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探究每一个行为的最深层的含义和原因的批评用在一个人身上很合适,但用于诠释一件艺术品则很危险。绝对而彻底的分析使得艺术走向虚无。因此,当芒福德先生在诠释梅尔维尔时——分析他的哲学、心理、宗教和性生活——他写得很好,但当他继续去诠释梅尔维尔的诗歌,就没有那么成功了。因为你在“诠释”一首诗时只能将它归结为譬喻——好比吃苹果是为了它的果核一样。就像古老的丘比特与赛姬的传说那样,有时候不要寻根问底会比较好。
——「评刘易斯·芒福德的《赫尔曼·梅尔维尔》」
梅尔维尔奇怪而自相矛盾的品质第一次被解开。显然,他和路西法一样高傲,就像他笔下的亚哈一样与神明进行抗争,但充满了天真乐观的精神,让他即使看到生命的残酷也能够去拥抱生命。他是一个以享乐作为修行的苦行僧,却又拥有超乎常人的忠贞,而找到美好的事物时又充满了爱慕。比他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拥有敏锐而热烈的感情——根据书里的暗示,这才是他真正的力量。大海对他来说比对别人更加深邃,天空更加宽广,美丽更加真实,欺压与羞辱更加痛苦。除了梅尔维尔之外,谁会从鲸鱼这么一头滑稽的动物身上看到美丽和恐怖呢?还有谁能写得出像《雷德伯恩》里欺负哈利或《白大褂》里的恐怖又滑稽的截肢那样的场景呢?这些内容是由一个情感比普通人更加敏锐的人写的,就像一只茶隼的视力比一头鼹鼠更加敏锐一样。
芒福德先生的书写得最好的是将梅尔维尔与他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的那几个章节,并表明世纪的精神变迁如何造就和影响了他。显然,梅尔维尔受美国的自由传统影响很深——在《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和《草叶集》里所体现的美国的蛮荒精神。梅尔维尔过着窘迫的生活,而且穷苦潦倒,但至少他年轻时曾经阔过。和许多欧洲人一样,他不是一个体面和绝望的人。内战前的美国或许对于一个有文化的人来说是一个蛮荒之地,但至少不会挨饿。年轻人总是不愿意被安稳的工作束缚,他们能够四海为家——十九世纪有很多美国艺术家在年轻时和梅尔维尔一样渴望冒险,不负责任而且行为粗野。后来,当工业主义收紧了它的控制,梅尔维尔的精神也随着时代而枯萎。美国受“进步”的影响而堕落了,恶棍飞黄腾达,闲暇与自由思想逐渐衰败——他的快乐和他的创造力在那些年头里必然步入衰退。但旧时的更加自由的美国仍是《白鲸》里的背景,在《台比》和《雷德伯恩》,那种清新的气息更是无法模仿的。
《饥饿与爱情》并不像是小说,更像是关于贫穷的独白。它的主角亚瑟·菲尔普斯是一个生于贫民窟的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他先是给人家跑腿,每星期挣12先令。后来他自学成才,当上了书店的店员,周薪涨到了27先令。这时战争爆发了,结束了他的一生。他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年轻人,但周薪才27先令,你还能想要他怎么样。这本书的魅力在于,它确实是从周薪27先令的角度去诠释生活的。大部分小说是由饱食终日的人为饱食终日的人描写饱食终日的生活。这本书是吃不上饱饭的人写的书,一个没有技术的工人眼中的世界——他的头脑很清醒,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像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日日夜夜都在琢磨这个世界。他们的想法是这样的(这也展现了布里顿先生的有趣的风格):
“他们一直在折磨你,永远让你生活在堕落和肮脏中——领子磨破了脖子、鞋子扭曲了脚趾,早上起床没办法洗澡,穿着满是汗臭体味的衣服,水槽是臭的,厕所是臭的,生活、睡觉、工作,干着卑微的工作,消磨着生命的活力:你能过着这样的生活而对这一人性的丑恶毫不知情吗?”
像这样的想法反反复复地出现——类似一种精神上的溃疡,永远对卑劣的事情感到不满。对于那些饱食终日的人来说,抱怨靴子太紧似乎是怯懦的行为,因为他们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如果靴子太紧了大可以换一双,他们的思想不会被琐碎的不舒服所扭曲。但当收入到了一定水平以下时,小事就会将大事排挤掉,你不会去专注于艺术或宗教,而是关注糟糕的食物、板硬的床铺、辛苦的工作和被解雇。“当你失业时,文化、爱情和美都是扯淡。”一个寒冷国度的穷人不可能感受到宁静,就连他活跃的思维也只会去进行毫无意义的抱怨。
——「评莱昂内尔·布里顿的《饥饿与爱情》、曼恩的《阿尔伯特·格洛普》」
「评赛珍珠的《大地》」
这是一本极不寻常的书。开头不知所云,风格蹩脚,就像对《奥德赛》拙劣的模仿。但读者不用为此感到担心,因为它的故事直接切入了真相的核心。书中没有情节,没有一个多余的事件,没有抒情的描写,只有对生活的忠实白描,扼杀了乐观。对一座东方城市的黄包车苦力的描写尤为打动人心。任何见过黄包车夫像老马一样跑在两根车辕之间的那丑陋一幕的人都会认同这一段描写。显然,对于作者来说,中国就是她的故乡,却又远离了它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注意到一个中国人会忽略的事情。《大地》可以被归入讲述东方故事的为数不多的一流作品之列。
它讲述了关于一个中国农民王龙的故事。王龙出身贫寒,靠一把木锄垦地,只能喝热水,因为茶叶太贵,逢年过节才有肉吃。他是那种非常典型的东方人,思想狭隘,老实本分,出奇地愚昧,又像牲畜一样卖力地干活。他对土地的渴望远远胜过其它一切,其它一切——所有的恶习和所有利他的行为——完全不放在心上。有的男人爱美女,而他则爱土地。他的思想总结起来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有地万事足,卖地大傻瓜。”他终究是一个农民。
或许书中最精彩的部分是王龙和他的妻子欧兰的关系。欧兰是一个婢女,因为长得丑而被挑中,因为漂亮女人(小脚女人)在地里根本干不了活儿。她为王龙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直到分娩前还在他身边干活,就像狗一样听话。王龙对她的感情根本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爱情,只是责任。有些事情就是得由她去干,就像有些事情得由牛去干一样,在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不会弄错。她只是一件工具,爱上她会让他有点难为情,就像鬼迷心窍一样,好比爱上一头牛。一个人怎么能爱上一个大脚女人呢?爱是留给妾侍的。当欧兰由于操劳过度和生了几个孩子,最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时,王龙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丑陋。他知道她是个贤惠的妻子,甚至心里暗暗觉得他或许会为她感到难过,但他并没有难过。他实在是太讨厌她那双大脚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为她买了一副昂贵的棺材。
这本书尝试从纯粹的文化和非政治的角度去描写法国对文明的特殊贡献。它的作者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德国人,但对生命和思想的整体态度带有浓厚的英国色彩。库尔修先生对法国的批评是德国人认为法国人的思想格局较小,但更加完美精致,而且或许更加成熟,就像你与古人碰面时的感觉一样。因此,“法国诞生不了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他们会摧毁文明的花园和人性的王国。无限的概念无法在法国的哲学中自由存在”。换句话说,法国文化是人本古典主义,对于那些身处古典传统之外的人来说,它看上去就像一件精美的紧身衣。这就是库尔修先生的结论,除了书中所展现的博学之外,可以说这是任何英国人都会得出的结论。
但是,对不同的国家进行比较的真正价值在于历史。假定法国思想确实是古典和静态的,而且比起英国或德国,法国更停留在十八世纪,为什么会有这个区别呢?库尔修先生将一部分原因追溯到古罗马(法国人传承了古罗马文化),一部分原因追溯到法国人混杂的血统造成的人种差异。无疑这些都有其影响,但近代生活,特别是近代的经济生活要比远古的凯尔特人或拉丁人影响更大,难道不是吗?如果你去了解十九世纪的历史,你会发现法国一直是一个政治动荡不安的农业国家,无法发展成为真正的现代国家。十九世纪,英国等国家迅速完成了城市化和高度整合,与此同时,人民群众被逐渐剥夺财产,而法国直到不久前仍然生活在先前的时代——政府孱弱,公共舆论有很强的影响力,财富分配相对平均。即便是现在,法国仍比我们更像是一个农业国。而农民总是有更好的品味但没什么新思想,而且他们对大自然并不感兴趣——这符合法国文学的基本特征。你在法国生活得出的结论就是:法国人与我们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有点落后于时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则不得而知。
——「评厄尼斯特·罗伯特·库尔修的《法国的文明》,奥莉弗·怀恩译本」
「评鲁丝·皮忒的《冥府的珀尔塞福涅》」
这是一首有点不同寻常的诗:一首以真正的古典风格写成的诗,而不是虚有其名的矫揉造作的仿古诗。举一节诗为例:
寒冬突至,万林皆倒,
浸透了泪水,被狂风蹂躏,
四野苍茫,藤萝凌乱
肆虐着苦苦支撑的榆树。
这是一首不过不失的诗,所有的形容词都是精心挑选的,以避免带来低俗的效果。但是,它并不是一首仿作,而是传承——似乎是从蒲柏一脉相承。这么一首诗唤起了混杂的感情,你会钦佩它的韵律之精妙,但你又会忍不住觉得如今这种古典诗太斯文、太没有活力了。事实上,形式主义的整个传统与不过不失的要求与我们的心灵格格不入。在最活跃的时代,古典主义总是伴随着世俗甚至粗鄙的思想,而这并不是现代人的天性。几乎每一位十八世纪的作家都会让你本能地觉得他有一个大家庭,而且能够找到一份优差。这或许并不适合每个人,但十八世纪的人正是从他们不讲究灵性这一特征中获得力量。他们与玛丽·科雷利完全不一样,要么比她更低俗,要么比她更高雅。一个现代英国人绝不会罔顾灵性,而且如果他坚持古典主义的话,他就将自己的一部分思想割舍了。但是,掌握古典主义的技巧还是有好处的——它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在这首诗里你能体验到一种清冷的感觉,几乎让人战栗,当华而不实的作品消逝后,它仍有可能流传下来。像下面的诗句:
黄花飘香引群蜂,
银盘寂寥空余蜜。
任何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这两句话蕴含着真正的才华。这是一首不同凡响的诗,在技巧上很让人钦佩。
「评《雷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歌》,詹姆斯·布莱尔·莱斯曼翻自德文的译本」
从一首译文诗里你基本不可能了解到原来那首诗的意境,当你不懂原文的语言时更是如此。但是,有时候译本能够精确地表达原意,而且本身就是好诗。英语很缺乏韵脚,特别是那些非常重要的词语(“死亡”、“自我”、“爱情”、“受伤”等)都没有韵脚,因此,译者必须首先是一个富有才华的韵文诗人。莱斯曼先生肯定通过了这个考验。他的韵文非常精彩,而且他还有其它优点。这本书的开头那首诗就是非常好的译本:
