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想与微笑:太宰治短篇杰作选》#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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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短篇集《奔跑吧,梅勒斯另四篇:新解》中随意篡改太宰治的《奔跑吧,梅勒斯》,因此招来了不少反感。若问我为何这么做,我只能说我真的忍不住。既然已经做了这件堪称暴行的事,我就必须摆出“太宰治肯定会笑着原谅我”的泰然自若的样子。其实归根结底,我不过是借口解释已经离世之人的内心,实则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小偷脸皮厚。
后来,太宰治百年生诞将至,有人找到我,提议做一个太宰治的选集。这不相当于小偷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吗?不过这回并非偷东西,而是帮助推广太宰治自己的作品。所以我认为,这应该不是件坏事。
——「编辑后记:森见登美彦」
丝瓜。
“嗯,我要先这样,然后这样攀上去吗?这架子也太糟心了,爬得我够呛。不过话说回来,搭架子的时候,主人和夫人吵了一架呢。那个笨主人被夫人催得受不了,才煞有介事地搭起了架子。可是啊,他实在太笨拙了。夫人一笑,大汗淋漓的主人就吵了起来:‘你厉害,你来弄。丝瓜架根本就是奢侈品,我才不愿意这样扩大活动的范围呢。我们没那个资格。’夫人听了那些扫兴的话,态度一下就变了,伤心地说:‘这我知道,可我认为丝瓜架是可以有的。像我们这样贫困的家里,若是有了丝瓜架,那就算是个奇迹,多么美好啊。自己家里竟也能有丝瓜架,那就像做梦一样,我可高兴了。’主人听完,就不情不愿地搭好了这个架子。看来啊,这个主人有点宠溺夫人。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浪费了他们的好心。嗯,先这样,然后从这里攀上去吧。唉,真是太糟心了,仿佛故意做成了不让我攀上去的样式。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也许是一株不幸的丝瓜。”
真可谓天真无邪与恶毒残暴不过毫厘之差。那些看见不谙世事的少女摆出让人作呕的造作姿态,却要垂涎感叹这就是青春纯真的男人,你们最好小心了。这些人所谓的“青春纯真”,其实就像我们眼前的兔子,胸中杀意与陶醉并居,实属感官上的混沌乱舞,那可是包含着致命危险的啤酒泡沫。感官刺激彻底淹没伦理的状态,便是所谓弱智,抑或是恶魔。在前一阵子风靡全世界的美国电影中,就有许多所谓“纯真”的雄性和雌性,带着四散流溢的皮肤饥渴,像发条玩具似的上蹿下跳。我并非想要牵强附会,只是在想这所谓“青春纯真”的鼻祖,是否就出自美国。滑雪胜地,阳光灿烂,诸如此类。在那表象之下,又可以面不改色地实行极端愚蠢的犯罪。若非弱智,便只能是恶魔。不,或许恶魔本就是弱智。
——「噼啪噼啪山 选自《御伽草纸》」
虽说离开东京的这五六年间,妾身变了许多,但也还是比不上这东京的变化吧。一天晚上八点左右,妾身被微醺的中间人带着,从东京站走到日本桥,然后从京桥走过银座,一路来到新桥。这一路上,且先不说自己就像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林之中,在人海里跌跌撞撞看不到尽头,未承想竟还遇上了一只拦路的野猫,在幽森死寂的街头,散发出不祥的味道。随即,例行的咣当咣当、咻咻声又响了起来,纵使在这日日夜夜不停息的混乱之中,妾身也全然无法休息片刻,从那个人的手里转到这个人的手里,就像接力赛中的接力棒,一刻不停地被传来传去,托他们的福,妾身不仅变成了如今这皱巴巴的模样,身上还沾染了各种臭味,真是够了,妾身实在是羞愧万分,却也只能是破罐子破摔了。彼时,也正是日本破罐子破摔的时期吧。当时我是经何人之手,交于何人,有何目的,其间又包含了何等不堪入耳的对话,想必诸位早已是十二分了解,或许还会说早就见怪不怪了,故此,妾身就不再赘述,只是,窃以为,所谓禽兽又岂止军阀之类。而且,这并不仅限于日本人,实则是人性普遍存在的大问题。明明世人大都以为,人处在今夜恐一命难保的困境中,那物欲也罢,色欲也罢,应当都会被抛诸脑后,可允许妾身斗胆说一句,人一旦陷入攸关性命的绝境,是决计不会那样,反而只会彼此憎恨,互相残杀,任凭自己的贪念放肆横行罢了。只要这世间尚有一个不幸之人,那自己亦不能幸福,这才是生而为人所拥有的真正情感。只顾自身或者自己家庭那一时的安逸享乐,就辱骂、欺凌、推搡邻居(不,就算是您,也一定做过那样的事情。若是下意识地做了,自己竟毫无察觉,那便更可怕了。还请您感到羞耻。若还是人,就请您感到羞耻。因为羞耻之心是人才会拥有的情感),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一样大打出手,他们让妾身所看到的,满是这样一番滑稽又可悲的景象。即便如此,在这任人驱使的下贱生活中,偶尔一两回,妾身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啊,来到这世间,真好。纵使已是如今这副身心俱疲、垂垂老矣的模样,不知此时身在何处,生活中看不到丝毫的未来,妾身也还有至今都难以忘记的小小的幸福回忆。
——《货币》
上尉喝得烂醉,端着昂贵的白兰地一口接着一口嘬个不停,他酒品也不好,对着一旁伺候着倒酒的女人一通破口大骂。
“你那脸,怎么看都跟个福狸似的(“狐”发成了“福”的音,许是哪里的方言)。你他妈给我记好了,福狸这长相,尖嘴有须,那须,右三根,左四根。福狸的这屁吧,臭得要命,这放出来的屁那叫一多,黄色的烟就往上飘啊飘啊飘,狗闻了都得嘟噜嘟噜嘟噜转圈,最后一头栽倒。这他妈可是真的。你那脸黄得很,奇怪的黄色,肯定就是被那臭屁给熏黄的。好家伙,臭得我。不过你这家伙,还挺行,不对,是明知故犯。你这完全就是大不敬,知道不?就算不乐意,居然敢在帝国军人的鼻子下放屁,也太没常识了不是?本大爷对这个可是很敏感的。居然敢在我鼻子下放福屁,怎么能他妈当啥事没有。”尽是些那样粗俗不堪的话,上尉还一本正经地边说边骂。婴儿那刺耳的哭啼声从楼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又引来一阵大骂:“那饿死鬼吵得很,扫兴。本大爷神经衰弱,别他妈糊弄我。那是你的娃吧?这还真神奇,福狸的崽子哭起来居然跟人的娃一样,奇了怪了。说到底,你也太他妈不负责任了,干着这档子活还把孩子带上,真是够自私的啊。就因为全是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三烂女人,日本还在这儿苦战。像你们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人,一定还天真地以为日本肯定会赢吧。愚蠢,愚蠢!这仗,早就他妈没戏了。这福狸和狗吧,嘟噜嘟噜转着转着,啪就倒地上了。赢个屁!所以,本大爷每天晚上就这样喝酒玩女人。有错吗?”
