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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约翰·高尔斯华绥​

▷再版前言:shimo.im/docs/N2A1gWjpbnhWNMqD

「文前」

请你取走我胸前这朵花,
把我发辫中的花也取走;
随后离开吧,看夜色多美,
高兴瞧你走去的是星斗。

——登博维察的古行吟诗人

生命是献给爱的——是供人享受的!

走下小山,穿过一片落叶松林子,来到河边;过桥之后就踏上登山的小路,穿越种饲料草的田野。在这样的清晨,老斯道默在床上怎么待得住!庄稼汉割倒的草,穿蓝麻布裙子的农家姑娘收扎成捆。在田头耙草的姑娘停下手中的活,怯生生朝他俩点点头。这姑娘的脸像画中的圣母,恬静、庄重又俊美,两条细眉弯弯的——看着就叫人愉快。小伙子回头朝姑娘看看。他从没离开英格兰,在他眼里,异乡异土的一切都新奇而富于魅力。那山间农舍的深褐色木露台又长又宽敞,低低的屋檐远远突出在墙前,农家妇女的衣裳色彩鲜明;依依恋人的奶白色小母牛,扁平的鼻子嘴都是烟灰色的。连空气也给人全新的感觉,那种美妙、清新、热乎乎的滋味十分轻灵,宛若轻轻贴在凝冻的沉寂之上;还有大山脚下那尤其可爱之处——松脂的香气,燃烧的松柴味,还有牧草地上所有花花草草的气息。不过,最新奇的要数他心中的感觉——这是一种自豪,一种意识到自己重要的感受,一种古怪的振奋,因为被如此美丽的人挑作游伴,与她单独相处。

安娜满捧着小小的石竹花回来,十指一张开,让花朵落下,纷纷撒在马克的脸上和颈子上。从没闻到过这般奇妙的香味,从没体验过这些花带给他的异样感觉。它们沾在他头发间、额头上、眼睑旁,有一朵竟然留在他弯弯嘴唇上。他抬起眼,目光擦过花瓣的皱缘盯视着安娜。这时他眼中准有某种狂烈不羁的东西,某种戟刺他内心的感情,因为安娜收敛起笑容走开了,而站停下来以后,脸还是背着他。马克乱糟糟的心里感到不快,拾着撒下的花朵,没等全部拾起来,他已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地拿着花走向安娜,她还站在那里,凝望着那片落叶松林的深处。

那天凌晨,他在窗前看那座座大山,都狮子般趴在幽淡光线中;现在他又一次伫立在窗前,凝视着太阳落到远远的山脊后。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感觉竟如此不同,不同到极点。世界变了样。极为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花朵又撒上他的脸、他的颈子、他的手,觉得花的软绵绵皱缘弄得他痒痒的,还闻得花的扑鼻香气。他似乎听见安娜的声音在说:“你摸!”接着又感到那颗心在自己手下搏动着。

爱呀……为什么每个心灵都要渴求?为什么没有爱,满是精力和欢乐的身躯会渐渐枯槁?世界这么广阔,难道没足够的爱让她安娜分享一点?她不会伤害马克,因为马克对她一有倦意,她就会知道,肯定会让马克离她而去,她有这份自尊和气度。因为马克自然会对她厌倦的。她这个年龄,绝不能希望把小伙子吸引住好几年——说不定几个月也不行。但到底能吸引住他吗?年轻人很难弄,他们没有心!可这时想起了那双眼睛——朝他撒花时,他那仰视眼睛里的困惑和狂烈。这回忆使她充满迷迷糊糊的感觉。那时再朝他看一眼,再肌肤相触一次,他准会搂住自己。安娜对此深信不疑,却几乎不敢相信是什么在起作用。但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免经受折磨。突然,她觉得这折磨太残酷,不该让她经受!她站起身。只有一道淡淡阳光还从门洞斜照进来,差一两码就可照到跪着的农妇。安娜凝神看着。阳光会慢慢移过去照上她吗?还是太阳落山,这光就此消失?
兜黑披巾的人对此毫无所知,始终跪着不动。阳光一点点往前移。“要是这光照到她,那么马克会爱我,哪怕只爱一小时;要是消失太早——”这道光一点点移动。这隐约的光束,其中微尘飘荡——难道真同命运有关?真能预兆爱情或漆黑一片?太阳在下沉,光慢慢上移,移到她低着的头顶上,像飘浮的金色薄雾——随即突然消失。

起初,丈夫的眼睛似乎蒙着素有的明亮,整个脸上仍是往日的彬彬有礼,一本正经;随后就渐渐变化,变得让安娜几乎都认不出了。那种彬彬有礼,那种明亮都融化了,露出了后面的东西,就像霜花融化后露出了叶面。安娜的心在胸膛里抽缩起来,似乎自己变成了丈夫看着的东西——微不足道,不值一顾。对,丈夫的那种神色,仿佛在看不可理解的东西,因此可以忽视;仿佛在看没有心灵的东西,属于其他低级类别,也引不起男人的很大兴趣。他的脸无声宣布了某种结论。这结论根深蒂固,自必出于其心坎,来自其天性,改变不了。这就是真正的他!瞧不起女人的男子!
安娜第一个想法是:可他结了婚——这是怎样一种命运啊!第二个想法是:既然他这样认为,也许成千上万个男人就有同感!那么我同所有女性,真是他们所认为的那样?丈夫注视中流露的这种信念,这种确定无疑的信念,感染了安娜,一时间压倒了她,压垮了她。接着她心中愤愤不平,血脉偾张,差一点躺不下去。丈夫怎么敢这样看待她——当她是微不足道的没灵魂的东西,是莫名其妙的胡想、时时发作的脾气和爱好肉欲的混合体?一千个不对!是他这男人没有灵魂;这干巴巴的坏家伙,带着令人厌恶的优越感,竟如此不把她当人,把所有的女人不当人!
丈夫的那种注视,就好像在那眼睛里,她这做妻子的只是用衣服打扮的布娃娃,而衣服上贴着标签:灵魂、心灵、权利、责任、尊严、自由——尽是这么些词儿。丈夫竟如此看待她,真是恶毒!真是可怕!她心里开始真正的激烈斗争:她很想一跃而起,把这些话全都嚷出来;但她知道,丈夫对刚才流露的一切决不会承认,甚至也不懂是怎么回事,而要是她这样表明自己看透了丈夫,那就太傻,太失面子,甚至可说是疯狂。