在那茅屋渐稀的地方,
竖起了新的窄腰房屋,
穿过凌乱的脚手架和呛人的灰尘,
彼此询问田野到底在哪里:
只剩下苍白惨淡的泉水,
支架和篱笆后是炙热的夏日,
孩子们和樱桃树病恹恹的,
秋天还有待时日才能带来慰藉。
请注意第二节的那些精妙的韵脚,它忠实于传统,却又避免了英文十音节诗句的拗口效果。同时还请注意“ailing”与“reconciling”顺耳的谐音。无韵诗《俄尔普斯、欧律狄刻、赫耳墨斯》是一首杰作,而《亚香提》也是,它开头的那节诗隐约让人想起波德莱尔,但“lithe”这个词用得不怎么好。
这是一本光凭自身就能够带来愉悦的好作品,但并不能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雷纳·玛利亚·里尔克。你所得到的主要印象是淡淡的哀愁——忧郁,希望这个词不会让人想起《漂亮的乔》——或许任何时代或国家的任何诗人都是这样。
不久前我为一本不同寻常的名为《北回归线》的书写了书评,我提到它对待生活的独特态度源于死亡就是终点而不是新生的起点这个现代观念。这个星期摆在我面前的书也是一个美国人写的,更加直接地描写同样的主题——事实上,死亡就是它公开承认的主题。
不幸的是,我发现我几乎看不懂《私生子之死》。《北回归线》除了结构略显散漫之外,大体上采取了普通的小说形式。《私生子之死》几乎不是一部小说。它由一系列独立的、彼此之间没有明显关联的段落构成——其实是微散文——这些或许是一部小说的骨架。我随意挑选出两三个段落:
“我匆忙走过荒凉的街道,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我的面前是一片古老、萧条的景象。我不敢去直面他们……男人、女人、孩子、狗、猫、小鸟、树、水、房子。那是惨不忍睹的苦难。”
“光线渐渐昏暗下来,他走过山丘,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距离的伤痛,他乡的伤痛。”
“要变得强壮,要保持现在的力量,那是不可探测的深邃、神秘与圣洁。现在是自我实现的时刻,让自我获得圆满的死亡。”
你会看到,这些内容很晦涩难懂,那些就像章节的标题一样散布于页边的注解也没能让它们好懂一些。我希望我能说我对这本书的整体理解要好于对个别篇章的理解,但我做不到。在我看来,作者的主旨似乎是尝试达到更完整的对于死亡的理解——完全地实现作为绝对存在的死亡(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的绝对存在);其次,不再让自己进行寻常的思维过程,让思考可以重新开始。这就是我能表述的全部内容——事实上,我作为书评家的职能就是向比我更具备抽象思维的人指出有这么一本书。我愿意冒险说这是一本了不起的书,而亨利·米勒为这本书写了序言,我能够理解他的文字,他的看法让我觉得这么说心里很踏实。
——「评迈克尔·法兰克尔的《私生子之死》、保罗·该隐的《诡计》、约瑟夫·希尔琳的《金紫罗兰》、穆丽尔·海恩的《一个不同的女人》、奈欧·马什与亨利·杰尔利特的《看护院的谋杀》」
为什么大家都说典型的英国小说呆板拘谨,而典型的美国小说总是吵吵闹闹,充满“动感”和暴力呢?我想根本原因是在美国,十九世纪的自由传统仍然还活着,虽然那里的现实生活和这里一样死气沉沉。
在英国,生活是顺从和拘谨的。每件事情都由家庭纽带、社会地位和谋生难易所决定,而这些事情是如此重要,没有哪个小说家能够忘记它们。在美国,它们要么不起作用,要么小说家很容易摆脱它们。因此,一部美国小说的主人公不会是社会机器的一个齿轮,而是一个无拘无束、没有责任感、争取自我救赎的个体。如果他想去西雅图,或当一个卖花生的小贩,或和妻子离婚寻找一个精神伴侣,他总是可以这么做,只要他有钱——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似乎总是会有钱。
——「评瓦迪斯·费舍尔的《我们被背叛了》、乔治·布雷克的《大卫与乔安娜》、尼古拉·古斯盖的《离奇事件》、伊丽莎白·詹金斯的《凤凰巢》」
我不愿意说梅拉特小姐的文风很“女性化”——对于能够徒步骑马穿越中亚的女人来说,她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柔弱性别,如果真有柔弱性别这种事情的话。但她的态度更加被动,思想性没有那么突出,而且更加宽容。或许她是最完美的旅行家,那种希望旅途一直不会结束的人,对横穿空旷的草原和行经荒废的庙宇比在家里写书更感兴趣,但与此同时,保持着一个文明人在荒野中的疏离感。
“我只是在延续我在俄国突厥斯坦的旅程。我熟悉了骆驼的味道和它们反刍时臭烘烘的气息。我们在灌溉地点休息,我见过收集粪便当燃料……我了解夜晚的静谧,当你的眼睛经过一天的风吹而发疼时。我喜欢原始的生活方式,重新让我将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都化为切实的满足感。”
能够忍受这一切并去欣赏它是一种非凡的天赋。这种人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周游世界,只有他们能在边远的国度旅行,而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感到失望。当然,他们的秘密一部分在于强健的身体,但不能说他们坚强绝情。如果你在旅行时要求过得舒服,那是最要命的,那只会意味着曾经充满魅力的名字勾起的回忆只有臭虫和无聊。
——「评埃拉·梅拉特的《禁断之旅》,由托马斯·麦克格里维从法文翻译」
「评伯特兰·罗素的《力量:一则新社会的分析》」
如果伯特兰·罗素先生的这本书《力量》里有某些部分看上去很空洞,这只是表明现在我们已经沉沦到重申明显的事情成了有识之士的第一要务的地步。情况不仅仅是目前以赤裸裸的武力进行统治几乎遍及每一个国家,或许情况一直都是这样。这个时代与之前的时代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时代缺少自由的知识分子。披上各种伪装的暴力崇拜已经成为了一种普世宗教,而“机关枪就是机关枪,即使它的扳机被一个‘好人’扣住也一样”这样的自明之理——而这正是罗素先生所说的话——已经变成了说出来会有危险的异端思想。
罗素先生的书最有趣的地方是在前面几章,他对各种力量进行了分析——宗教的力量、寡头统治的力量、独裁的力量等等。在分析当前的局势时,他的话不是很让人满意,因为和所有的自由派一样,他更擅长于指出什么是好事,而不擅长于解释如何去实现它。他清楚地看到今天的根本问题是“驯服权力”,除了民主体制之外我们不能信赖任何体制不会让我们陷于无以言状的恐怖。而没有经济上的平等和倡导宽容与坚强意志的教育,民主体制毫无意义。但不幸的是,他没有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去实现这些事情。他只是表达出一个虔诚的期盼,认为当前的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他指出历史上所有的暴政最终都土崩瓦解,“没有理由相信(希特勒)会比在他之前的暴君统治得更加长久。”
这番话下面隐含着“真理终将获胜”的理念。但是,当下的恐怖特别之处在于,我们不能肯定情况会是这样。我们有可能落入一个领导一发话,二加二就等于五的时代。罗素先生指出,独裁者所依赖的那个有组织地撒谎的庞大体系使得他们的追随者无法了解事实,因此与那些知道事实的人相比处于不利的地位。情况的确如此,但这并不能证明独裁者所希望实现的奴隶社会将不会稳固。很容易想象这么一个社会,它的统治阶级欺骗了其追随者,但自己并未遭受蒙骗。有谁敢肯定这种事情没有成为现实吗?你只需要想想教育被电台和国家控制这些可怕的事情的可能性,就会意识到“真理必胜”只是一个祈祷,而不是一个公理。
罗素先生是当代最富可读性的作家之一,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让人觉得很心安。只要他和像他这样的人还活着,没有被关进监狱,我们就知道世界仍然没有完全陷入癫狂。他奉行中庸思想,在句子的交替之间,他能写出忽而肤浅忽而深刻而有趣的内容。在这本书中,有时候他并没有像其主题那么严肃。但他的思想正派而得体,像一位精神上的骑士,这要比只是聪明更为难得。过去三十年来,没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一直不受时下流行的消极言论的影响。在一个恐慌和谎言变得十分普遍的时代,他是一个很好相与的人。正因为如此,这本书虽然没有《自由与组织》那么好,但非常值得一读。
「评露丝·皮特的《灵魂在凝望》」
下面的内容出自一首描写一只欧鸽之死的诗:
时代不会让我,
为如此卑贱死去的人哭泣,
我将为所有不应有的苦难,
承受百年的忧伤。
温柔的眼眸和蓝色的羽毛,
比雨更温柔的叫声,
踩着露珠的双脚,
我们在田野上洒下有毒的谷粒。
正是它们与“时代”的联系,使得皮特小姐的诗歌总是很另类,并让很多人在推崇之余内心会感到困惑,就好像你对一根冰柱或一朵天南星百合的感觉。它们立刻打动人的地方在于它们的主题,即使在韵文诗中也不能被忽略的主题,与当今时代并没有关系。过去几年来,最广泛阅读和最好的英文诗大体上都以政治为题材,不是因为失业、内战等本身是好的题材,而是因为人们在描写当时他们心里真正所思所想的事情时,能够写出最好的作品。皮特小姐似乎真的可以不去理会当代历史,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去理解它。这本书里有几首诗,其中最好的一首诗(《渔民》)大概写于1910年。有必要将这本书里的那首“政治”诗《1938年》与奥登的那首内容相似的作品《欧洲1936年》进行比较。我不是说我更喜欢奥登的创作手法,在这个例子中我更喜欢皮特小姐的手法。如果你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阅读的话,她对我们正在进行的意识形态战争的冷漠令人印象深刻。
在如今这个时代,这种“超脱”是正当之举吗?答案是,如果不是在装腔作势的话,它就是正当之举,而在一位作家身上,你总是能够辨别得出那是不是在装腔作势。皮特小姐无疑有权利继续耕耘她那块孤独的田地,继续留恋那些在梦魇开始之前似乎很重要的事情。与如今大部分从事写作的人不同,她或许不会去描写她没有体会的感情。在手法上,她的韵文诗总是有一种朴素的特征,这种特征被误认为是古典情怀,因为它在部分程度上有赖于对形容词非常敏锐的运用。这种方式的缺点在于过分地追求精致或“诗意”的词语。(第一首诗《痛苦的神秘》,第三首诗里的“昨年”,而《恐惧的结束》这首诗的结尾是典型的豪斯曼的手法。)我认为这本书里最好的一首诗是《军队里的琴师》:
他扬起双手,那个古旧的杯子是大卫王的饮具,
他全身贯注于诗歌,是国王也是天真的诗人,
在沉睡中歌唱着扫罗王,
古代的恶魔惊慌失措,被天使的大军追赶。
他来到了没有拇囊炎的地方,
那里没有烟土的气息,也没有人咒骂,
他穿着浆硬的睡衣,
戴上黄铜桂冠,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不需要油腻腻的抹布,也不需要“士兵之友”。
或许诗歌的作用就是把我们带到没有拇囊炎的地方——或许不是这样。皮特小姐显然相信这就是诗歌的作用,由于她的信念是真诚的,而且她有非常精妙的听觉,她继续写出能在读者的回忆里一直萦绕的诗歌,而不是写出在五分钟内造成强烈的冲击,然后就被遗忘的诗歌。