“有。”那陪酒的女子铁青着脸说。
“狐狸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忍受这些?如果觉得讨厌,不来不就行了。现在全日本,会这样喝酒玩女人的人,只有你们这些人而已。你的工资是哪儿来的?好好想想吧。我们挣的钱,一大半都上缴给了政府。然后给了你们,就这样被你们挥霍在了吃吃喝喝上。不要小看我,为母则刚。在如今这世道,还带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工作,你想过这样的女人有多艰苦吗?你们这种人怎么会懂。我们的乳房早就已经一滴奶都挤不出来了,可孩子还从干瘪的乳房里嘬奶,不,已经连嘬奶的力气都没有了。啊啊,没错,就是那些狐崽子。脸瘦得像是被削过一样,满脸皱纹,嘤嘤地从早哭到晚。要给你看看吗?就算如此,我们也在忍耐。一边希望你们能够获胜,一边隐忍着。可看看你们,究竟在……”正当她要继续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了爆炸声,那熟悉的咣当咣当、咻咻声又开始了,屋里的拉门随即染上了一片血红。“啊!来了!最终还是打过来了。”上尉大叫着站了起来,可因为那白兰地的酒劲,他晃晃悠悠的,站不稳。
那陪酒的女子像小鸟一样飞奔到楼下,迅速背起婴儿又回到了楼上。
这位从事着人们口中最为下贱的职业,皮肤黝黑、消瘦的妇人,是我这黑暗的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崇高、最闪耀的人。啊啊,欲望啊,为之消散吧!虚荣啊,为之消散吧!日本正是败给了这两者。一介陪酒女无欲无求,身着粗布粗衣,一心只为救下眼前喝醉的客人,她使出浑身之力一把抄起上尉,架在自己的身上,带着他步履踉跄地逃到了稻田里。就在他们逃进田里的那一瞬间,身后的神社完全化作一片火海。
陪酒女把不省人事的上尉拖进刚收割完的稻田,让他睡在隆起的田埂下,自己则在他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大口喘起了粗气。上尉则早已酣然入睡,还打起了呼噜。
那一夜,整个小城没有一砖一瓦逃过大火的吞噬。直到天快亮时,上尉才醒了过来,他坐起身,茫然望向还在持续燃烧的火焰,突然注意到了坐在自己身边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昏昏欲睡的陪酒女。他顿觉狼狈,逃也似的向前迈了五六步,又折返回去,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了五张妾身的伙伴,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妾身,同它们叠在一起,随后将六张纸币对折,塞进了婴儿的襁褓里,挨着肌肤的内衣最里头,贴着其后背,之后他便慌慌忙忙逃走了。此时此刻,妾身深感被幸福包围着。若是货币都能派上这样的用处,那妾身将会是何等幸福。那婴儿瘦骨嶙峋的后背触感粗糙,还有些干燥。即便如此,妾身和伙伴们在一起,还是不禁感慨。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地方了。我们是幸福的,就让我们永远停留在这里,温暖这婴儿的后背,让他变得强壮起来吧。”
伙伴们无人开口,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草叶上的露水清凉宜人,舒服极了。爬上土堤后,这里开着一丛松叶牡丹,那里开着一丛姬百合。再看前方,竟有一个身穿绿色寝袍的千金,裸露着两条洁白修长的小腿,正在青草地上赤脚前行。啊,何等清纯,何等美丽!那位千金离他只有十米之遥。
“啊呀!”佐野君是个单纯的人,他忍不住发出欢呼,还抬手指向了那双白皙通透又柔软的小脚。千金没怎么受惊,而是笑着放下了寝袍的下摆。这也许是她每天必做的散步。佐野君空抬着那只手,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很后悔,自己竟用手指了初次见面的姑娘的双脚,这是何等失礼。“那样可不行啊……”他用责备的语气嘀咕着含糊的话语,风一般走过千金身旁,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绊了一下,继而缓步离开了。
来到河边,他找了棵一人环抱不住的大柳树,坐在树荫底下,垂下了钓线。他才不管这里能不能钓上鱼,他只想待在没有别人钓鱼的安静地。露伴老师曾说,钓鱼的妙趣不在钓上多少鱼,而在垂钓的安静和四季风景的秀美。佐野君恐怕也怀着同样的想法。毕竟他钓鱼的初衷,就是磨炼文人的魂魄,能不能钓上鱼不算什么问题。他就是要安静地垂钓,悠闲地欣赏四季的风景。流水潺潺,香鱼游过来轻触一下毒蚊钩,又转身逃开。佐野君不禁感叹,它们可真敏捷啊!对岸开着紫阳花,竹丛里红艳艳的应该是夹竹桃。他有点困了。
“能钓到鱼吗?”女人问道。
他神情忧郁地回过头去,方才那位千金已换上了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肩上还扛着钓竿。
