼前看见的只有希腊文。但一读起书,大脑就逐渐热乎起来;他意识到脑门上有什么东西在加快,在收紧。由于在边页上做简短的注释,他准确、牢靠地领会了一个又一个短语,他注意到,比前一天夜里还要准确。一些不太重要的小词现在显露出细微的意思差别,这就改变了原来的含义。他又做了一条注释;这就是意义。他自己这种领会短语核心的技巧使他兴奋不已。关键在这里,完全彻底。但他必须做到一丝不苟;准确无误;就连草草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注释也必须像印的一样清楚。他查阅不同的书进行参照。然后闭上眼睛,背靠在椅子上认真思考。他绝不让任何东西流于语焉不详。时钟响起来了。他听着。钟继续响着。刻在他脸上的那些线条松弛了;他身子往后一靠;肌肉疲沓了。他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凝视着前面的昏暗。他的感觉是:仿佛跑了一场比赛后,扑倒在草地上。但有一会儿他觉得他还在跑;尽管不看书,他的思想还在进行。思想不受阻碍,自由畅游一个纯意义的世界;但慢慢地这个世界失去了它的意义。书在墙上非常显眼:他看见了奶油色的嵌板;一个蓝花瓶里插着一束罂粟花。最后一响已经敲过。他叹息一声,从桌边站起来。
他又站在窗前。在下雨,但那层白色已经消失了。有的地方有一片淋湿的树叶在闪亮,除此之外,花园现在漆黑一片——那株开花的树形成的黄包不见了。花园周围的校舍矮矮地蹲伏成一团,灯在窗帘后面亮着,这里一个红点,那里一个黄点;那里是教堂,蜷着身子倚天而立,天空由于下雨,似乎在轻轻地颤动。但它不再沉默。他听着;没有特别的声音;但他站着向外眺望时,校舍里热闹非凡。突然一阵狂笑;然后一架钢琴丁丁咚咚;然后是难以形容的噼里啪啦——几分像瓷器的声音;然后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排水沟吸水时发出的潺潺声。他转身进了屋。
屋里变得冷飕飕的;火快灭了;白灰底下只有一点儿红光。恰好他想起了父亲的礼物——那天早上送来的葡萄酒。他走到了墙边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当他对着灯把它举起时,他笑了。他又看见他父亲不是用手指而是用两个光滑的肉疙瘩握着酒杯,对着灯光一照再喝,他总是这个样子。
“你不能像冷血动物一样用刺刀捅穿一个人的身体。”他记得他说。

“你也不能不喝酒就去考试。”爱德华说。他举杯不定;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酒杯举向灯光。然后他抿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到他前面的桌子上。他又回头看《安提戈涅》。他读一会儿;再抿一口酒;接着再读;过一会儿再抿。他的颈椎骨一带泛起一片柔和的红光。酒似乎压开了他大脑里小小的分隔门。不知是酒,还是话,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形成了一个亮壳、一股紫气,从中走出一个希腊少女来;但她却是英国人。希腊少女站在大理石和长春花中间,但她却在莫里斯壁纸和橱柜中间——他的吉蒂表妹,他在学院院长住宅吃饭、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样。她二者兼而有之——安提戈涅和吉蒂;一个是书上的,一个是屋里的;光彩照人,满面红光,活像一朵紫色花。不,他惊呼,压根儿就不像一朵花!因为如果有过一个少女昂首挺胸,生活,说笑,那就是吉蒂,穿着上次在学院院长住宅里吃饭时穿的蓝白相间的衣裙。他走到对面的窗户前。通过树木能看见一块块红色的方格。院长住宅里在举行晚会。她在跟谁说话?她在说些什么?他又回到桌旁。

雨不紧不慢地下了整整一夜,田野罩上一层薄雾,排水沟里水声潺潺。花园里,雨在盛开的紫丁香和金链花花丛上空下着。雨在图书馆铅灰的圆屋顶上空悄然滑下,从怪兽状滴水的笑嘴里张扬开来。

又是艳阳高照;潮湿的人行道闪闪发亮;一阵风摇晃着别墅花园扁桃树的湿漉漉的树枝;把细枝、花团卷到人行道上,粘在那里。她在交叉路口静静地站了秒把钟,她似乎也被高高刮起,脱离了她平时的环境。她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天,被刮成一片开阔的蓝色长空,似乎俯视的并不是这里的街道房屋,而是空旷的乡村,因为那里风吹拂着荒原,羊群的白毛吹乱后,便躲在石墙下面。她简直可以看见云朵从荒原上空飘过时,荒原忽明忽暗的景象。
但两步跨过去,生街就变成了熟街。她又到这条铺砌整齐的小街上;沿街是些老古玩店,里面摆着蓝色瓷器和黄铜汤婆;再过一会儿,她就到了那条著名的弯街,两旁全是穹顶和尖塔。太阳在街上,横陈着一条又一条宽阔的带子。有马车、遮篷、书店;有穿着飘逸的黑色长袍的老头;有身着飘曳的粉红和蓝色衣裙的年轻妇女;有头上戴着草帽,腋下夹着垫子的青年男子。但一时间,她觉得一切都显得陈旧,轻浮,癫狂。那头戴方帽、身穿长袍、腋下夹着书本的寻常的大学生显得傻气十足。那些气质非凡的老人,嘴脸夸张,看上去像怪兽状滴水,经过精雕细刻,具有中世纪特征,虚幻、失真。他们都像精心装扮、扮演角色的人,她想。现在她已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等着男管家希斯科克把脚从壁炉围栏上拿下来,一摇一摆上楼来。他把她的伞接过去,咕哝了一句关于天气的老话,她想,为什么你不能像一个人一样说话呢。