事实上,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当你看到他的照片时,你会再次感觉到这一点——我强烈推荐赫斯特与布莱凯特出版社的版本开头那幅照片,是希特勒在组建褐衫军时的早期相片。那是一张可怜兮兮的狗一样的脸,是一张遭受了无可忍受的冤屈的男人的脸。它以更有男人味的方式重现了无数的耶稣受难相的神韵。显然,那就是希特勒对自己的观感。他对世界不满的最初个人原因我们只能揣测,但不管怎样,他确实心怀不满:他是受难者和殉道者,被绑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抱着牺牲自我的决心挑战不可能的任务的孤胆英雄。如果他杀死的是一只老鼠,他知道怎么将其吹嘘成一条恶龙。你会觉得,就像拿破仑一样,他正在和命运进行抗争,他无法获得胜利,但那是值得去做的事情。这一姿态确实很有吸引力,你所观看的电影里有一半都是基于这一主题。
而且他抓住了享乐主义生活态度的虚伪本质。自从上一场战争之后,几乎所有的西方思想,当然包括所有的“进步”思想,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人类的追求不过就是舒适、安全和逃避痛苦。这种人生观与爱国主义和军国主义是不相容的。当社会主义者发现自己的孩子在玩玩具士兵时,他总是会觉得不高兴,但他想不出用别的什么替代那些铁皮士兵,总不能拿铁皮和平主义者代替吧。希特勒本人不知道快乐为何物,因此他以非凡的能力意识到人类不仅想要舒适、安全、缩短工作时间、卫生、生育控制和理性,他们还希望斗争和自我牺牲,愿意在鼓点和旗帜中进行表忠心的游行,至少时不时愿意这么做。虽然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是经济理论,但在思想上它们比任何享乐主义的思想都更加高尚。独裁者通过向民众施加无法忍受的负担,强化了自己的权力。当社会主义,甚至资本主义对人民说道“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时,希特勒对民众们说的是:“我将带给你们斗争、危险和死亡。”结果,整个国家都匍匐在他的脚下。或许到后来,就像上次战争的末期那样,他们会对此感到厌倦并改变想法。经过几年的杀戮与饥荒,“最多数人的最大快乐”是一句很动听的口号,但当下,“一个恐怖的结局胜过没有结局的恐怖”占了上风。我们要对抗的是喊出这句口号的人,我们不应该小觑这句话所蕴含的情感上的煽动力。
——「评希特勒的《我的奋斗》」
事实上,只要肤色情感依然存在,白人就无法把黑人当人看待。他们只会认为他是一个奴隶或宠物。那个男孩从小到大一直觉得白人横亘在他与太阳之间,让他丝毫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
“你知道白人住在哪里吗?就在我的肚子里,我能够感觉到他们。”
“是的,而且在你的胸口和喉咙里。”古斯说道。
“就像被火烧一样。”
“有时候你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迟早他会杀人。换句话说,他总是想要杀人。只有在犯罪和逃亡的那24个小时里他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在采取行动而不是被主宰。他所作出的可怕的事情让他获得了解放的感觉。没有白人能够理解这个事实,除了那个为他辩护的犹太律师,而他拒绝承认这一点。
——「评理查德·赖特的《土著之子》、特拉文的《丛林里的桥》与《死亡之船》、弗雷德·厄克特的《我爱上了水手》、菲利普·乔丹的《她已经走了》、莱昂·福伊希特万格的《巴黎公报》、杰弗里·特里斯的《天生如此》」
「评《新的启示:批评、诗歌和故事选集》、亨利·特里斯的《三十八首诗》」
新的文学运动总是以尝试屠杀他们的前辈作为开始,而启示派也不例外。他们的主要敌人,正如你可以猜想到的,是和他们最为接近的人:超现实主义者。这次文学运动的目标在詹姆斯·芬德利·亨德利的引言和亨利·特里斯的一篇文章里得以阐述,而那似乎大致就是有节制的超现实主义。潜意识被释放了,但只是假释——听上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文学手法的改变总是和政治的改变紧密联系在一起,无疑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文学流派的作品其实并没有价值,却能留下回忆。达达主义仍然被缅怀,但达达主义者写出的那些垃圾早就被遗忘了。或许达达主义是对世界大战的反应,而超现实主义是对过去二十年来肤浅的“常理”的反应。启示运动似乎对极权主义进行了萝卜鬼灯式的刻画。据亨德利先生所说,它的目标似乎是:
通过瓦解主体—客体关系而实现哲学上的人与物的结合,通过极权主义的崩溃和“国家”成为超人概念实现人与政府的融合,通过将艺术带入生活,实现人与艺术的融合。
这个群体的实际成就,正如这两本书所展现的,在我看来并没有多了不起。那些短篇小说(迪伦·托马斯、詹姆斯·芬德利·亨德利、亨利·特里斯和多利安·库克)和诗歌与“现实”脱节了,但不是所有的短篇都写得很糟糕。有许多似乎有某种“含义”。下面是两首诗的节选:
闪亮的言语之喙比以往更尖锐,
在一张时间表中,诱惑着我纤细的手指,
即使我的脑壳萌发出了词语,
在我的梦境中像小鸟一样啼叫呜咽,
在沙漠里迷失,或像是曼德拉草的惨叫,
在午夜的墓碑中,是一篇华丽的墓志铭。
(亨利·特里斯)
飞狐的狞笑覆盖着大地,
在鲸鱼的鳍肢尖上的瓶子中翻滚,
我会寄给你一包交叉的手指,
抱着一只兔子的爪子蜷缩在角落里,
举着一个招牌抵御寒冷。
(诺曼·麦克凯格)
第一首诗的内容很简单,但要从第二首诗里归纳出散文式的意义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有趣的是,这两本书中大部分诗歌,无论好不好懂,都是普通的十音节诗歌。这或许是有意识的屈服的结果。过去的五十年表明,有才华的诗人迟早总是会摈弃普通意义的诗歌形式。
但这本书里有什么值得严肃对待的内容吗?当你读到像上面所引用的第二首诗(它是很有代表性的例子)这样的作品时,你会对它作何评价呢?你只能不予置评,而你完全可以这么做,因为时间总是能够解读那些读不懂的作品。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大概会是十年,要么它变得好懂了,要么它根本就不值得去关注。但我愿意下重注赌这两本书里的大部分诗歌在十年后不会有人记得,原因很简单:脱离“现实”的写作总是没有雕塑那么成功,原因再明显不过了。
有一件事情或许会证明我错了。这个群体包括迪伦·托马斯,他是一个古怪但非同寻常的诗人。他在早年就备受关注,不过,正所谓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他还没有写出有分量的作品,但毫无疑问他拥有从词语中提炼出纯粹的韵律的才华。例如:
英格兰的号角,奏出清亮的声音,
召唤起你那些满身是雪的骑士,和挂着四条弦的山丘,
海里翻腾着响声,让岩石活了过来。
还有:
人鱼的渔人,
爬上潮汐奏响竖琴,沉下施了魔法的弯针,
以黄金面包引诱新娘。
这首诗没有什么“含义”,但伊丽莎白时代的歌曲的副歌也没有含义。迪伦·托马斯是那种几乎绝迹的天才,一个浪漫的诗人,能够像小鸟那样歌唱,不需要写出有含义的内容。但这种才华是学不来的,因此在创建“诗派”时派不上什么用场,甚至或许只有三十岁之前的人才能拥有这一才华。
莱蒙托夫是一个世纪前的俄国作家,和他的导师普希金一样,他年纪轻轻就死于一场毫无意义的决斗。他去过高加索地区,那是俄国人占有但几乎没有了解的地方,就像我们占有印度一样,差不多是第一位描写高加索地区的幻想作家。这本书的译者将他与吉卜林相提并论,但为他辩护说他不是“帝国主义者”。事实上,那时候他不可能是吉卜林式的“帝国主义者”。他属于一个对我们来说就像金字塔那么遥远却又有趣得多的时代。
《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是一本奇怪的书,事实上它是一系列故事和思考的零碎合集。它的魅力在于它对高加索山脉和居住在那里的野蛮的穆斯林的描绘。他们是马上民族,挥舞着镶嵌宝石的匕首,热爱自由,既有骑士风范又匪气十足,就像今天摩洛哥山区的柏柏尔人。但这并不是莱蒙托夫真正要写的。书名的“英雄”是一则反讽,那个出现在大部分故事里的年轻人显然就是莱蒙托夫本人的写照。他是拜伦时代的失望的知识分子,1840年版的乔伊斯的《一个年轻画家的肖像》里的史蒂芬·迪达勒斯。
这本书自始至终弥漫着强烈的拜伦式气氛,无疑这在部分程度上是因为受到他的直接影响。故事里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莱蒙托夫本人,就像是从《唐璜》里走出来的。他年轻勇敢、温文尔雅、学识渊博、英俊潇洒、机智聪明——事实上,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可他就是不能体体面面地做人。就像拜伦笔下的主角一样,更像拜伦本人,他发现自己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做出一些自己知道很卑劣可恶的事情。如果他对一个女人感兴趣,那只是因为别人爱她;如果他进行决斗,那一定是因为某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情感就是他知道这么做对不起自己。
这种奇怪的思维方式究竟是为什么呢?现在我们或许会觉得奇怪,但在一百年前它却非常普遍,一个表现就是有一个专门的词形容它:“spleen”(乖张暴戾),现在这个词已经不用了。无疑,真正的解释在于宗教信仰的消失,又没有什么能够取代它的地位。基督教信仰的崩溃,其中最要紧的是对于灵魂不朽的信仰的崩溃,使得欧洲的生活失去了“意义”,结果就是,十九世纪许多最杰出的思想者被空虚感所困扰。直到不久前,另外一个“意义”才开始显现。《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是一本有趣的书,气氛和问题如此久远,或许它应该被归入“逃避文学”的范畴。
——「评米盖尔·尤勒维奇·莱蒙托夫的《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格兰特·威尔逊的《祭司岛》、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电影故事》」
小说家对现实事件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值得商榷,但威尔斯先生肯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家,至少在英语世界是这样。如果说直到1930年有一个小说家能看着周围并说:“这就是我的作品。我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个作家就是威尔斯。“进步”的概念(意味着飞机和钢筋水泥建筑),那个想象中的乌托邦世界——由机器为你做所有的事情——成为了现代思想的一部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他。在《未来的秩序》这本写于1932年的书里,威尔斯先生预见到了进步与反动之间永恒的斗争。人类经历了艰难的时代,有战争、独裁、瘟疫、毁灭,但是,不消说,进步会最后获得胜利。电影以熟悉的基调结束,热情、年轻的未来公民乘坐着火箭准备去探索月球。