“不,不是要钓到鱼。”他回了句奇怪的话。
“是嘛。”千金笑了。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牙齿漂亮极了,眼眸也漂亮极了,脖子白皙如梦,好似一触即化,真可爱。她全身都漂亮极了。千金放下钓竿说道:“今天刚解禁,连小孩子都能钓上大鱼。”
“钓不上也没关系。”佐野君把钓竿轻轻放在河边的青草地上,点燃了香烟。
——《香鱼千金》
就在三四年前,故乡的母亲还会在每季给我寄一些衣服物什。母亲已经十年没有见我,不知道我已经成了这样胡子拉碴的穷讲究的男人,寄来的和服花纹都很夸张。穿上如此大的絣单衣,我看着就像相扑力士。或是穿上染了满身桃花的寝衣,我就成了在遭难的后台瑟瑟发抖的新派老头演员。总之是不成体统的。但我素来不对别人给的衣服说三道四,纵使内心无奈,也会穿到身上,郁闷地盘腿坐在屋里吸香烟。朋友偶尔来访,看见我那副模样,总会露出想笑又憋不住的表情。我则高兴不起来,最终忍不住脱掉那件衣服,将它塞到充当仓库的地方去。现在我已经收不到母亲寄来的衣服了,我必须靠自己的稿费买衣服穿。但我对给自己买衣服这件事极端吝啬,这三四年来,我只买了一件夏天的白絣,还有一件久留米絣的单衣。除此之外就只穿母亲以前寄来的,被我塞到了充当仓库的地方,又在需要时随手扯出来的衣服。譬如现在,若要举出我夏秋两季的衣服,盛夏便是一件白絣,随着气候转凉会添上久留米絣的单衣和铭仙絣的单衣,外出时换着穿。在家只穿丹前下的浴衣。那件铭仙絣是内人亡父的遗物,走起路来衣裾爽滑,很是舒服。不可思议的是,只要穿上这件和服出门玩耍,必定会下雨,这也许是已故老丈人对我的告诫。我还穿着它遭过大水。一次在南伊豆,另一次在富士吉田,每次都让人头痛不已。南伊豆那次是在七月上旬,我下榻的小温泉旅馆被浊流吞噬,险些就要被冲垮了。富士吉田那次是在八月末的火祭。当地朋友叫我过去玩,我说现在还太热,等凉快一些再去,那朋友又说吉田的火祭一年只有一次,还说那里已经凉快下来了,下个月该冷了。那封信看起来怒气冲冲,我只好匆匆赶到了吉田。离开家时,内人提醒我穿那件和服出去小心又遇到洪水。我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到八王子时天气还很晴朗,在大月换乘前往富士吉田的电车时,已经下起了大暴雨。挤满车厢的登山者和男女游客纷纷抱怨着外面的豪雨,我穿着老丈人留下的招雨和服,总觉得自己是这场豪雨的罪魁祸首,实在是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到达吉田后,依旧是大雨瓢泼,并且越下越大了。我与来车站迎接的朋友一道,三步并作两步地躲进了车站附近的饭馆。朋友很是同情我,而我知道这场豪雨正是我身上这件铭仙絣和服招来的,反倒觉得很对不起朋友,只是那罪名过于沉重,我不敢坦白交代。那火祭自然也是办不成了。
——《关于服装》
五六年前,我发现有一种登山用的细长冰镐,曾拄着它在大街上行走,最后被朋友说我低级趣味,不得不慌忙放弃。其实我并非出于趣味拄着冰镐上街的,实在是普通的手杖过于短小,让我拄着不舒服,没一会儿就心烦意乱。细长结实的冰镐,于我的肉身是必要的存在。虽然有人告诉我手杖不是拄着走,而是拿着走的东西,可我这人平生最痛恨拎东西。即使去旅行,我也会想尽办法,最好能空着手乘上火车。不仅是旅行,我认为在人生的一切事情上,拎着许多东西行走都是陷入阴郁的开端。行李越少越好。我活了三十二年,身上的负担是越来越重,为何还要在散步的时候主动拎上麻烦的行李呢?我外出时,管他是不是好看,都要把东西塞进怀里带着走,可手杖如何塞进怀里呢?要么扛在肩上,要么只能一只手拎着,真是太麻烦了。
前面也提到,我有两身衬里和服,绢布那件我不太喜欢。另有一件久留米絣,我倒是甚为喜爱。我还是更喜欢随意的、书生气的服装,也愿意一辈子都带着书生气活下去。凡是要参加什么大会,头天晚上我都把这件和服叠好塞在被褥底下,睡在它上面。就像参加入学考试的前夜,我心里会有种淡淡的激动。于我而言,这身和服就像出征的战袍。随着秋意渐浓,到了穿上这身和服得意扬扬、昂首阔步的季节,我就会松一口气。换言之,从单衣到衬里和服的过渡期,我实在没有适合穿出去的衣服。过渡期总会让我这种无力之人惶惶不可终日,在夏秋两季的过渡期尤甚。穿衬里和服还太早。我虽然想早点穿上自己喜爱的久留米絣衬里和服,但白天实在热得受不了。若是坚持穿单衣,又显得特别寒酸。反正都寒酸,倒不如在寒风中弓着背瑟瑟发抖地行走,可那样一来,人们又要说我是穷酸招牌、乞丐示威、瞎闹别扭了。若像寒山拾得那般以非同寻常的打扮扰乱他人的心神,实在是不太妥当,所以我尽量穿着普通的服装。简单来说,我就是没有哔叽和服,一件好的哔叽和服都没有。真要说的话,的确是有一件,但那是我上高等学校沉迷时髦打扮时悄悄购买的,浅红色条纹纵横交错的款式。待我从时髦的梦中醒来,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件男人穿的衣服。显然是女装。想必那段时间我是真的被冲昏了头脑。一想到我毫无疑义地穿着如此难以形容的夸张和服,扭曲着身子走在大街上,我就忍不住双手掩面,痛苦呻吟。这衣服怎么能穿上身啊?我连看都不想看它。我已经把它塞进仓库里忽略了很久。去年秋天,我把仓库里的衣服、鞋子和书籍整理了一番,卖掉了不要的东西,只把有用的东西带回家去。回到家中,当着内人的面解开那个大包袱时,我怎么都无法保持平静,忍不住涨红了脸。因为我结婚前的浪荡生活,此刻都要暴露在她眼前了。几件穿脏的浴衣洗也没洗就被塞进了仓库,臀部磨破的棉袄也被揉成一团扔了进去,没有一件东西见得了人。那些东西或是肮脏,或是散发着霉味,或是花纹奇怪且夸张,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的东西。我解开包袱时,心中不断自嘲。