旅馆背后是一脉山丘,他穿过滴水的树叶,快步向山脚走去。那里有小径通往山顶,他插上这山路便大步快走。受伤害之感开始消退,他不再想要病倒。雨过天晴,他越走越高。他登上山顶会比任何人都快!在这件事上,他能比小畜生干得出色!在高处,大松树让位给长不大的落叶松;接着,落叶松让位给灌木般小松树和光秃秃碎石坡。在这里,他抓着顽强的矮树往上爬,爬得气吁吁直喘,心怦怦猛跳,汗水淌进眼睛。现在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在想,到达山顶前会不会筋疲力尽,会不会倒下。他觉得他会死于心跳过剧;但即便死掉,也好于止步不前,好于被区区几码距离打败。他终于踉踉跄跄登上山巅的小片平地。足足十分钟,他一动不动扑面躺在那里,过后才翻个身。现在他的心不再咚咚剧跳,他美滋滋呼吸着,在冒着水汽的青草上摊开双臂——感到满心快活。这高处真是妙极了:天空已澄澈湛蓝,太阳热烘烘照着。下面的一切看来多小巧玲珑——旅馆、树丛、村庄、农家木屋——全是小玩具!待在高处自有杂念俱消的欢快,但他从没体验过。雨云被风刮散,沿大山朝南窜去;各种形状的大团白云飘飞而过,宛若巨人大军驾着白马战车奔驰而去。他忽而想道:“要是我刚才心头狂跳而死,这会有丝毫影响吗?世上万事仍照常进行,太阳依然照耀,天空照样这么蓝;下面山谷里那些玩具般东西也一样。”他一小时前的嫉妒心情,哦——这算不了什么——连他自己也算不了什么!如果安娜对那穿棕色上衣的家伙好,有什么要紧?世界这么大,他只是其中小小一点——还有什么事要紧呢?
在那片小平地边缘,为标出最高点,竖有粗糙的十字架,它背衬蓝天,显得线条分明而突出。但是那样子歪斜而萎靡不振,看来有点叫人难过,竖在这里显得不是地方。真是一种坏习惯,好像把这东西拖上来的人只有这心思,全不管同四周环境是否协调。与其在这里竖十字架,倒不如把这里的山岩弄一块去,供在那温馨的幽暗教堂里——那地方日前他们去过,后来他离开安娜先走了。

虽然躺在那里,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先前他忘了翻下百叶窗的窗叶,现在月光透了进来。但他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懒得起床去弄。他们给他喝过白兰地,喝得还不少——恐怕这就是感到不适的原因。这不是生病,只是迷迷糊糊恍若做梦,好像永远也不愿动弹。就这么躺着,凝望着粉尘般月光,听着悠远的乐声在下面嘭啊嘭的,仍感到跳舞时同安娜身躯的相触,还始终闻到周围的花香!他种种神思是色色梦境,他种种梦境是色色神思——虚无缥缈却值得珍视。随后他仿佛看到月光聚拢起来,成了细长的白色一条,在一阵嗡啊嗡和嘭啊嘭的声音中,那月光般模糊人影朝他移来,现在已离他很近,他感到额头一热。这影儿叹息一声,迟疑片刻,无声无息地退去并消失。接着他准是进了没有梦的睡乡。……

第二天他很快乐;因为整整一下午,他就在那片林子的树荫里躺在安娜脚边,透过落叶松树枝的间隙朝上望着。周围没人,只有大自然,真是美妙极了。大自然如此生意盎然,忙忙碌碌,包罗万象!
前一天他从山上那小屋下来,见到有个山峰活像兜着头巾的妇女,这该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像了。往下走了一段路再看,却成了长胡子男人的模样,弯着的手臂搁在眼前。安娜见到了没有?是否注意到:在月光里或在下半夜,所有的山都是走兽的形状?他一生中最希望的,就是制作出走兽的形象,制作出一切种类生灵的形象,要像是——要有——要体现出——大自然精神;只要看看这些作品,人们就会感受到欢乐,就像看着树木、动物、山岩,甚至是看着某些人一样——但是不包括英国古楞嘀。
这么说,他打定主意学艺术了?
是啊,当然这样!

他回到房间换衣服,准备去晚餐,却看见玻璃杯的水中插着一大朵丁香石竹花。是谁放的?除了安娜,还有谁把花插在这里?这香味同安娜洒向他的野石竹花一样,但更浓更馥郁——是一种甜美动人的暗香。他把花吻了一下,然后别进上衣里面。

他的眼光始终不离安娜,见那年轻的德国提琴手在安娜身边转悠,甚至还请她跳了两次舞;还瞧她同别人跳舞,但始终不气不恼,像是在梦里。怎么回事?难道中了魔,才有这古怪心情?人家送了一朵花,别上之后就使他中了魔?同安娜跳舞时,两人默默相对,是什么让他对此满怀欣喜呢?不指望安娜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既不指望,也无欲望。哪怕已同她一起漫步到屋外平台,走到白天能看到农民在下面割草的山崖边,哪怕两人已坐在长椅上,他还是只感到恍惚如梦的默默敬慕之情。
夜色又黑又朦胧,因为月亮还在山后,没升上天空。小乐队正演奏着另一支华尔兹;可他不动也不想,仿佛他行动和思想的能力都被窃走了。又因为没有风,衣服里那花的香气幽幽扬起。他的心跳陡地一停。安娜已靠在他身上,肩膀顶着他胳臂,发丝撩着他面颊。这时他闭上眼,朝安娜转过脸。他感到安娜火热的双唇在他嘴上一贴,飞快地吻了一下。他叹息一声,伸出两臂。但除了空气,那里一无所有。只听得安娜的衣裳和草叶相擦,一阵窸窣之声,再没有其他声息!而那朵花——那朵花也不见了。

是什么响动声——哪扇窗开了?马克沿着黑乎乎的屋子墙面小心看去。到处都没有亮光,西尔维娅窗口那白乎乎一团也没变化。一切都黑魆魆的,显得挺遥远——还弥漫着某种好闻的清香。这时,他看见是什么在散发香味了。在他窗下的整片墙边,尽是开着白花的茉莉——星星不仅仅天上有。也许天空真的就是开满白花的田野;上帝在那里走来走去,摘着星星。……