问题是,就像威尔斯先生的所有预言那样,至少直到不久前,他将机械化的进步与公正、自由和道义混淆在一起。接受机器和鄙视过去的思想被认为一定会通往自由和平等的世界。同样的二元对立——这已经被证明是荒谬的——贯穿威尔斯先生的作品始终:一个阵营是科学家和机械师,带来甜蜜和光明;另一个阵营是反对派、浪漫主义者、遗老遗少,在马上驰骋和发动战争。威尔斯先生从来没有想到这两个阵营或许会混淆在一起,或许是反动分子会最大程度地利用机器,而科学家可能会利用他的头脑炮制出种族理论和毒气。但那真的发生了,现在我们就在希特勒的大炮的射程内;威尔斯式的乌托邦——一个由仁慈的科学家建造的超级维尔温花园城——失去了说服力。
《行奇迹的男人》是一本比较轻松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后却被糟蹋了。但它仍有原来那个故事的闪光点和原有的威尔斯的风格;他最杰出的才华,虽然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他能够刻画出1890年至1914年间的黄金时代的气氛。
马克·宾尼是年轻一辈作家中比较有趣的一个人,但在这里“年轻一辈”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六十岁以下”。我敢说他的年纪大约是三十岁。他的有趣之处在于他的局限性:他对其他同龄人深有感触的重大问题完全漠然。
譬如说,他似乎毫无政治意识。意识形态的斗争对他毫无影响。他没有描写现代小说中司空见惯的自由知识分子被极权主义手段摧残的题材,而是为你描绘了由下等人、破落户和臭味相投的一无是处之人构成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所有的社会都同样残暴,而且说到底他们都同样没有力量去进行抗争。他的第一本书《下等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关于流氓无产阶级的作品。它描述了对社会现状犬儒式的逆来顺受,而这正是罪犯和无赖的特征之一。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压迫你,你的存在就是为了犯法,这就是生活的正常秩序,你不会想去反抗它。众所周知,窃贼通常会投票给保守党。感化院和监狱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拥有大型图书馆,风味独特的监狱文学就此诞生了。当然,它所描写的世界是非理性的,但并不比股票经纪或专利药品贩子的世界更加疯狂。
——「评马克·宾尼的《大风车》、艾丽卡·曼的《黯淡的灯光》、乔治与韦登·格罗史密斯的《小人物日记》」
怀特海德教授曾经评论说,每一种哲学都带有隐秘的幻想背景的色彩,但那并不是它的正式教条的一部分。显然,这番评论更适合小说,但或许人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最适合所有非常低俗的“轻松”小说,那种由埃德加·华莱士和埃塞尔·梅·戴尔这类“天生的”作家信笔写出的东西。在这两个作家身上你会发现他们的故事背后的真正动机是奢迷梦幻的生活,但或许他们从来不会承认这一点。大体上,越低俗的小说家会越彻底地暴露自己,就像那些每天吃早餐时讲述自己做了什么梦的人一样。譬如说,司汤达幻想自己是一位公爵的儿子,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天生的势利心态,不会让它毫无掩饰地暴露在纸上。在他的小说里,势利的动机要么被颠倒过来(《红与黑》),要么以精神贵族的姿态重新出现(《帕尔玛修道院》)。像爱德华·弗雷德里克·本森、“萨基”、迈克尔·阿尔伦这样的作家没有这么隐晦,只会将自恋倾注于纸上,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结果就是,无论他们是多么蹩脚的小说家,或许他们会是了解他们那个时代的流行幻梦的可靠向导。
——「评佩勒姆·格伦威尔·沃德豪斯的《快速服务》、安吉拉·瑟克尔的《幸福突如其来》、奥尔加·罗斯曼尼斯的《乘客名单》、弗兰克·贝克的《哈格里夫斯小姐》、达玛利斯·阿克罗的《一如所惧》」
有谁不知道廉价文具店的橱窗上的“漫画”,那些卖一便士或两便士的彩色明信片呢?那些明信片上面总是画着胖乎乎的女人穿着紧窄的浴袍,笔触粗糙,而且用色俗不可耐,通常是麻雀蛋的灰色和邮筒那种红色。
这么说似乎有点夸大其词,但奇怪的是,许多人似乎不知道这些事物的存在,或隐隐约约以为它们只有在海滨才能找得到,就像黑人歌手或薄荷糖。事实上,它们到处都有得卖——比方说,在任何一间伍尔沃斯超市都能买到——而且显然它们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总是推出新的系列。不要将它们和其它众多插图明信片——比方说,画着猫猫狗狗的煽情明信片或以刻画少男少女的恋爱为卖点、接近于淫秽作品的色情明信片混为一谈。它们自成一类,专门卖弄极其“低俗”的幽默——以岳母、婴儿的尿片、警察的靴子为主题的荤笑话。它们与所有其它明信片的区别就在于没有做作的艺术派头。有六七家出版社出版这些明信片,不过画这些漫画的人似乎在任何时候人数都不多。
这些漫画让我特别想起了一个名字:唐纳德·麦吉尔,因为他不仅是多产的作者,而且是当代最出色、最具代表性而且最完美地体现传统的明信片画家。我不知道谁是唐纳德·麦吉尔。显然他是一个商业名字,因为至少有一个系列的明信片专门以“唐纳德·麦吉尔漫画”之名出版,但毫无疑问他真有其人,其绘画风格一眼就能认出来。任何大批量地研究他的明信片的人都会发现它们当中有许多的画工并不差,但要说它们有美学上的价值的话,那就过于浅薄了。一张卡通明信片只是简单地展现了一个笑话,毫无例外都是“低俗”的笑话,它的成败取决于能否逗人发笑。除此之外就只有“意识形态”的价值。麦吉尔是个聪明的画匠,在画脸的时候有真正的讽刺画家的笔触,但他的明信片的特殊价值在于它们极具代表性,似乎代表了幽默明信片的范式。它们不是山寨作品,是过去四十年来幽默明信片的典范,从它们身上你能了解到幽默明信片这种创作形式的意义和主旨。
——《唐纳德·麦吉尔的艺术》
关于性的笑话的惯例有:
一、婚姻只让女人捞得好处。每个男人都在筹谋着勾引女人,而每个女人都在筹谋着结婚。没有女人愿意主动保持未婚。
二、二十五岁的时候性魅力就消失了。绝不去画上了年纪但保持得很好而且好看的人。度蜜月的热恋夫妇回来时变成了板着脸的冷漠妻子和蓄着八字胡长着酒糟鼻子的臃肿老公,中间没有过渡阶段。
家居生活——妻管严的老公是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性的笑话。经典笑话:“他们给你太太的下巴骨照X光片了吗?”——“没有,他们照出来的是一出电影。”
惯例有:
一、世界上没有快乐的婚姻这回事。
二、没有哪个男人在吵架时能胜过女人。
酗酒——酗酒和禁酒主义都是好笑的事情。
惯例有:
一、所有的醉汉都醉眼蒙眬。
二、只有中年男人才会醉酒。从来不会去刻画醉酒的年轻人和女人。
厕所的玩笑——这类玩笑的数目不是很多。夜壶本身就是笑话,而公厕也一样。一张典型的明信片上会写着“患难见真情”,画着一个男人的帽子被风吹到女厕所那边的楼梯口去了。
工人阶级内部的势利——这些明信片的大部分内容表明它们的对象是生活比较宽裕的工人阶级和比较困窘的中产阶级。很多笑话围绕着白字、文盲、说话不带H音和住贫民窟的人的粗鄙举止。不计其数的明信片画着巫婆一般的女佣以“没有淑女风范”的恶语对骂。经典的巧妙回击:“我愿你是一尊雕像而我是一只鸽子!”自从战争疏散行动开始后,出现了一些调侃疏散者的作品。总是有关于流浪汉、乞丐和罪犯的笑话,滑稽的女仆经常出现。还有滑稽的苦力、粗鲁的船员等等。但没有关于反对工会的笑话。大体上说,任何周薪高于或低于5英镑很多的人都会被视为嘲讽的对象。那些暴发户和贫民窟的居民都自发被视为滑稽的形象。
虽然他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老面孔,以形形色色的形象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他的观点从来没有得到公平的申诉机会。有一个波及整个世界的共谋,那就是假装他并不存在,或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法律条文、道德法则或宗教体系从来容不下幽默的人生观。好笑的事物都带有颠覆性质,每一个笑话说到底都是一块糊人一脸的蛋奶馅饼。之所以如此多的笑话围绕着淫秽下流,只是因为所有的社会,作为存在的代价,都必须在性道德上维持比较高的水平。当然,一个肮脏的笑话并不是道德的猛烈批判,但它类似于精神上的反叛,暂时希望世界会是另一个样子。所有其它笑话也都是这样,它们总是围绕着懦弱、懒惰、虚伪或其它社会并不提倡的品质。社会总是对个人提出比现实高出一点的要求。它必须要求完美的纪律和自我牺牲,它必须希望它的个体努力工作、依法纳税和忠于妻子,在它的设想中,男人觉得战死沙场是光荣的事情,而女人愿意为了养育孩子而操劳。那所谓的官方文学就是建立在这些设想之上的。当我阅读战斗之前的公告、元首与首相的演讲、公学和左翼政党倡导团结的歌曲、国歌、宣扬节制的宣传册、教皇通谕和反对赌博和避孕的布道时,我总是似乎听到背景里有数百万平民在合唱《小红莓》的歌声。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崇高的情操根本没有吸引力。但是,崇高的情操总是最后取得胜利,要求奉献鲜血、辛劳、泪水和汗水的领袖总是比那些提供安逸和享受的领袖更受追随者的爱戴。在危难时刻,男人们会展露英雄本色,女人们照顾孩子和操劳家务,革命者在行刑室里缄口不语,战舰在沉没时,即使甲板已经漫水,依然炮火轰鸣。只是人的另一面,那个懒惰、懦弱、赖账的通奸者潜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永远无法被彻底消灭,需要时不时去倾听他的声音。
那些幽默明信片就是他的意见的一个表达渠道,这是一个卑微的渠道,比不上歌舞厅,但仍然值得关注。在一个基本上依然是基督教的社会里,它们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关于性的笑话上。在极权主义社会,如果能有一点言论自由的话,它们或许会集中在关于懒惰或懦弱的题材上,至少会是某种形式的反英雄主题。大肆批判它们的低俗丑陋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它们要的就是低俗丑陋。它们所有的意义和优点就蕴含于它们不假修饰的低俗,不仅在于内容诲淫诲盗,而且在方方面面都俗不可耐。哪怕一点点“高雅”色彩都会将它们彻底地破坏。它们代表了蠕虫的生活观,因为在歌舞厅的世界里,婚姻就是一个下流的笑话或一个可笑的灾难,房租总是拖欠着,衣服总是在当铺里,而律师总是讼棍,苏格兰人总是守财奴,新婚夫妇总是在海滨度假屋脏兮兮的床上出洋相,醉醺醺的、长着酒糟鼻子的丈夫凌晨四点钟溜回家时,穿着亚麻睡衣的妻子在门后等候着他,手里拿着拨火棍。它们的存在,而且人们想要读到这些的这一事实,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就像歌舞厅一样,它们类似于农神节的狂欢,对美德发起无伤大雅的反抗。它们只是表达了人类思想的一个趋势,但这种趋势总是存在,就像流水一样,总是会找到发泄的渠道。大体上,人总是希望向善的,但不会想要当个太好的人,而且不是时时刻刻都想当个好人。因为:
“有义人行义,反致灭亡。有恶人行恶,倒享长寿。不要行义过分,也不要过于自逞智慧。何必自取败亡呢?不要行恶过分,也不要为人愚昧。何必不到期而死呢?”