“无论多少岁都一样啊。我倒是觉得自己努力过了。”走着走着,我忍不住抱怨起来,“也许文学就是这样。我啊,看来是不行了。你瞧,都穿成这样出门了。”
“对啊,服装还是要讲究一些为好。”朋友宽慰道,“我在公司也吃了不少亏。”
这个朋友在深川的一家公司上班,跟我一样不爱为服装花钱。
“不是服装,而是更深层的精神。我受的教育不行。不过魏尔伦是真的不错。”魏尔伦与红色的和服究竟有什么关系?我感到自己的话格外唐突,顿时有些害臊。可是,我在感叹自身的零落,产生失败者的意识时,必定会想起魏尔伦哭泣的样子,并得到救赎。我会因此想要活下去。那个人的软弱,反而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固执地坚信,唯有软弱的内省达到极致,才能迸发出真正崇高的光明。总而言之,我想继续活下去。抱着最高的骄傲,在最糟糕的生活中,继续活下去。
“提魏尔伦会不会太夸张?反正穿着这身衣服,无论说什么都没用。”我突然有点受不了。
“不会,没问题。”朋友轻轻笑着说。路上亮起了街灯。
那一夜,我在酒馆犯了个大错。我打了那个好朋友。一切都怪这身衣服。近来我一直在练习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保持笑容,因此完全没有粗暴之举。可是那一夜,我动手了。我认为,一切都怪这身红色的和服。衣服真可怕,它会影响人的心灵。那一夜,我带着异常卑微的心情喝酒,始终郁郁寡欢。我甚至害怕酒馆主人赶我出去,于是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喝酒。但我朋友在那一夜格外有精神,把古今东西所有艺术家骂了个遍,甚至控制不住自己,跟店主人争论起来。我知道那店主人有多可怕。有一回,店里一个陌生青年也像我朋友这样喝醉了酒,与别的客人纠缠。店主人突然像变了个人,严肃地向他宣告: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请你出去,以后别再来了。我当时就想,这店主人真可怕。此时此刻,我的朋友酩酊大醉,纠缠着店主人不放。我不禁心情忐忑,猜测店主人很快就要让我俩尝尝被赶出去的屈辱了。如果是平时的我,就算被赶出去也不觉得屈辱,必定会跟朋友一起愤慨不已。可是那一夜,我因为身上的奇装异服,已经彻底没了精神,只能一边观察店主人的脸色,一边小声劝阻朋友,叫他安分一些。然而朋友的口舌之箭变得愈加锐利,当时的情势终于发展到马上要被赶走了。那一刻,我想起安宅关的故事,决定出此下策。我要挺身成为弁庆,施与慈悲的铁拳了。心意已决,我抬起手来啪啪扇了朋友两个耳光,尽量打得不痛又响亮。
“你给我清醒一点。真是的,你平时都不这样,今晚这是怎么了?清醒点吧!”我用店主人也能听见的音量说了这些话,勉强躲过了被赶走的危机,刚要松一口气,没承想那“义经”竟冲着“弁庆”扑了过来。
“你竟敢打我,别想让我放过你!”朋友大声叫喊,全然不配合演戏。孱弱的“弁庆”狼狈地站起来左躲右闪,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店主人笔直朝我走来,下达了逐客令:请你到外面去,别打扰其他客人。仔细一想,的确是我先动的手。
那身里衣是故乡奶奶给我的旧衣服。我越听越不高兴,开始自斟自饮有生以来初次品尝的冷酒。就是喝不醉。
“冷酒怎么跟水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
“是嘛。等着吧,一会儿你就醉了。”
半瓶酒很快就见了底。
“我走了。”
“走吧,不送。”
我独自离开了古谷君的家,走在夜晚的路上,心中特别悲凉,于是小声唱起了一首轻快的小曲。
我呀,
就要被卖走啦。
突然,真的是突如其来地,我醉酒了。看来,冷酒真的不是水。我醉得厉害,宛如天灵盖生出了巨大的龙卷风,吹得我双脚离地,像在云雾中行走。下一刻,我就跌倒了。
我呀,
就要被卖走啦。
我喃喃道,爬起来,再次跌倒,世界围着我飞速旋转。
我呀,
就要被卖走啦。
歌声如同蚊蚋,悲凉又孱弱,像远处袅袅飘来的云烟。
我呀,
就要被卖走啦。
我再次跌倒,继而爬起,“不错的里衣”也沾满了泥污,走丢了木屐,只穿着足袋乘上了电车。
后来直到现在,我已经喝了不知几百几千回冷酒,再也没有陷入过如此糟糕的事态。
——《酒的追忆》
“我们要喝酒,整点日本酒,再拿几瓶啤酒来。如果不混着喝,我根本喝不醉。”
真是威风凛凛。