阿伯康街的那座房子非常昏暗。它散发出春天浓郁的花香。几天以来,花圈在阿伯康街住宅门厅的桌子上堆成了山。昏暗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鲜花在闪光;门厅里有一股暖房激发情爱的那种浓烈气息。花圈源源不断地送来。有里面带着宽阔的金条儿的百合花;有的则喉部斑斑点点,粘着蜜;有白郁金香,白丁香——各种各样的花,有的花瓣厚得像天鹅绒,有的则是透明的,薄得像纸,但都是白花,头挨头扎在一起,有圆形的,有椭圆形的,有十字形的,所以看上去不像花。上边系着黑边卡片,“深切悼念,布兰德少校暨夫人敬献”;“至爱至怜,埃尔金将军暨夫人敬献”;“献给最亲爱的萝丝,苏珊。”每张卡片上总有一两句题词。
现在灵车还在门口,钟声已经响了;一个投送东西的男孩又送来了百合花。他站在门厅里,举起了帽子,因为人们正抬着灵柩高一脚低一脚地下楼。萝丝穿着深黑的孝服,在保姆的鼓励下,走上前去,把她的一束小花放在灵柩上。但当灵柩在惠得利伙计们倾斜的肩膀上左摇右摆地抬下阳光灿烂的台阶时,花滑了下去。全家人跟在后面。
那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日子,时而阴影掠过,时而阳光四射。葬礼是以步行的速度开始的。迪莉娅和米莉、爱德华上了第二辆马车,她注意到对面的房子拉着窗帘以示哀悼,但有一个仆人在偷看。她注意到,别人似乎没有看见她;他们在思念母亲。到了大道上以后,车速加快了,因为到墓地的路很远。从车帘的缝隙望出去,迪莉娅注意到狗在戏耍;一名乞丐在唱歌;灵车经过时,人们举起帽子致意。但当他们乘的车经过时,帽子又戴上了。人们在人行道上步伐轻快、漫不经心地走着。春装已经上市,商店春意盎然;妇女驻足看着橱窗。但他们整个夏天只能穿黑衣了,迪莉娅想,眼睛瞅着爱德华煤黑的裤子。

一阵停顿;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站好位置,位置有高有低。她发现有一个外表寒酸的女人一直在外围踅摸,于是尽力去想她是不是一个老用人,但就是叫不出名字来。她的迪格比叔叔,也就是她父亲的弟弟,正好站在她对面,双手端着大礼帽,像捧着什么圣器一般,庄严得体得无以复加。女人中有的在哭,但男人没有;男人是一种姿势;女人又是一种姿势,她注意到。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一阵庄严的音乐吹过——“人为妇人所生”:仪式重新开始;他们又一次进行组合。家属更靠近墓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放在地里将要永远掩埋掉的棺材,它明光锃亮,还有黄铜把手。它面目太新,不会被永久掩埋掉。她向墓穴里张望。那里躺着她的母亲;就在那口棺材里——那个她曾经爱得深切、恨得强烈的女人。她眼花了。她担心自己会晕倒;但她必须观看;她必须感受;这是留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土落到棺材上了;三块卵石掉到坚硬光亮的棺盖上;在土和石块落下的当儿,一种永久感,一种生死混同感,一种死而复生感,萦绕心间。因为在她观望的当儿,她听到麻雀啁啾得越来越快;她听见远处的车轮越来越响;生活越来越近了……
“我们对您表示衷心的感谢,”那个声音说,“因为您乐意把我们的这位姐妹从这个罪孽世界的苦难中解救出来——”
十足的谎言!她心里喊道。弥天大谎!他剥夺了她唯一真挚的感情;他糟蹋了她唯一理解的瞬间。
她抬头一望。她看见莫里斯和埃莉诺并排站着;他们脸面模糊;他们鼻子通红;他们泪流满面。至于她父亲,他显得如此僵硬,如此死板,她忍不住想大笑一场。谁也不会有那种感受的,她想。他是做过了头。我们大家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想:我们都在装模作样。

