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

在人生的中途,旅人但丁醒转,发觉置身于一个黑林里。走着走着,见到一座山,披上了太阳的光辉。正想上攀,却先后遭一只猛豹、一只狮子、一只母狼阻挡;母狼更把他逼向没有阳光处。走投无路间,但丁获维吉尔搭救。维吉尔告诉但丁,要到达阳光,必须走一条通过地狱和炼狱的路;并且答应当他的向导。于是维吉尔前行,但丁在后面跟随。
我在人生旅程的半途醒转,
发觉置身于一个黑林里面,
林中正确的道路消失中断。
啊,那黑林,真是描述维艰!
那黑林,荒凉、芜秽,而又浓密,
回想起来也会震栗色变。

@reading

哎哟,在靠近悬崖拔起的角落,
赫然出现了一只僄疾的猛豹,
全身被布满斑点的皮毛覆裹。
豹子见了我,并没有向后逃跑,
却挡住去路,叫我骇怖惊惶,
且多次转身,要向后面窜逃。

当我见一只狮子在前边
出现,我再度感到惶恐心惊。
那只狮子,饿得凶相尽显,
这时正仰着头,仿佛要向我奔来,
刹那间,空气也仿佛为之震愆。
然后是一只母狼,骨瘦如柴,
躯体仿佛充满了天下的贪婪。
就是她,叫许多生灵遭殃受害。
这头母狼,状貌叫人心寒。
见了她,我就感到重压加身,
不敢再希望攀爬眼前的高山。
因为赢了钱而感到欢喜的人,
时运转变时把赢到的钱输光,
悲痛间就会变得意志消沉。
面对那畜生,我也失去了希望。
他来势汹汹,一步一步地慢慢
把我驱向太阳不作声的地方。

“你就是维吉尔吗?那沛然奔腾
涌溢的词川哪,就以你为源头流荡?”
我回答时,脸上愧赧不胜。
“啊,你是众诗人的荣耀和辉光,
我曾经长期研读你,对你的卷帙
孜孜。但愿这一切能给我帮忙。
你是我的老师——我创作的标尺;
给我带来荣誉的优美文釆,
全部来自你一人的篇什。
你看这畜生,逼得我要折回来。
大名鼎鼎的圣哲呀,别让她伤害我。
她使我的血脉悸动加快。”

我答道:“诗人哪,我向你祈求拜托;
你不识上帝,也请你看在他份上,
带我离开这困厄和更大的灾祸,
带我走向你刚才提到的地方,
让我亲眼看到圣彼得之门,
目睹你所描述的众生苦况。”
维吉尔一启程,我就在后面紧跟。

白天在退隐,晦冥的暮色黯黕,
正让大地之上的芸芸众生
停止劳碌。只有我,一个人,孑然
准备去面对一场将临的斗争:
既畏前路,又为所见而悯惙。

“有一天,一位圣美的女士唤我。
我就回答说:‘有事请尽管吩咐。’
她的眸子,比星辰明亮得多,
开始说话时,声调婉柔而优雅,
一如天使在发言。她这样对我说:
‘曼图亚的灵魂哪,你温文可嘉,
美名仍然在世上流传不朽,
此后会与世同寿,传诵迩遐。
吾友运蹇,此刻正遭逢灾咎,
在荒芜的山坡遇到了险阻
而怵然转身,不敢在旅途上稍留。
据我在天上所听到的描述,
我现在搭救他,恐怕已经太晚,
恐怕此刻他早已深入歧路。
因此,请你快点用嘉言的婉转
或足以助他脱险的其他方法
帮他。这样,我才会转愁为欢。
我是贝缇丽彩,来请你搭救他。”

但丁和维吉尔来到地狱之门,目睹门上可骇的文字,听到叹息、恸哭、嚎咷在没有星星的空中回荡旋涌。维吉尔告诉但丁,这里受罪的亡魂,在世上不招闲言,也无令誉可矜。接着,他们看见一群亡魂追随着一面旗帜。但丁认出了一些人,看见他们遭马蜂和大黄蜂刺螫;然后见卡戎把亡魂收扣,渡向冥河的另一边。晦冥的平原剧震间,但丁昏了过去。
“由我这里,直通悲惨之城。
由我这里,直通无尽之苦。
由我这里,直通堕落众生。
圣裁于高天激发造我的君主;
造我的大能是神的力量,
是无上的智慧与众爱所自出。
我永远不朽;在我之前,万象
未形,只有永恒的事物存在。
来者呀,快把一切希望弃扬。”
我所见到的文字,毫无光彩,
用暗色刻在地狱之门的高处。

哎哟,一只小舟驶了过来,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在上面
大喊:“邪恶的阴魂哪,活该当灾!
你们不要再指望见到蓝天。
我此来,是要把你们渡往对岸,
渡入永冥,渡入冰霜和烈焰。
那个活着的人哪,你得幡然
离开,别在这里当亡魂的侣俦。”
可是,当他看见我仍在久耽,
就说:“循别的道路、别的渡头,
你才会找到通往出口的水滨。
你搭乘的,该是轻一点的小舟。”
于是,我的导师说:“卡戎,别操心!
这是上方的旨意。上方皇皇,
要怎样就怎样;别再问原因。”
这个船夫,两颚蓬松,两眶
围绕着火焰,专管青黑的沼泽。
他听了这话,下巴不再擘张。

那凶岸,等待着所有不畏神的人。
恶魔卡戎,红炭般的眼睛睢盱,
打着手势把他们一并收扣。
稽延不前的,他就挥桨打过去。
在秋天,树上的叶子会嗖嗖
零落,一片接一片的,直到枝干
目睹所有的败叶委堕于四周。
亚当的坏子孙见召,也这样从河岸
一个接一个的向船里投扑下坠,
恍如鹰隼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一个响雷,把我脑中的沉睡
轰隆打破。霍然间,我一惊而醒,
恍如入睡者受扰而醒自梦寐。
我站了起来,以休息后的眼睛
向四周顾盼,并且凝神细望,
看看这时我身在何处幽冥。
发觉我原来身在悬崖之上,
下临深不见底的痛苦之谷。
无尽的嚎咷如雷声在里面回荡。
峡谷黑而深,而且浓雾飘忽。
我向谷底探看,到眼睛疲苶,
还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景物。
“让我们下去,看看盲目的世界,”
诗人说话时,脸色白如死灰,
“我在前,你在后面与我相偕。”