他掏出信,皱眉蹙额地死死瞪眼看着。为什么他的感受不能更丰富一些?他是怎么啦?为什么他成了这么个冷酷畜生——竟没有日日夜夜思念安娜?他久久待在暗幽幽的小玻璃房中,闷闷不乐地拿着信,伫立在他的一具具动物塑像中。
他随即悄悄出来,没让人瞧见就来到河边。清脆又和美的水声——真能抚慰人;如果静静坐在石头上,等待着周围事物的动静,这抚慰作用就更大。那样,你会忘却自己,似乎变成了树枝、石块、河水、鸟雀和天空。这时你感到自己并不残忍。高蒂永远不了解为什么他不爱钓鱼——这是一种生物想捕获另一种生物——不是去观察和理解事物。凝望着河水、草地或蕨丛,你可以永远凝望下去;总是有某种新奇古怪的东西。就你自己来说也一样。如果你坐下来恰当地观察自己,就会看到内心活动,就会大感兴趣。
开始下起了小雨,树叶和草叶上发出轻轻的咝咝声,但他还像小孩,喜欢给雨淋湿,所以仍在那石头上。有些人在林中和水里见过仙女,或据说见过;但在他看来,这不怎么有趣。真正有趣的,是注意每件事物同其他事物不同,是什么造成不同;你得看清楚这个之后,才能够恰如其分画出来或塑出来。看着你做出的鸟兽塑像那么逼真,真叫人着迷,而你甚至不知道它们怎么有那个形态。但这次假期中他不行——画和雕塑一点都做不成!
一只松鸦栖在离他约四十码的地方,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正理着色彩斑斓的羽毛。所有的东西里,鸟最最迷人。他注视良久,后来鸟飞了起来,他目光随着鸟飞过高墙进了园林。他听见午饭的钟声远远响着,但没有回去。他只要待在户外小雨里,同鸟雀、树木和其他生物一起,就能摆脱早上那不快之感。他回去时已快七点,全身湿透,饿得厉害。

他走到动物塑像前,看到每个像的头上有一小枝茉莉花,是西尔维娅放上的。唉!真是傻!鸟兽头上放花!起先他只觉得这事很可笑。随后感动起来,因为这包含着强烈愿望,想做点美好事情让他高兴!现在他明白了,这是在装点他的生日。仅仅一秒钟,他已为刚才的举动感到震惊。小西尔维娅多可怜!自己多蛮横!她把攀在她窗外的茉莉花都采来了,要够到这些花,还得冒摔下去的危险!她一早醒来,就穿着晨衣下楼,为了做这桩她以为能让他喜欢的事!糟透了——自己竟这种态度!现在他清楚想起姑娘吓得煞白的脸、哆嗦的嘴唇和缩在墙边的模样。可惜太晚了。她穿着晨衣,头发四下披着,多么好看,却给吓成那样!这事真不像人干的!现在他愿用任何方式向西尔维娅赎罪。他总是隐隐有种想法,要照看这姑娘——要保护她不受想象中那些公牛惊扰——毫无疑问,那时这样做的时候就有此想法。他感到姑娘对他一直亲切得体;再加上其他什么感情——所有这一切陡然强烈透顶。一句话,他必须作出弥补!
他奔回屋子,偷偷上楼。在西尔维娅门外屏息谛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他一个指甲在门上轻轻弹了弹,又把嘴凑着钥匙孔低声唤道:“西尔维娅!”他一遍遍悄声叫唤。他甚至扭了扭门球,想推开一条缝,但门给上了插销。他觉得似乎还听到抽泣声,这更使他惶惶不安。最后他只能作罢;西尔维娅不会来开门,不要听消气和安慰的话。他知道,是自己活该,不过这也够难受的。他垂头丧气上楼进自己房间,拿过一张纸,用心写道:
最亲爱的西尔维娅:
真是多谢你一片美意,把你那些星星放在我动物塑像的头上。在你能做到的事情里,这也许是最美好的。我是个蛮横的家伙,但我当时如果知道你在做什么,当然是会喜欢的。请原谅我;我知道,你生我气是我活该——只不过今天是我生日。
你感到伤心的
马克
他拿了纸条下楼,从西尔维娅的房门下塞进去,又轻轻叩叩门,让她注意到纸条,然后悄悄走开。这让他心头轻松了一些,随后又来到楼下。

河岸上,一块巨石叠在一块更大的石头上。小伙子正背朝巨石站着,钓鱼竿靠在身旁。他面前的地上坐着那姑娘,两臂支在膝头上,双手托着下巴,正仰脸看着。现在那小伙子的眼神多么殷切——同昨天那阴沉沉眼色多么不同!
“你看,这就是全部实情。你是能原谅我的,西尔维娅!”
在安娜眼中,这两张年轻的脸刹那间恍若真的合二为一,成了青春之脸。
她若待在那里一直看下去,心头上也不能刻下更难磨灭的景象。那是春的景象,体现着永远离她而去的一切!她从老梣树的丫杈处缩回身,犹如受伤的动物慌忙逃走,一路上在大石块和欧蕨间磕磕撞撞。这样跑了约四百多码,她两臂一扬摔倒在蕨草丛中,扑面躺在了那里。起先她的心疼得厉害,也就只感到这肉体上的痛楚。要是她刚才死了多好!但她明白那不过是一时气绝而已。现在她已苏醒,继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感觉;她用胸口硬抵着地面,用力硬拽着蕨草,想驱除这种痛苦,这种太可怕的空寂感!年轻人总向着年轻人!马克离她而去——她又将孤寂下去!她没有哭。哭有什么用?但是猛烈的羞辱感一阵阵掠过心头;羞辱和愤慨。她就这么不值一顾!
她躺在跌倒之处,在这纷繁杂乱的蕨草丛里,太阳热辣辣晒着背脊,她感到虚弱又难受。迄今为止她还不太清楚,对马克的这份痴情意味着什么;她的自信中有多大部分与此紧密相连?又有多大部分同她的年轻程度密切有关?多么惨痛!一个白皙的软绵绵细挑个儿——只不过年轻——自己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不过,事情真是这样吗?那小妞还不解风情,事到如今,难道凭这个不能把马克抢回来?没问题!对,绝无问题!她能让小伙子销魂蚀魄,只要给尝尝滋味!——想到这里,她松开了手,不再拽住蕨草,就像周围那些石头静静躺着。

“你要走了吗?”
“对。”
“你生气了吧?请别生我的气。”
马克觉得喉咙哽住了,他俯向姑娘的手,吻了吻;随后肩上搁着钓鱼竿大步走开。他回头看过一次,见西尔维娅仍坐在大石头旁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时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非待在鸟兽草木之间;哪怕你心里乱成一团、糟糕透顶,它们也不在乎。他躺在河边草地上,能看见小鳟鱼围着石头游啊游;燕子低低地飞啊飞,在他四周来来去去;还有只大黄蜂,也来陪伴他一会儿。但什么也不能引起他兴趣;他的心灵就像被禁锢起来。真的,能变成河水就好了,流啊流的,永远不死待在一处;要不,变成风也好,吹拂着每件东西,却永远不给逮住。没法做不伤害到别人的事——这最最讨厌。如果人就像一株花多好,活着只管长啊长,自生自灭。