轻烟像面纱一样缭绕在大学城的尖塔和穹顶上。在这里,它噎了怪兽状滴水的嘴;在那里,它依附着剥落成黄色的墙。正进行快速健身散步的爱德华,留意着气味、声音和色彩;这表明印象是多么的复杂;言简意赅的诗人寥寥无几;但希腊或拉丁诗歌中,肯定有一行能概括这种对比,他想——这时拉瑟姆太太从他身边经过,他把帽子举起来。
在法院里,石板路上铺满了尖角枯叶。莫里斯回想起童年,在落叶中拖沓着脚步向他的事务所走去,排水沟沿上,零零散散地尽是落叶。肯辛顿花园里的落叶尚未让人踩踏,孩子们嚼着果荚飞跑,抓起一把树叶,滚着铁环,穿过薄雾,在林荫大道上狂奔。
在乡村,风翻山越岭,把逐渐缩小的一大圈一大圈的黑影又吹绿了。但在伦敦,街道把云彩变成窄条儿;浓雾悬在河畔的东区;使“有废铁卖吗,有废铁吗”的吆喝声听起来十分遥远;在郊区,风琴声消沉了。家家的后花园里,依然庇护着最后几株天竺葵的、爬满常青藤的墙旮旯里,落叶成堆;火舌蹿动的烈焰吞噬着它们——风把烟吹进街道,吹进早上一直敞开着的客厅窗户。时值十月,一年的萌动时期。

她向四周扫了一眼。庄严与放任混成一片,令人称奇。出庭律师们不停地进进出出。他们靠着法庭墙站着。在顶灯苍白的灯光照耀下,他们的脸都呈现出羊皮纸的颜色;他们的五官似乎是斧凿刀刻出的一般。他们早把煤气灯点着了。她凝视着法官本人。这会儿他正靠在他那张置于雄狮和独角兽下面的大雕花椅里面,倾听着。他看上去一脸的悲伤和智慧,仿佛话语已经把他敲打了好几百年。这时他睁开了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皱起了眉头,那只从硕大的袖口里虚弱地露出来的小手,在那个大本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半闭上眼睛,又开始为这些不幸的人的争斗进行永久的监视。她走了神儿。她歪在那硬邦邦的木头座位上,让遗忘的大潮卷过她的心田。早晨的一幕幕场景开始自行浮现出来;开始硬闯进来。贾德在委员会上;他父亲在看报;老太太拽住她的手;客厅侍女把桌子上的银器撤走;马丁在莽林里划着了第二根火柴……
她如坐针毡。空气混浊;灯光昏暗;既然最初的魅力已经消退,法官看上去烦躁不安;再没有超尘拔俗的气度了,她想起在女王门的那座阴森森的房子里,他在那些老橡木家具上可是上了大当,不禁莞尔。“这是我在惠特比弄到的。”他说。可那是假货。她想笑;她想走。她站起来悄声说:
“我走了。”
她的弟媳小声咕哝了一句,也许是表示反对。但埃莉诺尽量不声不响地走出弹簧门,上了街。
滨河大道的喧嚣、混乱、开阔,扑面而来,顿时给她一阵轻松。她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这里还是大白天;一种五彩缤纷的生活奔流着,骚动着,向她汹涌卷来。在她心里,在世界上,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挣脱了似的。她的精力集中过后,现在似乎风流云散了。她沿着滨河大道溜达,看着这条奔腾的街道;望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项链、皮匣,望着脸面雪白的教堂;望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纵横交错的线路,不由得心花怒放。上面是一片水汪汪又亮闪闪的天。秋风扑面。她尽情地呼吸着新鲜湿润的空气。而那个人却不得不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那里,她想,又想起了那个阴暗的狭小的法庭和那些斧凿刀刻般的面庞。她又看见了桑德斯·柯里靠在他的大椅子里,沉着脸,皱纹像铁褶一般。整天整天地,她想,争论法律条款。莫里斯怎能忍受得了?不过他一直想干律师这一行。

“巴涅尔逝世!”她大声说。她抬头一望,看见的又是天空;乌云滚滚而过;她向街头眺望。一个人用食指指着那条新闻。巴涅尔逝世,他在说。他幸灾乐祸地观望着。可他怎么会逝世呢?这就像什么东西在天空消逝了。
她手里拿着报纸慢慢地向特拉法加广场走去。突然,整个场景冻结了。一个人连在一根柱子上;一头狮子连在一个人身上;他们似乎静止了,相连着,仿佛再也不会动了。
她跨过去进了特拉法加广场。那里有鸟儿在尖声啁啾。她在喷泉边停下来,低头看着满满一大池子的水。风把水吹皱时,水色泛黑。水里倒影憧憧,有许多树枝和一条灰白的天。一场噩梦,她喃喃自语;一场噩梦……可是有人把她撞了一下。她转过身来。她必须去看迪莉娅。迪莉娅一直在操心。她操烂了心。她常常说什么来着——冲出这个家,扔下他们大家,献身于事业,献身于这个男人?正义,自由?她必须去看她。这就会结束她所有的梦。她转过身,叫了一辆马车。
她探出马车的护帘向外张望。他们正要经过的一些街道穷酸得可怕;不仅穷酸,她想,而且邪恶。这里有伦敦的邪恶、淫秽、现实。它在混杂的夕照中更显浓酽。灯光刚亮。报童在吆喝,巴涅尔……巴涅尔。他死了,她对自己说,仍然意识到两个世界;一个在头顶漫延,另一个仅在人行道上嘀嗒。但她到了……她举起手来。她让车对着一条巷子里的一排柱子停下。她下了车,直奔广场。
车马的喧嚣低沉下来。这里非常安静。十月的下午,枯叶飘零,这座古老衰败的广场显得脏乱,破落,烟雾弥漫。房屋出租给社团,出租给把姓名钉在门柱上的人,当办公室。她觉得整个街区充满异国情调,有不祥之兆。她来到了那个安女王时代的古老门口,上面有雕工粗重的眉形屋顶窗,她按了六七个门铃顶上那个铃。门铃上面都写着姓名,有时候仅仅写在名片上。没有人来。她索性把门推开,走了进去;她登上有雕花栏杆的木楼梯,似乎昔日的尊严已经丧失殆尽。很深的窗台上立着一些奶罐,下面压着账单。有的窗玻璃已经破了。顶楼上,迪莉娅的门外面,也放着一个奶罐,但里面是空的。她的名片用图钉钉在一块镶板上。她敲了敲门,然后等着。没有动静。她把门把手一拧。门锁着。她站着听了一会儿。一扇小侧窗朝着广场。鸽子在树顶咕咕地叫。车辆在远方嗡嗡地响;她隐隐听见报童喊着逝世……逝世……逝世。叶飘零。她转过身下楼去。