我的良师对我说:“怎么不问问
眼前所见的这些幽灵是谁?
你离开之前,我要告诉你,他们
都有优点,而且没有犯罪。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没有领洗,
无从向你所信的宗教回归。
他们在生时,如果基督教未成立,
他们对神的崇拜就仍欠理想。
而我本身,跟他们并无差异。
我们会沦落,非因我们有罪殃;
只因我们在这方面有所舛乖,
遂苦于有欲望而无希望可讲。”
听了这番话,我的心充满了悲哀,
因为我认识的一些人,才能
超卓,却要在地狱的边境徘徊。

离开我刚才入睡的地点没有
多远,就看见一朵火在燃烧不熄,
半球形的亮光,把黑暗摒于外头。
我们和火焰间虽有一段距离,
但不算太远,因此我隐约看得出,
那里有一群可敬的贤良聚集。
“啊,你一向尊崇科学和艺术。
这些人是谁?荣耀这么昭懋,
而且境况独特,不与他人为伍。”
维吉尔答道:“他们为世人称道,
美名在你们上面的阳间传播
而获天恩,地位乃得以提高。”
这时候,有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致敬啊,向地位崇高的诗灵。
他一度离开了我们的魂魄
回来了。”话声停止后,剩下寂静。
我看见四个人走来,身影硕大,
容颜没有忧戚或喜乐的表情。
我的良师再一次开始说话:
“你看,持剑在手的那位幽魂
如君王领先,三人随后跟着他。
他就是荷马,诗人当中的至尊。
跟在后面的,是讽刺诗人贺拉斯,
是奥维德和卢卡努斯等群伦。
由于刚才那声音独宣的名字
为他们各人跟我一起所拥有,
他们都尊重我,惠然不分彼此。”
就这样,我看见这些英杰聚首。
其领袖在诗歌上踔绝无敌,高鶱
如苍鹰,卓然凌驾了其他同俦。
他们共聚商量了一段时间,
就转过身来向我表示欢迎。
为了这缘故,老师怡然展颜。
之后,他们使我更感到荣幸:
因为他们竟邀我加入其行列。
于是我位居第六,和众哲齐名。
我们前进着,到了那火光才停歇,
途中谈着那地方该谈的话题。
那些话题,此刻就应该终结。

就这样,我从地狱的第一层降到
第二层。第二层环绕的空间较小,
里面的痛苦却大得令人嚎咷。
那里,米诺斯在悍然伫立吼叫。
他守着入口,审察亡魂的罪状;
判决、处分,都看他如何缭翘……
我的意思是,当命舛的亡魂到场,
就会在他跟前把一切招供;
那个洞悉种种罪孽的阎王,
就知道亡魂该进地狱的哪一重。
他会以尾巴盘身;盘绕的次数
决定把亡魂向第几层地狱发送。
米诺斯前面,总挤着亡魂的队伍。
亡魂一个接一个地接受裁夺,
发言、倾听后,就被掷入深处。

这时候,痛苦凄厉的声音开始
传入我的耳朵。接着,在我
置身处,嚎咷的巨响把我鞭笞。
我来到一个众光喑哑的场所,
听见咆哮如大海在风暴中荡激,
并遭两股相冲的烈风鞭剥。
地狱的飓风,一直在吹刮不已,
用狂暴的威力驱逐着那些阴魂,
把他们疾卷、折磨,向他们攻袭。
这些阴魂逃到崩陷的土墩,
就在那里尖叫、哀号、痛哭,
并且破口辱骂神武的至尊。
我知道,受这种刑罚折磨的人物,
生时都犯了纵欲放荡的罪愆,
甘于让自己的理智受欲望摆布。
恍如欧椋鸟一双双的翅膀,在寒天
把他们密密麻麻的一大群承载,
狂风也如此把邪恶的阴魂驱掀。
他们被吹上、吹下、吹去、吹来,
得不到希望的安慰;不要说稍息,
想减轻痛苦也无望啊,唉!
恍如灰鹤唱着歌曲在鼓翼,
在空中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
只见众幽灵哀鸣不绝,一起
被那股烈风向我这边吹拂。

于是我说:“老师呀,这些人丛
是谁,要遭黑风这样鞭戮?”
“你向我问及的这一群人之中,”
维吉尔闻言答道,“第一个是女皇,
说各种语言的民族都由她辖统。
她在生的时候败坏放荡,
竟颁布律令规定淫乱合法,
以清洗自己的秽行,免受讪谤。
她是谢米拉密丝。记载说她
是尼诺斯之妻,继承了夫君的帝位,
统领的土地现在由苏丹收纳。
第二个,因为痴情而把生命摧毁,
且对西凯奥斯的骨灰不忠。
然后是克蕾婀帕特拉,生时淫颓。
你看海伦。为了她,灾难重重
随岁月运转。你看,显赫的阿喀琉斯。
他与爱神交战而生命断送。
你看帕里斯,看特里斯坦……”他如此
边指边说,介绍了千多个幽灵。
他们丧生,都因为让爱欲纵恣。
听完了老师这样一一点着名
介绍古代的英雄美人之后,
我有点眩惑,心中涌起了悲情。
于是说道:“诗人哪,我希望能够
跟这两位讲几句话。他们一起
在风中似乎飞得轻灵而悠游。”