狄更斯是一个主旨明确的作家,所有严肃的批评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们对于他的“主旨”是道德抑或是政治则存在分歧。在一头是切斯特顿,他几乎成功地将狄更斯描述为一个信奉天主教的中世纪主义者,而另一头是托马斯·阿尔弗雷德·杰克逊先生,他认为狄更斯不仅是完美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且——这是一件难度更高的事情——极端的自然主义者。威尔逊先生则处于这两种看法的中间,但更倾向于杰克逊的看法。他指出狄更斯的小说的主题首先体现了他的信仰,然后是他对商业中层阶层的错误认识,这无疑是对的。他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在他最后一本完成的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狄更斯展现了之前从未展现过的对小贵族阶层(雷博恩、特温姆罗)和无产阶级(莉齐·贺萨姆)的同情。但他并没有补充说在《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狄更斯的思想回到了原地,回到早期的认为个人的慈善行为是包治百病的药方的观念,显然,他对任何政治方案都感到绝望。或许他还过度强调了狄更斯的作品中的象征主义元素,而低估了商业故事创作的技术层面。但除此之外,它是目前评论狄更斯的最好的文章之一。
——「评埃德蒙德·威尔逊的《创伤与鞠躬》」
亨利·米勒再也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了。就像不再结果的果树还会继续长出叶子那样,作家并不会停止创作,但米勒是又一个例子,表明即使是最好的作家也只能写出几部作品。由于他的作品带有自传体的色彩,他或许只能写出一本值得阅读的作品,但事实上他写出了两本,或许能写出三本。我希望就这几本书进行评述,而不是后来他那些炒冷饭的作品。因为写出一本七年后仍被怀念的作品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且米勒的早期作品由于几个原因一直在这个国家得不到应有的尊敬。
米勒最好的作品是出版于1935年的《北回归线》。向任何人推荐这本书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巴黎的纳粹分子和这个国家的警察让这部作品没有多少本剩下,但我想它将会一直流传下去。值得一读的书籍迟早会得到尊重。与此同时,引起人们关注它的存在并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黑色的春天》和《马克斯和白细胞》也属于同一时期的作品。
——《亨利·米勒的结局》
《北回归线》在这个国家被禁止发行是因为里面有不堪入目的字眼和描写难以启齿的题材。它绝不是一本色情读物,但那些肮脏的词语是它固有的一部分,不可能有删节本,因为它直率地尝试描述一个普通的感性男人所看到的和体验到的生活。我强调“直率”,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米勒并没有在非常费劲地去尝试。如果你想要描述真实的生活,你需要解决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是与我们的思考过程相比,我们的语言是如此粗陋,人类之间的交流是很不靠谱的事情。第二个难题是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内容通常被认为不能被刊印出来,而大部分普通的词语和行为一旦被写到纸上,就会遭到曲解。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尝试解决这两个困难,但主要的精力放在第一个难题上。而米勒则只是在尝试解决第二个难题,他的方式是假装这个难题并不存在。在《北回归线》里没有像《尤利西斯》中的复杂模式,也没有苦心孤诣地尝试通过语言手法去表达意识的不同状态。只有亨利·米勒——一个衣衫褴褛却又聪明非凡的美国人,但他的道德观和思想却很平庸——在讲述他的日常生活。米勒有着出众的文采,能够写出普通人的谈吐。《北回归线》的魅力在于它是一本不温不火的作品,享受着生活的过程,而且不像乔伊斯那样在与天主教的成长背景或斯威夫特式的对身体的恐惧进行斗争。它很下流,但并不像在兵营里听到的对话那么不堪入耳;虽然它所描写的事实大部分很肮脏,但并不比一个人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为了谋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肮脏到哪里去。
《北回归线》后是《黑色的春天》,一部分内容继续描写米勒在巴黎的生活,还有他在纽约的童年时代的倒叙描写。《马克斯和白细胞》是一本散文和随笔集。之后他这一特别的创作脉络似乎逐渐枯萎。他最擅长描写那些没有英雄色彩的事情,而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无论多么不愿意,却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时代。米勒的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们都带有浓厚的二十年代的气息——对于书籍来说这不无益处,因为二十年代的生活比三十年代的生活更加惬意。巴黎的拉丁区生活着画家、臭虫、妓女、讨债人和疯子,那里是他的精神家园。
但那种世界无法永远维持下去,当战争与革命重新让米勒接触到现实生活时,它变得不那么亲切了。这一点在他最新的作品《马洛西的巨石像》中非常明显。那是一本关于希腊的书,水平比普通的游记高不到哪里去。事实上,它拥有所有普通游记的特征:假惺惺的热情,在一座小镇呆了两个小时就想找到它的“灵魂”,和出租车司机乏味的对话,等等等等。原因或许是,在当前这么一个时期,蔑视政治和保全自我的想法让人几乎自发地回避任何正在发生趣事的地方。《马洛西的巨石像》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希腊的狂想曲和对英国与美国的谩骂,米勒宣称他根本不想再看到这两个国家。你自然会以为米勒在希腊大难临头的时候仍然留在那里。但事情并非如此,他现在似乎就在纽约。事实上,在北欧即将爆发战争时他跑到了希腊,而在希腊即将爆发战争时跑到了美国。如果战争会波及美国,你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跑到阿根廷或中亚去。凭借他出色的文采和幻灭的眼光,他原本可以写出一本关于德国人统治下的巴黎生活的杰作。但是,如果德国人在巴黎,米勒一定会在别的地方,而这就是他的局限。
一个作家在创作时并不是像从储藏室里拿出鸡汤罐头那样从脑袋里取出东西。他必须从每天与人和事的接触中获取创作素材,当他所理解和享受的世界已经成为过去时,他很难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在《马洛西的巨石像》里,米勒伤心地写到这场战争将会摧毁他本人认为有价值的一切事物。事实上,可以肯定,无论这场战争之后会遗留下什么,米勒在《北回归线》中所描写的那个世界将不复存在。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将再也无法活得如此自由,或者说如此没有安全感。但米勒是那个社会依然存在时的忠实的记录者,由于有勇气或平和的心态去忠实描写生活的人并不常见,《北回归线》在二十世纪少数值得一读的小说中占得了一席之地。
伪善是很罕见的事情,真正的邪恶或许就像美德一样难得。我们生活在一个疯狂的世界,它的两极总是互相变换不定。在这个世界里,和平主义者发现自己崇拜的是希特勒,社会主义者成为了民族主义者,爱国者变成了卖国贼,佛教徒为日本军队的旗开得胜祈祷,而当俄国发起进攻时,股票指数立刻上扬。虽然这些人的动机在局外人看来再明显不过,他们自己却当局者迷,毫无觉察。马克思主义者们所想象的邪恶的富人坐在小小的密室里筹谋着剥削工人的方案这一幕情形并没有在现实世界里发生。剥削的确存在,却是由梦游者做出来的。如今,富人们用于对付穷人的最有效的武器之一就是“心灵”。如果你能引导一个工人相信他对体面的生活标准的渴望是“物质主义”,你就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同样地,如果你能劝导印度人保持“心灵纯洁”而不是组织类似于工会这样的俗事,你就可以保证他们一直会是苦力。费尔登先生对西方工人阶级的“物质主义”充满了愤慨,指责他们在这方面比那些有钱人还要糟糕,不仅要收音机,甚至还想要汽车和皮衣。答案显然就是,这样的愤慨出自一个自己已经过着舒适的特权生活的人并不合适。但那只是一个答案,而不是确切的诊断,因为如果这只是寻常无奇的口是心非的话,愤愤不平的知识分子的问题早就不是问题了。
——「评列奥内尔·费尔登的《以邻为壑》书评」
要评判王尔德并不容易,因为要将他的艺术成就与他的生平分开非常困难,而且他本人一直无法完全肯定想要表达什么内容。和他那个时代的许多作家一样,王尔德声称信奉“为艺术而艺术”——即艺术的理念与宗教、道德或政治无干。他将这句话作为他的信念(“每一件艺术品都是彻底没有意义的”)的基础之一。但在实际创作中,他所写的几乎所有内容都直指某个道德问题,违背了这一宗旨。还有一个矛盾是,他从来不能肯定自己是在抨击当时的道德要求还是在捍卫它。他的戏剧和故事的对话几乎都是优雅的俏皮话,将主宰着维多利亚社会的是非观念撕成碎片。但奇怪的是,它们的中心主题总是指向某个老掉牙的道德规范。譬如说,他的小说《道林·格雷》是一本带着深刻的道德色彩的作品。虽然当时出版时它被斥为愤世嫉俗和轻佻浮夸,其实它是一则宗教寓言。很多时候王尔德是在以轻喜剧的语言表达陈腐的格言。他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变得聪明起来,但并不确切地肯定自己想要在什么方面变得聪明。与此同时,他一直未能完全摆脱维多利亚中期的教养的影响。将他从思想的泥沼中解救出来的事情是,他终究是一个真的很有才华的剧作家:他能构思出一部精妙的戏剧,而且他拥有爱尔兰作家总是比英格兰作家更常有的轻松笔触——和大部分英国剧作家一样,王尔德就是爱尔兰人。
——「关于奥斯卡·王尔德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的谈话」
王尔德最杰出的才华是他能写出那些很浅薄的、被称为警句的俏皮话。这些话被硬生生地插入内容中,就像一个蛋糕上的点缀。它们几乎都是以揭穿当时人们信奉的教条为形式,例如宗教信仰、爱国情怀、荣誉、道德、家族忠诚、公益精神等等。像“我什么都能够抵制,除了诱惑之外”、“人会变老,但从来不会变好”或“当她的第三任丈夫死去时,她的头发由于悲痛而变成了纯金色”几乎充斥着王尔德所写的每一页。这种俏皮话的本质,是不惜一切代价与大众作对。显然,这种俏皮话的本质在真的有强烈而高亢的大众意见去对付时更能起到效果。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与已婚女人的奉献相比,而已婚男人对此却一无所知”这样的话在1892年会让人感到吃惊,但在1943年则不然,也显得没有那么有趣了。但是王尔德很擅长这种事情,写得如此自然,你甚至会说他的对话即使似乎不再惊世骇俗或带着坏坏的意味时仍然很有魅力。在没有严肃的情感涉入时,他能很好地把握角色和情景。但他的魅力在于他精巧流畅的对话,比起英国的其它舞台剧,它冗余的内容少一些,套路隐藏得更深一些。
王尔德生活在文学刚刚得到解放的年代,能够忍受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遭到抨击。因此,通过嘲笑他所生活的社会并以此成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那个社会最后作出了复仇,王尔德因为一桩性犯罪而被判刑入狱。如果他生活的年代更早一些的话,在他所有的作品(《不可儿戏》和几则短篇小说除外)中都非常明显的感情用事和情节剧手法或许会占得绝对上风。我可以想象,比方说,他会成为一位煽情的小说家。如果他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当揭露似乎不再是有必要去做的事情时,很难断言他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除了他天生的机智和成名的强烈愿望之外,他还有其它什么品质呢?他靠推倒一尊已经摇摇欲坠的偶像而轻易成名,而偶像在倾倒时压死了他,因为王尔德未能从他遭受审判和监禁中恢复过来,被释放后很快就去世了。他主要的文学成就是一大堆笑话,它们流传下来是因为它们写得很机巧精致,而且就连王尔德本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真正含义到底是什么。