“巴涅尔,”埃布尔唐突地说,“他死了。”
“死了?”欧仁妮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把手像做戏一样垂了下来。
“对。在布赖顿。昨天。”
“巴涅尔死了!”她重复着。
“他们是这么说的。”上校说。她的情绪总是使他有种更加就事论事的感觉;但他喜欢。她把报纸拿起来。
“可怜的东西!”她惊呼一声,把报纸扔下。
“可怜的东西?”他重复着。她珠泪盈眶了。他莫名其妙。她指的是吉蒂·奥谢?他就没有想到她。
“她毁了他的前程。”他说,把鼻子轻轻一哼。
“啊,可她准是多么爱他呀!”她喃喃地说。
她用手捂住眼睛。上校一时无言可对。他觉得她的感情过于小题大做;但它是真的。他喜欢。
“是的,”他说,语气相当生硬,“是的,我也这么想。”欧仁妮把花拿起来,捻着,捻着。奇怪,她时不时地心不在焉,但他在她跟前总感到轻松自在。他全身松弛下来。在她面前他觉得排除了某种障碍。
“人们好苦啊!……”她喃喃细语,观赏着那朵花。“人们好苦啊,埃布尔!”她说。她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股浓烟从另一间屋子里吹了进来。

仲夏时节;夜里炎热。月光落到水上,把水照得白皑皑的,神秘莫测,不管水深还是水浅。但月光照到固体上时,就给它们抛了一层光,镀了一层银,所以,就连乡村道路上的树叶似乎也上过了漆。所有通往伦敦的寂寥的乡间大道上,大车轧轧。铁手攥着铁缰绳,蔬菜、水果、鲜花,信马闲行。装着白菜、樱桃、康乃馨的圆筐码得高高的,看上去活像摞着财物、迁徙寻找水源、受敌人驱赶另寻牧场的部落车队。它们轧轧地前进,有的走这条路,有的走那条路,都是贴近道牙走。就连马儿,哪怕是些瞎马,也能听见远处伦敦的喧嚣;车夫打着盹儿,通过半睁半闭的眼睛,也能看见这个永远燃烧的城市的火红的轻纱。黎明时分,在科文特花园,大车卸下了重负;台子上,支架上,甚至铺路石上,都装点着白菜、樱桃和康乃馨,仿佛天国的洗衣店在这里开了张。
所有的窗户都开着。音乐轰鸣。红窗帘变成了半透明,有时候吹得很开,从后面传出永不消逝的华尔兹乐曲的声音——在舞会结束、舞跳完了以后——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因为这个圈子从煅工路到岸沟街显得非常圆满。乐曲被酒馆外面的长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跑腿的童仆用口哨吹着它;在有人跳舞的私人房间里乐队演奏着它。沃平有家富有浪漫情调的客栈,俯视着河面,两边是驳船停泊的木材堆栈;人们坐在那家客栈的小桌旁。在梅费尔,人们也是围桌而坐。每张桌子都有一盏灯;都有一顶绷得紧紧的红绸遮阳伞,都有那天中午从地里咂过湿气的花儿,在花瓶里舒展开自己的花瓣。每张桌子上都码着尖尖的一摞草莓,都有一个面色苍白、体态丰满的妞儿;在印度,在非洲待过之后,马丁发现:跟一个袒肩露胸的姑娘,跟一个被头发上的绿甲虫翅翼装扮得艳丽夺目的女人,以一种华尔兹乐曲予以弥补并且半隐半露在它的喁喁情语下面的方式谈话,令人异常兴奋。一个人说什么要紧吗?因为当一位佩戴勋章的男子进来,一位珠光宝气的黑衣女郎招呼他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去时,她扭过头来张望,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说,”她喃喃地说,“世界无非是……”她打住了。他说什么来着?无非是思想,对吧?她问自己,仿佛她已经忘了。唉,既然读不成书,睡不成觉,她索性让自己当一当思想。表演容易,思想难。手、腿,身体,她的全身心都得服服帖帖,竭尽全力参与这个思想的普遍进程,那人说,这就是世界生活。她伸展全身。思想从何开始?
从脚上?她问。脚就伸在这条被单下面。双脚分开,离得很远。她闭上眼睛。随后有违初衷的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变硬了。表演思想不可能。她变成了什么东西;一条根;深深扎在土里;血管似乎穿过冰冷的土块;树生枝,枝生叶。
“——太阳从叶间照进来。”她摇着指头说。她睁开眼睛,以便证实照在叶子上的阳光,看到的却是那棵挺立在外面花园里的真树。那棵树非但没有斑驳的阳光,而且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一时间她觉得仿佛自己遭到了批驳。因为那棵树是黑的,一团漆黑。