当风向一改,把他们吹近,
我就高声喊道:“劳累的幽灵啊,
可能的话,请你们过来谈谈心。”
如鸽子受了欲望的呼召牵拉
而平展双翅,向温馨的鸽巢
回归,在空中乘自己的意志翔滑,
幽灵离了群,不再和蒂朵一道,
翩过凶邪的冥霭向我们飞来。
诚挚的呼唤,竟能把他们感召。
“生灵啊,你大方而又充满友爱,
肯穿过黭黮的空间,到这里探访
我们。我们曾用血把世界沾揩。
如果我们的朋友是宇宙的君王,
我们必定会求他赐你安宁。
因为呀,你怜悯我们悲惨的境况。
你们讲的话,我们会细听;
喜欢听的,我们会一一奉启。
趁烈风在这里暂停,且交谈半顷。
在上面的阳间,我的出生地
位于岸边。就在那里,波河
带着支流泻入大海才歇息。
爱欲,把柔肠迅速攻克,俘虏了
这男子。俘虏的手段——我的美态——
已被夺去。为此,我仍感怆恻。
爱欲,不容被爱者不去施爱。
猛然借此人的魅力把我虏住。
你看,他现在仍不肯把我放开。
爱欲,把我们引向同一条死路。
该隐界在等候毁灭我们的人。”

“芙兰切丝卡呀,你所受的苦,
叫我感到悲悯而潸然泪落。
不过告诉我,在甜蜜的叹息之初,
爱神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
叫你体验到这些危险的情愫?”
芙兰切丝卡答道:“别的痛苦即使大,
也大不过回忆着快乐的时光
受苦。这点哪,令师早已觉察。
不过你既然兴趣浓厚,希望
知道我们的爱苗怎样滋延,
就告诉你吧——说时会眼泪盈眶。
有一天,我们一起看书消遣,
读到兰斯洛特怎样遭爱情桎梏。
那时,我们俩在一起,毫无猜嫌。
那个故事,多次使我们四目
交投,使我们的脸色泛红。
不过把我们征服的只有一处。
当我们读到那引起欲望的笑容
被书中所述的大情人亲吻,
我这个永恒的伴侣就向我靠拢,
吻我的嘴唇,吻时全身颤震。
书和作者,该以噶尔奥为名。
那天,我们再没有读其余部分。”
当这个幽灵叙述当时的情景,
另一个就哭泣。为此,我哀伤不已,
刹那间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
并且像一具死尸倒卧在地。

守护冥府的三头狗——一只既可惊
又凶残的三颈兽,声貌和凡犬相似,
正居高临下,狂吠被淹的亡灵。
它有垢腻的黑须、血红的眸子、
庞大的巨腹,手上长着利爪,
这时候正把亡魂剥撕抓刺。
大雨使亡魂像群狗一样厉嚎。
这些渎神的可怜虫,在不断翻身,
以躯体的这边为那边遮挡雨雹。
那条三头的大虫见了我们,
就狠狠张开长着獠牙的大口,
全身的肢体无一不在怒震。
于是,我的导师张开双手,
抓起两把泥土,在拳里握紧,
使劲地掷进那些贪婪的咽喉。
一头恶犬,因求食而狺狺;
咬到了食物后,就会静下来,
只管狂吞猛咽,毫不分心。

“你呀,竟有人带你穿越阴间。
看你是否仍能够把我认出。
我还未辞世,你已经在尘世张眼。”
于是我答道:“也许你的大痛苦
改变了你的形象,使我不能
记起你。尊颜哪,我好像从未得睹。
不过告诉我:你是谁?要来这层
愁土受这样的罪。别的刑罚
就算更重,也不会这么可憎。”
“我在阳间的时候,”于是他回答,
“老家在你的城市。那里充满了
猜忌,简直是麻袋装不下倾轧。
你的同乡,都叫我做恰科。
你看见啦,我在雨中摊着颓躯,
是罪有应得……生时只懂得吃喝。
受苦者不止我一个。这些人的境遇
相同,也因为犯了同样的罪愆
而受刑。”恰科说完,就不再继续。
我答道:“恰科,看见你境遇可怜,
我为之戚然,心情沉重得想哭。
不过,可能的话,请为我明言,
这分裂的城中,居民有什么前途。
当中可有义人?同时告诉我,
该城遭受分裂,是什么缘故。”
恰科说:“他们会长期互斗,结果
会诉诸流血的战争。然后,乡土派
会悍然驱逐同他们为敌的一伙。
然后,三年内,乡土派又注定垮台。
当年被逐的一派会再度强盛。
使这派复兴的,此刻在左哄右绐。
胜利的一派会久久厉色盱衡,
一直把重压加诸敌人的头顶,
也不管失败者怎样含辱悲哽。
义人有两个,说的话大家都不听。
傲慢、嫉妒、贪婪这三种罪孽,
是点燃这些坏心肠的三点火星。”

语毕,他不再正视,却以斜睃
睨了我一会,然后头颅下垂,
整个人跌倒,低如瞎眼的同伙。
于是,导师对我说:“他会昏睡
下去的,到天使的号声响起,
敌法官降临,才会结束大寐。
那时候,众魂会重见悲哀的窀穸,
各自取回原来的骨肉和体形,
聆听巨响在永恒里回荡不已。”

“啪呸撒旦,啪呸撒旦阿列呸!”
财神普路托斯用咯咯的声音叫嚷。
那位和蔼的哲人,有全知的智慧,
听后安慰我说:“不要沮丧
惊惶,因为,不管他有什么神通,
都阻不了我们降落这巨石的下方。”
说完就转身对着那肿胀的面孔
叱道:“你这只恶狼,还不住口!
要发怒,何不把你的五内烧熔?
他降临这深坑,自然有他的理由。
这是天上的旨意。(米迦勒在那里
惩罚了傲慢的奸宄,为上帝报仇。)”
一如船上的帆,因受风而鼓起,
再因桅杆断折而塌成一堆,
那凶残的畜生也这样闻言倒地。