虽然马克·吐温写过的书种类之多令人惊讶,从矫揉造作的《圣女贞德的生平》到一本诲淫诲盗从未公开发行的小册子,但他最好的作品都是围绕着密西西比河和西部偏僻的矿镇这两个主题。马克·吐温生于1835年(他出身南方家庭,家道小康,拥有一两个奴隶),少年时期和成年后的初期适逢美国的黄金时代,当时平原刚刚开发,财富和机会似乎无穷无尽,人们觉得自己是自由人,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自由人,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后几个世纪,都不曾也不会再有那样的自由了。《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和上文提及的另外两本书都是大杂烩,收录了趣闻轶事、风景描写和既严肃又诙谐的社会纪实。但它们的共同主题或许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这就是人在不怕丢饭碗时做出的事情。”马克·吐温在写这些书时,心里并没有想将其写成对自由解放的赞美诗。他主要看重的是“性格”描写,当经济压力和传统约束统统都不见时,人性会变得多么光怪陆离,乃至步入疯狂。他所描绘的筏工、密西西比河的引航员、矿工、强盗或许并没有过于夸张的描写,但他们不同于现代人,而且彼此也不一样,就像一座中世纪大教堂千姿百态的石像鬼雕塑。他们的个性是如此奇特,有时甚至可用“狰狞”加以形容,因为没有外部的压力对其进行约束。那时候国家几乎等同于无物,教会势力软弱,而且众口不一,土地可以予取予求。如果你不喜欢你的工作,你大可以往老板的眼睛揍上一拳,然后继续向西边进发。而且,钱多的是,流通中最小的货币价值相当于一个先令。美国的拓荒者不是超人,也不是特别勇敢的人。几个强盗就足以震慑整个镇上那些硬朗健壮的淘金矿工,因为他们缺少公益精神制服那些歹徒。他们甚至没办法摆脱阶级差别。那些在矿镇上横行霸道的亡命之徒马甲口袋里别着一把德令加手枪,身上背负着二十桩命案,却穿着长礼服,戴着光亮的礼帽,坚称自己是一位“绅士”,非常讲究餐桌礼仪。但至少在那个时候,一个人的命运不是一出生就被决定了。当这片土地仍是自由的时候,“从小木屋到白宫”的神话就可能实现。在某种意义上,巴黎的暴民攻陷巴士底狱,正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当你在阅读马克·吐温、布雷特·哈特和惠特曼时,你会觉得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马克·吐温——御用小丑》
马克·吐温有几本书将会流传下去,因为这些书具有非常高的社会历史价值。他的一生涵盖了美国扩张的伟大时代。童年时带着野餐盒去看废奴主义者被处以绞刑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在他死的时候,飞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这一时期的美国产生的文学作品相对较少,要不是因为马克·吐温,我们想象中的密西西比河上的明轮船,或横穿平原的公共马车将会变得黯淡无光。但大部分研究过马克·吐温作品的人都觉得他原本可以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他一直给人以一种欲言又止的奇怪感觉,以至于《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以及其它作品似乎被笼罩在另一部更清晰伟大的著作的阴影之下。有意思的是,在马克·吐温的自传中,他开宗明义地写道,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无法以言语进行表述的。我们不知道他原本想说些什么——或许,那本没有发行的小书《1601》能给予我们一点提示,但我们猜想这本小册子不仅会摧毁他的名誉,而且还会断了他不少财路。
伯恩汉姆先生从这些作家的教诲中所勾勒出的世界图景是这样的:
在很大程度上,进步只是一个幻觉,民主不可能实现,不过是欺骗群众的有用的工具。
社会不可避免要由寡头政权统治,他们依靠暴力和欺诈窃居高位,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自己攫取越来越大的权力。任何革命都只是意味着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
人作为一种政治动物,只会为了自私的动机而行动,只是他一直受到谬误的摆布。
为了集体的利益而采取有意识的经过规划的行动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每个群体都只想着为自己谋利益。
政治只不过是争权夺利,人类的平等和友爱都只是空洞的言辞。
所有的道德法则,所有“理想主义的”政治概念,所有的未来会有更美好的社会的宣传都只是谎言,以掩盖赤裸裸的争权夺利,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评詹姆斯·伯恩汉姆的《马基雅弗利的信徒》」
他的书以金边页面印刷,读者得多花三十先令,但内容却只不过是一团乱麻。很大一部分内容一连串的抨击,矛头指向对威尔斯先生称为“普世人权”的文件不是很感兴趣的那些人。其它的指责(比方说,对天主教会、国防部、海军和共产党)似乎没有来由,而是出于性情乖戾。但就该书的统一主题而言,它是那个如今为人所熟悉的理念:人类必须组建一个世界国度,否则就会灭亡。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除了在几本书里大谈其美妙之外,威尔斯先生从未提起过如何构建这个世界国度。也就是说,他从未劳神思考过世界真正的统治者是谁,他们为什么和怎么样能够获得权力,以及通过什么方式让他们交出权力。在阐述“人权”时,他甚至没有提到这么一份文件将如何在俄国或中国传播。他将希特勒斥为疯子:这就将希特勒打发了。他没有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数百万人愿意为一个疯子献出自己的生命,而这对人类社会意味着什么。除了威胁说“智人必须按照他的方式去做,否则就会灭亡”之外,他一直重复着1900年的那些口号,似乎它们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比方说,在1944年的时候听到“世界如今是一家”是让人很惊讶的事情。你或许还会说世界如今是平的。关于当今世界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它根本不是一家,而且每一年都变得越来越不团结,无论是现实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如此。
——「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42年至44年:世界革命危机中的人类行为当代回忆录》」
这本书的精彩部分是1919年的爱尔兰行记。吉尔是一位皈依的天主教徒,有点仇视英国,热爱农业社会,自然而然地,他将爱尔兰理想化了,甚至声称爱尔兰的农民没有英国的农民那么面目可憎。但当他接触到一个爱尔兰的工人,比方说,一个工会组织者时,他不悦地留意到爱尔兰人似乎和他们的英国工友思想一致。也就是说,他们所想的是机械化、效率、更短的工时和更高的工资,对私有财产的神圣性并不是很感兴趣。他说道:“他们似乎满足于提倡共同财富和合作化,没有私人产权或个体责任——也就是说,工厂体系应该由公共掌控,而不是由私人掌控。”在这本书的其它地方,他对此进行了解释,并说工人们接受了他们的雇主的价值体系。他没能了解到,工人的态度是建立在艰苦的体验之上的。中产阶级人士没有权利去质疑它。
萧伯纳的《人与超人》中多愁善感的屋大维和司机埃纳利·斯特拉克之间有一段一针见血的对话:
屋大维:“我信奉劳动的尊严。”
斯特拉克:“那是因为您从来没有劳动过,屋大维阁下。”
埃里克·吉尔是一位雕塑家,显然认为手工劳动在本质上是创造性的劳动,在思考过去时,他总是忘记了低下阶层的人口。他想象中的世界是工匠的世界——自耕农、木匠、纺车织工、石匠等等——那是一个几乎没有机器的世界。但是,在一个没有机器的世界里,普通人当然不会是工匠,而是奴隶,或比奴隶好不到哪里去。不靠机器从土里刨食是非常辛苦的事情,必定会让许多人就像牲畜那样干活。我们忘记了前工业时代生活的这一方面,正因为最可怜的阶级干活实在是太辛苦了,因此没能留下他们的纪录。在今天的许多原始国家,普通人从十岁开始就像奴隶一样劳动,就连他似乎高人一等的审美情怀也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去审美。只有吉尔极其厌恶的机器、劳动分工和经济集中制才能真正地改善他们的处境。
——「评埃里克·吉尔的《陌生的土地》」
切斯只是借鉴了威廉·福克纳的《避难所》中的故事情节,这两本书的精神氛围并不相同。切斯真正的源头在别处,这处情节借用只是象征性的。它象征着一件一再发生的事情——理念的粗俗化,在印刷发达的时代,这个过程或许变得更快捷。切斯被称为“大众的福克纳”,但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大众的卡莱尔”。他是一位流行作家——在美国有许多这样的作家,但他们在英国仍然是异数——他们学会了如今被时髦地称为“现实主义”的思想,就是“强权即公理”这一理念。“现实主义”的兴起是我们这个时代思想史的重要特征。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施虐、受虐、成功崇拜、权力崇拜、民族主义和极权主义之间的内在联系是一个宏大的话题,但对它的探讨却只是隔靴搔痒,甚至连提到它都被认为是低俗的事情。就只列举我第一个想到的例子吧。我相信没有人指出过萧伯纳的作品中有施虐和受虐的成分,更没有人指出这或许与萧伯纳崇拜独裁者有关。人们总是将法西斯主义与虐待狂等同起来,却不认为最奴颜婢膝的斯大林崇拜有什么不妥。当然,事实的真相是,无数对斯大林阿谀奉承的英国知识分子与那些效忠于希特勒或墨索里尼的少数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和二十年代那些讲究效率,大谈特谈“劲头”、“动力”、“个性”和“学会当一个强权人物”的专家或更老一辈的拜倒在德国军国主义脚下的知识分子如卡莱尔、克里希等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都在崇拜权力和获得成功的残暴手段。值得注意的是,权力崇拜总是与对残忍和邪恶本身的热爱联系在一起。一个暴君如果是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棍会更值得顶礼膜拜,而“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总是演变成为“手段卑劣又有何妨”。所有认同极权主义的人的世界观都带有这一色彩,并解释了为什么许多英国知识分子在纳粹—苏维埃签订条约时那么欢欣鼓舞。这一行动能否有利于苏联仍有待思考,但它是完全没有道义的行为,这就是值得膜拜的原因。接下来将会有很多自相矛盾的辩解为它开脱。
——《莱福士与布兰迪丝小姐》
直到最近,说英语的民族的典型冒险故事一直是主角艰苦奋斗的故事,从罗宾汉到大力水手都是如此。或许西方世界的神话主题是巨人杀手杰克,但到了今天或许应该改名为侏儒杀手杰克。已经有许多文学作品在公开或隐晦地说一个人应该与大人物联手一起对付小人物。如今大部分关于外交政策的作品只是对这一主题的粉饰。几十年来,诸如“公平竞争”、“勿打落水狗”和“这不公平”这些口号总会引起任何思想自负的人的嘲讽。在流行文学中,“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论谁获得胜利都无法改变”和“弱者必须得到尊重”这两个理念正开始消失。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劳伦斯的小说,“好人”与“坏人”似乎没什么区别,这一点让我很是疑惑。劳伦斯似乎对他们抱以相同的怜悯,这一点很不寻常,让我产生了迷失方向的感觉。今天,没有人会想在一本严肃的小说里寻找主角和反角。但在低俗的小说里,你仍然会发现善与恶,合法与非法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大体上,普通人仍然生活在善恶分明的世界里,而在知识分子的世界里,善恶之间早就没有界限。但《没有兰花》和类似的美国书籍和杂志的流行表明“现实主义”的教条正在何等迅速地普及。
有几个人在读完《没有兰花》后对我说:“这是彻头彻尾的法西斯主义”。他们这么说是对的,虽然这本书与政治没有半丁点儿关系,与社会或经济问题也没有什么相干。它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就好像,譬如说,特罗洛普的小说与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有所关联一样。它是与极权主义时代相吻合的白日梦。在他想象的黑帮世界里,切斯似乎是在展示当代政治扭曲的一幕,在那个场景中,大规模轰炸平民、挟持人质、严刑逼供、秘密监狱、未经审讯便实施处决、拿橡胶警棍揍人、把人扔进粪坑里淹死、系统地篡改纪录和数据、背叛变节、行贿受贿和卖国通敌都是正常和无关道德的行为,只要干出大手笔,甚至能让人顶礼膜拜。普通人对政治并没有直接的兴趣,当他阅读时,他要的是将世界当前的斗争转化为一个关于个体的简单故事。