但门厅里一声响动打断了她。难道有人来了?她注意听。不,是风声。风真厉害。它压迫着房子,紧紧地抓着,然后要让房子散架。楼上门砰的一声;准是上面卧室的一扇窗子开着。一块窗帘哗啦哗啦直响。很难定下心来读勒南。尽管她喜欢这本书。法文她读起来当然游刃有余;还有意大利文;德文也能读一点。但她的知识有多大的缺口,多大的空白,她想,便往椅子后面一靠,她对任何东西都知之甚少。就拿这只茶杯来说吧;她把它举在面前。它是什么制成的?原子?原子又是什么,怎么黏合到一起的?瓷器表面光滑坚硬,又有红花,这对她来说,一时间似乎深不可测。但门厅里又响了一声。是风声,但也是人声,说话声。一定是马丁。但他能跟谁说话呢?她心里纳闷。她听着,但由于风声大作,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为什么,她问自己,他说我们不能为了拯救灵魂而撒谎?他是在考虑他自己的问题;当人们考虑自己的问题时,人总能从他们的音调里听得出来。也许他认为自己离开陆军是正确的。那是勇敢的表现,她想,但他居然也成了花花公子,她听着人声,仔细思量,那不是件怪事吗?他穿一套崭新的蓝西服,上面还有白道道。他剃掉了那撇小胡子。他根本就不该去当兵,她想,他未免太好斗了……他们还在说话。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的声音里她突然明白他一定在跟不少人谈情说爱。是啊——她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一边听他从门缝里传来的声音,他跟不少人谈情说爱。但跟谁呢?为什么男人把恋爱看得如此重要?她问道,这时门开了。

吉蒂歪在包厢壁上;她的脸被帘褶遮暗了。这倒让她高兴。演奏序曲时,她望着爱德华。在红光中,她只能看见他脸的轮廓;这轮廓比过去粗重了;但他听着序曲时,显出一脸的灵气,帅气,还有点超然物外的神气。那不行,她想;我太……她没有完成那句话。他一直没有结婚,她想;而她却结了。我有三个男孩。我去过澳大利亚,我去过印度……音乐使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很难得的。这一想使她觉得有些飘飘然;给她自己,她的过去罩上一层惬意的光。我有辆汽车,马丁干吗因此笑话我呢?她想。笑人又何苦呢?她问。
这时候幕升起了。她身子探向前去,注视着舞台。侏儒在打剑。当,当,当,他与那短促、迅猛的击打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听着,音乐变了。他,她想,望着那个漂亮的男孩,完全懂得音乐的用意。他完全让音乐迷住了。她喜欢浮现在他的纯洁体面之上的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使他几乎显得严峻……但齐格弗里德上场了。她身子探向前去。穿着豹子皮,一个大胖子,深棕色的大腿,领着一只熊——他就在那里。她喜欢这个戴着亚麻色假发的健壮的胖小伙:他声音雄浑。当,当,当,他走着,她又靠回去。这勾起了她的什么联想?一个头上粘着刨花进屋来的年轻人……那时她非常年轻。在牛津?她去他家喝过茶;坐在一把硬椅子上;坐在一间非常明亮的屋子里;花园里有当当的敲击声。然后,一个男孩走进来,头发里粘着刨花。她都想让他吻她一下。要么那是卡特农场的农工,当时老卡特牵着一头戴着鼻环的公牛突然出现?
“那就是我喜欢的生活,”她想,拿起了她的观剧镜,“我就是这种人……”她把那句话完成了。
于是她把观剧镜对到眼睛上。景观突然变得明亮、贴近;草地似乎是厚厚的绿羊毛铺成的;她能看见齐格弗里德肥胖的棕色膀子闪着油彩的光芒。他的脸亮晶晶的。她把观剧镜放下,又歪到角落里。