我们前进时,随黪黩的波涛
沿一条险径走入下方的幽晦。
这条阴沉的溪水,滔滔流到
险恶而灰暗的斜坡,泻到山脚,
就流入一个叫斯提克斯的泥沼。
我停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凝眺,
见沼中尽是人,沾满了泥垢,
全都赤裸,仿佛愤怒未消。
他们在互相猛击,不但用手,
而且用脚,用头,用他们的胸部,
且逐片用牙撕咬彼此的皮肉。
贤师说:“小伙子呀,现在你目睹
怒魂了。他们都艴然不能自已。
同时,你还要知得清清楚楚:
这些水的下面,还有人在叹息,
结果他们使水面冒出气泡。
不管怎么看,眼睛都这样告诉你。
污泥中的幽灵说:‘以前,我们爱牢骚,
不管阳光下舒畅的空气多清新,
心里总有一股滞雾在缭绕;
现在,愠怒时却要在黑淖里浸。’
这赞歌,他们只在喉咙里咕噜,
因为他们说不出完整的语音。”
就这样,在干岸和湿沼间的路途,
我们循宽阔的半圆绕过污水坑,
眼睛注视着吞咽泥淖的人物,
最后来到一座高塔的底层。

说到这里,我必须指出,早在
我们置身于高塔脚下之前,
我们的眼睛已经向塔顶仰睐,
因为,我们见两朵火焰放在塔巅,
和闪着信号的另一朵遥遥相望。
第三朵距离远,眼睛几乎看不见。
于是我转身,对一切智慧的汪漭
说道:“这信号是什么意思?另一朵
在回答什么?谁点的呢?这些火光。”
维吉尔答道:“你望过这些秽波,
就可以看见那边有人在等候;
看不见吗?是因为沼雾正把他掩没。”
一枝箭,由强弓的劲弦射出,嗖
的疾掠过空中,速度虽快,
也快不过在这时出现的小舟。

来到某一处,船夫就高声叫嚷:
“在这里出去吧,那边就是入口。”
举目,只见上千个阴魂从天上
大雨般下泻。他们都勃然大怒,
喝道:“这个人是谁?竟无须身亡
就在死人的王国里通行无阻。”
于是,睿智的老师向他们示意,
要跟他们到一旁说明缘故。
至此,阴魂的激愤才稍微收戢,
说道:“只许你一个来;那个敢于
闯进这王国的,必须离开这里。
让他一个人沿自己的疯途回去,
看他是否认得路。你带他走过了
幽暗的冥府;此刻要成为羁旅。”

他其余的话,我此刻已经遗忘,
因为视线把我全部的注意力
牵到了高塔。塔顶炽热发光。
那里,在同一刹那,突然间耸起
三个染着鲜血的地狱女妖,
躯体、神态和一般女人无异,
身上被一条条鲜绿的多头蛇缠缭,
头发则是一窝小毒蛇和角蛇,
虬然盘结在她们可怕的鬓角。
这些女侍,维吉尔已识得透彻:
都由地狱的永哀之后差遣。
维吉尔说:“你看,这些女妖多凶恶!
这是梅盖拉。她此刻就在左边。
在右边嚎咷的一个是阿勒克托。
提斯福涅在中间。”说完就沉默无言。
女妖们都用指甲把胸脯撕剥,
用手掌猛击自己,大叫大吼,
声音吓得我要挨向诗人瑟缩。

这时,我看见上千个堕落的幽灵,
在一个人之前窜遁。那人在徒步,
双脚不濡,跨过斯提克斯的幽冥,
拨开那里重浊的瘴气和烟雾,
一次又一次,以左手在脸前挥拍。
看来,他只为这一点不便所苦。
我十分清楚,他是奉天命而来。
于是,我转向老师……老师示意
叫我别作声,只须向那人朝拜。
啊,在我看来,他显得恚怒无比。
只见他走到巨门前,用一根小棒
把门叩开,遇不到半点阻力。

累累的坟墓之间有火焰遍布,
坟墓因为被焚炙而变得通红,
超过了任何铁工所需的热度。
所有坟墓的盖子都没有合拢,
里面传来的嚎咷是那么伤悲,
显然是可怜的亡魂因受苦而哀恸。
于是我说:“老师,这些人是谁?
要一个个埋在石棺里头,
让人听他们凄惨的呻喟。”
维吉尔答道:“他们是异端之首,
跟各派门徒在一起,数目之多,
会远远超出你想象的范畴。
葬在一处的,是相同的一伙;
坟墓的热度,视乎罪孽的重轻。”

“我们像某些人,视觉有了毛病,”
他说,“只看见离我们较远的景物——
至尊的上主仍这样给我们光明;
近一点或眼前的东西,我们就全部
理解不到;而消息不来自他方,
人世的事情我们也绝不清楚。
那么,你现在可以明白了,通往
未来的门一关,我们的感悟
就在那一瞬间全部夭殇。”

但丁跟维吉尔在地狱第六层前进间,闻到一股恶臭。恶臭来自地狱的深渊,强烈得难以抵挡。结果他们要暂时驻足,让嗅觉先习惯恶臭。他们停留的地方有一个大坟,坟盖写着“阿拿斯塔斯之囹圄”。为了善用停留的时间,维吉尔向但丁解释了地狱的概况,说明各层惩罚什么样的亡魂。
一座座巨大而巉岩的乱石围成
高峻的悬崖。我们在崖边踅旋,
来到一个更残酷的坎坑。
置身该处,由于无底的深渊
喷出恶臭,强烈得难以抵挡,
我们要朝着一个大坟急蜷。
藏身在坟盖后面,只见盖上
有文字说:“教皇阿拿斯塔斯之囹圄;
佛提努斯把他诱离了康庄。”

“太阳啊,你恢复所有病眸的健康;
解答了我的疑难后,给我欣慰,
使困惑之乐不下于识见的增长。
请稍微重复,向过去的话题回归。
你讲过,放高利贷之举,”我说,
“有违圣善。请把这疑结摧毁。”
“哲学,在通人眼中,”维吉尔向我
解释,“处处都在观察览阅,
看大自然运行时怎样描摹
神的睿智,向神工勤习苦学。
同时,如果你把《物理学》细读,
展卷后读不了多少页,就会发觉,
只要能力许可,你们的艺术
就紧随自然,如徒弟之于老师。
因此,神可以说是艺术的祖父。
回想《创世记》的开头,你就会得知,
人类要靠这两者,在这个世界
发展;靠这两者把生计维持。
放高利贷的人,取向有别,
乃鄙弃自然本身,鄙弃遵依
自然的徒弟,而寄望于别的事业。
好啦,我走啦,请跟随我的足迹。
因为双鱼已经在地平上颤闪,
北斗已全在考鲁斯之上倚栖;
在那一边,悬崖已开始下翻。”