他承认现在无法实现理想化的社会,但他拒绝接受形而下的世界或放弃人可以变得完美这个信仰。而且他接纳了机器时代,并从美学的基础上为机器的产品辩护。在这本书的几篇散文里,特别是《艺术与闭关自守》和那篇关于埃里克·吉尔的文章,他几乎没有进行正面回答,但基本上他坚持认为无政府主义社会与高度的技术发展是不相悖的:
无政府主义暗示着全面的对权威的去中心化,以及全面的生活简化。像现代都市这样的非人性化的实体将会消失。但无政府主义并不必然意味着回归手工艺和户外厕所。无政府主义与电力,无政府主义与空中教堂,无政府主义与劳动分工,无政府主义与工业效率之间并没有矛盾,因为功能团体会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工作,不是为了其他人的利润或共同毁灭,对效率的渴求将成为幸福生活的尺度。
最后那句话的模糊含义回避了一个重大的问题:自由和组织如何进行调和?如果你考虑到合理性的话,你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无政府主义意味着低水平的生活。它不一定意味着吃不上饱饭或过着痛苦的生活,但它不可能享受到那种现在被认为是美好的,进步的,由空调、镀金铬盘和机器主宰的生活。比方说,制造飞机的过程非常复杂,只有在有计划的集权化社会中才能制造出来,其它有代表性的机器也是一样。除非人的本性发生了不可预料的变化,自由和效率一定是互相排斥的。里德并不承认这一点,而且他没有完全承认机器已经扼杀了创造性的本能和降低了审美意识。
——「评赫伯特·里德的《千色衣:散文节选》」
在赞美机器和大规模生产的物品并否认手工制品的成就时,他似乎得到了一种乖张的快乐:
新的美学必须以现代文明的新的因素为基础——大规模机器生产。这种生产方式包含了某种与广为接受的美学观念相冲突的特征——这些特征通常用“标准化”一词进行概括。标准化本身并不是一个美学意义上的问题。如果一个事物是美丽的,你去复制它并不会抹杀它的美……标准化机器产品是完美的复制品,如果有一个是美的,那么所有的产品都是美的……我们或许会承认某些形式的个人表达并不适合作为标准化的物品进行机械复制,但我要说的是艺术家的创作意愿应该适应新的形势。我们注意到现代艺术(抽象艺术、非代表性艺术或建构主义艺术)仍然是创作它的艺术家的非常个人化的表达,它是机器艺术的典范。像这样的艺术品被复制并不会抹杀它们的艺术性。
乍一看这个观点很有道理,而反对它的意见似乎是多愁善感和附庸风雅的艺术。但是,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对它进行考验。“如果一个事物是美丽的,你去复制它并不会抹杀它的美……”我猜想《艾达的眉梢》很美(如果你不喜欢这首诗,你可以找别的诗代替)。你愿意听它被一连高声朗诵上五千遍吗?到最后它还会是一首美妙的诗吗?恰恰相反,它将会是最令人生厌的词语的组合。任何形状、任何声音、任何颜色、任何味道,经历了太多的重复都会变得讨厌,因为重复造成了感官的疲劳,而美必须通过感官去感受。里德总是把美说成是类似于柏拉图式的独立存在的绝对实体,不依赖人的理解和欣赏。如果你接受这一观点,你就必须认为一幅画的价值存在于这幅画本身,而与创造它的方式无关。它可以通过机器创造出来,也可以像超现实主义的画作那样,以无心挥洒的方式创造出来。但书籍呢?或许将来可以用机器写书,而且很容易想象诗歌可以通过偶然的方式进行创作——譬如说,利用类似万花筒的设备。如果它们是“好诗”,我不知道里德如何能够提出反对。对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处境。
哈罗德·约翰·马辛汉姆先生在序文中花了很多篇幅对“农事”加以定义,并发现它的意义远远不只是耕种土地。
“如果我们对‘农事’这个词进行深入了解,我们可以试着对它进行定义,即有爱的经营。它意味着人是万物之灵,但以对待家庭的态度去对待大自然。没有什么能比现代科学所宣扬的‘征服自然’更加偏离这个理念,它不仅背离了自然规律,而且是一个荒谬的说法。”
“现代世俗主义将人类贬低为彻底的世俗动物,没有超越个体的命运。与此同时,它把这头不完整的动物抬高到大自然的征服者的地位——这是一个极其幼稚的想法——而有爱的经营确切地定义了人在大自然中的地位,并尊重自然法则,认为人是万物之灵,但和万物一样,臣服于造物主。”
——「评哈罗德·约翰·马辛汉姆编撰的《自然秩序:关于回归农事的文集》」
这本书的书名源于比亚图心中那个自己当家作主和不欠别人债务的愿望。多年来他一直不肯加入农民的合作社,因为他觉得这么做侵犯了他的独立。
你能隐约察觉得到冰岛的政治模式,它的基础是内陆的农民被海港的商业利益所束缚,他们对世界事件懵懂无知。
经过多年与艰苦环境和低价的对抗,比亚图和数千个像他一样的农民取得了成功,但他们被1914年至1918年那场战争引起的虚假繁荣摧毁了。突然间,所有参战的国家都需要鱼、羊毛、石油和腌羊肉,农民们发现自己可以将农产品卖出前所未闻的高价,甚至能够开始偿还债务。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环境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不明智地进行商业扩张,而战后的萧条使得冰岛比以前更加不景气。最后,政府被迫卖掉这个岛国唯一的财富:它的渔场。
比亚图被毁灭了,因为他冒失地决定建造一座真正的房子,有坚固的墙壁、锡皮屋顶和玻璃窗户,代替他那座茅屋。结果这座房子很冷而且很不舒服,建造成本耗尽了他的财富。
在最后一页,他在60岁的时候只剩下一小块田地,那是他岳母的财产。
这是一本不寻常的书。或许冰岛那些牧羊的农民的生活并不像书里所描写的那么悲惨;或许他们没有那么原始,也没有那么富于诗情画意,和我们更加相似;或许里面所描写的情景与现实的关系就像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与当代英国乡村的关系。
但这本书“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没有哪个读过这本书的人会忘记它。
它再一次表明这个可悲的事实:如今当你读到一本好的小说时,它通常是一本译著。
——「评霍尔多·拉克尼斯的《独立的人》,安德森·汤普森从冰岛文的译本」
作为一个书评家不应该摆出高人一等的傲慢姿态,但是,如果他没有时不时地指出如今书籍的整体水平之低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那是对公众的失职。
过去一两年来,英国文学,特别是小说,可以说水平屡创新低。无疑,最主要的原因是战争,因为情况到处都几乎一样。不仅是法西斯国家,而且那些刚刚从法西斯主义中解放出来的国家,无论是秘密出版还是在解放后出版的书都非常少,而里面没有几本是有价值的。
在苏联,文学创作成果依然丰硕——根据哈钦森先生源源不断的译本进行判断——着重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只有在有闲暇、有宁静的心灵和有充足的纸张的美国,文学水平在战争年间才没有滑坡。
就英国而言,现在出版的大部分小说在和平年代都没有出版的价值,因此,当你看到某本书被称赞为“好书”或“优秀读物”时,你得记住平均水准下降这个事实。
——「评肯尼斯·雷丁的《彼岸》、薇琪·鲍姆的《哭木》」
薇琪·鲍姆小姐的小说以橡胶为主题——说它的主题是橡胶其实是对它的贬低——对于那些愿意去读500页印得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人来说,里面有很多可以引用的信息。譬如说,野生橡胶树的原生地是巴西,后来才被引进到东印度群岛,你知道吗?
或许你知道,但你可能不知道在十八世纪时生活在森林地区的印度人就已经知道橡胶的性质,并用它制作防水的袋子和节日庆典时用来互相喷水的小喷水筒。和奎宁一样,橡胶是由一个耶稣会的传教士引进到欧洲的,据说还有人进贡了一双橡胶靴子给腓特烈大帝。奇怪的是,橡胶受到重视是因为它的防水性质而不是因为它的绝缘性质。它最初的大规模应用是制作橡胶套鞋。
薇琪·鲍姆小姐从工资低廉的劳工在丛林里从橡胶树上收集树脂开始讲起,到种子被带到东印度群岛,以苦力为基础的大种植园在东印度群岛、马来西亚和锡兰纷纷建立,到合成橡胶的发展,直到橡胶树回到原产地巴西。
为了让美国能够获得亚洲之外的橡胶供应,亨利·福特和其他人在亚马逊河流域开辟了种植园,之前让亚洲成为更适宜的种植地的劳动力难题和树病有望被克服。有关橡胶的各个历史事件被串成情节,但为什么这么一本书会被包装成一本小说就不得而知了。顺带提一下,书名是印第安人为橡胶树起的名字,“哭”指的是切开树皮后流下的白色乳液。
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这本分量十足的书(640页,有30页是参考书目)探讨了人文主义的问题,而且它还尝试对自青铜时代以来的世界历史进行总结。作者本人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或者说是不安的人文主义者。他看到宗教信仰由于人类的解放而逐渐消亡,而且他接受进步和进化的原则,否定在任何时代都有所谓不变的“人的本质”。事实上,在这本书中最有趣的章节里,他反对马克思和其他类似的思想家,认为我们现在认为几乎是本能的动机其实是直到不久前才发挥作用的:
一些当代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试图证明早在古巴比伦就有资本主义萌芽。但他们所发现的并不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并不等同于财富和动产,并不等于与挣钱和借钱,甚至并不等同于投资生产。所有这些都不是资本主义,因为所有这些都服从于一个生命原则,而不是为了经济上的目标。它或许是为了一个人文的目的,一个人道的宗旨,让人类能够去享受。
这段文字的背景是最早一批真正的资本家富格尔家族的小传。他们是哈布斯堡王朝的财库和控制者,但他们与意大利的富商不同,他们只会用金钱去创造更多的金钱。在另一个内容很相似的章节里,卡勒先生解释为什么在古代物理科学未能发展。他认为原因不在于智力缺陷或技术落后,而是因为思维习惯不同:
拜占庭的数学家与建筑家安特米乌斯……甚至清楚地知道蒸汽压力的技术应用。他本来可以轻松地发明蒸汽机,但他只是运用他的知识弄出了一场人工地震当作一场玩笑吓唬他的朋友……前提条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技术与工业飞速进步在于当代的思想观念,而阻止古人形成这一观念的因素是宗教……宗教是技术和经济的大敌。
贯穿这本书的始末,卡勒先生认为人类历史的各个时代被当时的人的思想所塑造和主宰,而不是像现在更时髦的观点认为的,思想只是外部条件的反映。它的结论是,世道的改善必须先有思想上的改变,单是提高机械效率并不能改变什么。就连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饱饭这个简单的问题没有“思想上的深刻改变”也是无法解决的。
——「评埃里克·卡勒的《人的尺度》」
幽默是对人性的揭露,只有在与人类有关的情况下它才有趣。比方说,动物只有在它们是对我们自己的拟人化戏仿时才有趣。一块石头本身不会有趣,但如果它打中了一个人的眼睛或被雕成人的模样,那它就是有趣的。
但有比扔奶油蛋糕更加微妙的揭露方式。还有纯粹幻想的幽默,嘲讽人类自诩不仅是有尊严的生物,还是理性的生物。刘易斯·卡罗的幽默的主要方式是嘲笑逻辑,爱德华·利尔则喜欢和常理玩恶作剧。当红桃皇后说“我见过的山丘,你所看到的那座山丘和它一比,就变成山谷了”时,她和斯威夫特或伏尔泰一样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社会的基础发起抨击。在利尔的幽默诗《向咏吉—邦吉—波求爱》中,幽默的诗篇总是在于营造一个梦幻的世界,那个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很相似,以此剥夺了后者的尊严。但它更经常依赖反高潮的手法——即一开始用高雅的语言去写,然后突然间直转而下,重重地摔个跟头。例如:卡尔弗利的这几行诗:
曾经,我是一个快乐的孩子,终日
在绿色的草坪上欢乐地歌唱,
心满意足地穿着
一套有点紧身的小蓝衣。
这首诗最开始的两句会让人觉得这将是一首关于童年的美好的抒情诗。贝洛克先生在《现代旅行者》中对非洲的祈祷:
噢,非洲,神秘的土地,
被许多沙子包围,
尽是草原和树木……
遥远的俄菲乐土,有黄金的矿藏,
那是尊贵的老所罗门王的财产,
向北驶向丕林岛,
带走了所有的黄金,
留下了许多洞穴。
布雷特·哈特的续篇《致玛乌德·穆勒》,有这么两句话:
但在他们结合的日子,
玛乌德的哥哥喝得酩酊大醉。
用的是同一种手法,而伏尔泰的嘲讽之作《圣女》和拜伦的许多散文则以不同的方式做到这一点。
——《好笑,但并不低俗》