流浪汉终于下场了。现在怎么办?她问自己,把身子探到前面。齐格弗里德冲上来。穿着豹子皮,狂笑,高歌,他又在那里。音乐使她激动不已。雄壮动听。齐格弗里德拿着几截断剑,吹着火,当当当地锤打。歌唱,锤打,火苗跳跃,在同时进行。他的锤打速度越来越快,节奏越来越强,越来越意气风发。到了最后,他的剑高高舞过头顶,再砍下来——咔嚓一声!铁砧裂开了。然后他在头上挥舞着宝剑,欢呼,高歌;音乐越来越激昂;然后幕落下来。
灯在剧院中央打开了。色彩又恢复了。整个歌剧院又一下子活跃起来,人头攒动,钻石闪光,男男女女熙熙攘攘。他们有的鼓掌,有的挥舞着节目单。整个剧院似乎飞扬着白色的纸片。幕开了,拉幕的是穿着齐膝短裤的高大的服务生。吉蒂站起来,鼓掌。幕又合上了;又拉开。服务生要把幕拉开,但幕褶沉重,险些把他们拉倒了;他们一再把幕拉开;即便他们让幕落下、歌唱家已经走了、乐队离开座位的时候,观众仍站着鼓掌,挥舞手里的节目单。
吉蒂转向她包厢里的年轻人。他正靠在厢台上。他还在鼓掌。他还在欢呼“棒极了!棒极了!”他把她忘在了脑后。他把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
“绝了!”他最后转过身来说。
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神情,仿佛他同时置身于两个世界,又不得不把它们拉到一起。

太阳冉冉升起。它慢慢地爬上了地平线,抖出万道光芒。但长天无际,晴空万里,要光盈天庭,尚需时间。渐渐地云彩变蓝;林木的叶子闪闪烁烁;下面的一朵花光彩灼灼;飞禽走兽——老虎、猴子、小鸟——个个目光炯炯。慢慢地,世界脱离了黑暗。大海变得像一尾有无数鳞片的鱼的皮,闪着金光。在法国南部,沟槽纵横的葡萄园照到了阳光;小藤变紫变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白墙上画上了条条。玛吉站在窗前,俯视着院子,看见她丈夫的书由于落上上面葡萄藤的影子,好像裂了一道口子;而他旁边放的玻璃杯子闪着黄光。干活儿的农民的吆喝声从开着的窗户里传进来。
太阳越过海峡,金光射到那层覆盖海面的浓雾上,无法穿透。光慢慢地渗透了伦敦上空的烟霭;射到议会广场的雕像上,射到国旗飘扬的王宫上,尽管国王盖着蓝白图案的英国国旗,躺在弗罗格莫的墓穴里。天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马在水槽里饮水时,鼻子发着嘶声;马蹄把乡间道路上的土棱儿踩得又硬又脆,像灰泥做的一样。野火在荒原上肆虐过后,留下木炭一样的枝条。时值八月,度假的季节。大火车站的玻璃屋顶成了光芒四射的白炽球。游客牵着狗跟在推手提箱的搬运工后面,眼睛瞅着黄色圆钟的指针。所有的车站上,列车做好准备穿越英国,向北,向南,向西。现在举手站着的列车长放下了他的信号旗,茶炊徐徐滑了过去。

埃莉诺脱掉连衣裙,穿着白衬裙站着擦身,有条不紊,但又小心翼翼,因为他们非常缺水。西班牙的太阳已经把她的脸晒黑了,英国的太阳仍然像针一样把它重扎了一遍。她在镜子前穿上夜礼服时,她的脖子和胸部截然分开了,仿佛脖子被漆成了棕色,她想。她一头浓发中间有一绺已经发白,她敏捷地把它挽成一个发髻;再把珠宝戴到脖子上,一个红点,宛如凝在一起的莓子酱,中间还有一粒金籽儿;然后瞟了一眼五十五年来熟悉得她再也看不见的那个女人——埃莉诺·帕吉特。她老了。这是一目了然的;额头上横着几道皱纹;原先有结实的肌肉的地方现在不是坑儿,就是褶儿。
我有何长项呢?她问自己,又用梳子梳了一遍头发。我的眼睛?她看着眼睛时,眼睛却回她一抹嘲笑。我的眼睛,不错,她想。有人曾夸过她的眼睛。她让自己把眼睛睁开,而不要眯到一起。每只眼睛周围都有好几条小白道儿,那是她在雅典卫城,在那不勒斯,在格拉纳达和托莱多皱起眼睛、避免强光时留下的。但人们夸我的眼睛,已成往事了,她想,于是结束了装扮。
她伫立了片刻,凝视着干枯的草地。草几乎全黄了;榆树开始发黑;红白花奶牛在坍塌的树篱那边咕吱咕吱地吃草。但英国令人失望,她想;它幅员小;它景色美;她没有爱国热情——一点也没有。

天空平滑如镜;它似乎是由无数的蓝灰色的原子构成的,那是意大利军官披风的颜色;最后它和有一长条纯绿色的地边相连。万物看上去安稳,平静,真纯。万里无云,星星尚未露脸。
到过西班牙之后,这里显得小巧玲珑,自满自足,但非常幽静,太阳已经西沉,树木浑然一片,看不见披散的叶子,自有其美丽之处,埃莉诺想。草丘变得更大,更简单;它们和天空融为一体。