深谷在我们的眼前陡然下坍。
而就在断壑靠近边缘之处,
克里特之丑——借假牛这爱伴
生下的怪物——正把兽体展舒;
见我们走来,就咬噬自己的身躯,
仿佛被五内的怒火所征服。
我机智的老师向它喝道:“也许
你以为,在阳间把你处死的那位
雅典公爵,到了地狱的这一隅?
给我滚!畜生!这个人来到地狱内,
并没有得到你姐姐的指点;
他是路过这里,看你们受罪。”
公牛受了致命的一击,刹那间
会挣脱缰绳,想往前走又不能,
就横冲直撞,从这边窜跃到那边。
眼前的人牛怪,也这样乱跳乱蹦。
导师见了,喊道:“向出路跑哇!
趁他发怒,快继续下降的旅程。”

啊,盲目的贪欲、愚蠢的怒火,
在短促的一生中把我们鞭御,
然后就永远把我们浸入愁惙!

“那是涅索斯,”老师轻轻地触了我
一下,继续说,“因美丽的黛安内拉丧命;
然后,报仇的工作由自己去做。
站在中间、俯望着胸膛的幽灵
是有名的克伦;抚育阿喀琉斯的就是他。
另一个是佛洛斯,生时有暴烈的性情。
大沟的周围,千万头人马怪在穿插。
见亡魂不守本分而冒出血沟,
想逃避刑罚,就会把他们射杀。”

我们已经在一个丛林里前行;
看不到任何蹊径印在地面,
看不到绿叶丛;只见一片晦冥,
枝干都纠缠扭曲,并不光滑。
林中没有果子,只有毒荆;
榛莽是那么浓密,那么芜杂,
在切齐纳和科内托的沼地上,
恶田的野兽所居也不会更可怕。
讨厌的妖鸟筑巢于这里的榛莽。
这些妖鸟,曾经以凶兆把特洛亚人
从斯特洛法迪斯驱往别的地方。
它们有人颈人面,有阔翼附身,
足部有爪,肚子上覆着羽毛,
都在林中的怪树上哀鸣怨恨。

他对我说:“你要是扭摘
这些树木,把一条小枝折落,
你的猜想就会显得舛乖。”
于是,我的手稍微向前面一挪,
刚从一株巨棘折下了小枝,
就听到主干喊道:“干吗撕我?”
然后,当它的伤口被血液染赤,
它就说:“干吗要把我摧攀?
难道你怜悯之心已全部丧失?
我们本来是人,现在变成了树干。
我们即使是毒蛇,曾经在世间
作恶,你的手也不该这么凶残。”
像一条着了火的绿枝,一边
在熊熊燃烧,另一边汁液下滴,
吱吱发响间冒着水汽和湿烟,
话语和鲜血,同时从断枝涌起。
我见了这情景,马上把那截断薪
丢掉,像受惊的人呆立在那里。

于是,维吉尔说:“囹圄中的亡灵,
那就请这个人欣然照你的愿望
去做吧;不过,请说给我们听听,
灵魂怎么会遭这些树结捆绑?
可能的话,还请你告诉我们,
从这些肢体,可有人获得释放?”
树干使劲地呼气。过了一阵,
那股气变成了这样的声音,说:
“我只能简单地向你们述陈:
当一个暴烈的灵魂摆脱
躯体,把自己从里面连根拔起,
米诺斯就把他送往第七层深窝。
他会跌入森林;着足之地
不容选择;一切由命运摆布。
落地后,他开始发芽,一如麦粒,
成为萌蘗,再成为野树一株。
于是,众妖鸟就以他的叶子为馈,
给他痛苦,给痛苦一个门户。
我们像别人一样,也会向残躯回归,
但不是为了重新把它披起,
因为自弃的东西,没理由再取回。
我们会把躯壳拖到这里;
在阴暗的树林中,这些躯壳会追认
其主,在恶魂的荆棘上悬系。”

在他们后面的树林中,到处都是
黑色的母狗,饥馋,迅疾,
像一群猎犬刚刚挣脱羁絷;
一见那亡魂匿藏,就露齿进袭,
把他撕成一片片的碎肉;
然后衔走那些被撕的肢体。
于是,我的向导执着我的手,
把我带到那树丛。树丛正透过
淌血的裂口,空哭自己的哀愁。
“圣安德雷亚的贾科摩呀,”它说,
“你拿我做屏障有什么用呢?
你一生邪恶,为什么要连累我?”
我的老师驻足于树丛之侧,
说:“你是谁?要从这么多的伤口
把悲痛的话语跟鲜血一起呼呵。”
树丛闻言,对我们说:“能够
来见证暴行的灵魂哪,你们看,多卑鄙!
竟把我身上的叶子这样剥抽!
可怜哪!请把落叶捡拾回树底。
我所属的城市信奉施洗者,让他
取代了首任守护神。因为这关系,
首任会恒用法术对该城施罚。
今日,要不是阿尔诺河的过渡处
仍留着他形貌的一些残碴,
这座城市的人,即使再度
在阿提拉留下的灰烬之上
把城市重建,也会白费工夫。
我把自己的家,变成了绞刑场。”

向着那一大幅广阔的沙土,
大片大片的烈火缓泻自天空,
一如飞雪,在无风的高山静逐;
又如亚历山大,在印度的征途中,
经过酷热地带时见火焰泼落
他的行伍,着地仍不消融;
结果要他的军队在地上把烈火
一一践踏,趁恶焰势孤,快点
把它们踩熄,以免它们聚集散播。
这情景,也可以形容永恒的火焰。
那些沙,则像火石之下,火头
勃发自火绒,使痛苦在那里倍添。
悲惨的手在挥舞,一会儿挞右,
一会儿拍左,只为了把更生
不已的烈焰从身上挥走。