于是他先喝一壶日本酒,再换上啤酒,如此交换着喝。我对他的豪放心生畏惧,独自拿着小杯啜饮。不一会儿,他唱起了“少小离家肤如玉,如今已是满身伤”的马贼小调。我记得自己当时害怕极了,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混饮了一会儿,就撑起巨大的身躯说要小便。我看着他山一般的身姿,顿时满是敬畏,忍不住叹了口气。换言之,当时在日本敢于混饮的人,只有那些英雄豪杰。这么说绝不为过。
那么现在呢?冷酒、大杯酒、混酒都已经不算什么,只管喝就对,喝醉了便好。醉了大可以闭上眼睛。醉了大可以去死。甚至还冒出了酒粕烧酒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绅士淑女就算控制不住嘴角的扭曲,也会毫无顾忌地痛饮。
“冷酒是毒啊。”
说着这种话相拥而泣的戏剧,在如今的观众眼中也许只会激起失笑。
最近我身体不太好,久违地拿起小杯啜饮着一级酒,想到饮酒这种事的激烈变化,不由得目瞪口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然堕落到如此境界的同时,忽觉身边的民俗世象转变之快如同恐怖的噩梦或鬼怪故事,一时间汗毛直竖。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去佐渡。十一月十七日,天上下着细雨,我身穿藏蓝色絣和服,下系袴裤,脚踏贴柾的安下屐,站在船尾甲板上。我没穿披风,也没戴帽子。船破浪而行,沿信浓川出海。船身激起水花,朝着目的地畅游。岸边排列的仓库都在为我送行,继而远去。被水打湿发黑的防波堤出现在前方,深入大海处矗立着白色灯塔。船已经开到河口了。接下来,便要进入日本海。船身猛地晃动一下,身下已是海水。引擎声猛然加剧,渡船开足了马力。总算要全速前进了。船速为十五节。甲板上很冷。我不再眺望新潟港,转身进了船舱。来到光线昏暗的二等舱深处,我裹着找侍应生借来的白色毛毯睡下,专心防止自己晕船。我极不擅长乘船,总是心惊胆战。船身悠悠地晃动。我决定假装死了,于是闭上眼,一动不动。
——《佐渡》
此时,我像死了一般躺在船舱角落,心中却充满了悔意。我去佐渡做什么呢?为何明知什么都没有,却非要在这么冷的时节,换上一张严肃的面孔,专程系上袴裤,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呢?说不定,我很快就要晕船了。没有人会夸奖我。我感到甚为愚蠢。都长这么大了,我为何还会干这种蠢事?我还没有宽裕到能够恣意做这种旅行。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我一分钱都不该乱花,却因为一时兴起,开始了如此无谓的旅行。本来并不想去,可是一旦开口,就要硬着头皮执行。若不这样做,我就总觉得要被人当作骗子,心里很不舒服。仿佛自己输了,颇为不情愿。明知道是蠢事,也要去执行,最后因为强烈的悔恨而腹痛难耐。多么无谓。无论长到多少岁,我都在重蹈覆辙。这种旅行,也只是愚蠢的旅行。我为何非要去佐渡不可?这样有意义吗?
我裹着毛毯,睡在船舱角落,内心十分不愉快。我气自己,气得不得了。我觉得,就算去了佐渡,肯定也没有好事。我闭了一会儿眼,痛斥自己愚蠢,然后猛地坐起身来。不是因为晕船恶心,而是相反。我假装自己死去,一动不动地躺了约莫一个小时,并未感到晕船。我觉得没问题了。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躺着很蠢,只能坐起身来。刚站起来,我就打了个趔趄。船颠簸得很。我靠在墙边,扶着柱子,装模作样地迈着小碎步走出船舱,站到船腹的甲板上。我瞪大了眼,极目远眺。佐渡已经出现在前方。岛上全是红叶,岸边耸立着赤色的悬崖,被海浪一阵阵地拍打。我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这么快?现在只过了一个小时。乘客都很安静,还在船舱里躺着。
密云压境,天空是一片灰鼠色,雨已经停了。海岛只离甲板不足百米,船沿着海岸缓缓前进。我有点明白了,这船怕是要绕到岛阴再靠岸。想到这里,我稍微放下心来。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船尾,新潟——或者说日本内地已经看不见了,眼前是一片阴郁严寒的大海。海面一片漆黑。螺旋桨激起了喧嚣沸腾的飞沫,在黑色海水的衬托下宛如鹰鹫般鲜明。大片的水滴被桨叶击飞,化作层层叠叠的柔软波纹。日本海是一幅水墨画。我做了毫无意义的定论,心中有些得意。我此刻的面孔,也许酷似刚从水底浮出的小野鸭。我又踉踉跄跄地回到船腹的甲板上,看着眼前无声的海岛,得意的小野鸭脸也泛起了几分疑惑。船和岛都对彼此摆出素不相识的面孔。岛并不来迎接船,只是沉默地目送。船也不去问候岛,只是步调平稳地与之擦肩。海角的灯塔渐渐远去,船依旧悠然前行。我方才还以为它要绕到岛阴,并因此放下心来,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岛要被船抛在身后了,这也许不是佐渡岛。小野鸭狼狈不堪。昨日我从新潟海岸望见的就是这座岛。
“那是佐渡吗?”