她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团淡淡的水渍出现在那里。它像一座小山。这使她想起了希腊或西班牙的一座荒凉的大山;看上去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人涉足。
她把放在床罩上的那本书打开。她希望那是《拉夫旅行记》或者《小人物日记》;但恰好是但丁,她懒得去换。她随便读了几行。但她的意大利文荒疏了;她好坏记不起意思来。但意思是有的;一只钩子似乎在划着她的心扉。
chè per quanti si dice più lì nostro
tanto possiede più dì ben ciascuno.
这是什么意思?她读了一下英译。
因为还有多少人在说“我们的”,
每个人就还会具有多少的善。
她的心思正注视着天花板上的飞蛾,又在倾听猫头鹰在树间盘旋时清脆的呼叫,所以这些字只是被它轻轻地摸了一下,没有展现它们充分的含义,但似乎把什么东西在这古意大利文的硬壳中收拢起来了。哪一天,我要好好读读,她想,顺手把书合上。当我给克罗斯比发养老金让她退休的时候,当……她该不该另买一幢房子?她该不该去旅行?她该不该最后去印度?威廉爵士就要在隔壁床上睡觉了,他的生活结束了;她的却正要开始。不,我不想另买一幢房子,不另买房子,她想,望着天花板上的斑点。一只船轻轻地破浪前进、一列火车在铁路上晃荡的那种感觉又回到心头。事物不可能勇往直前,她想。事物一晃而过,事物千变万化,她想,抬眼望着天花板。而我欲往何方?何方?何方?……飞蛾绕着天花板乱撞;那本书滑到地板上。克拉斯特赢得了那口猪,但谁赢得了那只银盘呢?她沉思着;鼓足了劲儿;转了个身,吹灭了蜡烛。黑暗统御了四方。

“我相信你会赞同我的观点,”她说,“帕吉特上尉,”——他注意到她先扫了一眼他卡片上的姓名,才叫他的名字的,尽管他们以前经常见面——“做这种事真不像话?”
她说话像搞突然袭击,她直握着的叉子好像一件她准备用来捆绑他的武器。他非常投入地进行谈话。当然谈的是政治,谈的是爱尔兰。“给我讲讲——你有何高见?”她问,叉子稳稳地握在手里。一时间他产生了这样一种幻觉:他也身处幕后。大幕落下;灯光高照;他也站在幕后。当然那是一种幻觉,他们从食品贮藏室只给他扔一些残羹冷饭;但在这种感觉持续期间,它倒令人感到惬意。他听着。现在她正向餐桌顶头的那位出众的老头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注视着那位老头。她在夸夸其谈,老头的脸上拉下来一副明智绝顶的容忍面具。他正在自己的盘子旁边摆放着三片面包皮,仿佛在玩一种意味深长的神秘的小游戏。“哦。”他似乎在说,“哦。”仿佛他手指上捻的不是面包皮,而是人类命运的断片。那副面具可以把什么都遮掩住——还是什么都遮掩不住?不管怎么着,那是一副非凡的面具。但这时候,玛格丽特夫人用叉子也把他挑落马下;他竖起眉头把一片面包皮向一侧稍稍挪动了一下,然后开始讲话。马丁身子倾向前去听着。
“我在爱尔兰的时候,”他开始说,“在1880年……”他讲得非常简单;他在向他们提供一种记忆;他把故事讲得无懈可击;它义正词严,滴水不漏。他扮演过一个了不起的角色。马丁聚精会神地听着。是啊,它扣人心弦。我们就这样,他想,前仆后继,永不停息……他把身子探到前面想听个一字不漏。但他意识到有人打扰;安已经转向他这边。
“告诉我,”——她在央求他——“他是谁?”她把头歪到右边。她有这么一种印象:他无人不知,这是明摆着的。他心里美滋滋的。他顺着餐桌望过去,他是谁?他见过的哪位;哪位,他猜,不十分自在的人。

那是一个晴朗宁静的夜晚,广场上的每一棵树都历历可见;有的黑糊糊的;有的点染着奇异的绿色人造光斑。弧光灯上面射起黑暗的乱箭。虽然临近午夜,但不大像是夜晚;倒像某种空灵、虚幻的白天,因为街灯密密麻麻,汽车络绎不绝;男人们围着白围巾,风衣敞着,走在干净干燥的人行道上,许多住宅仍然灯火辉煌,因为人人都举办晚会。他们轻快地驶过梅费尔以后,城市的面貌变了。酒馆在打烊;拐角上的灯柱周围聚了一群人。一个醉汉放声高歌;一个微醉的姑娘眼前晃动着一根羽毛,踉踉跄跄地过去抱住灯柱……但吉蒂的眼睛仅仅把她看见的景象记录下来。经过一场谈话,一番努力,许多匆忙之后,她对她看见的景象无法再做补充。他们飞驰向前。现在他们已经拐过了弯,车全速滑进一条明亮的长街,两边全是关了门的大商店。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车站上的黄钟显示,他们还有五分钟的时间。
刚好赶上,她对自己说。当她走在月台上时,那种常有的兴奋涌上心头。漫射光从极高处倾泻下来。人们大呼小叫,转轨车厢连续的哐啷声在广漠的空间回响着。列车在等;旅客准备出发。有的一只脚踩在车厢台阶上用厚杯子喝着饮品,仿佛害怕远离自己的座位。她顺着列车一直望到头,看到机车还从一个软管里吸水。好像整个身体,整个肌肉;甚至脖子都被吞进那光滑的圆桶状的主体里。这才算火车呢;相比之下别的火车只不过是玩具而已。她吸了一口含硫的空气,它在她的喉背上留下一股淡淡的酸意,仿佛它已经有了一股北方的气息。