“大海中央有一个破落的国家,
名叫克里特,”他闻言之后说道,
“在国王的统治下,曾经淳朴高雅。
那里有一座山,名叫伊得,因水绕
叶覆而曾经一度欣悦葱茏;
现在却荒芜得像废物般枯槁。
瑞亚曾选它为可靠的摇篮来收容
儿子。为了把儿子藏得更安稳,
还命侍从把啼哭盖在喧哗中。
这座山里,屹立着一个高大的老人,
达米阿塔海港在他的背后;
在前方,他望着罗马如镜子横亘。
他有一个用精金制成的头;
手臂和胸膛都以纯银铸冶;
胸膛以下到两股,由黄铜营构;
两股以下全是上等的精铁;
只有右脚用赤陶塑造而成;
其承受的重量比左脚多些。
除了金头颅,他全身都有裂缝
一道。这道裂缝,有眼泪下淌。
眼泪汇聚后,滴穿洞穴的岩层,
经一块块的巨石冲落这深邃的下方,
流成阿刻戎、斯提克斯、弗列革吞
再泻入这条狭窄的壕沟流荡,
到不能向下淌滴才完全停顿,
汇成科库托斯。那是个什么池,
你一会就知道;在此无须再谈论。”

他们沿河岸走来,都一一驻足
注视我们,一如黄昏时分,
人与人在新月之下彼此凝顾。
众亡魂注视我们时,都蹙起双眉,
像年老的裁缝向针孔注目。

他说:“是什么因缘际会
把你在寿终之前下引到这里?
这位给你带路的人又是谁?”
“在上面,我本来活在阳间的雍曦,”
我答道,“不幸在山谷中迷途。
当时,我还未到达成熟的年纪。
昨天早上,我才离开那山谷。
我刚要后退,他就在我眼前出现,
然后把我带上这还家之路。”
亡魂说:“只要跟着你的星向前,
你总会到达一个光辉的海港。
在可爱的前生,如果我明智一点;
如果我不是那么年轻就夭亡,
而看见上天赐你这样的洪恩,
我也会给你的事业一点帮忙。
可是,那些恶毒而没有心肝的族人,
见了你的善举,会跟你为敌。
昔日,他们降自翡耶索雷镇,
至今仍然有岩石和山野之气。
他们为敌得有理:苦涩的山梨中,
甜美的无花果怎会有结果之理?
世间自古说他们盲目懵懂,
说这些人贪婪、善妒、矜骄。
这风习,你得从身上扫刷一空。
你的鸿运,留给你这么多的荣耀,
结果呢,两个党派会同时渴望
吞噬你。可是,羊与草会相距迢迢。
且让翡耶索雷的牲畜自己充当
草料吧。他们的一堆粪土,如果
有植物再生,也别让他们弄脏。
当粪堆成为那么多罪恶的巢窝,
一些罗马人留了下来。这群
罗马人的圣裔,正在粪堆里复活。”
“要是我所有的祈求都获得应允,”
我回答说,“到此为止,您还
可以在人间留下您的音讯。
因为,在上面的人世,您曾经一再
教我怎样去建立不朽的业绩。
您的父执形象,可亲而仁爱,
已深印我脑中,此刻更进了我心里。
我在生一天,就应该用口去复述,
说明这形象叫我感激不已。
您对我此生的解说,我将会笔录,
跟另一篇章保存;见了通晓
文义的女士就请她解释清楚。
就是这一点,我希望您会明了。
这样,我才不会被良心斥咄,
而能够随时等命运任意征调。
这预言,已非第一次传入我的耳廓。
那么,就让命运随己意转动
她的轮子吧,让村夫挥他的锄耠。”

如果我有掩护而不忌烈火,
我会下扑到这些亡魂里面;
而老师呢,相信也让我这样做。
不过这样做,我会遭烈火熬煎。
所以虽亟想和这些亡魂相拥,
恐惧还是打消了我的渴念。
于是我说:“你们的处境在我心中
留下的,是哀伤而不是鄙夷;印象
是这么深刻,历久都不会消融。
当我的这位主人跟我一讲,
言词中使我知道,来者是你们
这些人,当时的感觉已经是这样。
我来自你们的城镇。世人
叙述你们的功名时,我总会情殷
意切地倾听,然后再向人条陈。
此刻,我正在离开苦汁前进。
可靠的导师答应了给我甘果——
不过我先得降落地狱的核心。”

“啊!看眼前这头尖尾的野兽。
它可以穿山、破垣、摧毁刀斧。
啊,就是它,使天下玷污蒙垢!”
我的导师就这样对我讲述,
并且向野兽打手势示意,叫它
靠近石堤尽头的地方登陆。
代表欺诈的脏形象乃向上一爬,
脑袋和胸膛同时趴到了岸上,
却没有从水中拖起它的尾巴。
它的面庞是一张义人的面庞,
表皮由那么善良的外貌裹包,
其余却全是毒蛇的躯干和心肠。
它有两只爪,爪端到腋底全是毛。
它的胸膛、两胁以及背脊
有绘画而成的小圈和结子在缠绕。
鞑靼和土耳其人织造的布匹,
也绝无这么斑斓的刺绣和画面;
阿拉克涅纺出的丝网也不能比拟。
一如小舟,有时停留在岸边,
船身的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干土;
又如彼方,在德国的酒徒中间,
河狸蓄好了势,去捕捉猎物;
那卑劣的畜生,也这样伏在那条
以石头围住大幅沙地的道路,
整条尾巴都在虚空中颤摇,
一个蝎尾般长在末端的毒叉,
这时也随着摇动的尾巴上翘。
我的导师说:“现在,我们要把
路线稍微改变,去看那头
恶毒的畜生——它正在那边俯趴。”

我的贤师,两胁背着我不放,
到了那坑穴,见亡魂扭胫挣扎
嚎咷,才从两胁把我放到地上。
“可怜的亡魂哪,你的身体倒插,
就像一根木桩。不管你是谁,”
我说,“要是能讲话,就请你讲话。”
我站在那里,如修士听凶手忏悔:
阴险的凶手已经在地上插好,
仍叫住修士,要他把死刑后推。