万千灯火;无数或高或低的嗓音、笑声、脚步声;发着咝咝声隆隆声开过的一列又一列火车,载着赌客回尼斯或芒通。咖啡馆外面,四个皮肤黝黑的白人乐手拉着提琴,那曲调如痴如醉、似泣似诉;天上和地上,那四面八方和远远近近,是幽暗的天空、幽暗的山岭、幽暗的海水——宛若是硕大无朋的深颜色花朵,而那花蕊里依偎着珠宝的甲虫。这就是蒙特卡洛,时间是一八八七年五月之夜。
马克·莱恩南坐在大理石台面的小桌前,此时精神亢奋、心醉情迷;别说是灯火和嘈杂,就连这里的美,他也无所感觉。对于同自己心情大异其趣的事物,人们有着本能的反感。所以,看到纹丝不动的马克,他邻座的那些人略一盯视,便转眼他顾,仿佛见到的事荒谬得近乎唐突。

在她承受这强烈精神痛苦的时刻里,阳光下那灰岩绿水旁的两个人似乎受到了保护,不会受她侵犯了。姑娘花朵般的白净脸蛋颤颤抬起,小伙子凝注的目光一闪而下!真是奇怪,有如此感受的心灵,竟然可以同时痛恨花朵般脸蛋,还要用热吻去烧掉小伙子眼中的殷切。
心中这暴风骤雨慢慢过去。她只是祈求一无感觉。她失去了欢愉时刻,这很自然!她的饥渴得不到满足,她的热情没开花结果,这很自然;年轻人自然应该向着年轻人,马克自然应该归于他那一类,这是——爱的法则。山谷里的微风吹拂着安娜面颊,给她隐隐带来解脱之感。高尚情操!这仅仅是个词呢,还是人们奉献出幸福后的崇高感?

他登上了路边的高处,躺了下来。要是奥莉芙在身边该有多好!还没凉下来的大地散发出芳香,轻轻拂向他的脸;一时间,他恍若觉得奥莉芙真的来了。要是能把她永远留在拥抱中该有多好,留在这不是拥抱的拥抱中——销魂蚀魄地躺在这芬芳的荒僻地方,这床上还没有任何情侣来睡过,只除了爬来爬去的小东西和花朵,只除了阳光、月光和它们造成的影子;而风儿正亲吻着地面!……
随后,奥莉芙消失了。马克双手抚摩的只是松针的碎屑,是野生麝香草的花——坠入长眠的花。
他站在小山崖的边沿,下面是黑魆魆大山间的道路,是因为水深而显得黑油油的海。夜已深,不会有人经过了;同人们思想、言词、行为的距离,就像同窸窣声中温暖夜色的距离。他回忆奥莉芙面容,尽量想得清晰——那双离得颇开的清澈棕眼睛,那闭合着的甜美的嘴,那一头乌发,那整个都可爱的飞扬神采。
这时他跳到路上,奔跑起来——能感受到没人感受过的奇迹,感受到爱的奇迹,谁还会慢慢走呢?

在卡西诺的花园里,她走得更慢了,因为要欣赏种种香树,又时时停下脚步俯身看花;随后,在昨天同马克坐过的位子上坐下。几步开外,是通向下面火车站的台阶;每天每夜,多少人满怀热望走上来,又有多少人轻松地或懊丧地走下去。在她上方有两棵松树,还有一株木兰树和棕榈交枝叠叶,构成一片树荫——在这个奇异地方,树木间和灵魂间的交叠多妙!她收拢阳伞,靠在椅背上;随意而友好的目光朝一根接一根树枝看去。现在还没热气和尘埃来袭,这些树枝衬着明净的天空,线条分明,显得超脱凡尘。她从木兰树上摘下一串粉红色浆果,两手挤压着揉搓着,要闻那香味。她为得到了爱而欢乐,所有这些美丽可爱的事物,看来都是她欢乐的一部分,如今突然来到她心中,成了这炎炎夏情的一部分。那天空,那鲜花,那绿翡翠、蓝宝石般的海,那鲜艳的金合欢,都只是世上的爱。
寥寥几个人走过,看到她静静坐在木兰树下,肯定感到奇怪:这位太太怎么起得这么早,穿戴又这么齐整。

他站起来朝火车站走去。那里有条长椅;早上就是在这长椅上,他看见奥莉芙坐着。当时,他俩的司命星在运行,似乎在为各自的星主而奋斗;但他不再清楚,那奋斗是不是为了他俩的欢快。奥莉芙捏碎的木兰果仍在座位上。他也摘下了一簇,把果子揉碎。那香味是幽灵,让他回到先前那神圣的时刻,因为当时奥莉芙的手紧贴他的手。司命星在运行——为了欢快或忧愁!

上校若不是这么喜爱侄女,不是这么讨厌克拉米埃先生,而是颇为喜欢;埃尔考特太太若没有发觉马克·莱恩南是“好小伙子”,也没暗自感到丈夫的侄女危及自己的内心安宁;总之,倘若三个人是法律操纵的木偶,那么对有关各方来说,问题简单多了。上校发现,这类事情中并非只有简单的比例运算法,而是各人自有算法。这使他心乱如麻,几乎要生气;也几乎使埃尔考特太太默默无言。……这两个好人撞上的难题,把世人从出生起就一分为二。事情该由是非曲直判断呢,还是按刻板的成规决定?

现在奥莉芙开始感到未来的压力;过去虽使她入魔,现在魔力已减退;随着每分钟的流逝,往事如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再过几小时,她将要来到古老的雷恩教堂的阴影里,重回紧靠教堂边上的小屋。不知怎的,这教堂使她想起童年,想起严厉的父亲和他轮廓分明的脸。还要同丈夫见面!怎么对付过去!而且就在今夜!但她不愿细想今夜的事。也不愿细想明天和明天以后,在所有那些明天里,没一桩她非做不可的事她有理由抱怨;而她能做的每件事又总让她感到自己是囚犯,感到生活中已全然失去友谊、热情和色彩。她觉得自己将从梦中出来,滑回到那些明天之中;也许没挣扎一下就完了。那就避开,住到河滨别墅去,丈夫只有周末才去那里,那是避难所。只是在那里就没法见马克了——除非——!她随即想到,以后有时还会、还一定要见到马克的,这一来事情又变得依稀而有魅力。只要见到马克,其他还有什么要紧?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在那座古老教堂的围栏边,他站停了一会儿,踌躇着。黑魆魆的教堂有着白色条纹,那顶部在朦胧幽暗中影影绰绰,整座建筑有如硕大的幻象,似乎是谜的体现。他转身走到对街,紧靠着屋子快步走去。奥莉芙屋里的灯还亮着!这么说,她没外出!饭厅的灯很暗,上面房间里也有灯——准是她卧室。难道没法让奥莉芙到窗口来?难道自己的灵魂没法爬上去,把她的灵魂招引过来?也许她不在那里,也许只是仆人送热水上去。
现在他走到街的尽头,但是必须走回头路,不再经过一次就不可能离开。这回他走得很慢,似乎在人行道上跨一步也舍不得。他低着头,装得心不在焉,却时时刻刻偷偷在看,在打量那帘子后透出灯光的窗子。什么也没有!