“是的。”高等学校的学生回答道。
“能看见灯火吗?佐渡是否已沉睡,灯火无处寻,反过来就是假如醒着,必定能看见灯火,此时应该有灯火才对。”我摆出了无聊的理论。
“看不见。”
“是嘛,那歌里唱的就是骗人的呀。”
学生们都笑了。是这座岛,没有错。的确是这座岛,可汽船正在若无其事地离开,默杀支配了一切。这也许不是佐渡岛,算算时间,假如这是佐渡岛,那么此时到达未免太早了。这不是佐渡,我羞愧得手足无措。昨日在新潟的沙丘上,我煞有介事地指着它断言:那就是佐渡吧。学生们明知我弄错了,却兴许是因为我的语气过于庄重,不忍心嘲笑否定我,才逢场作戏给了那样的回答。
汽船还在不留情面地前行,乘客一言不发。唯有我在甲板上四处徘徊,心慌意乱,几次想去问人,又怕这如果真是佐渡岛,坐在去佐渡的汽船上询问“那是什么岛”显得太过愚蠢。我也许会被视作疯子。唯有这个问题,我怎么都不敢问出来。若是问出来了,恐怕跟走在银座询问这是不是大阪一样怪异。我的懊恼与焦躁愈加深刻。我想知道。船上有这么多人,唯独我一人对事实浑然不觉。的确如此。海面越来越暗,这座沉默的岛屿也染上了黑色,船渐渐开远了。总之这就是佐渡,船定是要在海上绕个大圈,到阴面的港口停泊。情急之下,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试图平静下来。然而,我还是难以平静,蓦然望向前方的海面,我愣住了。我有了出乎意料的发现,这么说绝非夸张,我感到恐惧,甚至毛骨悚然。汽船前进的方向,远远浮现出了苍白模糊的大陆影子。我仿佛看到了可怕的东西,我决定装作没看见。可是大陆的影子确实隐隐约约浮现在水平线上。我不禁想,那莫不是满洲?可是,我很快打消了那个想法。我内心的混乱达到顶峰,我开始猜测那是不是日本内地,可是方向不对。朝鲜?不可能,我又慌忙否定了。思绪乱作一团。能登半岛?有可能。我刚想到这里,身后的船舱就嘈杂起来。
“能看见了。”这句话传入我耳中。
我很烦躁,那块大陆就是佐渡,太大了,简直像北海道那样大。我认真地想,它恐怕有台湾那么大。假设那片大陆的影子就是佐渡,那我此前煞费苦心的观察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谬误。高等学校的学生骗了我。那么,眼前这个黑乎乎的无趣小岛又是什么?真无趣。怎能这样迷惑人?也许新潟和佐渡之间自古就有这样的岛屿。我从中学起就不喜爱地理学科,我真是一无所知。我彻底失去了自信,不再费心观察,而是回到了船舱。假设那片云烟般模糊的大陆就是佐渡,那么船还要再开好一会儿才到。我早早就跑出来咋咋呼呼,太吃亏了。我再次感到烦躁,拽起毛毯在船舱角落躺了下来。
“没劲,俺唱个曲咋样?”听他如此说,我便放下两重心了。
一来,他唱个歌大概就能消除现在的尴尬气氛;二来,这也确实是我最后的希冀了。想来今日从中午直到日落时分的整整五六个小时,我都在给这位“毫无交情”的亲友作陪,听他东拉西扯了那么多,在这期间,当真是没有任何一刻曾让我生出丝毫好感,觉得应要珍惜这位亲友,抑或是觉得这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若就此别过,再回想起今时今日,我怕是永远只能记得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和厌恶,于他于我,怕是没有比这更无趣的事情了。顺着他想要高歌一曲的想法,我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个期盼,哪怕就一件也好,说一件、做一件可以给我留下美好回忆、让我怀念的事情,在这离别之际,还恳请你用那悲怆的声音唱起津轻的民谣,抑或是其他什么曲都好,让我为之动容、为之流泪吧!
“那再好不过了,一定要唱一首,一定。”
那早已不是场面话,我打从心底里期待着那一首歌。
然而,就连那最后的一点希冀也还是被残忍地背叛了。
山川草木转荒——凉
十里风——腥——新战场
随后他说忘记后半段是什么了。
“得嘞,俺回家喽,被你媳妇给逃走了,你倒的酒又难喝,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
——《亲友交欢》
“我帮您吧。您尽管写,我负责誊抄。”
井伏先生像是恢复了一些气力,一边吃饭团,一边在稿纸背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字书写。我则在新的稿纸上逐字誊抄。
“这里该怎么写啊?”
井伏先生不时停下笔来,径自呢喃。
“哪里?”
我为了让井伏先生快些写完,多管闲事地问道。
“嗯,我正在写喷发的场景。你说,火山喷发什么地方最吓人?”
“应该是石头从天而降吧,万一被石头雨砸到,那可不得了。”
“是嘛。”
井伏先生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即刻动笔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会儿,继而把稿纸交给我。
一时间地动山鸣,炎炎烈火从右侧火穴喷出,熊熊燃烧的石块冲上天际,岛屿瞬息之间被火石笼罩。大石如骤雨降临,在虚空中划出咻咻风声,似陨石一般落下,打在众人头顶。小石高高飞舞,浮空三日方才落下。
我逐字逐句誊抄下来,同时为这天才战栗不已。有生以来,我真实感受到日本作家的天赋,仅此一次,再无他例。
——「《井伏鳟二选集》后记」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尾随两个女人来到了此地,藏在白桦树后,屏息静气地看着她们决斗。此人身上还有另一点艺术家的通病,那就是好奇心。换句话说,就是知他人所不知的虚荣心,以及描写稀罕事物的功名心。我认为,正是这些心理促使他来到了决斗的现场。这里有一条虫子,它就是迟迟不肯死去——他自己深陷爱欲的狂乱,却挣扎着要将那种狂乱描写出来,这就是艺术家的宿命,也是本能。诸位可知晓藤十郎的恋情?坂田藤十郎为了磨炼技艺,假意向有夫之妇示好,与之结下不伦的关系。但我认为,归根结底,那一切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实在是不好断言。大可以这样解释:在呢喃真正的爱语时,他内心的艺术家的虫子开始冒头,最后竟是那虫子的喜悦不断增大,让他幻想到了满场的喝彩,于是爱欲反倒冷却了。艺术家始终烦恼于对表达的贪婪和虚荣,以及对喝彩的渴望,是一种无比可怜的生物。现在,这个躲在白桦树后,像捕猎麻雀的黑猫那般全身紧绷的男人的心境,说白了不过就是人到中年却割舍不下的天真“恋情”与艺术家内心的“虚荣”纠结而成的产物。