如一群暴怒的恶狗咆哮出击,
从背后向一个贫丐猛扑,
使他骤然在停步处求乞,
那些妖怪从桥下蓦地冲出,
把所有的利钩向他捅来。
“谁都不许胡来!”老师在喝呼,
“要我在你们的利钩下就逮,
得先派一个人上前听我讲几句;
然后,再商议怎样把我钩摘。”

于是我说:“修士呀,你们的坏勾当……”
还未说完,就看见一个亡灵,
被三根桩子牢牢地钉在地上。
他见我出现,就作出以下的反应:
吹须叹息间,全身不停地扭动。
卡塔拉诺修士见了这情形,
就对我说:“向法利赛徒众
献计的,就是这个人。他说:最好
叫一个人为大家受折磨之痛。
你可以看见,他被摊在通道,
赤裸着身体;有谁经这里走过,
他先要感受那人的重量有多少。
他的岳父也这样摊着受折磨,
而且在同一深坑。会议的其他
成员——犹太人的祸种,也在这处所。”
那永遭放逐者被摊成十字扯拉,
状貌可鄙。

一个人,没有嘉名而一生白活,
留在尘世之上的残痕余迹,
就会像风中的轻烟、水中的泡沫。
那么,起来吧,用你的精神平息
气喘。精神不让体重拖垮,
就可以取胜,赢得所有的战役。
还有更长的梯级需要攀爬;
离开了这些人还不够。要是你明白
我的意思,就为自己振作吧。

我看见许多毒蛇在坑里挤成
可怕的一窝,而且有怪异的种类。
现在想起来,热血仍会变冷。
啊,多沙的利比亚不要再乱吹;
因为,她即使孕育爪蛇、标枪蛇、
摇尾蛇、飞蛇,以及两头蛇等毒蝰,
即使这些毒蝰再加上整个
埃塞俄比亚和红海地区所产,
也从来没有这么繁多凶恶。
这凶残的蛇群,样子异常黯黮。
中间,赤裸惊怖的阴魂在奔走;
都没有隐身石,也休想有地方避难。
他们的双手,被毒蛇捆在背后。
这些毒蛇,在亡魂的腰间把头颅
和尾部伸出,在前面纠结缠扣。

在第八囊,但丁望入坑底,看见全坑闪烁着火焰,数目之多,恍如夏夜的萤火虫;每朵火焰,都裹着一个阴魂。这些阴魂,生时都曾经向人献诈,把心智用于歪途。

“你们两个人,置身同一朵火里。
如果我生时值得你们敬重;
在世上写高词伟句之际,
还值得你们一点半点的尊崇,
就不要离开;你们当中的一个
说说,迷途后,生命在哪里断送。”

他们启程之心
太热切了,我也不能再阻拦。
我们的船背着黎明前进。
我们以桨为翼,疯狂地飞驰,
航程中一直靠向大海的左垠。
这时,黑夜已经在另一极遍视
天上的列宿;我们这边的星星
则低得不能从海平向高处上陟。
自从我们走上艰险的途径,
辉光在月亮底部熄了五遍,
同时又有五遍熄而复明,
就有一座山出现在我们眼前;
山形因距离而暗晦;其巍峨峭陡,
我好像从未见过。我们首先
是喜不自胜;但很快就由喜入愁。
因为,一场风暴突然从新陆
卷起,猛烈地击打我们的船头,
一连三次撞得它跟大水旋舞;
到了第四次,更按上天的安排,
使船尾上弹,船头向下面倾覆,
直到大海再一次把我们掩盖。

那阴魂抓着头发,提着头颅,
用手把它像个灯笼般晃动。
那头颅望着我们,说:“呜呼!”
他以本身为本身做了个灯笼;
两者的关系是一而二,二而一。
何以会如此,主宰者会了然于心中。
提着头颅的阴魂刚到桥底,
就把手臂和整个头颅高举,
以缩短话语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头颅说:“你呀,呼吸着来这里窥觑
亡魂。且看看我所受的重刑吧!
看看这一带可有更坏的遭遇。
为了请你把我的信息传达,
告诉你吧,我是贝特洪·德波恩,
昔日曾经助少君为虐犯法;
挑起父子之间的叛变纠纷。
阿希多弗的邪恶怂恿,对押沙龙
和大卫王之害也没有那么深。
我把紧连的人伦离间断送,
因此,唉,头颅要离开本茎,
与身躯分开,要我拿在手中,
好让我向人展示所得的报应。”

地狱的芸芸众生和怪异的痛楚,
使我的眼睛为之眩晕骇愕,
想在那里留下来潸然恸哭。
可是,维吉尔对我说:“还在看什么?
在下面的坑中,你的眼睛
为什么仍在伤残的愁魂间流连呢?
在别的坑坎,你没有这样的反应。
告诉你,二十二英里的圆周,把深谷
围绕,里面的亡魂,你休想数清。
月亮已在我们的脚下俯伏;
我们已没有太多的时间稽延。
别的景象,你还不曾目睹。”
于是我答道:“要是你听见
我在这里留下来观望的原因,
你给我的时间也许会多一点。”
我跟着前行的导师,一边前进,
一边用上述的话向他答复,
然后说:“刚才我对着窝穴专心
用两眼紧紧凝视,是因为该处
好像有一个同宗在哭泣流涕,
泣罪愆造成下方的大痛苦。”