突然他感到奥莉芙来了。她进来时绝无声息,眼下正站在钢琴旁。她非常苍白,又穿着奶白色衣服,眼睛更显得犹如黑玉。这张脸宛若寒气里合拢的花,马克都快认不出了。

“要是你能有所举动,那就不会是悲剧了。”
上校瞠目而视。总可以有所举动的。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他无精打采地说。

天黑以后,他来到那村子,在小旅店过了夜。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借了小船顺流划去。对面陡峭的河岸上高树成林,柔和的阳光照在树叶上。微风过处,明晃晃河面皱起了涟漪,芦苇被吹得弯下了,水上的花朵也悠悠摇曳。蔚蓝的空中,风把云吹成细细的一条白线。他把两根短桨收进船里,任船漂去,一边听斑尾林鸽的叫声,一边看燕子在你追我赶。要是奥莉芙在身边多好!就这样顺流而下消磨一整天!能这样聊慰相思多好!他知道,奥莉芙的别墅坐落在村子同一侧,过一个小岛就是。奥莉芙对他说过,那里有一道紫杉树篱,还有个白色鸽棚几乎就在河边。他来到小岛,让船漂进那里的死水。这里到处长满了柳树和杨树,虽说朝阳灿烂,这里却很幽暗,也静得出奇。在这里已没法下桨再划;他拿起带钩的篙子准备把船撑过去,可是绿油油的水很深,水里多的是缠来绕去的大树根,所以他只得用篙上的钩子钩着树枝前进。鸟雀似乎全躲开这幽暗之处,但偏有一只喜鹊掠过小片晴空,低低地飞向柳树后面。这里的枝枝叶叶过于繁密,连空气也带上幽幽清香和泥土气息;一切的光明似乎都给埋藏了。
他穿过一棵大白杨底下,高兴地重见晨光,进了一片金辉银彩。那碧绿草地旁的紫杉树篱,他可说一眼就看到,还有漆成奶白色的鸽棚安在高柱上,周围有斑尾林鸽和白鸽或栖或飞。在草地另一头,他看见低低的房屋和黑乎乎的游廊,布满其上的紫藤刚刚开过花。一阵风过,送来迟开的紫丁香和新割草地的清香,还有割草机的声响和蜜蜂的嗡嗡声。这里的美,尽管给人安恬之感,却也让他觉得带有奥莉芙的神采——他最爱那脸上的意态,那头发的飘逸,那眼波倏忽一转的神情——要不,那只是因为紫杉的葱郁、鸽棚的洁白和飞翔的鸽子本身?

总算看到她来了。她走路时离屋前栅栏很近,毫无左顾右盼之态。她身穿细麻布衣裳,戴着极淡极淡的咖啡色草帽,帽上有黑丝绒细飘带。她横过小街,停了一秒钟,眼睛飞快地朝四围一扫,又坚定地走来。是什么让他这么爱奥莉芙?她的魅力有什么秘诀?这种吸引力肯定不是有意识的。为了能迷人,谁都是不遗余力的。可他想不出奥莉芙做过任何有意吸引他的事,连这样的小事都没有。也许,她的吸引力正在于她的被动态度?在于她不亢不卑的天生自尊,她的淡泊秉性?也许,正在于这一切和某种神秘魅力,而这中间关系之密切犹如花香之于花朵。

奥莉芙的说话声冷静甜美,马克要让嗓音同那话声协调也像在受刑。他怀着怨气想道:“她怎能光坐在那里,对我一无所求;而我却这么需要她?”这时,那纤纤手指抚着他头发,他失去自制,吻了奥莉芙嘴唇。奥莉芙对他的屈从只维持了一秒钟。
“别,别——你千万别这样!”
这又痛苦又吃惊的话立刻使他冷静下来。
他起身站得远远的,请求原谅。
奥莉芙离去后,马克坐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对她的那一搂、那一吻,求她忘掉的那一吻——忘掉!——怎么也忘不了。他做错了事,使她受了惊,够不上骑士标准!然而——他嘴边居然挂着幸福的微笑。他要求高而想象力丰富,已几乎认为这就是他需要的一切。此刻他体验着大功半成的满足,要是在这感觉消失前闭上眼死去,那该多好!
他唇边仍挂着微笑躺在那里,看小飞虫在吊灯周围匆匆翻飞。一共十六只,匆匆翻飞着——始终不停!

他仔细准备好的理由竟然全忘了,剩下的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央求。生活中没有了奥莉芙,就算不上生活,而他们能献给爱情的人生只有一次——人生只有一次盛夏。

他走到门边,开了门,倚在门柱上站着。这段幽静的街上,一切都静悄悄,昏沉沉,看不见一个人影!在伦敦,这真是太静了!只有一些鸟雀。附近谁家的琴室里,有人在弹肖邦的作品。怪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肖邦这件事。是一曲玛祖卡!宛若是什么陀螺,转呀转的——这小曲子真不可思议!……那现在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宁可放弃生命,也决不放弃奥莉芙!宁可死一百次!要么就是爱她,赢得她——要么就放弃一切,沉溺于那一遍又一遍的曲调,那夏日悼歌般的短短舞曲!

在别墅那里,奥莉芙常伫立在河边。
那片白晃晃水面下是什么呢——在风儿吹皱、柳荫遮掩的水面下,漂游在深处的是什么奇异生灵呢?那下面是不是也有着爱?在那幽暗不明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通灵性生物间的那种爱?所有的七情六欲是不是都爬上水面,同芦苇一起在风中沙沙作声,或随着水上的花朵在阳光下漂流?那里有色彩吗?或者色彩淹没在水里?没有香味,没有音乐;但那里会有活动,因为暗中摸索的一切都转向这水流——这活动永不静止,就像白杨的树叶,就像朵朵的浮云总在飘飞。倘若说水面下黑暗,那么水面上也是黑暗;心儿在疼,眼睛在寻觅,同样在寻觅没有到来的事物。
就这样注视着不息的河水,看它淌过身旁流向大海;从无回顾,从不东偏西绕,只是一路流去,安静得犹如命运——在朗朗白日金光和熠熠月夜银辉下,这河流或迷人,或幽蒙,而在花园中、田野里、整个河岸上,充满着甜美的生机;纵横阡陌上点缀着野蔷薇,林子里的蕨草已很高。
奥莉芙不是独自在那里,尽管本想如此。

她思想中憋着一片闷闷的黑暗,就如同这夜晚笼罩着气闷的黑暗。啊!可是夜有了幽淡的金黄色月亮,她却什么还没得到,连一丝微光也没有;倒不如钻到那黑沉沉水面下试试!