她吃了早饭;她歪在椅子上时,感到暖和,充实,舒适。她无事可干——什么事也没有。一整天都是她的。天气又晴朗。屋子里突然阳光明亮起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宽阔的光带。太阳照在外面的花儿上。一只蛱蝶从窗户上招摇而过;她看见它落到一片叶子上,蹲在那里把翅膀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仿佛在尽情享受着阳光。她盯着它。它翅膀上的绒毛是柔和的铁锈红。它又飞走了。然后,那只中国狗,得到了一只无形的手的允许,悄悄地溜进来;径直向她走过来,闻了闻她的裙子,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下突然卧倒。
没有心肝的畜牲!她想,但它的冷淡倒使她感到高兴。它对她也一无所求。她伸出手去拿一支香烟。对此马丁会有何评论,她心里纳闷,一边拿过那只由绿变蓝的搪瓷盒子,把它打开。丑恶?庸俗?可能吧——但人言真的可畏吗?批评似乎轻如晨烟。既然她拥有整整一天——既然她独自一人,他说什么,大家说什么,谁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舞会过后,晚会散后,他们还在自己的家里睡觉,她想,站在窗前,望着灰绿色的草地……这种想法令她高兴。她把香烟扔掉,上楼去换衣服。
她再下来时,阳光强烈多了。花园已经失去了它纯洁的样子;林中已烟消雾散。她迈出落地窗时,能听见刈草机嘎嘎的响声。那匹钉了橡皮掌的马驹在草坪上踱来踱去,在身后的草地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小鸟在零零落落地歌唱。胸羽亮闪闪的椋鸟在草地上觅食。露珠在颤悠悠的草尖儿上闪出红光、紫光、金光。这是一个完美的五月清晨。
她在露台上悠闲地漫步。她路过时往藏书室的长窗里瞟了一眼。一切都被帷帘封闭住了。但这间长屋显得比平素更加雄伟,比例更为适当;那一长排一长排发黄的图书似乎无声无息地存在着,自尊、自主、自足。她离开露台,沿着那条长长的草径信步。花园仍然空寂无人;只有一个穿着衬衣的男子在拾掇一棵树;但她无需跟任何人说话。那只中国狗偷偷地尾随着她;它也不声不响。她继续往前走,经过花坛,走到河边。到桥上她总要停下来,桥栏上隔一段就有一个炮弹似的柱头。流水总是让她着迷。这条湍急的北方河流来自荒原;它从来不像南方的河流那么平滑、碧绿,那么深沉、平静。它汹涌;它奔流。它在河床的卵石上铺展开来,呈现出红、黄、棕各种颜色。她双肘支在栏杆上,注视着水围着桥拱打旋;她注视着水在石头上制造出钻石或尖利的箭杆。她听着。她知道它冬夏两季发出的不同的声响;现在它奔流着,它汹涌着。

她走上了那条通往山顶上息烛器形的石碑的绿色的马道。林中的条条小道都有自己的名字。有“看守人小道”,有“恋人便道”,有“女士陌”,这里还有“伯爵马道”。但走进树林之前,她先停下来把住宅回顾了一番。她曾无数次地在这里驻足;城堡看上去灰暗,堂皇;今晨它仍在沉睡,窗帘拉着,旗杆上没有挂旗。它显得崇高、古老、永久。然后她进了树林。
她在树林下行走的当儿,似乎起风了。风在树顶歌唱,但在树下却无声无息。枯叶在脚下沙沙;叶间冒出淡淡的春花,一年里最可爱的——蓝花和白花,在软垫似的青苔上颤栗。满眼春色令人愁,她想;它能勾起回忆。物换星移,白云苍狗,她想,沿着林荫小径往上爬。这都不是她的;她儿子会继承的;他的妻子将会在这里步她的后尘。她折下一根细枝;她摘下一朵鲜花,贴到唇边。但她正当盛年;她精力充沛。她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地面突然陡立起来;她的厚底鞋踩在地上,她感到肌肉强健灵活。她把花扔掉。她越爬越高,树木变稀了。突然她看见夹在两棵条纹树干中间的天特别的蓝。她出来站在山丘顶上。风停了;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乡野。她的身体似乎缩了;她的眼界似乎大了。她扑到地面上,远眺那波涛般起伏的大地,延伸开去,直到远方连接大海。从这个高度望去,无人耕作,无人居住,自给自足地存在着,没有城镇,没有房屋。楔形的黑影,宽阔的光带,并存着。她注视着,光明在移动;黑暗也在移动;光与影掠过了千山万壑。她耳边响起喃喃的歌声——大地自己在向自己唱歌,独一无二的合唱。她躺着听。她心花怒放。时间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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