但丁看见两个苍白的幽灵,全身赤裸。一个咬住卡坡基奥的后颈猛拖。格里佛利诺哆嗦着告诉但丁,咬噬者叫詹尼·斯基吉,另一个叫密拉。两者在阳间都伪装过别人的身分。之后,但丁看见铸造伪币者亚当。亚当向但丁介绍了席农和波提乏的妻子,跟着与席农吵起架来。但丁倾听间遭维吉尔轻责;表示惭愧后获维吉尔原谅。
从前,朱诺因瑟美蕾之故
勃然迁怒于忒拜王的家族、子息;
并一再把她的激情展露,
使阿塔玛斯的精神错乱痴迷,
见妻子抱着两个孩子,一手
一个在面前走过,就声色俱厉,
大叫道:“撒网啊!这样,我就能够
把母狮和幼狮抓住——它们过来啦。”
说完,就伸出无情的爪来攫扣,
把那个叫雷阿科斯的紧抓,
然后把他一甩,掷向大石上;
其妻则抱着另一子投海自杀。
特洛亚人曾无所不敢;他们的嚣张
被命运之轮低转时,特洛亚的君主
和他的王朝同时烟消灭亡;
赫卡贝惨恻凄凉,成了俘虏,
见女儿波丽瑟娜被人击毙,
并且在海滩之上戚然认出
波吕多洛斯被弃置的尸体。
她神经失常,像狗一般狂吠,
精神也由于悲伤而狂乱不已。
可是,忒拜和特洛亚的狂怒行为
也没有我当时所见的凶残狰狞;
把野兽——甚至把人的肢体——撕毁,
也不如我所见:两个苍白的幽灵,
全身赤裸,边跑边咬噬,一如
两只猪从猪圈里溜出来的光景:
一个冲向卡坡基奥,用獠牙咬住
他的后颈,接着就把他猛拖,
让坚硬的地面刮磨他的腹部。
那个阿雷佐人,一直在哆嗦,
这时对我说:“那小鬼叫詹尼·斯基吉。
他四处怒奔,对别人也这样折磨。”

做梦的人,在梦中受伤遇难,
会在梦中盼自己置身梦中,
把真正的现实当作虚幻来期盼。

“这个阴魂曾经嚣张骄傲,
要跟至尊的宙斯较膂力的高低,”
导师说,“这,就是他的酬报。
他叫厄菲阿尔忒斯,巨人族吓得众神祇
惊诧震恐时,他施展过大动作。
他用过的双臂再也不能上提。”
“要是可能的话,”我对老师说,
“我希望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觇窥
硕大无朋的布里阿柔斯那巨魔。”
老师答道:“离这里不远,你会
见到安泰奥斯说话,不受捆绑。
他会带我们往底层看邪恶之最。
你要观看的妖魔还远在前方。
他也是被捆,跟这个妖魔无异;
只是样子会比他凶猛嚣张。”
突然,厄菲阿尔忒斯狂摇着身体。
其猛烈程度,一座巍峨高塔
被大地震撼动也无从比拟。
我对死亡的恐惧,从不像这刹那。
如果看不见妖怪被锁链捆绑,
光是这恐惧就足以把我宰杀。

我正在仰望,惊视着高墙岿岿,
听到有声音说:“走路要提防,
举步时,别让你的脚掌踩到
两兄弟的头颅。他们既可怜,又颓丧。”
我回过头来,见一个湖沼
在脚下向前方伸展,冰封的湖面
仿佛被玻璃,而非被湖水覆包。
奥地利的多瑙河,或那条映着寒天
在更远处奔流的顿河,在严冬
铺起帷幔,也厚不过眼前的白帘。
坦贝尼基或皮埃特拉帕纳山隆隆
塌落湖面,恐怕厚幔的边缘
也不会在重压下破裂穿孔。
农妇不断在梦中拾穗,畦畎
就会有青蛙蹲在水中,让嘴部
露出水面,发出阁阁的阗喧。
寒冰中,受刑的阴魂也这样潜伏,
自脸红的部位以下,全部苍白。
他们敲着牙,像鹳鸟一般鸣呼。
每个阴魂的脸,都俯了下来。
他们的嘴巴,见证了天气的严寒;
他们的眼睛,见证了内心的悲哀。

我回答说:“你在欺我耳目;
布兰卡·多里亚从来没死过,
而且一直在吃喝、睡眠、穿衣服。”
“在上面,在众邪爪的深沟,”幽灵说,
“胶黏的沥青在沸腾。米凯勒·赞凯
还没有向上面那条深沟下堕,
这个家伙的灵魂就离开了形骸,
把魔鬼留在体内。跟他一起
干阴险勾当的亲属也同样可哀。
不过,请你伸手向这里前移,
擘开我的眼睛。”我没有这样做;
对他无礼,就等于对他有礼。
啊,热那亚人哪,你们这一伙,
背离了所有嘉风,恶贯满盈,
应该尝尝遭世界放逐的苦果。
因为,我看见你们的一个幽灵,
与罗马亚最坏的阴魂为伍。
他作恶多端,阳躯似乎有生命;
灵魂早已在地狱的冰池沉浮。

“这就是冥王狄斯。在这里,
你得以坚忍之志加强心魄。”
当时,我如何心寒得全无力气,
读者呀,别问我了,我写不出来,
因为一切言语都难以描记。
我没有死,也不再是活形骸。
如果你稍微聪明,就会领悟,
生死都被夺去是什么状态。
苦国之帝立在自己的疆土,
只有胸膛的上部从寒冰矗起;
其手臂之于巨人,远远超出
巨人与我在身型上的比例。
那么,请想想,要与这手臂相配,
苦国之帝得有多大的躯体。
如果他的丑陋相等于昔日之美,
如果他胆敢对创造者横眉怒目,
成为众苦之源也在意料内。
我眼前的景象啊,叫我大为惊怵。
我看见他头上有三张面孔:
长在前面的一张鲜红如朱;
另外两张,分悬在双肩的正中,
与第一张面孔紧紧相连,
然后全在头颅的顶部聚拢。
右边的一张介乎黄白之间;
左边的一张,在样貌和肤色上,
恍如尼罗河源头部族的颜面。
每张脸的下方,有两只巨大的翅膀。
翅膀的面积配得上一只大鸟;
我见过的海帆,都无法和它颉颃。
那些翅膀都没有羽毛,却酷肖
蝙蝠之翼。撒旦把巨翅鼓动,
巨翅的下面就涌出三股寒飙;
科库托斯,就全部凝结在冰中。
撒旦的六只眼睛都在哭泣,
眼泪和血涎向三个下巴滴涌。
每个口里的牙齿恍如打麻机,
正在把一个罪人啃龁压碾,
使三者的苦痛互相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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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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