真是奇迹,在幽暗的草地上挨过那些时间,胸襟上的花竟然没有揉坏!她把花插在窗边的水缸里——马克有一次说过,他最喜爱这种花;现在闻着它香味,看着它色彩,心里想着马克,这就是安慰。
说也奇怪,她一生中见过那么多脸,认识那么多人,但遇见莱恩南以前没爱上任何人!她甚至认定自己永远不会有爱情;不需要爱情——不是很需要;她本已想好:就这样过下去也好——既然从未享受过盛夏时光,也就不怎么想——直到撒手而去。如今,爱神在报复她,因为过去献给她的爱全都遭她冷落,因为今晚跪地以进的爱遭她厌恶。据说,这种情形每个男女总要遇上一次——谁知道,这种着魔的感觉,这种神秘的甜美之感是怎样萌生的?为什么会萌生?以前她不相信,现在她懂了。不管今后可能遭遇到什么,她在这点上不会有所不同。既然世上事物都在变,她必然会变,变得年老色衰,在马克眼中不再漂亮。但她心中这感受不可能变。她对此深信不疑。就如同她听到启示:这是永恒的,超越生,超越死,这是永恒的!马克会化为尘土,你也会化为尘土,但你的爱将获得永生!将会在某个地方——在林子中、在花丛里,在黑沉沉水下,显灵般出现!你只是为了这个才活到如今!……

她探出窗外吸了吸空气。是什么样的夜晚啊!——闷热之中,星星都深藏不出,金黄的圆圆小月亮毫无澄澈之感!这样的夜,就像有着金黄小花蕊的漆黑堇菜花。而且静极了!那些树木,夜间总飒飒响个不停,现在连白杨也没了声息。静止的空气挨在她面颊上,给了她梦幻般恒久之感。在那无边寂静中,有着怎样的感受力,怎样的风月情——这正同她心中的一样!她能不能把马克从那些林子里,从波光幽幽的河上引到她身旁?能不能把他从花木丛中,从弥漫空中的风月情里引来?——引到了这里,自己就不必等待,不再受相思之苦,让自己同他、同夜色结合在一起!她不由得让垂下的头搁在双手上。
她整整一夜待在窗边。有时在长椅上打盹;有一回却陡然惊醒,以为丈夫正朝她俯下身来。是不是他已来过——又悄悄走了?曙光来了;灰灰的像露水,迷迷糊糊的像郁郁薄雾,交织在一棵棵黑幽幽的树和白蒙蒙鸽棚周围,又像长围巾落在河水上。树叶还看不见,鸟雀却在枝叶中唧唧喳喳起来。
这时,她睡着了。

远远的,在牧草地另一头,人们正在收割。这里的一切非常美——轻柔的云在飘荡,三叶草的梗子顶着她手掌,高高的茅草茎凉丝丝贴着她的脸,蓝蝴蝶小小的,云雀在啼却看不见,成熟牧草的清香,还有照在她脸上和四肢上的阳光,像一支支神奇的小小金箭。生呀长呀,生长到夏日来临;万物都得这样!这就是生命的涵义!
她的疑虑和担心不复存在。对于她即将做的事,她不再感到害怕和苦涩,不再自责。她要这样做,因为她必须这样。……正像牧草要长到成熟,就是为日后被割倒!现在她感觉不同了,似乎受到了祝福,受到了提升。不管是哪位神创造了她的心,都在她心里埋下了这种爱。无论这是什么爱,无论是哪位神,都不可能生她的气!

风完全停了。白天成了静得出奇的傍晚。太阳低垂,黑幽幽水面上有几道稀疏的斜晖,其中蚊蚋飞舞。已没有人干活的田野里,飘来干草的气息和牧草地的浓重香味;死水散发的麝香味也混在一起,成了弥漫的芬芳。没有人经过。他满怀渴望谛听着,但声音悠远又稀落,因为那里没鸟雀啼唱。这静止的空气多温暖,但似乎在他的两颊震颤,就像马上会冒出火苗。他站着等呀等呀,出现了生动的幻觉——恍若淡红色小小火焰上热气腾腾。现在茂密的芦苇上,一些黑乎乎大飞虫还在慢悠悠觅食;时不时,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水禽会溅出一点水声或发出长唳。奥莉芙来了以后——要是她真的来!——他们就离开,不待在这泥土味的黑沉沉死水里;他要带奥莉芙去对岸,去那边林子里!但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的心越来越沉。
接着,他的心猛跳起来。有人在过来——穿着白衣,没戴帽子,胳臂上搭着不知是黑是蓝的东西。是她!别人走路都不是这样!她很快走来。马克注意到她头发飘在额头两旁,她的脸宛若长两个黑翅膀的白鸟,在飞向爱情!现在她走近了,看得见她略略分开的嘴唇,被爱情点亮的眼睛——除了露重星明的漆黑之夜,世上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马克伸起双手,抱她下船;感到有朵什么花贴在脸上,那香味似乎直透肺腑,深入内心,唤醒了已被忘怀的某件往事。他随即拉着一根根树枝,把小艇弄出那处死水,匆忙中噼里啪啦拉断一些树枝,面孔也不时撞上飞舞的蚊蚋。奥莉芙似乎知道这船会载她去哪里,任马克把船划到开阔处,然后划向远远的对岸,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言。
他们同那林子之间,只有一片庄稼地——这是一片还在生长的小麦,外面有一道山楂和冬青的树篱。他们紧紧拉着手,贴在树篱边走去。他们现在还没话要说——就像孩子,把话藏到以后再说。现在奥莉芙披上斗篷,遮没了里面的白衣裳;丝斗篷擦着小麦的银白色叶片沙沙有声。她怎么想到穿这件蓝斗篷?蓝色的天空、花朵、鸟羽,还有蒸腾在黑色中的蓝莹莹夜色!这是一切圣洁事物特有的色泽!这夕阳残照多么宁静!飞禽走兽和树木花草都寂然无声,甚至没一只嗡嗡作声的蜜蜂!色彩也不多——只有星星似的白色毒芹和剪秋罗的花,只有最后一道温暖又迷人的夕晖,低低飘荡在麦田上。