啊,快别决斗了,扔掉手枪,二人一起欢笑吧。只要现在放弃,就不是什么大事,只会留下微不足道的冲突的记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们两个我都爱呀,都一样爱呀,那么可爱的人,受了伤可不好,快住手吧。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却没有勇气跳出来挡在二人中间。他还想再看看情况,他继续思索起来。
夫人也渐渐松懈下来,感觉自己已经开了上百枪。她远远看见了女学生白色的衣领,便把它当成了昨天的靶子。除了那白色的衣领,她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了,连自己脚下的土地,她都业已遗忘。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开了枪,眼前那白色的衣领却突然掉落在地。同时,她听见一句外国话。
刹那间,一切的现实向她涌来。灰色凝滞的天空、昏暗的草原、白色的水洼,还有细长的白桦树。树叶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风中窃窃私语。
夫人如梦初醒,扔下坚硬的手枪,不顾裙裾翻飞,逃离了现场。
她在无人的草原上狂奔,一心只想远离被她杀死的女学生。她身后就像涌出了红色的泉水,泉眼便是女学生横陈的身体。
夫人跑啊跑啊,最后筋疲力尽地倒在了草原边缘。由于奔跑过度,她全身的脉搏都在激烈搏动,耳中充斥着异样的细语,仿佛在对她说:“她要流尽鲜血死掉了。”
想着想着,夫人渐渐恢复了冷静。与此同时,她在草原上恣意狂奔时感觉到的复仇的甜美滋味渐渐冷却了。正如血液从女学生的伤口流失,充斥她内心的喜悦也一点点溜走了。就在刚才,她还带着“讨伐了敌人”的欢喜,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疯狂地驰骋在草原上。现在那欢喜不知消失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只有拂过头顶的前所未有的寒风。从她意识到女学生正在死去那一刻起,就有一股冰冷的气息袭来,像是要将她冻结。在草原上摇摇晃晃飞舞的野蜂一旦停留下来,就好像翅膀被燃烧殆尽了似的,就像刚刚还熊熊燃烧的妻子的颞颥,此刻已变得像大理石般冰冷。刚做完一桩大事,兴奋得滚烫的小手,此时也失去了血气。
“复仇的滋味竟如此苦涩吗?”夫人倒在地上,默默思考着。她的嘴唇无意识地蠕动,双颊不由自主地收缩,像是尝到了苦涩的东西。
到了傍晚,夫人才爬起来。她感到全身关节僵硬,骨头之间无法契合,疲惫的脑中不断回响着枪声。那场决斗正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周围低矮的杂草和高大的树木仿佛都被染成了黑色。她呆呆地看着,突然看见前方有个女人,仿佛自己的影子脱离身体走在了前面。她穿着黑色的衣服,留着褐色的头发,面容散发着洁白的光泽。夫人看到自己的身影,就像可怜他人那般可怜起了自己的影子,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她曾经的生涯已经被完全切断,成了与她毫无关系的、漂流在水上的浮木。她既不能攀附上去,也无法将其拾起。她试着想想今后要如何活下去,却发现她所想象的生活与以往的生活截然不同,让她感到万分恐惧。那种感觉就像移民乘船离开故乡的港口时,突然对他乡充满恐惧,像是被未知的新环境所劫持,反倒甘愿投身眼前那沉默的大海。
“请您像尊崇圣徒的神光那般,尊重我头上胜利的桂冠。
“请您体谅我的心。让我像您信仰的上帝那般,勇敢且伟大地死去。我将独自携着自己的罪状去面对上帝,我将带着为人妇的名誉前去。我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之上,被钉在了自己的爱情之上,数不清的伤口正在流淌鲜血。等我走进第三段生活,或许就会明白这样的爱情对世界、对世间的妻子而言是否正确。我已经体验过出生之前与出生之后的世界,在这两段生活中,我都没能得到答案。”
写到这里,那罪孽深重的艺术家扔下了笔。他在书写妻子的遗书,写下那炽烈的一字一句时,竟感到了异样的恐惧,宛如惊雷劈在脊梁之上。他过于清楚地认识到了真实人生的暴虐的严肃。一直以来,他都轻蔑地认为妻子不过是一介女子。他万万没想到,这女子心中竟燃烧着令人惊恐的灼热祈愿。对女性而言,现实的爱情竟会如此焦灼、致命,实在是难以置信。她不需要性命,不需要上帝,一心祈祷对一个男人的爱情能够完整,活在半狂乱的心境中。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看到了女人的真实面孔。他原本对女性很轻蔑,自以为熟知女性的浅薄。女性活着就是为了得到男性的宠爱,为了众人的称赞,为了一己私欲;淫荡、无知、虚荣,至死都要沉醉在怪异的空想之中;贪婪,欠考量,任性;无意识地冷酷,厚颜无耻,吝啬和算计,不分对象地献媚,愚蠢地自恋。