伦敦深受“适者生存”的理论的影响。他的作品《在亚当之前》——一则不是很准确但很有可读性的史前故事,在里面猿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人一同出现——希望推广达尔文的理论。虽然达尔文的主要思想没有被动摇,但过去二三十年来,思想界对它的阐释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十九世纪末,达尔文主义被用来证明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强权政治和对被征服的民族进行剥削的正当性。生命是一场自由竞争,能够生存下来本身就是适者生存的证明。对于成功的商人来说,这个思想带来了安慰,而且很自然地延伸到“优秀”民族和“劣等”民族的概念,虽然这并不非常符合逻辑。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不再倾向于将生物学的思想用在政治学上,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目睹了纳粹做出了那种事情,做得如此彻底干脆,造成了可怕的结果。但在伦敦创作的时代,达尔文主义的低俗版本广泛传播,一定很难将其摆脱。他自己甚至有好几次屈服于种族主义的歪理邪说。他曾一度不是很严肃地思考过类似于纳粹种族理论的思想,而“日耳曼神话”的烙印贯穿于他的作品之中。它一方面与他对拳击手的崇拜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与他拟人化的动物观有关联,因为似乎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对动物夸张的爱通常是与对人类抱以残忍的态度联系在一起的。伦敦是一个有着掠夺者本能和受过十九世纪功利主义教育的社会主义者。基本上,他的故事背景并不是工业化的社会,甚至不是文明世界。大部分故事发生在大牧场或南海的岛屿、轮船、监狱和北极的荒原之上:在那些地方,人要么是孤独的,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要么生命本来就是由自然支配的。
——「介绍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和其他故事」
写完《黑色的春天》之后,很多人认为米勒会蜕变为一个庸俗的作家,事实上,后来他所写的东西有很多的内容就好像在敲大鼓一样——从空洞中发出的噪音。任何人只要读一读这本书里的两篇文章《死亡的宇宙》(关于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书评)和《致每一个地方的超现实主义者的公开信》就明白了。在长达70页的篇幅里,他所写的内容如此贫乏,却又说得很气势磅礴。那个引人注目但事实上几乎没有意义的短语“死亡的宇宙”带有鲜明的特征。米勒的一个手段就是总是使用启示录式的语言,每一页都写着像“宇宙—逻辑的变迁”、“月光的魅力”、“星际的空间”或类似于“我所运行的轨道带着我渐渐远离孕育我的死去的太阳”这样的句子。评论乔伊斯的那篇文章的第二句话是:“自陀斯妥耶夫斯基之后,文学的发展都是在死亡的另一边进行的。”当你去琢磨这句话时,就知道它根本就是一句废话!这种文章的关键词是“死亡”、“生命”、“诞生”、“太阳”、“月亮”、“子宫”、“宇宙”和“天灾”,并肆意滥用最陈腐平凡的语言使其听起来很独特生动,而根本没有意义的内容则被蒙上了神秘深奥的色彩。就连这本书的标题《宇宙哲学的眼睛》也没有切实的含义,但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
当你从这些华而不实的语言中发掘出含义时,你会发现米勒的大部分想法其实很平庸,而且总是有反动色彩。它们归根结底是虚无寂灭主义。他声言对政治不感兴趣——在这本书的开篇他宣称自己变成了“上帝”,对“世事毫无兴趣”——但事实上他总是在发表政治言论,包括不值一哂的种族言论,什么“法国人的灵魂”、“德国人的灵魂”等等。他是个极端的和平主义者,却又渴望暴力,前提是发生在别的地方就行了。他认为生命是精彩的,却希望在不久之后就将一切炸得粉碎,并大谈什么“伟人”和“贵族的灵魂”。他拒绝探讨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区别,因为“社会是由个体组成的”。如今这已经成为一种熟悉的态度,如果顺着它的逻辑延伸下去,将会是一个很体面的态度,它意味着在战争、革命、法西斯主义或其它事情面前逆来顺受。事实上,那些说着和亨利一样的话的人总是会小心翼翼地留在资产阶级民主社会里,拿它当保护伞,却又不愿意为它负责任。另一方面,当必须作出真正的选择时,寂灭主义者的态度从来不曾存在。说到底,米勒的世界观只是不承认对任何人的义务的个人主义——不对社会负任何责任——甚至认为不需要有一以贯之的思想。他的后期作品有许多内容只是以更铿锵动听的文字去阐述这一点而已。
——《文字与亨利·米勒》
《生命的主人》里面的诗大部分属于“乔治亚时期”——即1910年到1920年的作品。通读全文之后你会意识到,关于动物几乎没有什么好的作品,至少就韵文诗而言是这样。被选中的诗人有约翰·马斯菲尔德、西格弗里·萨松、威尔弗雷德·威尔逊·吉布森、约翰·斯奎尔爵士、哈罗德·门罗、约翰·德林沃克、威廉·亨利·戴维斯和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有趣的是,劳伦斯的诗与其他人的诗截然不同。作为一位诗人,他太草率和随性,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最高水平,但无论是写散文还是韵文诗,当他描写动物时,他写出了最好的水平,因为他捕捉到了最根本的真相,那就是动物并不是人。当他看着一头动物时,他会尝试去想象它愚昧的意识是什么样子的,而大部分其他作家要么是在表达“大自然的美”,要么将人的思想植入了动物的脑袋里。
比方说,约翰·高斯华绥写过一首多愁善感的蹩脚诗,里面有这么几行(“他”指代的是人类):
他由于悔恨而日渐憔悴,
当他拒绝了使命的召唤,
他剪下每一条马尾,
雕刻出一头头无助的动物。
——「评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的《凯旋门》、德里克·吉尔平·巴恩斯的《生命的主人:动物诗选集》、唐纳德·布鲁克的《五位伟大的法国作曲家》」
托尔斯泰不是圣人,但他非常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圣人,他对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是超越尘世的。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明白,圣人与凡人之间的区别是质的区别,而不是程度的区别。也就是说,不能把后者看作是前者的不完美形式。圣人,至少在托尔斯泰心目中的圣人,不会尝试去改善世俗生活,而是要结束它,并以别的事物去取代它。关于这一点,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宣称独身比婚姻更“崇高”。托尔斯泰表示,如果我们能停止繁衍、战争、斗争和享受,如果我们不仅能洗清自己的罪过,还能将俗世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枷锁解除——包括爱情——那么整个痛苦的过程就会结束,天国就会降临。但一个正常人并不会期盼天国,他希望人世间的生活能继续下去。这并不只是因为他“软弱”、“罪孽深重”、耽于“享受”。大部分人从生活中获得了许多乐趣,但总的来说生活是悲苦的,只有年纪尚轻或无知愚昧的人才会觉得不是这样。在本质上,自私和追求享乐恰恰是基督教的态度。它的目的是摆脱人世间生活痛苦的挣扎,在某种天堂或极乐世界中获得永久的安宁。而人道主义的态度是,斗争必须继续,而死亡是生命的代价。“人必须忍受他们的逝去,就像他们迎来生命一样。成熟就是一切。”——这是一种反基督教的情感。人道主义者和宗教信徒之间似乎达成了休战妥协,但事实上他们的态度是不可调和的:你只能在今生和来生之间做出选择。大部分人如果了解这个问题,会选择今生。他们确实作出了选择,他们继续工作、生育、死去,而不是意气消沉,希望在别的地方获得新的生命。
我们对莎士比亚的宗教信仰所知不多,他的作品很难证明他是否有宗教信仰。但至少他不是圣人,也没有想过成为圣人。他是一个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不是什么好人。譬如说,他很喜欢结交达官贵人,以最谄媚的方式巴结他们。当他说出不受欢迎的意见时,他虽谈不上胆小怕事,但也非常审慎小心。他几乎从未让可能会被认为是他本人的角色说出离经叛道或愤世嫉俗的话。在他的所有戏剧中,尖锐的社会批判家,那些不接受已被接受的谬误的人,都是丑角、恶棍、疯子或装疯卖傻歇斯底里的人。
——《李尔王、托尔斯泰与弄人》
在《李尔王》这部戏剧中,这一倾向尤为明显。剧中包含了许多加以掩饰的社会批判——这一点托尔斯泰没有注意到——但这些话都是借那个弄臣、装疯卖傻的埃德加或处于癫狂之中的李尔王之口说出来的。在李尔王清醒的时候,他很少说出睿智的言论。但是,莎士比亚不得不利用这些手段这一事实表明,他的思想有多么广博。他无法控制自己,对几乎每件事都要发表评论,虽然他说出这些话时脸上换了好多张脸谱。要是一位读者专注地读过莎士比亚的话,你很难经过一天而不去引用他的话,因为基本上没有哪个重要的话题他没有探讨过或至少在什么地方提及过。他的思想没有完整的体系,但发人深省。即使是那些点缀于每一部戏剧中的旁枝末节——双关语、谜语、人名、“报道”片段(像《亨利四世》中的脚夫之间的对话)、黄段子、失传民谣的零星片段——都是过剩精力的产物。莎士比亚不是哲学家或科学家,但他很有好奇心,他热爱这个世界和生命的过程——应该强调的是,它与希望享乐和长寿不是一回事。当然,莎士比亚的作品流芳百世并不是因为他的思想品质;要不是因为他是一位诗人的话,恐怕没有人会记得有过这么一位戏剧家。对于我们来说,莎士比亚主要的魅力在于他的语言。莎士比亚本人深深沉迷于文字那种铿锵抑扬的美感,这或许可以从毕斯托尔的话语中略见端倪。毕斯托尔所说的话大部分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但假如读者一行行地去阅读他所说的话,就会发现它们都是用词美妙的诗歌。显然,那些铿锵有力的废话(“让洪水泛滥,让魔鬼为了食物而哀嚎”等等)总是自发地在莎士比亚的脑海中回响,他必须创造出一个半疯不傻的人把这些话说出来。
与甘地一样,托尔斯泰的人品总是受人质疑。有些人宣称他是个庸俗的伪君子,但他并不是这种人,要不是他每走一步,其身边的人——特别是他的妻子——总是阻挠他的话,或许他会作出更大的自我牺牲。可另一方面,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人,全盘接受其门徒对他们的评价是很危险的。他们有可能——很可能——只是将某一种形式的自我主义换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主义。托尔斯泰放弃了财富、名气和特权,他拒绝任何形式的暴力,愿意为此承担苦难,但很难相信他摒弃了强迫的原则,或至少是想要强迫别人的欲望。在有的家庭,父亲会对孩子说:“如果你再做出那种事情,我就会狠狠地揍你一顿。”而母亲则会眼泪汪汪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充满慈爱地喃喃说道:“好了,亲爱的,你这么做对得起妈咪吗?”谁会认为第二种方式没有第一种方式那么专制呢?真正重要的区别并不在于暴力与非暴力的区别,而在于有没有权力的欲望。有人相信军队和警察是邪恶的,有些人则相信在某些情况下使用暴力是有必要的,但比起后者,前者更加不宽容,更加严苛。他们不会对别人这么说:“你得做这个或那个,否则你就得去坐牢。”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钻进别人的脑袋里,主宰他的每一个最细微的思想。像和平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这样的信条表面上似乎暗示着完全放弃权力,其实是在鼓励这种思维习惯。因为如果你接受了一个似乎摆脱了政治肮脏的信条——你自己无法从中获得任何物质上的好处——这肯定就证明你是正确的吗?你越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你就会越认为应该强迫别人拥有同样的想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芒福德先生在评论《白鲸》时是最不开心的。他很有鉴赏力,而且有高贵的情怀,但他过于热切地想要探寻内在的含义。事实上,他要求我们认为《白鲸》首先是一个譬喻,然后才是一首诗歌:
“《白鲸》……在本质上是一则关于邪恶的神秘与宇宙的不仁的寓言。白鲸代表了凶残的力量……而亚哈是人类精神的写照,渺小而软弱,但意志坚定,以弱小对抗强大,以目的性去对抗混沌而愚昧的力量……”
没有人会否认这些,但遗憾的是芒福德先生却钻了牛角尖。他继续说,捕鲸是存在和生存象征,普通的鲸鱼(与白鲸作对立)是容易驯服的大自然,裴廓德号的船员是人类的象征——等等等等。这是从字里行间追寻意义的老错误。下面是一个过度敏感的诠释的例子:
“……在《哈姆雷特》中,无意识的乱伦的欲望使得主人公无法与他喜爱的女孩缔结连理……”
你会觉得这番话很有见地,但要是不说出来会更好!你会想起菲尔丁笔下的地狱里的幽灵,他们折磨着莎士比亚,想知道“熄灭灯火,然后消灭光明”这句话的含义。其实莎士比亚先生本人已经忘记了——谁又会去在乎它是什么意思呢?它是一句美妙的话,就这样吧。《白鲸》也是一样,对它的手法进行解析要更好一些,因为手法是诗歌的重要内容,而不要去理会“含义”。
——「评刘易斯·芒福德的《赫尔曼·梅尔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