十点钟以前月亮不会出来!万物都在等待。经过悠长而明亮的夏日白昼,夜间活动的生灵不会很快出来,它们都在注视着,等树影在白花花河水里沉得越来越深;等天空白乎乎的脸戴上黑丝绒面罩。就连黑羽毛般的树看来也放心不下,等待那黑夜中的葡萄花。现在,万物都注目而视,但在逝去的白天时刻里,它们全懒洋洋的,眼光中是不幸和期待。在那时刻里,魔力死沉沉的,世界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但不久,凭着黑夜的翅膀,它偷偷回来了;倒不是那失去意义中的精髓,而是女巫般的弥漫精魂——躲在黑压压林中、藏在长矛般暗幽幽菖蒲间、隐伏在河边龇牙咧嘴的残株里。这时猫头鹰出来了,夜空中翻飞的东西出来了。于是树林里开始了鸟雀间的残酷悲剧——在蕨丛上方蒙蒙亮的空中,展开了阴森森的追逐;传来了钻人心肺的惨厉尖啼,这是利爪越来越深地扎进血肉;混在这声音里的,还有得意的粗厉呼号。这种夜晚的嘈声杂音持续了好多分钟,这是大自然的声音,象征其心中的所有残忍;最后,死亡平息了那场残杀。这时,任何身在野外的生灵,若对逃命的怀有恻隐之心,就能止住泪水,再次倾听。……
一只夜莺开始歌唱,那清脆的咯咯声悠长不绝;尚未成熟的小麦里,一只秧鸡也颤声啼了起来,这时,在毫无声响的树梢,在更加寂静的河水深处,夜再度深沉起来。要隔很长时间,才会有一声轻叹或哀吟,一阵逃窜的窸窸窣窣,一次溅水声,一只猫头鹰捕猎的呼啸。夜的气息依然热乎乎的,味儿依然浓重,因为还没有降下露水。……

他俩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奥莉芙要等月亮升起后再出来;跟昨晚金币般的月亮不同,今夜的月亮象牙般白苍苍,淡淡的光贴着地面照来,落在蕨丛上,笼罩着低低的枝叶,似乎是一溜儿白花。
在月白色麦田边,他俩再次走过树篱上那道小门;同仅仅一个半小时前走过时相比,这麦田恍若成了另一个世界。
莱恩南心里有种感受,这对男子的心来说,一生中只可能体验到一次——那是怎样的赞美、仰慕和感恩之情!奥莉芙把一切都赐给了他。今后给奥莉芙的只应是欢乐——就像刚才那一小时里的欢乐。决不能让她的幸福有丝毫减少!在河沿处,马克在情人跟前跪下,吻着那衣裳,那双手,那双脚;所有这些,从明天起将永远属于他。
接着,他们上了小船。
月光的笑靥一路飘送,落在涟漪上、芦苇上和闭合的睡莲上;也落在奥莉芙脸上,因为她帽兜垂落在蓬松的头发后;月光还落在奥莉芙手上,她一只手拖在水里,另一只手抚摸着胸前那朵花;这时,她几乎有气无声地说:
“快划吧,我心爱的;很晚了!”
双桨起起落落,他把小艇箭也似的划进那一片黑暗的死水。……

感知力中最有耐力的部分开始复苏;于是莱恩南又有了知觉。……这双眼睛曾对他露出爱慕之光,但他永远看不到了!永远也不能吻那两片嘴唇了!僵冷了——僵冷得像地面上的月光,而那朵花依然紧贴在奥莉芙胸前。就这样给抛在河岸上,像一朵摘下的睡莲!死了?不,不!不是死!对莱恩南来说是活着,活在夜色中,活在某个地方!不在这惨淡河岸上,不在这阴森森死水里,不同这毁了她的歹毒哑巴待在一起了!活在那河水上——在他们欢天喜地的那片林子里——准是活在什么地方!……莱恩南摇摇晃晃站起身,走过始终呆愣在那里的克拉米埃,进了自己的小船,犹如神志不清的人打着桨,把船划进河道。
但是刚划到流淌的河水里,他忽地往前一倒,瘫在那两把桨上。……
月光拥着他黑幽幽的小艇向下游漂去。在夺走奥莉芙灵魂的河水上,月光抹平了涟漪。现在,她的灵魂已同白晃晃的美和黑漆漆的影融合,永远是沉寂世界的一部分,是夏夜恋情的一部分;翱翔着、飘荡着,倾听着沙沙的芦苇、飒飒的林木;怀着绵绵无尽的梦——她的灵魂去了,在欢天喜地的时刻去了,而这可能是所有的生者都向往的。

那吞噬一切的盛夏恋情,在一个夜里赢得了一切,又可怕地丧失一切,在他灵魂上留下了永难愈合的创伤,使他的心灵总有一点孤寂之感,而且常有个想法纠缠着他:不然的话,事情将会怎样?在那个黑夜的悲剧里——在那“河上惨祸”里——他该承担什么责任?这个问题任何人做梦也想不到。以后是长期的绝望,那时看来,这是爱火的最终熄灭;但是也渐渐过去了,后来诞生了另一次爱——或者说,爱重生了:恬淡而清醒,却十分真实。这是久被遗忘的感情获得复苏,是他少年时代那保护者精神的复苏。

那件事——是个很长的故事!
他心思不定地坐在炉火旁,能看见这件事从头展现开来,只见由他自己,由他自己的身心激荡,而不是从外界施加的蛊惑里,那狡黠缓慢的魔力,那可恶又微妙的一团乱麻渐渐绞成线索;就像命中注定的力量,长期沉睡后重新发动,绽开成殷红的花朵。……

寒风凛冽,裸露的树木间露出明亮的灯光。伦敦的夜晚总是很美,哪怕在正月,哪怕在东风里——这样的美,他永远看不厌。那些轮廓分明的黑魆魆巨大形体,那些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宛若一群星星飞向地上;还有无数生命在搏动、在活动,温暖着所有这一切——对于这些生命,他时常渴望着想要了解,要成为其中一部分。

他离开之后,莱恩南留在原处,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看着尚未完成的牧羊犬塑像。他又感到烦躁起来,似乎接触到某种怀有敌意的、互不理解的陌生事物!为什么让那对父女这样闯进他生活呢?他关上工作室的门,回到客厅。西尔维娅正坐在壁炉围栏边,直瞪瞪瞧着火,她随即让身子挪过来,靠在丈夫膝头上。她书桌上亮着烛光,照着她这些年来没多大改变的头发、面颊、下巴颏。在烛光映衬下,她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烛火在那里摇曳,慢慢烧燃,不可避免地滴下白蜡的烛泪——在一切没有生命的物件中,烛焰最栩栩如生,最像是生灵,它这样温暖柔软,如此摇曳不定,差点就认不出是火了。一阵风吹来,它东晃西摆起来。