他本以为自己知晓了女性的一切缺陷。唯有女人方能理解的心情?那种东西绝不存在,简直是无稽之谈,女人绝不神秘,他已经看透了。女人啊,就是猫。这个艺术家内心极其笃定,表面则装作一无所知,对妻子和别的女性都施以不痛不痒的殷勤。此外,这个艺术家甚至不愿承认女性艺术家的存在。当时一些态度轻浮的评论家针对两三部女作家的著作,惊叹其女性特有的感性,唯独女性方能写就的表达,男性万万不能理解此中心理。他对此一律暗自嘲讽。不都是模仿男人的东西吗?她们看了男作家凭空想象的女性,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真实的模样,还要沉醉其中,将自己生硬地嵌入那虚假的女性造型中。可悲啊,怎奈自己身长腿短,赘肉过多。然而,她们并不能发现这个问题,全都顶着滑稽怪异的造型,故作风流地漫步。男作家创造的女性,不过是作家本人的女装姿态,并非真正的女人。那样的女性心中,总存在着男人的“精神”。可是,现实中的女人对那种姿态沉醉不已,偏要去模仿那毛腿的女人,这是何等滑稽。她们本来就是女人,却要舍弃自己的姿态和声音,特意模仿男人的粗暴,“学习”那粗哑的嗓音和文字,继而模仿男人的“女声”,故意哑着嗓子说:“我是女人。”这是何等浅薄,何等烦琐,何等令人迷惑。一个女人竟唇上生须,还要捻着胡须大谈什么“所谓女人”,何其复杂,何其肮脏,何等不堪入耳。所谓女人独有的感性,实则空无一物。所谓唯有女性方能写就的表达,也是一派胡言。男人万万不能理解的心理,更不可能存在,因为那原本就是在模仿男人。女人就是不行。这便是这个中年艺术家绝不动摇的信念。可是现在,他在逐字逐句抄写妻子的遗书时,亲眼看见了这个愚蠢的女人炽热如火的爱情。他此前全不知晓的女人心理,或者应该说女人生理,那血腥而可怜的一缕情丝,化作赤裸裸不加修饰的模样,站在了他面前。他从不知道,女人活在世上,竟带着如此迫切的祈愿。这种祈愿固然愚蠢,但那狂热的、一心一意的虔诚,又哪里容得半分嘲笑?多么可怕啊!女人原来不只是玩具、芦笋、花园这种轻巧的东西。她们那执拗的强悍,几乎与上帝同列。她们具备着非人的神性。
“忍一时风平浪静,这句话需要切记。就算有些痛苦,也要坚持忍耐。黑夜过去了,清晨就会到来。熬过了冬天,就能等到春天。这就是世间之理,阴与阳、幸与不幸是接踵而至的。特别不行的时候,熬过去了便是东山再起的大吉,你可千万不能忘了这个道理。明年肯定能等到大吉之时,到时候啊,每逢演戏转场,你都能坐着轿子出去,我允许你有这样的奢侈。你别客气,尽管享受。”此人匆匆吃了早饭,一本正经地吹嘘着,又匆匆披上羽织,抓起佩刀。今日乃是大年夜,他只想早点离开这债台高筑的家。在这紧巴巴的日子里,他还是从箱底摸出了两三枚一步金,抓起三十颗碎银,包起来塞进了怀里。“我还留了些钱,你扣去正月的零花,剩下的都分给债主,若是分完了,就睡吧。别看债主的脸,对着墙睡能轻松一些。忍一时风平浪静,你姑且忍耐一天吧。你就对着墙装死得了。世间之理,阴阳轮转。”说完,他便一路小跑着出门去了。
——「风流人物 ——选自《新释诸国话》 」
“老实交代!你揣着这把短剑想干什么?”暴君迪奥尼斯用平静却充满威严的口吻质问道。这位国王面色苍白,眉间镌刻着深深的皱褶。
“我要从暴君手中拯救城市。”梅勒斯面不改色地答道。
“就凭你?”国王怜悯地笑了,“真是个蠢货,你又怎么懂得我的孤独?”
“胡扯!”梅勒斯硬撑起来反驳道,“怀疑人心是最卑劣的道德沦丧,你甚至怀疑民众的忠诚。”
“是你们教会了我,保持怀疑才是正确的态度,人心不可靠。人类是一己私欲的结晶,万万不可相信,”暴君冷静地喃喃着,继而叹息一声,“我又何尝不渴望和平?”
“你渴望和平是为了什么?保住自己的地位吗?”梅勒斯嘲讽道,“杀害无辜之人,哪来的和平?”
“闭嘴,你这贱民。”国王猛地抬起头,“所有人都会说大道理,而我已经看透了人心。等你上了十字架,哭着求饶也没用。”
“啊,国王多么善辩,你且沾沾自喜吧。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绝不会求饶。只是——”说到这里,梅勒斯望着脚下,犹豫了片刻,“只是,你若要对我手下留情,就请给我三天时间。我希望送唯一的妹妹出嫁,你放我回去为她办婚礼,三天之内我必定回来。”
“笑话!”暴君发出低哑的笑声,“你这满口谎言的刁民。放飞的小鸟,哪有自己回来的道理。”
“我没说谎,我定会回来。”梅勒斯坚持道,“我会遵守约定,请给我三天时间,妹妹正在等我回去。若你不相信我,城中有个名叫赛利奴提乌斯的石匠,他是我无二的挚友,我可将他留下来作为人质。若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尚未回到这里,就请你绞死我的朋友。拜托了,请相信我。”
——《奔跑吧,梅勒斯》
耳边突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梅勒斯抬起头,屏着呼吸倾听,脚边似乎有一股溪流。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一看,岩石的裂缝里竟涌出了一小股清泉。梅勒斯被泉水吸引过去,他弯下了身子,双手捧起泉水喝了一口,继而长叹一声,宛如大梦初醒。能走了,那就走吧。随着肉体疲劳的恢复,他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希望,那是完成任务的希望,是身死以守名节的希望。斜阳在树林上投下红艳艳的光芒,枝叶宛如点燃了熊熊火焰。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有人在等我,有人在毫无疑念地、安静地期待着我的出现。我得到了信任,我的命不重要。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以死谢罪,我必须回报他的信任,如今我要做的,只有这件事。奔跑吧!梅勒斯!
我得到了信任,我得到了信任。方才那恶魔的地狱是梦,是一场噩梦。把它忘掉吧,五脏六腑陷入疲惫时,人都会做那样的噩梦。梅勒斯,这不是你的羞耻,你依旧是真正的勇者。瞧,你不是又一次站起来奔跑了吗?多好啊!我将能以正义之士的身份死去。啊,太阳落下了,它在不停地西沉。等等我啊,宙斯。我自打出生就是一个诚实的人,请让我诚实地死去。
核桃苗。
“我是天涯孤星,有大器晚成的自信。我想早早长到能招毛虫的地位。今天也让我沉浸在崇高的冥想中吧。无人知晓我高贵的出身。”
——《失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