莱恩南在窗前足足抽了半小时烟。那段街上正好没路灯,梧桐树上的夜色黑得像丝绒。最后他叹口气,关好门窗,踮着脚摸黑上楼。蓦然间,过道里似乎有堵白墙朝他移来。只觉得暖暖的、香香的,只听见叹息般轻轻声音,接着软软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这时墙朝后移去;他站在那儿谛听着——却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到了更衣室中,他看看手里那软软东西。是娜艾尔头上那朵麝香石竹!这孩子中了什么邪,竟把这个给他?卡门!啊!卡门!他目不转睛看着花,有点惊恐地移开了;但花香四溢。这花虽然鲜艳,他却突然把它塞进烛焰,拿着花梗让它烧,看它皱缩起来,直到黑得像丝绒。这残忍之举使他痛苦。花依然很美,但没有了香味。他朝窗口转过身,把花远远扔进外面的夜色。

夜里他醒了一次。从开得笔直又没拉上帘子的窗口看去,夜空里满是星斗,大群大群地挂在空中颤抖着。而远处响起猫头鹰的夜啼,声音柔和得像丝绒,听来很悲凉。

感到在这爱情前,世界只是大风中的一点火星;这种爱情,无论经历什么样的耻辱、痛苦和不安,却只有在其中才有心灵的平静、欢乐和自尊。但命运把这爱抢走了,掐掉了,就像狂风刮走了一朵完美的花。而眼下这种新的感情,只是一阵发烧,一阵亢奋的幻想,想要再一次攫住青春与温情。
好吧!不过这也真的够了!有时候,人似乎能短暂地脱离自身,高高地俯视自己那团团转的生活。

这种感情强烈又神秘,从暗中突然跳出,猛地掐住你喉咙。但这种感情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它这时来,不是那时来?为什么它为这位而起,不是为那位而起?对这种感情,人还能有什么了解呢?——除了被它折腾得晕头转向、彷徨犹豫——就像被灯火所迷的飞蛾,被某种殷红的香花所醉的蜜蜂;除了被它揉搓得神思恍惚、死心塌地,甘愿做其傀儡。不就是这种感情,曾把他逼到死亡的边缘?难道凭它那疯狂的甜蜜、醉人的馨香,如今又非要他再领受一遍?这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这种迷恋之情为何不能体面地满足?难道文明过了头,人的本性被塞在小鞋里?——就像中国女人的小脚。这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十月最后一个夜晚,冷冷的空气笼着薄薄雾霭,小堆小堆的落叶燃烧着,飘出浓烈异香。焚烧落叶的烟味总让他思绪绵绵;那香味究竟有什么讲究?是离别的象征!——是世上最悲哀的事。因为,若没有离别,那么即便是死,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甜美的长眠,或只是新的冒险。但如果爱着别人——这时要撇下人家,或人家撒手而去,那就难了!啊!而且,带来离别的还不单是死!

那一夜他没睡着。他怎么睡得着?又怎么能不去思前想后?他躺了好长时间,眼睁睁在黑暗中望着。
就好像思前想后能治他血脉中的高烧!

他在法国女人的花店停下。
“您要什么,先生?要殷红的麝香石竹吗?今晚我有挺美的。”
殷红的麝香石竹?对,今晚要这个!送到这个地址。不带绿叶,不附卡片!
一旦决定为爱情破釜沉舟,那种感觉真是奇怪——就像在冲刺,看自己被甩在后面。

在这里,娜艾尔周围是一片光明,是涌动的青春,是令人沉醉的赞美;在所有这一切之中,莱恩南似乎看到她展开成一朵花。他想到,自己对那种幽期密约的焦渴是邪恶的,他无权进入娜艾尔的生活!自己是用旧了的、用薄了的硬币——只能破坏娜艾尔青春美貌的鲜艳和魅力!
这时,娜艾尔托起那些花朵,说道:
“你给我这些,是不是因为我给过你一朵?”
“是的。”
“我给的那朵,你怎么处置的?”
“烧了。”
“哦!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女巫——女巫必须同她们的花一起被烧掉。”
“你准备烧我吗?”
莱恩南把手按在她凉凉的手臂上。
“你感觉一下!火已经点起来了。”
“点就点吧!我可不在乎!”
娜艾尔握住那只手,把脸贴了上去;这时乐曲已经响起,她的鞋尖正按着音乐踏着拍子。莱恩南说道:
“你该去跳舞了,孩子。”
“哦,不行!只可惜你不想跳。”

好吧,事情这样了结了——对,全了结了!他捻灭了小灯,摸索着向壁炉走去。但有件事还没做。就是道别!向姑娘,向青春,向情欲道别!——向唯一能解除那种痛苦的慰藉道别——那痛苦是春情美色带来的渴望,渴望放浪不羁,渴望热烈的恋情,渴望新奇;这种渴望存在于男人的心中,永远都不会完全消泯。然而或早或晚,所有的男人都得向它道别。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
他在壁炉前蹲下。没有了热力的灰烬很快在暗淡下来,但仍然红红的,像朵殷红的花。在这灰烬完全熄灭前,他一直蹲在那里,仿佛正在同这朵花道别。这时,他听见姑娘幽灵似的叩门声。而他——他成了幽灵般环境中的幽灵——只觉得身边站着那姑娘。那团红光渐渐黑了,最后一点火星也终于熄灭。

他凭着夜色中那点微光上楼,像下来时一样悄悄回到卧室。
西尔维娅仍睡着;为了等着看她醒来,莱恩南又在炉火前坐下。一片寂静中,只有秋叶轻脆的叩窗声,只有西尔维娅呼吸中时不时的轻轻哽咽。同他先前俯在床边听到的相比,这声音中少了些忧虑不安,仿佛西尔维娅梦中有知。他决不能错过妻子醒来那一刻,在她完全醒来前得在她身旁,对她说:“好了,好了!全过去了;我们立刻出门——立刻。”要准备好立即送上这慰藉,让她来不及重新沉浸于痛苦。这是黑夜之海中的一座岛,对于被剥光了一切的莱恩南来说,这是个小小避难所。要做点什么——要做确定的、实在的、稳妥的事。然而西尔维娅还没醒,莱恩南在椅子上又坐了漫长一小时;他身子前倾,眼中饱含热切的期待,久久凝视着妻子的脸,凝视着脸后的某种幻影,某种忽明忽暗的隐隐亮光——亮在远而又远的地方——犹如天涯行客注视着一颗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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